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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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蟆薛”薛大人家后院园中有株梅花，人称“三夫人”。说这梅花原是某地一位山僧培育出的奇株异种，能知节令，每年冬至日其花必放，但花期只有七天，七天一到，必定齐刷刷地凋败，一瓣不留，人称“七日梅”，后来这梅花被人高价移栽下山，又转售给了薛大人。

“七日梅”成了“三夫人”是因为薛大人当时瞧见这株梅花，心中喜爱，为了买它，把自己的三夫人给卖了。

545

“蛤蟆薛”的三夫人下落不详，但后院的这株梅花因此出了名。据说某年冬天皇上都亲自来看过，看完之后还点评了几句，说：就这玩意儿？嘿，你这孙子。

皇上说“就这玩意儿”是有来由的。那株梅花移栽到薛大人家之后不知怎的花期就紊乱了，不分节令，胡开乱放，任性得很，试着分株移栽，栽哪儿哪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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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孤独半夜睡不着，拉杨温柔一块儿跟他在村边溜达。杨温柔脾气好，真跟他围着村走了好几圈。走着走着，韩孤独忽然说要拉屎，杨温柔说那我也拉点儿。俩人就蹲在村边的一个干草堆旁拉屎。

是夏天，有蚊子，俩人蹲了没一会儿，屁股上就都咬出好几个大包来。一边拉屎一边用手挠，还得把屁股左摇右摆，躲着周围嗡嗡叫的蚊子。杨温柔比较灵活，没问题，韩孤独不行，摇来摇去，没控制好平衡，加上蹲的时间有点长，腿酸，噗叽一声坐屎上了。屁股上全是屎，衣服也脏了，韩孤独却也不起来，只坐在屎上叹气。

杨温柔说怎么了？韩孤独说唉，你瞧瞧，活着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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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温柔乐了，说：都这样。活得都挺苦。不过啊，幸好。韩孤独说幸好什么？杨温柔说，幸好都是虚构出来的。

韩孤独说，什么都是虚构出来的？杨温柔说，都是啊，蚊子、草堆、屎以及你我，都是。韩孤独说什么意思？咱们都是虚构出来的？你怎么知道？

杨温柔说我怎么知道？我要连这个都不知道我能活这么多年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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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挺爱往庙门外头贴标语的，人家的庙外头爱写“佛门圣地”、“南无阿弥陀佛”，他都写“诚信为本，欢迎光临”，或是“寺内佛祖菩萨种类齐全，僧人业务熟练态度和善”什么的。

有一回还写过“进寺来龇牙咧嘴，出庙去展眼舒眉”，除了有人说像茅房，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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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温柔问沈三变：小沈，你想没想过，你的故事是谁写的？

沈三变没听明白，说，嗯？什么谁写的？杨温柔说：你的故事啊，谁写的？沈三变说，什么意思？什么我的故事？杨温柔说：你仔细观察观察，你看啊，刚才咱们这几句话，我每次一说话，后头都有个冒号，你说话，都是逗号，这肯定是有人写的，对不对？沈三变说什么冒号逗号老杨你怎么了你说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杨温柔说：哎！你看！连逗号都没有了！沈三变说那是我自己说得太快了，是我自己的语气啊！杨温柔说：算了吧小沈，那真是你自己的语气吗？你真以为那是你自己的语气吗？

沉默了会儿，杨温柔突然又冒出一句来：小沈，你说谁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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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师跟石胖子说过，自己的本事是蓬莱山学来的。那几年，他还老撺掇石胖子，说有机会你也得去蓬莱山，进修一下。石胖子说算了，我志不在此。袁大师说志不在什么？石胖子说志不在算命呗。袁大师说糊涂，真是糊涂，谁说上蓬莱山只能学算命了？石胖子说那还能学什么？学做神仙？袁大师说，学做神仙干嘛？那有什么意思！有些本事，比做神仙有意思多了。石胖子说，那你学到了？袁大师说那当然。

又说能不能托你个事儿？石胖子说什么事儿？袁大师说，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帮忙把我烧了，捡几块骨头，给我送到蓬莱山上去，找个地方刨个坑埋起来。石胖子说埋在哪？那山那么大，埋在哪儿？袁大师说，哪都行，是蓬莱山就行。石胖子说，行，但愿吧。

袁大师说，但愿什么？石胖子说，但愿你死的时候，我还在长安，还能知道消息。袁大师说，没事，不在长安也没事，我给你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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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袁大师就说过一次。后来有一年，石胖子在六里庄做了一个梦，真梦见袁大师来了。

袁大师说小石啊，我来告诉你一声，我已经死了，但带我骨头去蓬莱山的事儿就不麻烦你了，你别惦记着了。石胖子说哎，这话怎么说的，我还老想起这事儿来呢，怎么着，你找着别人帮忙了？袁大师说嗐，别提了，不小心啊，骨头都让野狗给吃了，一块儿都没给我剩，还送个蛋啊，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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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一回，石胖子跟袁大师喝酒，袁大师喝醉了，石胖子问袁大师，你的人生梦想是什么？袁大师哭着说，我的人生梦想是什么？我的人生梦想是攒点钱去趟蓬莱山啊！石胖子说怎么，你没去过蓬莱山？

袁大师接着哭，说我哪去过啊，我要去过我还在这跟你喝酒吗你想得美啊你……幸好那天石胖子也没少喝，这事儿后来俩人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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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似邈当年跟随师父学医，自拟一方，请师父看。师父看了，问这是治什么病的方子？孙似邈说，养生的。师父说，那挺好，这药制好了，可以起个名字，叫“休休散”。

孙似邈说，什么叫“休休散”？这个“休”字从何而来？

师父说，就是“一朝无常万事休”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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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他爸不是读书人，却爱读书，一有点空就读，什么都读。不过，什么都读也没读出来什么。石胖子他妈挤兑石胖子他爸，说你这一辈子啊，一事无成，还时时处处受人欺负，因为什么？就因为读书。

石胖子他爸把脑袋从书本里抬起来，说：不对。石胖子他妈说：那是因为什么？他爸的头已经又埋进书本里了：是因为读书少。

555

石胖子后来想，妈跟爸说“你这一辈子”的那年，爸才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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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说最近心里焦躁，要跟冯有道聊聊。聊了一个多时辰，冯有道一句话没说。到最后金道士说，老冯你倒是给点建议啊。冯有道说，你还是找刘美丽李有鬼他们聊聊去得了。

金道士问为什么？冯有道说，你这个焦躁比较低端，不太配得上我那解答。

557

王坏水他爸死在了王坏水他奶奶前头。好在那几年王坏水他奶奶已经糊涂了，所以好像也没怎么难过。丧事都料理完了，阴阳先生给算了个时辰，说某日某时要出煞，你家得出去躲躲，别在家里待着。王坏水问什么叫出煞？先生说就是死鬼回家再瞧一眼，瞧完了就该上路了。王坏水说，死鬼是谁？

先生一愣，不是你爸爸死了吗？死鬼是你爸爸。王坏水说，哦，对，没反应过来。

558

出煞那天，王坏水雇了辆牛车——自己家亲戚不多，但幸好还有个不远不近的舅爷，可以让奶奶去这舅爷家住两天。但牛车在院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奶奶就是不出屋。

赶牛车的急了，说你们还走不走了？你们家今天不是出煞吗？再不走你爸爸可就回来了。王坏水说是啊，回来就回来呗，是我爸爸回来又不是你爸爸，你急什么？

赶牛车的说，我爸爸？我爸爸都死了十六年了，我倒盼着他回来呢，要是一会儿来的是我爸爸我倒真不急了。

559

那天，那牛车真没用上。王坏水他奶奶死活不出屋，根本不知道出屋的重要性。自己跟往常一样，该做饭做饭，该铺床铺床。到傍晚，王坏水他爸就回来了。进屋看见王坏水他奶奶，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说：妈，我回来了。王坏水他奶奶瞧他一眼，说：嗯，吃饭吧，正好刚做熟。就去锅里端饭。爸说：不用了，妈，吃不下。奶奶说：也成，想吃再吃。又说：你这几天跑哪去了？爸说：有点事，不让回来，我这回家看看，一会儿还得出去。奶奶说：嗯，没事，不用惦记家里。爸说：妈，那我走了。奶奶说：饭，你不吃两口了？爸说：不吃了。然后趴在地下，磕了个头，又说：妈，我走了。

奶奶说：去吧。爸就转身，出门去了。脚迈出门又回来，跟奶奶说：妈，我死了。奶奶笑了笑，说：儿啊，我知道。

560

爸爸出了屋门，见到站在院子里的王坏水，尴尬地笑了笑，说：坏水，你也不小了，好好活着，别老胡思乱想。王坏水说：行。这时候又听见奶奶在屋里喊：不用惦记我，没事！爸爸朝屋里喊：嗯！奶奶又喊：去了找找你爸爸，看他还在不在，要是还在，让他等等我，我快了。爸爸说：好！

然后就真走了。出了院门，有辆牛车已经在那等着，但不是王坏水雇来那辆。爸爸上了车，赶车的一扫鞭子，牛车就动起来。车轮过处腾起一大片黑烟，呛人口鼻，王坏水一阵咳嗽，听见车上爸爸也在咳嗽，车上的铃铛咣当咣当地响着，但没一会儿，咳嗽声，铃铛声，就都听不见了，黑烟倒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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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酒馆的罗老二，大名罗元寿。他家人有个祖传的怪病，所有男丁，一到四十五岁就开始变植物，从脚开始，慢慢往头上变，有个半年左右就彻底变成了。他爷爷当年变的是桃树，他爸变了架荼蘼，现在都还在他家老宅屋后种着。历来那些叔叔大爷们，变桑化柳的都有。

罗老二后来变了株茶树，大家都比较意外，他自己倒还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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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两他爸临终前给丁三两留下句遗嘱：一定要以貌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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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两他爸病重时，有不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来给推荐各种偏方，有说吃黑芝麻加酸枣糠拌珍珠粉可以治的，有说找某某村的某瘸腿老太太给扎一个月针就能好的，有说去终南山找一个一百六十多岁的老道士给点香炉灰回来涂脸就能起效的，有说用毒蛇皮卷黑熊肉蘸甜面酱，吃两顿就能去根儿的，还有说绝食二十天就能把病饿没了的，反正都是好心好意。

丁三两他爸最后选择了绝食疗法。丁三两问他爸为什么选这个，他爸说，这个不麻烦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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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当年给一个小伙子算过命。那小伙子大脑袋，肿眼泡儿，歪着肩膀，穿着身破袍子，胡子拉碴的，坐在那就一个劲儿打哈欠。

石胖子给他批了批八字、看了看手相，俩人很快就从聊命运过渡到了聊人生，石胖子跟人家说，我给你算了，你命里什么都不缺，目前看来是你自己没活好，你这人呐，太消极太悲观，你得选择更积极乐观的人生，然后又给人提了几条建议，比如多出去旅游、早睡早起、多读点正能量的书籍、少交几个酒肉朋友、找个稳定工作什么的。

小伙子一听就乐了，说哥，不是我不选择这样的人生，我的人生里没见过这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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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四姑有个妹妹，小名叫五宝。五宝生下来就有残疾，右腿畸形，瘸的。

叶四姑十二岁、五宝七岁那年的冬天，下过一场挺大的雪，下了好几天，雪停的第二天早上，叶四姑的父母早早地就把五宝叫起来，说要带五宝去串亲戚。五宝挺高兴，问爸妈，哥哥姐姐们去不去？爸妈说，今天就带五宝一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