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鶗鴂与流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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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和她的老师顾随先生都更爱李商隐,而对王维略有微词。叶先生说王维缺少真挚的感情力量,顾先生则认为王维的诗歌虽然品高韵长,但对人生未必有益。两位先生在看待古典诗歌时,都重视诗歌能否帮助人增加对生命的投入和耐性,因此“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的境地在他们看来未免过于逍遥和冷漠。

在《迦陵诗词讲稿选辑》里,叶先生详细地讲过李商隐的《海上》《瑶池》《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安定城楼》《锦瑟》《昨夜》《谒山》《燕台四首》等诗,然后她问了一个问题:“李商隐为什么总在追求,总在失落,总在怅惘哀伤之中呢?” [29] 后来,她又出版了一本《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讲述从十几岁至九十几岁在人生不同阶段对李商隐诗的体悟。书中她又说:“我遭遇到很多人生中的挫折、苦难、不幸的事情,我都是用李商隐的诗来化解。” [30]

有追求,就有落空的可能。应对此事只有两种策略:一是通过觉悟认识到追求的虚幻性,从而放下我执;二是用人格和意志的力量勉力支撑,直到人生尽头。欣赏王维者,多取前一种态度,喜欢李商隐的,则更类似于后者。二十岁时,在迷惑于“追寻”这个主题时,我同时看到了三个互相印证的文本,后来去考叶嘉莹先生的博士,其种子就在彼时种下。这三个文本分别是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汪晖的《反抗绝望》和叶嘉莹对李商隐《昨夜》的解读。

昨夜 [31]

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李商隐常常把诗的题目写得隐约幽微、不知所云。这首诗题为“昨夜”,但到底说的是哪个夜晚,无从考证。他甚至不像其他诗人,给个“春夜宴桃李园序”或者“枫桥夜泊”这样多少有些具体信息的题目。王维《辋川集》中的诗名“辛夷坞”“木兰柴”是完全的客观,李商隐的《昨夜》则大半主观。我们只能确知这个夜晚是属于追忆的。由于不确定是哪个夜晚,所以它有可能是我们度过的所有那些充满感发、无法忘记的夜晚。

对于“不辞鶗 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两句,我的理解基本依照叶嘉莹先生的解读,略述如下:

“鶗 ”就是杜鹃鸟。传说商朝时的古蜀国国君杜宇丢失了他的国家,因为伤心,就变成一只鸟飞回故国的山中。春天来时,杜鹃鸟因为思念故国而啼叫得特别伤心,血随着歌声涌出,染红了山中的杜鹃花。之后,屈原又拓展了这个传说,他在《离骚》里说“恐鶗 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32] 。这表达了一个复杂的感受:既希望春天快点来,又害怕它来得快,因为听到杜鹃开始啼叫的时候,百花就要凋落,春天即将过去。而“不辞鶗 妒年芳”把屈原的意思反过来写,大意说:如果我是花朵,宁愿整个生命在一瞬间开放,哪怕怒放后就是凋零。李商隐有一种特别强烈集中的情感,所以他说这个意思时用的是决绝的“不辞”。

“但惜流尘暗烛房”是说蜡烛燃烧的时候,火焰像一滴露水的形状。“烛房”就是火焰形成的小小空间。如果烛芯的灰烬堆积在蜡油中,烛火燃烧得不太热烈,烛房就会比较小,但这支蜡烛可以烧较久。如果烛芯优质,没有任何“流尘”干扰,烛火就会烧得很热烈,但蜡烛很快便会烧尽。问题在于你的人生愿意如何选择,是短暂炽烈地燃烧,还是长久地不温不火?李商隐表示:如果我是红烛,我唯恐燃烧得不够热烈,虽然慢慢地燃烧,生命可以更长一些。

这两句是誓词般的口吻,可还不够,后面有更微妙的两句“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前面其实还是在讲一个明确的道理,后面就完全是感觉了。李商隐不是在说人生吗,为什么突然讲到“昨夜西池”了呢?按照叶嘉莹先生的说法,西方在中国诗歌里,代表秋天,代表寒冷,代表凄凉。昨天晚上在西边的水池畔,说的是李商隐无人了解、被人误会的心情。

我的感觉稍有不同。我觉得后两句是李商隐在回答自己——为什么我必须如此炽烈燃烧,而不能和别人一样选择平淡一点的人生?

“昨夜西池凉露满”让我想起李商隐的另一句诗“巴山夜雨涨秋池” [33] 。“涨”字和“满”字的感觉类似,表达的都是心灵充满情感之后充盈、饱胀,必须要释放的状态。秋池满盈几乎就要溢出,与内心在被一种热忱充满,满溢到几乎要呐喊、奔跑、哭泣时的感受一样。“桂花吹断月中香”则包含一个典故:古人认为中秋节时,月宫中的桂子被吹落到人间,地点在杭州灵隐寺旁边的月桂峰,故宋之问的《灵隐寺》中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34] 之语。

灵隐寺桂子的传说表达了人类对高于尘俗生活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如同嫦娥奔月、夸父追日、普罗米修斯盗火、伊卡洛斯用蜡黏合的羽翅飞升一样危险。理性会劝告我们放弃这些愚蠢的想法,但当心灵的渴求超出理性时,这些飞蛾扑火式的举动其实蕴含了人类精神中最高贵的光亮。李商隐用“吹断”极言风之强烈:风越猛,吹的时间越长,花香就越浓烈,渴望就越不顾所以。

如果用白话文来翻译,这两句大意是说:“我愿意要一场彻底的献祭,而不要半死不活的人生,因为我日日夜夜都感到宇宙中有天香一般的吸引,催促自己去追求,内心中有秋水一样的饱胀,逼迫自己去释放。”这两句诗描述了心灵在极具感发时的状态,丰富,热切,敏感。个体与他人及世界间几乎坚不可破的障碍正在溃散。人不再如宇宙微尘般的渺小,而是拥抱世界,也被世界拥抱。这就像鲁迅所说的“心事浩茫连广宇” [35] 或者“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36] 。

这种殒身无悔的姿态非常感人。特别是在年轻时,不管是追求理想,还是追求爱情,内心巨大的涌动真是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理性的劝诫挡不住,利益的考量挡不住,甚至生死都不在话下。如果一个人从未体验过这种情感,那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也无从判断自己在勇气、持守、正义这些维度上的潜能。李宗盛有一首歌叫《小镇医生的故事》,里面有一句歌词:“有什么比真爱更需要道德勇气。”这话说得对。如果连爱情都没有激起过殒身无悔的热情,那所谓对错不过只是一些条款式的认知,而并不是真正的道德情感。爱情的叙写在最深切时可以把人引渡到理想与信仰的彼岸,这也是为什么李商隐那些爱情诗歌被后人给予极高评价,认为其得杜甫藩篱的原因。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无反思地置身于追寻的热忱中,必然要遭受沮丧甚至悔恨。李商隐的诗固然感人,可其诗中的个人意象常常让人感到紧缩和窘迫。

天涯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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