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们(2/2)
“你们说他孤独,天下谁人不孤独。孤独便要去死,那天下岂有活人!”
嗤笑一声,南衡愤然起身,指着伊墨问道章
“你也曾一人孤单单活了两千多年,你如何不去死?”
“他无牵无挂。难不成还是我的错?”
“他无牵无挂是因为你。”
他对伊墨道章“你只顾着自己那点私情,他成年后不放他一人出门闯荡,带在身边守护如雏鸟。”
“你将他当做沈清轩离世后的唯一安慰,不放手让他结交友人,甚至修行同袍都不曾结识一个。”
“所以他除了亲人,再无旁人。”
“这是你的罪孽。”
“而你,”南衡转过头看着季玖,语气凛冽如同刀锋章
“明知自己一介凡胎,担当不起养育他的责任,却执意将他抱养长大,那时你身边就有一条修行两千多年的蛇妖,不会不知道妖有妖道。却执着不放。”
“你是救了他没错,为你一己私欲,你也毁了他。”
“伊墨应该告知过你,狼族坚贞排外,却对同族幼崽极为看护,即使他半人半狼,成年前他也会得到很好的照料。”
“所以他本该被送去狼妖密林,和同族一起修长生道,学习如何排遣杂念和寂寞。”
“而你为了达成和这老妖蛇共同养育一个孩子的欲念。贪婪的捆绑住他。”
“如今还敢说他无牵无挂,无亲无友,是因为我?”
“简直荒谬至极!”
“够了。”
伊墨开口打断他,嗓音低沉地道章
“我们明日便去轮回。”
伊墨话音落下,南衡也不再说话,话说的太难听对谁都不好,即使他本意还有更难听的话在后面,也不打算说了,算了罢。有什么可与他们计较的,不过是一只小妖一个凡人,现在还是两个阴鬼的形态,就算大动干戈又如何,他只消去上清宫饮一天的酒,他还清清楚楚记着他们,他们却早已忘了他是谁,又有些什么意思。
没意思的很。
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不能责怪不懂的人。
南衡叹息一声,重新坐回去,将两人杯中斟满美酒。
“若要轮回必先饮孟婆汤,往后谁也不认得谁。你们愿意?”
季玖不接茬,低头想着自己心思。
“挺好。”伊墨接过话章“没什么不满意,况且还有三世姻缘,重新相识也有趣的很。天天在这见不到光的地府,看来看去都是那些鬼脸,死的一点新意也无。若不是有人陪着,我早已厌烦的自己魂飞魄散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季玖,许是被刺激的狠了,这人垂着头也不知琢磨着什么。
心思周游在何处?伊墨懒得去猜了。当个鬼也不能宽心,心这么重,只能指望多喝几碗孟婆汤改改性子。
“也可以当鬼修。”南衡说。
“做人很好。”
伊墨拒绝了。生命短暂,活一轮也不过百年,知道自己生命有限,方会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短短百年也能活的精彩纷呈。他是修炼过的妖,知道寿命太长的滋味。
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虚妄。
“不过地府还是有热闹看的。”伊墨同他闲谈道章“那些人间修行的道术们,仗着有两件师传法宝,时常闯进来。”
“这些修行子弟倒是还有些名堂。”南衡说,又冷不丁道章“你若教好儿子本事,难道还如不这些凡夫俗子吗?他连闯都不曾闯过。”
“我怎知教他本事是要用来闯地府的?”伊墨有些好笑章“你修行难不成就是为了去什么地方寻人?”
他说的也在理。只是算起来也快满千岁的狼妖,本事还不如人间只修行百年的凡胎,着实是丢人。
南衡想了想还是不予他计较,回答道章“我不记得为何修行,只知道下界历劫多次。隐约也寻过谁,想不起来了。”
“你修行多久?”伊墨有些好奇。毕竟自己从蛇到人又到鬼,也有三千多岁,可源于性情薄凉的缘故,从未认真了解过修行事宜。只是当对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后回答记不确切,最后一次数自己的年龄应该是七万三千多岁时,伊墨便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如果他是只老妖蛇,眼前又该是什么,与他比起来,三千多年见识的他也不过是条小蛇罢了。
“你这把年纪,还要和沈珏过不去,五百年不见面。有甚意思?”伊墨道章“心眼比我还小,如何成的神?”
南衡说章“你就是不信他是自己蠢死自己。”
“但他确实是蠢死的。”南衡决定要打破他们的自欺,说道章“三十二重天之上,天上一日,人间百年。”
见到伊墨难得露出愣怔的神情,南衡自己也想叹息章“我原就在灵界修行,已有五千多年不曾归位,感知劫难将至便下了界。归位后的事物一桩桩理完,三天已过。道友来庆,上清宫请去议事,又是两日。”
“你们倒是只为他寻觅的那五百年鸣不平。”
南衡哼笑一声,唇角扬起带着一丝无奈章“哪知于我来说,不过五天之后,他便一言不合愤而寻死。”
且到死还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
可不是,这些人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万事都是他的错,桩桩件件都要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六界之中,凡有些性灵的生物,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读书人委屈自己不得明志,种田人委屈自己穷苦至死,黄花闺女委屈自己许了个混帐人家,妖物委屈不如人类精彩纷呈,人类委屈不如魔物可以肆无忌惮,魔族委屈不比神族高高在上…就是这么无穷尽。
总是这么无穷尽的委屈。
千千万万年如此。
“你是上神,活了那么久。”
沉默良久的季玖终于开口道章“在你眼中,我们对他所做一切,都是错的吗?”
他心头终是被狠狠扎进了这根刺,如何也拔不出来。
第一世他早早撒手人寰,丢下稚稚独子骤然痛失所爱,那时的伊墨还是冷心冷情的老妖蛇,自诩高高在上,连他都不曾柔情蜜意过,况且这临时抱养的小妖物。
那是他第一次离世,撒手人寰时他心爱的人都在身边,可被他丢下的幼子是怎样煎熬过那段光景,想都不敢去想。
之后一次又一次。他曾视若珍宝的孩子总是被他一次又一次撇下。
最终连伊墨都撇下他。
可他们谁也没有给他更多选择。
他明明可以走那么多不同的路,看不同的风景。他可以有有血缘上的亲人,有能令他开怀忘忧的友人,有更好更明媚的一生。
而不是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连死去都是孤独的。无人为他哀悼,无人为他送行,可他明明活了那么那么多年。
死后连一个供奉的人都无有。
没人记得他的孩子。
即使他曾做过那么多。
“我真做错了么?”
他低声问,抓住伊墨的手,仿佛最后一根稻草。身形愈发淡薄了。
“不,”伊墨说章“你是人,看不到那么久远的事。做人只争朝夕,你没错。”
他点点头,“是的,你说的没错,这不是我的错。”
可是心却那么疼。
“这世间大多事本无对错。”南衡淡淡道章“纠缠着是非分明,便是人类最大的恶习。”
季玖摇摇头章“有些事情糊涂甚好,有些事情弄不明白,就是不成。”
伊墨也说章“他非要一个明白,你就给他。”
“你也要个明白?”
“我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明白的很。”伊墨扬起眉章“我可不是人,自然也不会后悔自己的作为。我知道这世间半人半妖之子本是异胎,天道不容,是以十有八九甫一出生便夭折,但凡活下来,便有大造化。
那又如何?
我是个妖,无父无母也无人拘束,我喜欢怎样,就怎样去做。”
伊墨向后靠去,倚在椅子上章“只要天道不以为我过分要灭我,我所作为便在天理之中。”
妖有妖道,人有人道,神亦有神的道。他行自己的道,何必自寻烦恼,去忧心在神祗眼里自己是何模样。他本是冷血的蛇妖,就算为了沈清轩变成人,也依然是行自己的道。
在这样一点上,他与南衡并无不同,他们是同道中人,而沈清轩不是,他始终是个人类,受人类自己创出的教条所累,做不到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
南衡正是明白这一点,才待他如同袍,虽是神与妖,行不同的道,终归都是天道。
即使他们已有一人选择了红尘万丈,饮下孟婆汤之前,他们尚能一叙。
“不用管我,你告诉他。”伊墨说。
他扫视过失魂落魄的季玖,目光停驻在不远处茫茫忘川,想起司命星官抄送给他的命格,不由得沉声道章“我告诉你原委。然后你自饮孟婆汤,把这一切都忘了罢。”
沈珏之母乃狼王幼女,与凡人结下私情,累及凡人性命,许明世替天行道,遗孤被带回师门,由他师尊亲手送归狼族;狼王旼玥悉心抚养,使其修快活道,修三百年有所成,游历人间。又两百年,识无情道松树精木心,同修三百年。木心修行未成,入魔殒命;他改修长生道,又五百年遇帝南衡,结为道侣,同年登为狼王,统率狼妖部族万万子民,辟仙灵洞府,纳四方小妖,传道授业,福泽群妖。
一千年后功德深厚载入神籍,受天道庇佑。
“这原本是他的命格。”
南衡说章“他是我命定道侣,本该被万万人供奉,被群妖所铭记,被崇敬而尊重的参拜为神。”
“而今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连勇敢活下去的心都无有。”
“你说你是对还是错。”
季玖再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若有一碗孟婆汤,他便立即饮下,忘了长久以来亏欠与被亏欠的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