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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在画南法的杏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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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南,冬末雨雪绵绵,大约在三月初,忽然天空一碧千里,窗前玉兰花粗壮的树枝上出现成百上千裹着银白苞片的花蕾,每颗都直立着指向天空。人心里就确信:再忍受一下,春天就要到了。那是一种粗壮、野蛮但振奋人心的美,我并没有看到过满意的画作描绘这一景象,只有凡·高所画的《盛开的杏花》在精神上相似。这幅画绘于1890年2月,是凡·高为庆祝侄子出生而作。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我马上动手替你画一幅挂在你的卧室的画,一些杏树的大树枝,背景衬着蓝天。” [45] 杏花是南法春天最早开放的,姿态、颜色、开放时间都与江南的玉兰差不多。凡·高的画面上螺旋状近乎丑陋的树枝和圆润轻薄的花瓣充满了生命的挣扎和光的招引。

至于北方的体验,是我在蒙特利尔度过的那个冬天。半年大雪封城、草木都还没发芽时,有几天温度忽然上升到摄氏十七八度,风信子和黄水仙直接从雪地下钻出盛放。当大雪再次袭来,那些高昂、巨大、鲜艳的花朵在雪中加速开放,产生震撼人心的生命感。这使我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宿根要蓄积那么多营养,并立刻想到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在回忆录中说的“风暴用数不清的花蕾装饰潮湿的大地”。 [46] 陶渊明当然没有去过北纬四十五度的寒冷地区,“园列初荣”的景象也比凡·高和莎乐美这两个疯子所见柔和许多,但他们都在新生的植物身上被巨大的生命力强烈震撼。

在这个春云停、酒新熟、花刚发的日子,陶渊明就想到了他的亲友。他说“愿言不从,叹息弥襟”。“愿”在这里是“每”的意思。“言”为语助词,没有具体含意,表达每次想念都无法见到,无法见到却一次又一次想念的感觉。在这样的循环中,只有留下满腹叹息。

以前我读这首诗,能感觉到它的美,但表述不出。后来我渐渐发现,这首诗与陶渊明的其他诗歌不太一样。陶渊明本身是一个非常富有哲学性的诗人,他会讲“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或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这样的警句,这首诗却并不如此。在《停云》中,其实有很多机会思辨和感怀,但陶渊明没有向哲理性深入。他写的是每时每刻涌向心头的感觉,所以这首诗的美不在于深刻,而在于清晰且流动,就像春云凝而不滞。

一个人在初春时怎样看云,陶渊明就怎样观看着他的心。这种感觉轻盈、优美,不覆盖理性的灵明。

以类似于意识流的角度看《停云》,就会发现每八个字都是从前八个字中生发出来的。“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生发出“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的结果,“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生发出“静寄东轩,春醪独抚”的处境;“静寄东轩,春醪独抚”生发出“良朋悠邈,搔首延伫”的思念。如果你听过e(editions of nteporary ic,德国音乐厂牌)的爵士乐,就会熟悉这种感受。古典乐通常是主题和结构先行,相比之下,爵士乐更加自由,往往从一个动机开始,律动和旋律源源不断地生发。挪威音乐家凯特·毕卓斯坦(ketil bj&248;rnstad)在e出版的专辑light,呈现了北欧漫长的极夜过去、夏天到来、第一片夏日的月光闪烁在海上的时刻。整张cd就像是以这光的凝伫为中心,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的感喟与追忆。这是我最喜欢的cd。后来乐府要出版dfall light:the visual ngua of e这本书,在讨论它的中文译名时,我建议选择“风落之光”,这就来自聆听light的感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音乐家学过《停云》,大概很容易把它变成一张典型e风格的cd。

来看诗本身。“霭霭停云,濛濛时雨。”“霭霭”是深邃之意,“濛濛”是雨多之意。古代的注解很有趣,有时候很靠谱,有时候又很古板。说云之深邃、雨之多,等于什么也没说。这时,就需要加一些自己的文学想象去理解。

“霭霭”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某一天看到远处的云层慢慢飘过来,它飘来的过程中又不带有强烈的冲击感或压抑感,那大概就是“霭霭”。这个词在古诗里有时用来描述低矮的云气,有时用来述说春光从草地上升起,所以是一种浓郁、缓慢、温柔的感觉。

“濛濛时雨”,住在江南的人特别熟悉。江南四季有雨,但只有冬春两季,早上打开窗会有一时不能确定是雾还是雨的水珠,这就是“濛濛”。“时雨”是应时之雨。它不是意外,而是每到这个时节就会自然落下的,是节律的一部分。这样的天气每年都有几周,早上和傍晚看出去就是“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很多注本说这两句大有深意,有说当时政治的败坏,有讲是陶渊明对于社会的悲哀、忧患。这首诗大约写于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年)春。此前一年,桓玄篡东晋帝位,此年刘裕又起兵讨伐桓玄,桓玄败逃后在江陵被益州督护冯迁杀死。我觉得败坏也好,忧患也好,作为背景是事实,但陶渊明写这句话时未必有明确的意指。离开历史背景,文意也能说通。

上大学时,宿舍里很热闹,我常等同学都出门了才搬张椅子坐在阳台上看书。春天时,往阳台下看,潮湿的地面是深灰色的,往远处看,各个方向同时变得昏暗,这就是“八表同昏”,然后雨渐渐下下来,四处的道路因为积满雨水都不好走了,这就是“平路伊阻”。其实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糟糕。既然下雨,我不方便出去,别人也不会来,天地之间,忽然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居所。一方面好像不能够去做些什么,可是一方面,在被迫停止的时间里,一个内在世界的活动空间被创造了出来。

果然,陶渊明下面就说“静寄东轩,春醪独抚”,意思是“我获得了安宁,就在东边有高窗的屋子里一个人品尝新酿成的春酒”。当我们把注意力放在这两句上时,会觉孤独之中又生出适意与饱满。我曾经在一间十几平方的单身宿舍里住了七年,度过很多这样的日子,所以对孤独很有发言权。孤独是相当美妙的,特别是外面有一个友好的自然,屋里有恰好够用的舒适和闲暇时。但是,当孤独的需求得到满足,一杯春酒真的拿在手里时,下一个愿望是什么?

正是在什么都不缺、能享受孤独的乐趣时,才会产生一种纯粹情感的需要。它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一个人来共享生活的美妙,除此无他。可是朋友真的是很远啊。“悠邈”是可以用来形容星辰或神话之远的。我甚至觉得地理距离再远都谈不上悠邈,只有音书断绝或心理上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隔阂,才谈得上悠邈。比如一对好朋友因为一件小事闹翻,从此互不往来,但心里仍有时挂念,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良朋悠邈”。既然无法相见,只能“搔首延伫”,抓抓头,徘徊几步,仅此而已。第一章到这里就写完了,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海枯石烂的感情,但读起来就像在写我们都经历过的生活。

第二章只是把上一章的意思又写了一遍。《停云》《时运》和《荣木》这三首四言诗用了同样的技巧,会在第二章重复第一章的意思,只是语言表述不同。第一章说“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第二章就说“停云霭霭,时雨濛濛”。语序的颠倒带来感受上微妙的差别。

“霭霭”“濛濛”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事物的状貌而不是事物本身。这样的语序代表认识过程:霭霭者何物?霭霭者停云也。濛濛者何物?濛濛者时雨也。就像初次登临地球的外星人,第一次认识了春天的云雨。而第二章中名词“停云”“时雨”在前,形容词“霭霭”“濛濛”在后,仿佛说我认识的那朵云来了,它依然是霭霭的;我熟悉的那场雨来了,它依然是濛濛的。宋代的钱时有诗曰“客里对花如旧友” [47] ,那是因为客里没有朋友。陶渊明对停云时雨渐生亲旧之感,也是因为良朋不可得,在那么多个“静寄东轩,春醪独抚”的日子里闲居无事,居然与云雨日久生情,成了朋友。

“八表同昏,平路成江”是把“平路伊阻”说得更严重一些,阻隔之意更深,孤独之感更强。但下面两句写得非常活泼:“有酒有酒,闲饮东窗。”陶渊明有时会改变诗词的节奏,用复沓的方式,制造一种口语化的反复沉吟的意味。比如《拟挽歌辞》中说“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48] 。前一个“千年不复朝”是客观的陈述,后一个“千年不复朝”是地下人无奈的叹息。“有酒有酒”类似于回声的听觉效果,有种自娱的意思,像是与假想客体的对酌之词。这样的事成年人很少做,但小孩子自己和自己过家家时,常会一人分饰两角,玩得不亦乐乎。可是陶渊明毕竟不是小孩,不能全然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他必须面对真实的遗憾——“愿言怀人,舟车靡从”。意思是说每次想到怀念的亲友,都很感慨既没有车也没有船可以在这个“平陆成江”的时候把我送到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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