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2/2)
“不要, ” 吴伟奇说, “ 你要去的话,我载你
李国忠说:“不行,我载你,我是你老师。”
“我载你, ” 吴伟奇说, “ 这是我的车。 ”
吴伟奇骑着捷安特,载着他的老师李国忠,在大马路上前进。李国忠站在后轮轮轴的踏条上,左手搭着吴伟奇的肩膀,右手大惊小怪地指东指西,好像刚刚出狱的囚犯。吴伟奇发现,李国忠虽说在学校宿舍里住了快六年,但对这山区好像很陌生似的,真不知道他每天是怎么过的,这种人,还敢规定他们每天都要写日记,而且,还差点把自己撞死在山里面。
刚开始写日记的前几天,吴伟奇觉得很苦恼,不知该记些什么,后来,当他发现李国忠好像忘了这件事以后,就开始在笔记本上编故事,有一天,突然愈写愈顺手,现在,他每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翻开笔记本,继续写下去。
吴伟奇写,下午放学后,他和朋友一起打棒球,但是没有人有办法把球打出去,因为球是一颗大大圆圆的鹅卵石,而球棒是一根细竹竿,最后,他那一队,因为对方投手接连的触身球、暴投,再加上捕手一直漏接,以一比零险胜,打完球后,大家一起下山去看医生。
他写,今天,有一架飞机摔进山沟里了,他指派他的堂侄子,有大学问的吴火炎,带着开山刀和板斧,上山搭救。吴火炎劈开飞机门,听到里面有人喊:“阿火炎啊……”走出来的,竟然是吴伟奇的祖母,原来,这架飞机载的,都是早就死掉的人,他们参加阴间观光团,想不到飞机失事了。活人遭遇飞机失事,就全死了,但死人遭遇飞机失事,就全部活了回来。
他写,刘宜静和她的祖母,也从飞机里,手牵手走了出来,刘宜静的祖母不再七孔吐水了,她对吴伟奇微笑着。刘宜静也和以前一样,一笑就让人觉得好开心,她对吴伟奇说,你每天偷摘的指甲花,可以不用放在地球仪里了,我的抽屉还是借你放。
他预备写,有一只母鸡驮着菜刀,流着血,奋力飞进杂木林里,众鸟在林子里为母鸡会诊,鸟国之王,一头大老鹰说,谁 —— 就算是万物之灵的人类 —— 都难免会遭些意外,一点点伤死不了的。它给了母鸡一本农民历,要母鸡专心读,它一面为母鸡拔刀接骨,母鸡勇敢而专注地读着书,面不改色,片刻之间,大老鹰已用利喙拔起刀、接了骨,还在母鸡的伤口上涂了药,母鸡马上全好了,它拍拍翅膀,很高兴地生下一颗蛋。
沿着大马路,吴伟奇奋力踩着捷安特踏板,觉得心情好多了。他看见路旁有一个人,头戴墨西哥草帽,肩膀搭着钓竿,在路上闲闲走着,吴伟奇大声对李国忠喊说:“那是阿喜露!”“喔!”李国忠对那人招招手说,“你好!”低头又问吴伟奇:“谁是阿喜露?”
阿喜露的父亲同吴火炎的父亲一样,很早就过世了,不同的是,阿喜露的母亲,为了怕唯一的儿子到处乱跑,不让他出门读书、学种田,也不让他当学徒,临死之前,她帮阿喜露讨了位越南新娘,越南新娘骑脚踏车,去山下工厂工作,每天可赚新台币六百元,她留下两百元买电话卡,其他的都交给阿喜露。阿喜露每天提着钓竿,沿着溪岸逛来逛去,不管钓起的是溪哥仔,是泥鳅,还是放水流的死狗,他都只是微微一笑,把东西又丢回溪里去。
“那是何志勋的爸爸!”“喔!你好你好!”何志勋的爸爸,骑着野狼125 ,后面篮子放着刚自市场买回的菜,和他们擦身而过。他是山村的理发师,就住在学校对面,放学路队走出校门时,他时常醉醺醺地从马路对面冲过来,一把拎起何志勋,把他抓回家剃头。何志勋的妈妈很久没回来了,何志勋说这样也好,免得被揍。何志勋的家里有很多朋友,有乌龟、变色龙,还有一条青竹丝,他在班上养的金鱼,活得最久,因为放假时,他总是偷偷翻墙回到教室里,跟他的鱼说话,喂它吃他独家调配的“何氏续命丹”。有人还看见,何志勋顶着刚剃的光头,用茶叶罐装了他的金鱼,带它到操场上散心。
吴伟奇指着旁边树丛喊:“那是警察萧文龙和萧明祥!”李国忠没出声。萧萧二人组把警车藏在树丛里,坐在车上抽烟,一根接一根,他们等着要抓路过的飙车族。每逢假日,总有城里的人,特地开着荧光敞篷车,或是大轮子跑车,车上放着电子鼓声,一辆接一辆,千里迢迢开到山上来撞山壁。对了,吴伟奇想,李国忠一定会过他们了,想到李国忠的车,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有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喃喃自语,摇摇晃晃跨着两线道,与吴伟奇错车,吴伟奇喊:“那是阿全!”阿全有一天睡醒,觉得脖子很痛,他发现他父亲,趁全家睡觉时把家人一一掐死,自己也喝巴拉松自杀死了。办完丧事,阿全开始每天吸强力胶。有一天,他吸完胶,在山上甘泉寺后的草地上郊游,被寺里众尼姑用各种法器围殴,打得很惨,打到他发誓要信佛祖、改吃素。现在,每次吸完胶,阿全就自己对自己念:“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我要戒了、我要戒了、我要戒了 …… ”
吴伟奇听见后面警笛响了起来,他想,萧萧二人组开动警车,要去抓阿全了。前方,又有一个人开拖拉机经过,吴伟奇告诉李国忠:“那是武雄伯!”武雄伯今年六七十岁了,自己独居,平时开着租来的拖拉机,帮人搬运东西、打零工,赚了钱,一半存在一个铁罐里,一半拿去看医生、买药吃。’每逢选举期间,有人登门拜票,他就平静地对来人说:“少废话,谁继续让我领每月八千块的贫民补助,我这票就投谁。”前年,有个女人答应要跟他结婚,武雄伯二话不说,送给她沉沉一铁罐,不久,他收到那女人寄来一盒喜饼——她嫁别人去了。武雄伯平静地吃完那一铁盒喜饼,继续打零工、看医生、买药吃,把钱存在铁盒里。
又有一辆小发财车开过去了,吴伟奇说:“那是树根伯!”“嗳”李国忠应了一声,他开始不耐烦了。吴伟奇笑着,他想,李国忠不知道,树根伯就住在武雄伯家隔壁,而且武雄伯这辈子可能只和树根伯吵过架,武雄伯说,他从来没有看过有人像老树根这样会存钱的,一枚铜钱也要打四个结。树根伯的太太,想打长途电话和嫁到外地的女儿们聊天,树根伯嫌电话费贵,用八道锁把电话机锁起来,不让她打,树根婶只好满村游荡,拿一张用红笔写满号码的便条纸,到处串门子,说麻烦你,帮我拨这个电话。
李国忠问:“你真的知道张先生在哪里吗?”
“快到了, ” 吴伟奇仍笑着, “ 不要急一面转弯,朝大马路旁的一道 “ 之 ” 字形缓坡小路骑上去。吴伟奇想,张先生真是太好找了,如果现在拿出指北针,愈往山上走,会发现指北针偏移得愈厉害,最后,指北针的指针整个偏西沉定,指向小路底下一间冷泉室,张先生和他的战友们,就泡在里面。
张先生年轻时,和数千位家乡青年一起被征召、一起被人带去攻打几尾小岛,打了三天,岛没打下,张先生和几十名没死的同伴,身上嵌着子弹、铁片与钢板,也退伍了。他们被军舰载着,漂洋过海,被放在现在的山区,一座废弃的堡垒里,展开长达大半生的疗养生涯。
每天,他们穿着汗衫、短裤、长袜和胶鞋,整队答数,在堡垒里唱歌、升旗,但队伍难得整全,因为只要天气稍有变化,堡垒里就好像中了瘟疫一样,这时,每个人嵌在身上的旧子弹、锈铁片和碎钢板,开始吱吱作响,刺骨锁肉,吸一口气,就感觉这口气在受制的筋脉间冲突乱窜,浑身剧痛,站都站不起来。
负责背电话机的通讯兵张先生受伤较轻,只有左上臂中了颗子弹,他早早自断左臂,下了山,在马路边开了间杂货店,但其他人,有的中在紧要位置上,有的简直一身钢骨磁肉,知道在这个遍地铁镇的世界上,走也走不远,更不能硬来,只能对自己的病痛示以怀柔,他们原地求索,找到一窟冷泉,在上面盖了间浴室,整天浸在里面。有空时,张先生就单手骑铁马,上山递毛巾。
吴伟奇告诉李国忠:“找到了。”因为他看见张先生的铁马,就停在林间小路上。从倾斜的小路往下望,冷泉室坐落在山坳里,长方形的混凝土结构,像极了空袭时的掩体。吴伟奇停好车,领着李国忠走下坡,走进室里。
李国忠适应了黑暗,看清楚了四周,他看见,天花板下没有灯,四面水泥墙上发满白霉芽,东西南北高高的四面窗,把光线引向一个半干的大池子,池水呈酱红色,池子边、池子里,挂着、翻着、滚着、躺着大批大批的脑袋、胳膊、肚皮与屁股,悄无声息地,不知有多少人,面无哀喜、一丝不挂地挤在他面前,虽说是一丝不挂,但李国忠一个完全的肉体也没瞧清楚, “ 这真的是 …… 太 ……” 李国忠想说些什么,但吴伟奇摇摇手,叫他别说话,他向眼前的一团人肉,朗声问道: “ 请问,张先生在吗? ”
静静地,人肉堆里分出了张先生,张先生穿着短裤、披着大毛巾,侧身走到吴伟奇和李国忠面前,站直了,李国忠看着,突然又哭了,他冲上前,左手紧紧抓住张先生的手腕,右手直拍自己左手手背。
李国忠说:“张先生……我觉得您今天……好完整!”
“来得正好, ” 张先生任他抓着拍着,转头对吴伟奇说, “ 你堂嫂刚刚过世了。 ”
“刚刚,你树根婶在吴火炎家打电话给你武雄伯,你武雄伯打电话给你阿海叔,你阿海叔打电话给王代表,王代表上山挖竹笋时经过这里,顺道告诉了我。你树根婶说,是吴火炎给她拨电话,要她通知大家的。”
“谁?”片刻后,李国忠回过神来,问,“怎么回事?谁死了?”
吴伟奇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爬上小路。他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突然不知道,今天的日记该写什么了。对了,过了很久他想起来,今天是四月四日妇幼节,妇幼节过了以后是清明节,清明节的目的,是为了祭祀亲祖亡灵,假期在纪念亡灵中结束,他接着又要上学了。
他骑上捷安特,顺着小路往下滑,李国忠在后面哭喊:“喂!等等我啊!”他听见了,只是他不知道他的老师李国忠为什么要对他喊,他觉得自己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天快黑了,应该赶紧回家了。家家户户都要吃晚饭,好比刘宜静家,刘宜静的妈妈煮好了晚饭,刘宜静的爸爸和弟弟都上桌了,门打开了,刘宜静的祖母和刘宜静,全身湿淋淋走了进来,刘宜静的爸爸问,怎么这么晚?刘宜静的祖母说对啊,路上下大雨,耽误了时间。刘宜静的爸爸问刘宜静,你也快毕业了,我想送个纪念品给学校,你说送什么好?刘宜静眨眨亮亮的眼睛,想了想,说送溜滑梯好了,别送那种转个不停、叫人头晕的东西。
好比何志勋家,何志勋和他爸爸正一起吃饭,电话响了一声,只响一声,何志勋知道这是暗号,晚一点他妈妈会再打电话给他,何志勋的爸爸也知道,他鼓着满嘴饭菜,指了指电话下的五斗柜,说柜里有一套他新买的洋装,他仔细跟何志勋描述洋装的颜色、样式与价钱,他问何志勋,你记得住吗?何志勋说我记住了啦,何志勋的爸爸点点头,喝了口汤,说那就好,你有没有发现我最近正在戒酒?何志勋看看他爸爸,一面在桌下抹抹手,把指甲缝里的粉末抠在裤管上,那是他精心研发、无色无味的 “ 何氏夺命散 ” ,他原本打算下在菜汤里的。
好比阿全家,阿全的爸爸提了几便当盒的茶鹅、烤鸭、白斩鸡和一袋巴拉松回家,说今天我请大家吃大餐。阿全的妈妈说,哈哈你真健忘,你忘了你已经请我们吃过这些东西了,而且接着把我们都掐死了吗?阿全的爸爸问,是吗?我已经做过了吗?老天,我的记忆力好差,哈哈哈。阿全倒了两杯巴拉松,说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爸我敬您一杯。
好比吴伟奇家,他们一起吃着晚饭,他的祖母从卧房里走出来,说好饿啊!吴伟奇的爸爸说,哎呀妈你醒过来了啊!真好!有件事掂在我心里好几年,想跟您说,但总联络不到您,我思来想去,觉得好难过,来,我跟您商量商量。
好比吴火炎家,几十年过去了,鲨鱼似的吴火炎找到母鸡和菜刀了,他对母亲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就要走了。吴火炎想起母亲常问自己:“如果我死了,怎么办?”他知道他母亲想问的其实是:“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他们相依为命了整整半世纪,到了末了,他母亲好像只想确定这件事。
“谁死了?”吴伟奇问自己,他在小路与大马路交接的三岔口上停下捷安特,他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个身影向他走来,但天黑了,他辨不清那身影是谁。他扯起嗓门,一一呼唤所有他记得的名字,真实的、虚构的,死的、活的,神、人、鬼、兽,他想,无论如何,那身影,总不会吝于回应他一声。
四周安静极了。
什么东西掉在吴伟奇肩膀上,吴伟奇回头一看,是李国忠的手。
我
我叫林士汉,今年二十四岁,我目前的工作是建筑工人,其实高职时我念的是国贸科,当完兵后,我把所学的全部忘光了,为了留在台北,找了这份临时的工作。这一年,我们在帮一所大学盖一栋活动中心,我们从工程的开始一直跟到最后,从挖地基开始,现在已经进入了整平建筑内部的阶段了。我的搭档阿治很讨厌这个阶段的工作,他常抱怨要换下一个工作,他说:“贴厕所的瓷砖不如去挖捷运。”我找不到理由说服他,只好跟他说:“捷运已经挖得差不多了。”他说:“智障,台北市的厕所才挖得差不多了。”
这是一所很好的大学,从外面看,就像一座森林一样,我姊姊以前就是念这所大学的。阿治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室友,我刚到台北的时候,听说后车站有人在找临时工,就去看看,阿治和一群人就蹲在那里等工头的车。我每天都去,有一天,阿治问我住在哪里,我说: “ 台北。 ” 阿治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租房子住,比较省钱,他说: “ 我还有一台电视,怎么样?“我想想也好,下了工,就和阿治一起去找房子,我问阿治为什么要搬家,他说:“哪有为什么,搬就搬了。”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现在住的地方,这是一栋四层楼的宿舍,房东他们住在一楼,其他的三层楼,都用水泥隔成一间一间的房间出租,每一间大概四五坪大小,大一点的可以住两个人,有七八坪大小。看房子那天,阿治在墙上到处用力敲,嘴里直说:“不错,不错。”地板是磨石子地的,阿治也蹲下去仔细看,让房东很不高兴。
这里的房客我到现在也还是不认识,有的是上班族,有的应该是学生。四楼顶是一个平台,有一个用钢筋架起来的,很高的屋顶,地上到处都是碎水泥块和破砖块,看起来像是被拆掉的违建。平常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在平台上抽烟,看看旁边高架桥上的车流。房子后面的死巷里,常常有一个老人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附近有些小学生放学了,常常跑去逗那个老人,对他大吼大叫,拉拉他的衣服,有几次还拿石头丢他,阿治下去赶过几次,后来我发现,那些小孩要进巷子以前,都要抬头先看看阿治在不在楼顶,也许他们现在觉得,逗楼上的阿治比较好玩。一直到昨天,那个老人都还蹲在那里。
搬家的那一天,我和阿治各自拿着自己的东西搬进来,我的东西不多,阿治的东西里,最大的也就是那台三十二时的大电视。后来我发现,阿治真的很爱看电视,我们刚把东西整理好,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去牵了第四台的线。他的话很少,可以整天坐在房间里面看电视,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事,你问他,他绝对不回答,我有时候会故意逗他说话。有一次,我念书上的句子给他听,我说:“阿治,阿处哭处拉鲁那 一 卡涛马斯,是什么意思?”阿治回头瞪了我一眼,说:“你在放什么屁? ” 我说: “ 这是 ‘ 人畜平安啊!神! ’ 的意思。 ” 我问阿治: “ 这不是你们的话吗?” 阿治又转过头去,盯着电视说: “ 不知道,没听过。 ” 我说: “ 那你讲几句你们的话给我听听。 ” 阿治说: “ 放屁,哪有说讲就讲的,又不是变魔术。 ”
遇到下大雨的时候,我们不能上工,阿治就要打电话到处去问哪里需要工人。阿治认识的工头很多,我们做过大楼清洁工,也做过搬运工,阿治很有义气,总是说:“我们这里有两个人。”等工作的时候,阿治会连电视也看不下去,这时候,他的话才比较多一点。有一次,他问我这么多书是哪里来的,我给他看我的借书证,阿治看看借书证,又看看我桌上的书,他问我:“如果你不把这些书拿去还,他们会怎样?”我说:“不还就不能再借,你如果超过时间,也会被罚一段时间不能借。”阿治说:“就这样?”我说:“对。”阿治想了一想,又说:“他们不能罚你钱,也不能打你,只好这样规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说不知道,阿治说:“这是说他们拿你没办法,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又说我不知道,阿治说:“这是说这个世界上,读书最好了。”虽然这样,他自己却从来不看书,我的书如果占到他的位置,他就会很不耐烦地把书统统堆到电视上,堆在电视上的东西表示他不要了,他如果在戒烟的时候,也会把烟灰缸放在上面。
我问阿治,为什么他想要去盖捷运,他说,这样比较有成就感,你从一个地方开始工作,一段时间以后,你就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的,我告诉阿治,如果你坐飞机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因为速度太快了,超过我们习惯时间的速度,你就会得到时差,有时差的人,会一整天睡不着,或一整天昏昏欲睡;阿治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他平常时就是这样。但阿治其实很少失眠,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时,我躺在床上听着上铺的阿治,发出均匀的鼾声,有时候我会起来看着他,看着这么高壮的一个人,也屈着身体,安安稳稳地睡着了,那时候我会觉得,时间真的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有时候会觉得时间很不可思议,大部分是因为我姊姊的关系。我姊姊大我六岁,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我姊姊带我到小学门口,要我自己进去,她说她已经毕业了,现在要去念初中,然后,她在我脸上狠狠捏了一把,跟我说:“乖一点,放学以后敢迷路你试试看。”我把她的手用力甩开,头也不回就进校门了,那时候,我觉得我姊姊太小看我了,在我们那个只有一条大马路的小渔村,一个人怎么可能有办法迷路?现在我明白,事情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们家和那所小学,都在村子的大马路旁边,走路的话,大概要走十五分钟,后来我看地图,发现我们的村子,其实就是一条道路上的一个点,一边是基隆,一边是北海岸风景区,在详细一点的地图上,你可以查出,它距离基隆有多少公里,距离下一个风景区又有多少公里,我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大概免不了是要离开的。我小学三年级时,我姊姊考上了台北的高中,只有放假时才回来;我小学毕业时,我姊姊考上了台北的大学,只有高兴时才回来。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但那时我觉得,我姊姊每次回家,都可能带着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天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告诉你,她考上大学了;有一天她就这样告诉你,她自己可以赚钱了;有一天她就这样告诉你,她不念大学了,她要去结婚了;有一天她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回来了。
我姊姊最后一次回家,是一个傍晚。我姊姊一进门,问我在做什么,我说不会看吗?我在扫地。我姊姊很有趣味地看了我一会,她说你现在念初三了吧,我说废话。她问我初中好不好玩,我瞪了她一眼,她又问我有什么可以吃的,我就去炒了饭。她一面看,一面大声夸我好厉害,我觉得她当我是白痴。吃完饭,我姊姊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了很久。很晚的时候,我妈妈回来了,我姊姊就到客厅,等我妈妈卸完妆出来,我姊姊告诉我妈妈:“我不念书了,我明天结婚。”
我真的吓了一跳,我妈妈沉默了很久。我姊姊问她,你没有问题要问吗?我妈妈似乎是认真地想了一下,她问我姊姊,明天什么时候,我姊姊说,明天早上,在台北,你要来吗?我妈妈点点头,我姊姊说,那就好,说完就回房间去了。不久,我妈妈也去睡觉了,我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看了很久。第二天早上,我帮我姊姊拿行李,在基隆等火车到台北。我、我姊姊和我妈妈在月台等车时,月台上有很多正要去上学的学生,我觉得我们真像要去旅行一样。我想,如果这称得上是一次旅行的话,那还是第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
早上我姊姊先去公证结婚,我们见到了新郎。下午在一家餐厅请吃喜酒,来了很多人,很热闹,一直有人拿乐器上台演奏,忽然有人在新郎头上一掀,把新郎的假发掀下来,原来新郎留着长头发。每个人都来向我妈妈敬酒,我妈妈始终默默不说话,我在旁边听了很久,才弄清楚新郎的名字,他是一个乐团的吉他手。喜酒结束后,我姊姊好像喝醉了,我去扶她,她举起手,好像要捏我,我没有躲,但她突然一拳打在我肚子上,说,小弟,要乖一点,我以后都不回家了。我看着我姊姊,她笑得很开心,整张脸红红的,我想,她做这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很痛快吧。
我和妈妈坐火车回基隆时,我妈妈问我冷不冷,外套能不能给她穿,我脱下外套,我妈妈披上了,就在火车上睡着了,我看着我妈妈,我想,她也喝多了。其实,我真为我姊姊觉得高兴,那一天,在火车上,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回想这一切发生的事,有关于那些过去的时间,我想,如果我能像我姊姊那样聪明的话,也许我就能够明白,是什么使她变得这么坚强的吧。也许,我也能够稍微体会,我妈妈的心情了吧,但是没有办法,我实在是太笨了。
我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早上,我爸爸骑着机车,说要去追乌鱼,从南方澳搭渔船出发,一直跟着乌鱼到南部去,之后他就失踪了,我妈妈好像到处去找了几次,还带我去南方澳的渔会闹。我姊姊放假回来,问我妈妈,爸爸真的说要去捕乌鱼吗?有人这样抓乌鱼的吗?我妈妈又不说话了,我姊姊也不说话,到了晚上,我姊姊找我去问话,她要我仔细回想,爸爸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说我想不起来了。
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爸爸还是像平常那样懒懒散散的。他虽然是个渔夫,但是印象中,他待在陆上的时间似乎比较久,他骑着机车去追船,大概比坐着渔船去追鱼的时间多一点。我告诉我姊姊,我只记得,一直到那一天之前的前几天,我都还在生他的气。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在家里到处找不到铁丝,我爸爸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找铁丝,明天美劳课要用,我爸爸说,怎么那么麻烦,就帮我找。他也找不到,他走到外面,看见墙壁旁一根竹扫把上圈了几圈生锈的铁丝,就把扫把给拆了,把铁丝交给我,然后他踢了踢那堆散成一团的竹枝,叫我铁丝用完了记得把扫把圈回去,免得妈妈啰 唆,就跑到一边去抽烟了。我看看他,觉得这下糟了,我就知道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所以平常我很少找他帮忙。
我姊姊听完,问我说还记得什么,我说没有了。我姊姊问我前一天晚上有没有人来家里赌博,我说那天没有,我姊姊说,这就奇怪了。我姊姊突然告诉我,爸爸很会赌博,从来没输过,大家都跑来家里赌,就表示他们也承认爸爸很厉害。我姊姊问我记得喜仔叔吗?我说记得,我姊姊说他不是每次都输得蹲在椅子上赌吗?我说妈妈不喜欢爸爸赌博,有一天她拿菜刀,把大家赶跑了,连爸爸也被赶出门。我姊姊说她记得,她也不喜欢爸爸赌博。
农历过年之后,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去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在村子里的那家金北海活鱼三吃当招待。那一年,姊姊考上了大学,我升上了初中。从那之后,我发觉我经常一个人在家,我妈妈大概睡到中午才出门工作,很晚的时候才回来,我想,要是我一直躲在家里没去上学,我妈妈大概也不会发现。一开始时,我真的这样做,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很喜欢一个人躲在家里,在我们这个每个人都出门没有回来的家,我突然有了比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和好奇,去一点一点寻找我以前没有注意的角落。我潜入姊姊的房间,这个房间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仓库,她在紧邻马路的那扇窗户加了窗帘,整间房子阴暗潮湿,她读过不要的书,还有她穿不下的衣服,在桌上,在地上,在床上,一堆一堆地堆叠成某一种特定的高度,我想,那大概是她伸起手可以不费力够到的地方,那些东西就这样被保留下来。
我妈妈的房间也一样塞满了东西,用坏的旧电锅、热水瓶,我小时候的玩具,还有一叠又一叠的旧报纸,有些东西,尽管只剩下一小截残骸,我妈妈还是一样,把它们塞在床底下,衣柜里,梳妆台柜子里,和任何一个角落。我发现了一本旧笔记,仿牛皮的封面,里面居然是爸爸所写的,在第一页,爸爸写了 “ 航海日记 ” ,还大大地签了自己的名字,里面大部分的纸张都被撕掉了,剩下的,大概不断地重复这样的话:“今天又荒废了一天,明天应该好好努力。”
“今天又荒废了一天,明天应该好好努力
“今天又荒废了一天,明天应该……”
中间还有一页这样写着:
“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我被王亿万船长殴打,我没有偷懒,也没有做错事,王船长喝醉酒,没有原因就动手打我,我们一起的刘天生和王明龙都可以做证。”下面是我爸爸和其他两个人的签名和日期。
一段时间后,我又开始每天准时上学,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了。我不记得缺席了多久,我跟老师说我生病了,老师和同学们都没有多问,我想,我缺席这段时间的长度,他们大概觉得正好合理,可以接受吧。我每天很早到学校,放学后也拖延到很晚才回家。过了一段时间,我姊姊回家住了几天,有一天,我姊姊又找我去问话。我姊姊问我,你知不知道妈妈有时候晚上会偷偷跑出去,我说我大概知道吧,我姊姊说什么叫大概知道,她问我知不知道妈妈跑去哪里了,我说我不知道,我姊姊叫我以后注意一点。
有一天晚上,我睡着了,我姊姊大声敲我房间的门,把我吵醒,她问我干吗把门锁起来,我说不行吗?她叫我跟她到外面去,我们就走出门,站在门外的大马路边。晚上很冷,风从附近的海边直灌进来,钻进我的裤管,咬着我的脚,黑暗中,狗懒懒地叫了几声,又走远了,我觉得很想尿尿,就问我姊姊到底要做什么?我姊姊说,我们等,等妈妈回来。
这样等了很久,我觉得天都快亮了,然后,有一辆汽车在马路转角边停了下来,静了很久,车子倒车开走了。我妈妈慢慢从转角走出来,慢慢走近我们,我姊姊看着我妈妈,我看着我姊姊和我妈妈,我妈妈什么也没看,推开门,进到屋里去了,过了一会,我姊姊叫我去睡觉,也进屋去了。
以后有很多次,我姊姊会一言不发地把我吵醒,要我一起站在外面等。我问我姊姊,如果她一直注意着妈妈,为什么不在妈妈出门时就拦住她,我姊姊没有回答我。在等待时,她也一直保持沉默,在马路边,如果狗吠得太大声,或是谁家的灯突然亮了,我姊姊也会稍稍地显得不安。我站在那边,忍着睡意,交替着把重心放在不同的两脚上,看着我姊姊的影子一下被拉长,一下被缩短,和黑夜里偶然出现的光合在一起。我想,在这个只有一条马路的小村子,要真正保有什么秘密,大概是非常困难的吧。
我姊姊一定也明白,有时候我有一种冲动,我想问问我姊姊,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想带我姊姊,去看看妈妈的房间,那个在床底下,在任何角落,都塞满了东西,陈旧潮湿的房间。我想,这样也许我姊姊就能明白我的想法,因为当时,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她说明。我记得有一次,我姊姊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嫉妒”?我说我不会解释,老实说,我经常不记得那两个字要怎么写,我记得我姊姊低头一会,又抬头盯着马路尽头,那辆汽车每次都在那里停下的转角。
后来,也许不完全是因为我姊姊的关系,这些夜里的等待终于有结束的一天,我姊姊得到了胜利。我姊姊结婚,宣布她永远不回来了的那一年,我考上了基隆的一所高职,每天通车上学,日子在看不相干的书中度过。我妈妈还是日复一日在中午起床,化好了妆,去金北海上班,金北海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大概在台北附近的一些地方,生意都会轮流好起来吧。
我当兵的时候,有一天放假回来,发现村子里那段大马路正在拓宽,邻近的房子都被铲去了一半。我在小学旁的临时站牌下车,发现小学的校门不见了,我走回家,发现我家只剩下一半,我家的客厅,我和我姊姊的房间都变成了马路,我妈妈的房间,正对着大马路,从地板到天花板,结结实实地塞满了我家的东西。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看着假日的车潮一辆一辆从我家前面慢慢通过,然后走到金北海去找我妈妈。
我妈妈请了两小时的假,带我到小学后面的空地上,用三角板搭起的临时住所。我妈妈住的地方,大概有十坪大小,我妈妈说等马路铺好了,“政府”会帮我们盖新房子,房子虽然只剩一半,但“政府”会盖二楼做补偿,所以大小还是一样,还多了一个楼梯。我看着马路上卷起的灰尘,告诉我妈妈,我们的“政府”真有魄力。我妈妈笑了,这么多年,除了看电视时的傻笑,我真的第一次看她笑。我回头看看妈妈住的地方,发现墙角堆了很多没有开封的小家电,光是果汁机就有三台,我问妈妈这些要做什么,我妈妈说,现在这里每个礼拜都有流动夜市,这些是买来的,很便宜。我妈妈问我退伍以后要做什么,我说,找工作,去台北。我妈妈说这样也好,她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像是要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最后她问我要不要带一把吹风机走,她买了很多,我脱下我的帽子,指指我的平头,笑着说,不用了。
就这样,退伍后,我也来到了台北。一开始,我根本没有心情工作,只是租了一个小房间,每天无所事事的,照着出现在脑海里的,曾经听过的那些地方,一个一个去看看。有一次,我也登上了那个摩天大楼,去看看台北市的街景,我想着,如果从这里往外面看,那么方向突然变得很清楚,反正这么多马路、桥、高速公路、铁路上,这么多车子,我们不是来台北,就是离开台北,我们不是往南离开,就是往北靠近,一个地方可以大到这样一点都不抽象,一切好像都可以很确定的样子,我想,光是这一点,我就决定要留在这里了。
昨天整天雨下得很大,阿治跑出去喝酒,傍晚回来的时候,他把烟灰缸从电视上拿下来,坐在那里抽烟,然后,他叫我跟他一起去平台上看看,他告诉我: “ 我明天就要回家了。” 我想了想,我问他: “ 你家在哪里? ” 他说: “ 屏东,在恒春那附近。 ” 我说: “ 所有的屏东都在恒春那附近。 ” 他就把他的身份证拿给我看看,我才知道他叫许文治,大我五岁。他说小时候大家都叫他死蚊子,因为他长得很高,又比较瘦,很像一只蚊子,我说: “ 阿治好听一点。” 我问他回去以后要做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开一家杂货店,他家就是开杂货店的。
我说那他就不叫“开”杂货店了,因为他家本来就是杂货店,阿治说:“那要怎么说?”我说:“我也不知道。”阿治说反正就是那样。他问我还要留在台北吗?”我点点头,他说:“那好,电视送给你。”他想了想,又说:“那个第四台的线,如果你怕被抓的话,可以把它拆了,如果想看,可以去找人来接,反正你还要住在这里,还是,你也可以搬到比较便宜的地方。”我告诉阿治别那么啰 唆,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阿治不说话了,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们看着还蹲在楼下的那个老人,他还是一动也不动,雨已经小了很多,我说:“活动中心已经快要盖好了。”阿治点点头,说:“好不容易。”突然,那个老人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从我们这里往下看,他简直就像在跳舞一样,我和阿治一起大喊:“小心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老人被高架桥下经过的一辆车子撞上,整个人在车顶翻了几圈,面朝上落在柏油马路上。我想要冲下楼去,但阿治拦住我,他说:“来不及了;现在大家都挤到那里去,去了也只是挡路。”于是我们站在那里看,人群中,有人用行动电话报了警,大家聚在那里指指点点,没人敢去碰那个老人。我很紧张,抓着阿治的手臂,救护车来时,我好像看到正有一个血泡,在老人的鼻孔上,被一点点气息吹得愈来愈大,慢慢地,好像一只结好网的蜘蛛那样,从老人面目模糊的脸上,一点一点,横移开来,不知要走去哪里。救护车走后,阿治告诉我: “ 下楼吧。 ”
今天早上,我坚持送阿治去火车站,我买了月台票,我们一起在地下的月台等车,我告诉阿治,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月台,是在基隆。基隆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在火车站附近,你可以一直走在天桥上,不碰到陆地、大家都在天桥上走路、卖东西,有些房子的大门,就接着天桥,连那山腰上的房子,远远地看,都像一座桥。阿治点点头,说:“那个地方下太多雨了,地也不平。”
送走阿治后,我慢慢从车站走回来,我想起了那个老人,我想,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有人流那么多血,而且可能会死掉。我看的书里,有很多充满了痛苦的呐喊,但他们一本一本摆在书架上,摆在柜子里,看起来,又是那么整齐安静,就像现在街上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保持安静地走着,一步一步地。这么一想,时间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但有时,我觉得时间也没有那么奇怪,事实就是,我二十四岁了,阿治二十九岁了,我姊姊三十岁了,我妈妈五十二岁了,而我爸爸,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已经五十八岁了。
我真心希望那个老人没事,过几天,他又可以蹲在那里,我会像阿治那样,帮他赶走那群顽皮的小学生。我想,这真是一个自私的希望,我希望,我也能有一次机会,能看见在这个只会愈来愈老,愈来愈接近一个终点的时间里,有一个人,像是倒转时间一样,恢复了过来。这个城市就像不时在变动一样,即使是闭上眼睛,还是能清楚听见,各种拆毁和建造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再迟钝的人,即使像我一样,也终于能够听见,不知道为什么,在应该觉得轻松快乐的时候,我只觉得,很难过。
——本文获一九九九年“台北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