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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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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魁升问韩孤独,你怎么叫韩孤独?韩孤独说,孤独好。

郑魁升说,怎么好?韩孤独说,你不知道,孤独的时候我还没那么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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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鬼在河边辟出几分荒地来,种了点韭菜。日子长了,就发现其中某几丛韭菜苗总长不好,仔细看,好像是被谁掐短了、拔稀了似的。归置归置,移过来些好苗,没过几天,又好像被谁来动过了。李有鬼不解,问王坏水,王坏水说,唉,你刨刨那丛韭菜下头的土,看能刨出什么来吧。李有鬼就去刨了,没刨多深,就刨出具婴儿尸体来,是个尚未足月的男婴,看样子,已经埋了些日子。

李有鬼问王坏水,你怎么知道下头有东西?王坏水说,猜的,有人掐韭菜苗,该是怕这丛韭菜长得格外壮大葱茏,惹人注目。李有鬼说,那你说这是谁埋的?王坏水说,那就不知道了,近来没听说谁家孩子夭折早产的。李有鬼说,就算夭折早产,也该好好弄个匣子,这样浅埋在河滩上是什么道理?王坏水说,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此人一定是附近村庄的人,否则不会还常回此处查看。李有鬼说,那就还是得查查。王坏水说,你查这个干什么?李有鬼说,我是现任的六里庄地保,你忘了?王坏水说,嘿,我还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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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开始查。找了金道士来作法,说让金道士试试,看能否让这死去的男婴自己谈谈被害经过。金道士没接过这种业务,觉得是个挑战,很有兴趣试试。便搭了个棚子,算工作区,男婴的尸体已简单装殓,停在其中。金道士换了身道袍,抄起一堆法器,就钻进去了。没过一会儿,哭着出来的。满脸是泪。

李有鬼问:问出来父母是谁没有?金道士说:没有,不说。李有鬼问:说了什么?金道士说:就说算了,算了。李有鬼问:那你哭什么?金道士还是哭,哭了半天才又说出句整话来:孩子太懂事了,太懂事了。说完还接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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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问过法聪,你说你,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喜欢当和尚?法聪笑了,说师父,我其实没那么喜欢当和尚,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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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别人问过法聪,你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喜欢当和尚?法聪的回答不一样。法聪说,我不是喜欢当和尚,我是不喜欢不当和尚。

人家问什么意思?法聪说,就好像说,我不是喜欢普济禅寺,我是不喜欢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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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变在村头碰见王坏水,跟他说自己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猴,在林子里一块大石头旁拉屎,结果发现石头旁竟然有一大堆野果,正要吃呢,又来了另一只猴,要抢野果,他跟那猴打起来了,把那猴的耳朵咬掉了一块,可野果却没抢着,被那猴捂着耳朵都给抢跑了。

王坏水一听,说哎,巧了,我昨天晚上也做了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猴,在林子里跟人抢野果吃,被那猴咬掉了一块耳朵,抱着野果跑了。沈三变说这么巧?那那些野果呢,你吃了吗?王坏水说没有,我梦见的是我抱着野果跑着跑着就掉河里了,然后就醒了。

正说着,石胖子走过来,跟他俩说太逗了,我昨晚做了一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猴了,走到一条河边,发现河面上竟然漂的都是野果,我在那儿捡野果吃,捡了一大堆。沈三变和王坏水说啊?那么多你都给吃了?石胖子说没有,没吃完,剩下的我去林子里一大石头旁拉屎的时候,放在石头旁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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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那天晚上也做梦了,只不过没跟别人说,所以也没人知道。

金道士的梦更奇怪,他梦见自己变成了林子里的一块大石头。旁边好几只猴,一会儿打架抢野果,一会儿拉屎,一宿也没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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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坏水他奶奶晚年时老一阵一阵地犯迷糊,见着王坏水也认不出来是谁,老跟他叫“四季”——“四季你饿不饿?”“四季你扶我一把。”“四季你小声点。”“四季你怎么才来?”“四季你别怕。”“四季你去哪?”“四季你慢点走!”……

王坏水问他爸:奶奶说的这“四季”是谁?王坏水他爸叹息一声,说:你爷爷小名叫“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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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坏水他爸没说实话。

王坏水他爷爷大名叫王仲达,小名叫“蛮儿”,不叫“四季”。王仲达短寿,三十几岁就死了,活着的时候是开粮行的,粮行里雇着个伙计,干活儿利落,人也憨厚,姓罗,王仲达让王坏水他爸跟他叫“罗叔”。

罗叔的大名叫“罗嗣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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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在长安街头瞧人卖艺,一个鲜卑人在耍一猴儿。

鲜卑人负责敲锣打鼓,让那猴儿上蹿下跳,做些傻相逗人。金道士看那猴儿,不知怎的觉着眼熟,看了会儿才想起来:前些年,有家酿酒的,说家里总有怪事,半夜空酒缸空酒坛子老满院子骨碌,家里的姑娘还有无故怀孕的,他去给作了作法,逼出个妖物来,就是这猴儿。当时他跟这猴儿聊过,猴儿说就是闹着玩儿,没别的意思。

猴儿也认出金道士来了,假装折跟头折累了,蹭到金道士旁边,小声说:小金,好久不见呐。金道士说,你怎么让这耍猴的给逮着了?猴儿说,嘿,我要不想落在他手里他一辈子也逮不着我啊。金道士说,怎么不跑?猴儿说,随时能跑,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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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变当年刚认识王三姐的时候给她写过一首歌,歌的名字叫《我为你收起我的性欲》。

王三姐说这是什么意思?沈三变说这是爱情啊,我见别的好看的女的心里都是性欲,见你心里都是爱情。

王三姐叹口气说,小沈,咱俩对爱情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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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不利给沈三变分析过这事儿,他说男女关系分好几种,有走心的、有走裆的,你不能太偏激,因为发现了走心的就抹杀走裆的正当性。沈三变说,那哪个更高级?吴不利说你看,你又偏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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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不利跟秦二嫂说过,他认为跟他睡过的好女人基本上分几种类型:小狐狸型,小花猫型,小母狗型,小老虎型。二嫂问那你喜欢哪一型?吴不利说我最喜欢小老虎型,因为最罕见。

二嫂又问咱俩也睡过我属于哪一型?吴不利想了半天说,看来我总结得还是不全面,我忘了把你算进去了,你跟她们都不一样,你是我的小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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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太爷说,曾有某西域小国,专门派使臣不远万里来长安进贡,说是送来了他们那儿最珍贵的特产“昆仑瓜”三枚,说这瓜生在土内,自有异香,在他们全国也只有御花园中育有数株,每年能结瓜十几枚而已。

宝贝送上去,负责接待的官员都看傻了,讨论了半天,决定还是得跟对方使臣直说,说你们这玩意儿,在我们这儿不叫昆仑瓜,叫“白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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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胡子问慧吟禅师:禅师,你听说过须弥山吗?慧吟禅师说:这话说的,我当了那么多年和尚我没听说过须弥山?姜胡子说:禅师,那须弥山是山不是山?慧吟禅师说:反正也到不了,是不是山有什么要紧?姜胡子说:我听人说,登临须弥山,极目远望,则前世境况、来生情形,皆一一可见,是真的吗?慧吟禅师说:我听人说,当了皇上,每天早午晚三顿饭,酱豆腐都不限量随便吃,是真的吗?

姜胡子说:别这样,禅师,你正面回答问题。慧吟禅师说:嘿,我哪不正面回答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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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胡子离开后,法聪问慧吟禅师:师父,登临须弥山,能见前世来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慧吟禅师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法聪说:要是真的,就得躲着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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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跟大家聊起捉鬼擒妖的经验,刘美丽跟他说起,当年还住长安城里的时候,有家邻居,三个儿子全都幼年夭亡,但死后全都化作恶鬼,经常回来找亲戚邻居的麻烦,大家皆苦不堪言。

金道士说,那些亲戚邻居怎么看这件事?刘美丽回忆了一下说:都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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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枯枝叫苏枯枝,是因为他两条胳膊都只是枯肢,没有手。

本来不是这样的。他本来叫苏裕麟,四肢健全。八岁那年,他被画师吴坤山挑中,跟随吴坤山学画。吴坤山擅画人物,这事儿天下皆知,有说他是吴道子也不第多少代孙子的,问他,他说不是。但自己说不是,也拦不住人们联想,反正后来很多人提到吴坤山,就直接称呼“吴孙子”了。

刚开始那几年是越画越好,师父也夸。画了几年,师父看苏裕麟的画,就老皱眉,说差点儿。再往后,越看越不对劲。他刚开始看不出来,但到了七八年上,自己也看出来了,是差点儿。单看还行,跟师父画的放一块儿,确实差点儿意思。可是差在哪呢?说不明白。问师父,师父也说不好。爷儿俩都不甘心,接着教,接着学,接着练,又练了几年,还是不行,而且是越看越不行。别人看不出来,他俩都看得出来。他有时候挺痛苦,常叹气:唉,这怎么办?师父比他还痛苦,也叹气:唉,这怎么行?

眼瞅着从八岁学到了二十三岁,十五年了,爹妈来了,来瞧瞧孩子,给老师送点谢礼,但也随口问了一句:吴大师,您看我们这孩子,是不是快出师了?

爹妈家离师父这儿不近,来一趟不容易,住了几天,爹妈回家的头天晚上,苏裕麟跟师父说,师父,明天我跟我爹妈一块儿走吧。师父说,你不学了?苏裕麟说,您觉得我还能学出来吗?师父想了想,掉了眼泪,说,唉,那就回去吧。

当天晚上,师父摆了酒,说跟孩子这么多年了,也有感情,得好好送送。师徒俩都没少喝,喝一会儿说一会儿,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爹妈也没拦着,说你们爷儿俩好好喝吧,我俩先去歇着,不打扰你们。说完就走了。爹妈走了,苏裕麟醉了。吴坤山吴大师把苏裕麟绑了,把他两只手都给剁了。

第二天早上,苏裕麟的爹妈醒了,瞧见的是已经没了双手的儿子和跪在地上的吴坤山吴大师。吴大师不住地磕头,几句话来回说,说我对不住孩子,更对不住你们,是我没教好,是我没教好啊……

还捧着一大堆金银,给他们,说孩子以后没有手了,我准备了点钱,够孩子花一辈子了,娶妻养子都够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孩子,对不住你们,是我没教好,是我没教好……还是这两句。剁下来的两只手,已经洗干净,用草木灰护着,装进蒲包了。

没拿,光拿了金银,回了家。苏裕麟说不愿意跟父母一起住,自己在长安城里置了所宅子,雇了个小厮伺候自己,每天四处冶游。没人认识他,就那俩枯肢惹眼,就都跟他叫苏枯枝了。

能花一辈子的钱,他两年半就花完了。花完之后,就自己上了吊,吊在那宅院的游廊里。什么话也没留下。

有纳闷的,说这苏枯枝没有手啊,他怎么上的吊?绳子谁给系上的?问家里的小厮,小厮说,我系的,刚搬进这宅子来的头一天,他就让我在那游廊里系了根绳子,挂在那,一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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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说他当年问过自己的师父,当住持,最要紧的是什么?师父给的答案非常简单:收徒弟。

慧吟禅师说他师父确实爱收徒弟,而且不择不挑,来者不拒,没人来的话,但凡寺里有点钱就到处贴海报搞路演招募。凡是来了的,都好吃好喝好好招待,在寺里待够两三年,也不多留,就遣散出去,说缘来则聚,缘尽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你也该走了,乐意去别的名山古刹也行,乐意云游四方也行,乐意还俗也没问题。有些不愿意走的,说师父我觉得我跟您的缘分还未了呢,师父就笑着跟他说未了也没事,以后有空常来玩。

慧吟禅师问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师父说:你不知道,离了寺的徒弟,才是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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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徒弟后来干什么的都有。真有在别的庙里混成住持方丈的,有还俗念书求功名在附近做了小官的,有改行做买卖发了财的,听说还有当土匪劫道去的,反正是工农商学兵车船店脚牙什么都有,简直是桃李满天下了。

慧吟禅师有好几回出外游方,在莫名其妙的野渡荒村碰见一人,自称当年在普济寺当过和尚的。每碰上一回,慧吟禅师就多佩服师父一分,觉得老头儿有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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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大家常在长安的东市周边碰见一个疯老太太,刚开始不知道她疯,后来才知道,因为发现疯老太太说罗成是她姥爷,文成公主是她姥姥,尉迟恭是她二舅。

疯老太太在东市也不招灾惹祸,就是见谁跟谁聊天儿,见到来购物办货的就和和气气地凑到人家旁边:“这位官人您是来办货的吧?一看就像!哪来的?哦,范阳!范阳在幽州是吧?哦哦。你们那边儿冷不冷啊?为什么?不都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吗?幽州离大海不远了吧?你见过大海吗?是吗?那怎么不当渔民啊?渔民多好啊,我以前就想嫁个渔民。那怎么做上这一行了呢?你爸也是做买卖吗?你爸叫什么?哦哦,他跟你妈感情怎么样?你妈也是范阳人啊?那是怎么认识的呢?你们那也有皇上吗?嗯,我听我儿子说过。哎,对了,我儿子你认识吗?一人来高,白白胖胖,没胡子,长得跟太监似的,平时喜欢哼哼鼓词什么的,什么都会唱,见过没?那你有儿子吗?你儿子长得像太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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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良材深夜如厕,遇见一鬼。

这鬼身高丈余,色黑,脸大,眼凸,发赤,鼻五孔,耳带尖儿,当时正在厕所里系裤腰带。董良材见他一愣,上下端详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怪不得都说鬼丑,原来果真如此。鬼听完愣了一下,哭着走了,后来再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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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变的父亲是开当铺的,家中共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大哥叫沈大变,二哥叫沈小变。

沈三变很庆幸自己是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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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来往东市的客商都知道那疯老太太。

具体地说是大家都知道见着她得躲着走,千万别跟她搭话,最好连目光交流都别,因为一旦跟她目光交汇,她肯定就忽忽悠悠朝你来了,来了之后微微一笑就开始聊:“这位官人您是来办货的吗?一看就像!哪儿来的?南边吧?安南?比那还南?哦,萨瓦迪卡萨瓦迪卡……”然后,你这半天儿就废了。你走哪儿她跟哪儿,上厕所也不行,她在外头等着,隔着墙头跟你聊:“怎么着?快尿完了吧您?没事儿,不着急不着急,慢慢儿尿您的!不过话说回来啊,您可真算能尿的了,您听这声儿!多棒!还是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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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是一开始,又过了几年那疯老太太就没这么大精神头儿了——本来只是精神不正常,穿着打扮倒还没什么异样,到后来就明显开始乱来了,经常下半身围块破布上半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皱皮满头灰发在东市晃悠,眼神涣散、言语颠倒,饿极了就找人要钱,刚开始有人给,后来就没人给了。

再然后,也不知谁教了她个办法,让她没钱的时候就举着半根点着的线香出来,主动邀请别人用那燃着的香火头儿烫她的胸脯,烫一下给两三个钱就行,就图一乐儿。多给钱还能多烫,随便烫。还别说,每天还真能找着几个愿意花这俩钱儿娱乐一下的好心人,老太太自己挺满意。有人老来光顾,钱给得多,每次都烫好多下,临了还总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老太太饿的时候总盼着他来。大家也说不好那人算是比别人更好一点,还是更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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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听说,那老太太叫倪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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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千里迢迢赶回家去探亲,一进村口就瞧见自己的奶奶站在那翘首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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