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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橘树和艳阳那里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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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迷娘曲》与《橘颂》有着类似的情感:“而在黑暗中渴慕光明,愁苦中憧憬快乐,更是心灵上迫切的需要。最能欣赏地中海底风光的,不是那据有地中海的法兰西人和意大利人,而是那些生活和思想都长期浸在幽暗或朦胧里的日耳曼人……屈原在《橘颂》里所向往的也决不单是外界底光明,而并且是,而尤其是心灵底宁静。” [106] 我们这些在二十世纪末度过青少年时代的人,通过《教父》《西西里美丽传说》等电影,对地中海沿岸柠檬树产生的浪漫联想远远超过对《橘颂》的兴趣,却也因此能够通过梁宗岱的这一比照,理解了《橘颂》中对于理想家园光明、欣悦的无限思恋。

之后不久,在一个下雪的冬日,我忽然发现后院就长着一棵橘树。比起桃柳,它的叶子覆有蜡质,经冬不凋;比起松柏,它的叶片宽阔油亮,如同翠玉。更奇特的是,橘子在秋天成熟,如果不采摘,可以挂在树上,保留橘黄的色泽,经过冬雪春雷,直到第二年新叶萌发。只是最后它会变得非常轻,内瓤如同败絮,外表却依然如屈原所说“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107] 。

冬天败落的西园里,站在橘树下,我忽然就想到“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觉得这朴素的言语就是眼前景物的写实。冬雪中似乎未受严寒折损的橘树带有一种坦然自信的态度。这种态度影响到人,会使人生不可自持、生命即将枯萎的惶恐逐渐减轻。虽然他下文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但“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的凿凿之言,却已然将一些确信放入读者心中。虽然我们不知那嘉木成荫的日子何时到来,但只要意念中那棵灿烂的橘树存在于天地之间,人生就不会被全然侵噬。

叶嘉莹先生说张九龄这类诗歌中有种“不假外求”的高贵品质,但我觉得就是“不假外求”本身也需要区分。同样是“我不在乎”的表象,也可能来自不同的内因。以枯寂、绝望、愤慨而“不假外求”是一回事,而因为拥有一个自由、活泼、带有一定游戏精神的内在世界而“不假外求”是另一回事。张九龄的诗中有后一种特质。他写兰花,能脑补出一堆朋友推杯换盏;写一只被翡翠鸟构陷的孤鸿,结果居然是翡翠鸟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孤鸿本鸟则“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108] 。他还有一首《咏燕》,意思差不多,不过这回他不是海上南来的孤鸿,而是海燕了。

咏燕 [109]

海燕何微渺,乘春亦暂来。

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微渺”是讲在空间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暂来”是说在时间中极少的占有,二词之间有着何等天高地远的留白。这样的话看起来谦虚,背后却带有极深的自知和强烈的自信。如此渺小的海燕,却是自己意志的主人。没有谁能滞留住它飞翔的轨迹,绣户华堂之精美也好,鹰隼相猜之险恶也好。也没有谁能增损它对自身意义的评价,它不去问谁见证过到来,谁赏识过盛放,因为飞翔和开放本身就带有乐趣。踏入生命与功名的竞技场,它知道只是来此一遭,暂时停留而终将归去。这不是对自我优越性的强迫性求证,而是对生命之趣的自由体验。

我想,成长还是件值得期待的事。小时候我不是很能欣赏这种更富力量的美,十八九岁时我更认同陈子昂“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的恐惧。也许是因为还没有走过幽暗的青春岁月,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因此对他人的目光格外敏感。这种高敏感性的反向形成就是对于“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的感动,因为当他人不能给我及时的肯定时,只能劝慰自己不要在意。何况在我们的文化中,有太多这样的名言与事迹支撑这种清高的防御策略。但矛盾的是,嘴里念着“不为无人而不芳”的,往往暗地里为无人理解而伤神,只有在获得过足够的理解和帮助之后,才会在背对世界时都相信那里坐着一些闻风相悦者,才会不太在乎自己到底是一株幽兰还是一棵狗尾巴草。

现在想来,小时候花掉我一个黄昏去刨土的也许并不是一棵多么名贵的兰花,只是那个小朋友小小的心灵里,已经有了一种想要从芸芸众生中把自己拔擢出来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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