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工”时代(2/2)
生财之道
养兔失败后,饲养的重心转移到了猪。每天,我拎只空桶去上学,放在食堂门口接学生们倒掉的剩饭菜,放学后顺道拎回家喂猪。刚开始天天满桶,后来别人家也开始养猪,接剩饭的桶就日渐增多,最后,学校周边的居民也来了。十几只木桶铁皮桶参差雁行,资源格外紧张,只能斗智斗勇——放在女生宿舍还是男生宿舍?放食堂门口还是路上?每天午餐晚餐时间,我都在思索如何让我家的饭桶脱颖而出,然而效果都不理想。甚至有人趁我不在,把我家桶里的料倒进自己的桶。一而再再而三,我终于怒气冲冲,把那家伙抓了个现行,当着他的面砸了他的桶,因此不得不打一架。这种架本无胜负可言,只引来无数嘻哈加油的围观者,像押了注一样,欢腾一片。我从地上爬起来,裹了一身泥,沮丧地拎着半桶潲水往家走,心想要挨揍了,没想到父母却意外地平静,只让我赶紧去换干净衣裤好吃饭。
喂猪光靠剩菜剩饭是不够的,还是要以饲料为主,为了筹饲料钱,有的猪还没有养大就不得不卖给猪肉贩子。我陪爸去买过两次饲料,一起推着借来的板车走了很久。饲料厂在郊区,出入其中的看上去都是粗人,农户居多,也有蹲在一边抽烟、嬉笑,打趣着等活儿的零工。爸看上去文文弱弱,穿着白衬衫,在人群里很显眼。但他干活不落人后,麻利地爬到麻袋堆成的小山上,一铲一铲把以糠为主的饲料往麻袋里装,扎好口,再一袋袋扛下来,码在板车上,垒得很高,最后用粗麻绳前后捆两道。自己动手能省出一两块钱。旁边零工喷着烟笑道:“唉,累死累活省这点钱,不值得嘛。”爸也不说话,打出绳套挂在肩膀上,脚一蹬就上路了。爸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两人蓬头垢面、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夏天,榕江西瓜上市了,看到满街的西瓜皮,妈灵机一动,瓜皮切碎熬烂应该也能当猪食吧。当天晚上,她就带着我出门了,依然一人一个竹篮子,没多久就捡回两篮。果不其然,猪一点不挑食,吃得很高兴。于是,我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就和妈上街去捡瓜皮。后来爸总结出经验,把通火钎子弯成钳子状,往瓜皮上一挖,就叼了上来,省了不少弯腰的力气,也不脏手。
印象里,那些捡瓜皮的夜晚是恍惚的,街上人头济济,昏黄的灯光投射出凌乱的光线,一个个人都成了剪影。我在重重叠叠的黑影里面穿梭,像钻迷宫一样。捡回来的西瓜皮有些很脏,沾满泥浆,我们倒在大舅打的大木盆里,先用水冲两道,再用猪鬃刷子刷干净。
这样的生活到小学六年级才告一段落。一来,父母担心我成绩不好考上离家远的初中,于是不再让我参与家务;二来,他们的工资也涨了两回,虽然只多出几块十几块,但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压力。爸妈除了养猪种菜,偶尔才做一做背带,妈对花草的酷爱又开始复苏了,家里一点点种了上百盆花草。父母随时需要搬动花盆,帮它们躲雨或者晒太阳,还要天天给浇水,仍旧忙个不停,却已完全是放松的状态了。
疑问
多年来,我们姐弟仨一直有个疑问,为何爸妈长年累月地辛劳,想方设法赚钱,生活却一成不变地窘迫?我们甚至怀疑这些辛劳根本没有带来收益,是赔了力气白费劲。只是担心说出来会让父母伤心,才一直把疑问憋在心里。
偶尔提及那些熬人的岁月,爸妈只会微笑着说:总比去打麻将赌博健康啊,就当锻炼身体了嘛,你们看这么多年,我们几乎没去过医院,要总是坐着不动,恐怕会坐出病来的。可我们几个离家的人知道,这样的轻描淡写并不能抹去他们的皱纹,只是给那些艰难的日子涂上了一层可以回望的色彩。
直到二〇一四年的春节,那时候哥哥姐姐已经离家,我和妈聊天时说到家中的房子可能要拆迁,妈的眼睛就湿了,说道,去年才把盖房的债还完,想清清闲闲度过余生,谁知道又摊上这样的事。
我吃了一惊:“什么?我们家一直欠债吗?”
“是啊,总算还完了,一身轻松。”
“怎么会欠那么多,欠那么久?”
“我给你算笔账。那时候你哥你姐在读书,哥一个月要三十,姐四十,我和你爸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这就去了一大半。
“外公死的时候,是我和三舅借钱来办的酒。
“大舅原来在大修队,天天扛铁镐修铁路,苦得很啊。我得帮他调到麻尾机务段,对不对?大舅妈在黄后小学,一天来回走四个小时啊,天天脚都是肿的。不帮她调到麻尾,他们怎么生活?没有我和你爸天天托人情,能调回来吗?这钱花的可不是小数目啊。
“桂恩嬢民办老师当不下去了,一点收入都没有,小孩瘦成猴子了,天天饭都吃不饱,她租房开小卖铺,还不是我帮她借的钱。后来桂恩嬢拿房子抵押去做大米生意,被骗得一分钱捞不回来,也不能眼睁睁看她一家四口流落街头啊,只好又贷款六千,帮她把房子赎回来。现在她人没了,这个账还不是要我们来还。
“小舅呢,从上隆农场回来也找不到工作,除了种树什么也不会,去木匠行学木工,拇指还给锯了,医药费是你爸送去医院的。木工干不了,只好先帮他开个米糕店,他谈恋爱、结婚的钱也都是我们凑的……
“还有我们自己盖房子呢,十几万,焦头烂额地到处借。这些七七八八的加起来,还有各种红白喜事,每家二三十的,靠我们那点工资哪里会够啊。
“你以为我想赚大钱啊,还不是被逼的,谁能管你,只能自己想办法。我才不想养猪养兔种菜嘞,我和你爸都是喜欢玩的人,但要玩就得饿死。现在好了,谁也不欠,我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惜也玩不动了。”
我问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说。妈白我一眼说:“那时你哥你姐都在读书,我们才不想让他们分心呢,要是影响学业怎么办?”
“那毕业工作了呢,怎么还不说?”
“哎呀,没必要嘛。你们都有好工作,我们就高兴咯,总算把你们养大了,各有各的事业,又怎么能再给你们添麻烦。我和你爸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都过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账呢,慢慢还,又不是没能力。现在也不用像以前那么拼命,但每天不干点活啊,浑身不舒服,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嘛,我们就当玩了,边玩边锻炼身体,好得很嘛。有时候你爸懒了,我还逼他起来跑步嘞。哈哈。”
妈看我面色凝重,笑话道:“咦!看你个鬼样子,难道我们身体不好?再说了,虽然不晓得你们赚多少,但我晓得我们家都不是赚钱的料儿,跟你们讲也没用,你们自己过得好好的,我和你爸就心满意足喽。”
我们姐弟三人作为孩子,从未因生活的艰辛而感到委屈,只是心疼父母的付出。我们的生活里从没出现过沮丧和抱怨。父母不需要考虑得失,也不需要别人同情,甚至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本着“人”的身份行事,反倒轻松自在。
有的人精于计算,有的人勤于劳作,怎么选择都不错。判断得与失的时限大概要拉长一些,或许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