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真相(2/2)
“为了确保他所说的完全属实。”
“可是,如果尤曼和阿农戈也宣誓,这也会确保他们所说的完全属实。阿农戈之所以撒谎就是因为他没有宣誓。”
“阿农戈没有撒谎。”吉金基说,“他只说自认为正确的话,尤曼也是如此。”
“可阿农戈所言跟证人说的不一致。”
“那也不能说他在撒谎。”接着吉金基想起了欧洲语言中的一个情况,明白了莫斯比的不解之处,“我们的语言中有两个词对应你们所谓的‘真实’。表示‘正确’的h。在争端中,当事人说他们自认为正确的内容,即为h。赛维听取事情经过之后就能决定,对所有人来说什么样的行为是正确的。即使当事人没有表达准确的事实,只要他说出了正确的内容,那就不叫撒谎。”
莫斯比显然无法同意这个观点,“在我的家乡,出庭作证的每个人都必须发誓讲出准确的事实,即使是当事人。”
吉金基无法理解其中含义,只是说:“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
“没错,风俗习惯可以不同,可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人而异。记得《圣经》中怎么说吗?‘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我记得。”吉金基说。莫斯比说过,正是因为明白了上帝的真理才令欧洲人如此成功。他们的财富和国力不容否认,可谁又知道真正的原因呢?
为了报道“会忆”,我得亲自尝试一下才能有说服力。问题是我没有可以用“会忆”进行检索的生命日志。通常在采访或报道时我才会激活个人摄像头,但在别人保存的生命日志里我肯定露过面,我可以利用他们的视频记录进行检索。虽然所有生命日志软件都有特定的隐私功能,大多数人还是会贡献出基本的共享权利:假如你的行为被录进他们的生命日志,你有权访问自己出镜的那一段。我运行软件根据我的gps历史轨迹进行搜索,从别人的生命日志中收集视频片段。经过一周时间,我搜寻了社交网络和公共视频档案,收获了长度从几秒到几个小时的视频片段:不仅包括治安监控录像,还包括朋友、熟人,甚至陌生路人的生命日志片段。
可想而知,与我本该主动记录的视频相比,搜索到的生命日志更加碎片化。与大多数生命日志的第一人称视角不同,所有内容都来自第三人称视角,但对“会忆”来说,这不是什么障碍。我本来估计随着生命日志的普及,它的覆盖范围将在今后的几年里达到顶峰。令我吃惊的是,一张有关覆盖范围的图表显示,十年前覆盖范围的曲线有个突然上升。妮可从十几岁起就一直在记录生命日志,所以不出所料,我的家庭生活也大量地呈现在其中。
起初我不太确定该如何测试“会忆”,因为我显然无法让它调出记忆中不存在的事件记录。我觉得自己应该从记忆中的事件开始,于是在心中默念“文森特给我讲述帕劳群岛之旅的那一次”。
我的视网膜投影仪在视场左下角显示出一个窗口:我正在跟我的朋友文森特和杰里米吃午饭。文森特也没有记录生命日志,所以这一段来自杰里米的视角。我听文森特热情地谈论了一通带着水肺潜泳。
接下来我试了一下自己只隐约记得的事情。“我坐在黛博拉和莱尔中间的那次聚餐。”还有谁坐在同一桌我已经不记得,我很好奇“会忆”能否帮我想起他们。
果不其然,黛博拉当晚一直在记录,在她的视频里,我可以用识别软件辨别出坐在我们对面的每一个人。
成功了几次之后,我也遭遇了几次失败;考虑到生命日志并不是连续的,这也毫不奇怪。我调查了一个小时过去的事情,“会忆”的表现相当了不起。
终于,我似乎可以用“会忆”去分析包含更沉重感情的那些记忆。我和妮可的关系现在已经足够亲密,所以可以安心重温她年轻时我们的争吵。我觉得应该从我印象深刻的那次争吵开始,然后再一点点向前追溯。
我默念:“妮可朝我喊‘她就是因为你才离开的’那次。”
我们住过的那栋房子的厨房呈现在画面里,妮可就是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是妮可的视角。我就站在炉灶前,显然我们正在吵架。
“她就是因为你才离开的!是你把她赶走了!你也走吧,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没有你我肯定会更好。”
这几句话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不是妮可说的。
是我。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一定是伪造的,妮可编辑了视频,让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她肯定注意到我请求访问她的生命日志,所以才伪造了这些来教训我。或者是她虚构出这段影像来给朋友们看,以印证她对我造的谣。可她对我为什么还那么生气,居然做出这种事?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我开始从头到尾浏览这段视频,寻找因为编辑视频片段而表现出不一致的地方。接下来的视频显示妮可跑出房子,跟我记忆中一样,根本没有不连贯的画面。我倒回视频,重新观看前面的争吵。
刚开始,我越看越生气,气妮可如此大费周章编造这样一个谎言,因为之前的情形都与我朝她怒吼相符。后来,我在视频中说的话听上去熟悉得令人难受:我因为她在学校惹麻烦又被老师叫过去,对此我抱怨不已,指责她交友不慎。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没道理说出那种话,是吧?我一直在表达我的关心,而不是在责备她。妮可一定是把我在其他场合说的话用在了这里,好让她诋毁我的视频更加可信。这是唯一的解释,不是吗?
我让“会忆”检查视频水印,结果显示没有任何修改。我看到“会忆”对我搜索的词条给出一个修改建议:把“妮可朝我喊那次”改成“我朝妮可喊那次”。这个修改建议一定是跟最初的搜索结果一起显示的,可我没注意到。我厌恶地关掉“会忆”,这个产品令我愤怒。我准备去收集一些伪造水印的相关信息来证明这段视频是假的,但最后没有付诸实施,因为我认识到那是绝望的表现。
我愿意手按着《圣经》或说出任何必要的誓言来证明,是妮可控诉我迫使她母亲离开了我们。那次争吵跟我记忆中的其他事情一样清晰,但这不是我觉得这段视频难以接受的唯一原因。我一心觉得——尽管我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向孩子说出那种话的父亲绝不可能是我。
可是这段数字视频却证明我恰恰就是那种父亲。尽管我已脱胎换骨,但不可否认的是,我身上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更明显的是,它揭示了一个事实,多年来我成功地向自己隐瞒了这个事实。前边我说过,我们选择记住的细节映射出我们的人格。那么,我把自己说的那句话误认为出自妮可之口又说明什么呢?
我记得那次争吵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折。我曾幻想一段有关救赎和自我提升的历程,我在其中扮演无畏的单身父亲,勇敢面对挑战。可现实……又如何呢?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归功于我呢?
我重新打开“会忆”,搜索妮可大学毕业典礼的视频。我亲自记录了整个过程,所以我能看到妮可的面容,我出席她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是她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令我无法分辨吗?如果我们的关系真正得到了改善,这种改善是怎么发生的?十四年前我这个父亲有多糟糕,显然我自己都难以想象。我付出很多才改善了现在同妮可的关系——这样的结论虽然容易得出,可我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妮可现在真的不讨厌我吗?
我不打算用“会忆”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需要直奔主题。我给妮可留言说想跟她谈谈,并问她我能否在当晚去她的公寓。
几年以后,赛维开始参加一系列有关尚加夫氏族的首领会议。他跟吉金基解释说,欧洲人不愿与如此多首领打交道,所以要求把蒂夫族人分成八个部落。赛维和其他首领要讨论出尚加夫氏族和哪家合并。尽管不需要记录,但吉金基对他们要商讨的内容感到好奇,所以问赛维能否带他一起去。赛维答应了他的请求。
吉金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前辈聚在一起,他们有些人跟赛维一样庄重威严,还有些则脾气火爆。他们一连争论了好几个小时。
吉金基回来后的那个晚上,莫斯比问他情况如何。吉金基叹息道:“尽管没有吹胡子瞪眼,他们吵起来还是跟野猫打架一样。”
“赛维认为你们应该加入哪一方?”
“我们应该加入跟我们关系最近的那些氏族,这是蒂夫人的方式。既然尚加夫是科旺达的儿子,我们氏族就应该跟南边的科旺达氏族合并。”
“有道理。”莫斯比说,“那为什么还存在分歧?”
“尚加夫氏族的成员并没有比邻而居,有些人住在西边的田地,离杰基拉氏族较近,那里的前辈们跟杰基拉氏族的前辈很亲近,他们希望尚加夫氏族跟杰基拉氏族合并,因为这样他们就会在最终形成的部落里更有影响力。”
“我明白了。”莫斯比想了一下,“住在西边的尚加夫人和住在南边的尚加夫人不能加入不同的部落吗?”
吉金基摇摇头:“我们尚加夫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父亲,所以我们应该在一起,所有的前辈都认同这一点。”
“既然世系如此重要,西边的前辈们怎么能主张尚加夫氏族应该与杰基拉氏族合并呢?”
“分歧就在于此。西边的前辈们宣称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
“等等,你们不知道尚加夫的父母是谁?”
“我们当然知道!赛维能把自己的祖先一直追溯到蒂夫本人那里。西边的前辈假称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因为结合杰基拉氏族他们可以从中受益。”
“可是,如果尚加夫氏族与科旺达氏族合并,你们的前辈不也会受益吗?”
“没错,可尚加夫是科旺达的儿子。”随即吉金基明白了莫斯比话有所指,“你认为是我们的前辈在撒谎?”
“不,完全不是。只不过听上去双方的理由同样充分,根本分辨不出谁对谁错。”
“赛维说得对。”
“没错。”莫斯比说,“可你如何让别人也承认这一点呢?在我的家乡,很多人把自己的家谱写在纸上。这样我们就能准确追溯祖先,即便是隔了许多世代。”
“是啊,我看过你们《圣经》里的谱系,从亚伯拉罕一直追溯到亚当。”
“没错。不过不光是《圣经》,很多人都记录他们的家谱。如果有人想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他们能从文字记录中查到。假如你们有记录,别的前辈就得承认赛维说得对。”
吉金基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真希望尚加夫氏族一直都有据可查。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欧洲人首次来到蒂夫是在多久以前?”
“我不清楚。至少有四十年了,我想。”
“你觉得他们刚来这里时会记录尚加夫氏族谱系的相关情况吗?”
莫斯比沉思了一会儿:“或许会。行政部门肯定保存了不少记录。如果有的话,它们会被保存在卡齐纳阿拉的政府驻地。”
每隔五天,一辆卡车会载着货物沿公路驶往卡齐纳阿拉去赶集。后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假如吉金基明早启程,他就能及时赶到公路上搭车。“你觉得他们会让我查看记录吗?”
“有个欧洲人陪你去会容易得多。”莫斯比笑着说,“我们一起去如何?”
妮可打开公寓的门,邀请我进去。她显然好奇我为什么来:“你想要谈什么?”
我不确定要从何谈起:“我要说的听起来会有些奇怪。”
“没关系。”她说。
我给她讲了自己用“会忆”查看生命日志片段,回顾了她十六岁时我俩的那次争吵,最后我朝她怒吼,而她离家出走。“你记得那一天吗?”
“我当然记得。”她显得不太自在,不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也记得,或者说我以为自己还记得,可我记忆中有点儿不一样。在我印象中,是你说了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
“我记得你跟我说,我离开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没有我你肯定会更好。”
妮可长久地注视着我:“这么多年以来,你记忆中的那一天就是这样的?”
“是的,直到今天。”
“要不是这么令人伤心的话,我肯定就笑了。”
我心里一阵难受:“很抱歉,你不知道我有多懊悔。”
“懊悔你说过那句话,还是懊悔记成是我说过那句话?”
“两者都有。”
“这就对了!你知道这让我怎么想?”
“想象不出来。但我以为是你对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自己很难受。”
“可那只是你假想出来的,那句话实际上是你对我说的。”她不信任地摇摇头,“你他妈还是老样子。”
这句话太伤人了,“是吗?我真的没有改变?”
“当然没有,”她说,“你总是把自己当成受害者,就好像你才是那个受到不公待遇的好人。”
“你说得我好像有妄想症似的。”
“不是妄想,是盲目和自私。”
我有些生气,“我这不是来道歉了吗?”
“没错,没错。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是,你说得对。我很抱歉。”我等妮可朝我打了个手势,才继续说,“我猜我……确实是盲目自私。我不愿承认是因为我以为自己已经放开眼界,跨过了那道坎儿。”
她皱起眉头,“什么?”
我告诉她我是如何觉得自己已经变身为一位父亲,修复了我们的关系,并以她毕业典礼上的亲密瞬间圆满告终。妮可表面上没有嘲笑我,可她的表情令我说不下去。我显然是在自取其辱。
“毕业典礼时你还恨我吗?”我问,“你我当时已经和睦相处,这是我一厢情愿吗?”
“不是,毕业典礼上我们确实和好了。可那并不是因为你神奇地变成了一位好父亲。”
“那是因为什么?”
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上大学以后我开始看心理医生,”她再次停顿,“可以说是她拯救了我的人生。”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妮可会需要心理医生?我按捺住这个想法,“我不知道你进行过心理治疗。”
“你当然不知道,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不管怎样,毕业那年,她说服我最好不要生你的气,所以我俩在毕业典礼上才能融洽相处。”
所以说我的确编造了一段与现实严重不符的情节。妮可承担了一切,我是那个不劳而获的人。
“我猜我并没有真正了解你。”
她耸耸肩膀,“你只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来了解我。”
这么说太伤人了,可我却有苦难言。“你受委屈了。”我说。
妮可短暂而又惆怅地一笑,“你知道吗?再小一些的时候,我曾幻想你这样说。可是现在……算了,它并不能弥补一切,对吗?”
我发现自己一直希望她会当场原谅我,然后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然而,要弥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光说句抱歉是远远不够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的所作所为已经无法改变,可至少我能不再装作自己没有做过那些事。我要用‘会忆’真实地认识自我,发现自我。”
妮可看着我,揣摩着我的诚意。“行啊,”她说,“不过,我们得说明白:你可别每次因为待我不好而感到内疚时都跑来我这里。我努力忘记那些事,不想因为你试图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儿就重新经历一遍。”
“那是自然。”我看见她开始流泪,“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又让你难受,对不起。”
“没关系,爸爸。我感激你所作的努力。只是……最近别再这样了,好吗?”
“行。”我走向门口,又停住脚步,“我只想问一下……如果有可能,我可以做点什么弥补……”
“弥补?”她面露疑惑,“我不知道。更体贴一点,可以吗?”
这正是我要努力做到的。
政府驻地确实有四十年前的文件,欧洲人称之为“评估报告”。有莫斯比在,他们可以查看文件。文件是用吉金基不认识的欧洲语言书写的,但里面包含各个氏族的家谱图,他能轻松认出图中的蒂夫族名字,莫斯比再帮他确认一遍。西边田地的前辈是正确的,赛维弄错了:尚加夫不是科旺达的儿子,而是杰基拉的儿子。
政府驻地的人同意打印一份相关内容的拷贝,让吉金基带走。莫斯比留在卡齐纳阿拉拜访那里的传教士,吉金基直接回家。在途中他就像一个不安的孩子,希望能乘坐卡车一路到家而不用从公路走回去。一回到村里他便开始寻找赛维。
找到赛维的时候,他正在前往附近农田的路上。几位乡亲截住赛维,让他为一只母山羊的幼崽该如何分配主持公道。最后他们都很满意,赛维继续赶路。吉金基走到他旁边。
“欢迎回来。”赛维说。
“赛维,我去了卡齐纳阿拉。”
“哦,你去那儿干什么?”
吉金基给他看了那张纸,“这是很久以前欧洲人最初来到这里时记录的,尚加夫氏族的前辈们给他们讲了尚加夫氏族的历史,他们说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
赛维的反应不温不火,“欧洲人问的是谁?”
吉金基看了看纸,“贝特和厄可亚哈。”
“我记得他们。”他点点头说,“他们是贤人,不会说这种话的。”
吉金基指着白纸黑字说:“可他们确实说过!”
“或许你的解读不对。”
“我没有弄错!我知道如何阅读。”
赛维耸耸肩,“你为什么把这张纸带回来?”
“这上面的内容很重要,我们应该加入杰基拉氏族才对。”
“你认为整个氏族在这件事上应该相信你的决定?”
“我不是让整个氏族相信我,我是让他们相信你小时候的那些前辈。”
“他们应该相信。可那些人不在这里,你手里只不过是一张纸而已。”
“纸上的内容告诉我们如果他们在这里会说些什么。”
“是吗?一个人不会只有一种观点,假如贝特和厄可亚哈在这里,他们会同意我的观点,认为我们应该加入科旺达氏族。”
“如果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他们怎么会那样说呢?”他指着那张纸说,“杰基拉跟我们的关系更近。”
赛维停住脚步,转向吉金基:“亲戚远近的问题不能通过文书来决定。科旺达氏族的马绍警告我教会学校的孩子们有问题,你才成了书记员。要不是我们拥有共同的祖先,马绍不会提醒我们。你的职位证明了我们两个氏族有多亲近,可你却忘了这一点,还指望文书告诉你自己早该心中有数的内容。用心想想,”赛维拍了拍他的胸膛,“你研究文书太多,忘了什么是蒂夫人了吧?”
吉金基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赛维说得没错。他一直花时间学习写字,使自己像欧洲人一样思考。他变得更相信纸上的文字而不是人们说的话,蒂夫人可不是这样。
欧洲人的评估报告是vough,它完整而又准确,但不足以解决问题。选择加入哪个氏族应该符合大家的利益,要做到ii才行。只有前辈能确定什么才是ii,为尚加夫氏族作出最好的选择是他们的责任。要求赛维遵从这张纸上的内容就是迫使他与自己心中的正确背道而驰。
“你说得对,赛维。”吉金基说,“原谅我,你是我的前辈,我认为这张纸比你知道得更多是不对的。”
赛维点点头,继续往前走:“随便你怎么做,但我相信,把这张纸给别人看弊大于利。”
吉金基陷入思索。西边田地的前辈肯定会坚称评估报告支持他们的观点,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还会无休无止。但更重要的是,蒂夫人会走上歧路,把文件记录当作真相的来源。这样的话,古老的生活方式会受到冲击而消逝,而他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
“我听你的,”吉金基说,“不会给别人看。”
赛维点点头。
吉金基回到自己的小屋,思考着发生的事情。连教会学校都没有念过,他就开始像欧洲人那样思考了。在笔记本上练习写字导致他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对前辈的尊重。写字帮助他更清晰地思考,他不否认,可那还不足以让他更相信文字记录,不相信他人。
作为一名书记员,他得保存赛维在部落法庭上的决议册。但他不需要保留其他笔记本,写着他自己想法的那些。生火做饭时,他要把它们烧掉。
尽管我们通常不这么想,但写字是一种技术,也就是说,会写字的人把自己的思维过程以技术手段呈现出来。一旦可以流畅阅读,我们便成了有感知能力的赛博格,这其中蕴含着非常深远的意义。
在一种文明采纳文字书写之前,知识只能以口头形式传播,历史十分容易被篡改。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是不可避免。纵观全世界,吟游诗人和歌舞艺人把原始素材改编之后呈献给自己的受众,同时也是在改编历史以适应眼前的需要。历史记录不应改变的想法,是文字文明尊崇文字记录的产物。人类学家会告诉你,口头文明以不同的方式理解历史。对于口头文明,历史不需要多么准确,因为口头文明需要确认群体成员对于群体自身的共同理解。因此,认为口头文明的历史不可靠是不对的,它们的历史实现了群体的目的。
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私人的口头文明,我们改写过去,以适应自己的需要,支撑起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错误地阐释个人历史,把以前的自我当成现如今崇高自我的根基,我们每个人都在犯这种记忆错误。
然而,这样的时代行将结束。“会忆”还只是新一代记忆替代品的首款产品而已。随着这类产品更广泛地投入使用,我们将用完整的数字记录取代易变的大脑记忆,用真实记录取代反复讲述中演化出的故事。在我们的思维里,每个人都将从口头文明进化成文字文明。
文字文明优于口头文明,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容易得很。可既然这些文字是写在这里而不是说给你们听,我的偏见也就显而易见。我的意思是,我更易于认识到读写能力的益处,而难以察觉它让我们付出的代价。读写能力鼓励一个文明更重视文件,忽视主观经验,总体而言,我认为利大于弊。文字记录会有各种错误,对它们的阐释也很容易改变,但至少白纸黑字本身永远不变,真正的优点就在于此。
而说到个人记忆,我就会持相反态度。人的身份建立在大脑记忆之上,因此,摈弃我们事件记忆的主观性这一想法令我害怕。我习惯认为个体讲述自身故事是很重要的,这种重要性不是针对整个文明。但我也是一个时代的产物,而时代已经发生了改变。我们无法阻止数字记忆的应用,就像口头文明无法阻挡文字文明的到来,所以我只能去寻找其中的积极意义。
而且我认为,我已经发现了数字记忆的真正优势:关键不在于证明你是对的,而在于承认你是错的。
因为我们所有人在各种场合都会犯错,出于痛苦或伪善,而我们已经忘记了这些场合中的大多数。这意味着我们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如果无法信任自己的记忆,我能拥有多少个人认知?你们呢?你们可能在想,虽然记忆不完善,但这种让我愧疚的主观修正并未发生在你们身上。可我之前跟你们一样确信无疑,结果我错了。你们也许会说:“我知道自己不完美,我犯过错误。”我在这里要说,你们犯过的错误超乎你们的想象,构造你们个人形象的某些核心设定其实是假的。花时间用一下“会忆”,你们会找到答案。
我此刻推荐“会忆”,不是为了让你们回忆过去时感到羞耻,而是为了避免将来发生这样的一幕。大脑记忆允许我构造故事来粉饰我的家长行为,但是,我希望通过立即开始使用数字记忆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的真实行为不会由别人来呈现给我,让我被动接受;真相不会让我震惊到重新进行自我评估。有“会忆”来呈现事件的本真,我的自我认知从一开始就不会偏离太远。
数字记忆不会阻止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如我先前所说,经历组成人生,这是无法改变的。数字记忆只会改变那些强调美好行为、忽略阴暗行为的虚幻故事——我希望——让我们知道自己也会犯错,从而对别人的错误不那么苛责。
妮可也已经开始使用“会忆”,她发现自己对事件的记忆亦不完美。这没有让她原谅我——也不应该原谅,因为她的错误与我的相比太微不足道——不过,她对我记错自己行为的愤怒有所减弱,因为她认识到我们都犯了同一种错误。我不得不难堪地承认,埃丽卡·迈耶斯谈及“会忆”如何影响情感关系时所预言的得到了准确的证实。
这不是说我改变了对于数字记忆负面效应的看法,负面效应很多,人们需要提防。我只是认为自己无法再客观地谈论此事。我放弃了本打算要写的记忆修复的文章,并把调研成果交给一位同事。关于软件的优劣,她写出一篇不错的作品,冷静客观,没有任何我给她的材料中随处可见的反省和忧虑。替而代之,我创作了这篇文章。
我对蒂夫人的描述基于事实但又不完全精确。蒂夫人在一九四一年关于尚加夫氏族应该加入哪一方确实有过一场争论,因为对于氏族创立者的血统有不同看法,且行政记录确实表明氏族前辈对于他们家谱的描述也在不断演变。不过我所描述的许多具体细节都是凭空想象,真正的情况更加复杂且缺少戏剧性,类似真实事件一贯的样子,所以我自由发挥,创作了一个更好的故事。为了说明真相,我编造了一个故事,其中的矛盾之处我清楚得很。
至于跟妮可争吵的那些叙述,我已尽力准确描写。开始做这件事以来,我一直在全面记录,并在写作本文期间反复查看录像。但是将哪些特定细节包含进来,哪些省略掉,还是由我来决定,也许我只不过是又编造了一个故事。尽管我努力迎难而上,可我是否在用这样的描述来讨好自我?我是否在歪曲事实,使叙述更像是一种忏悔?你能作出判断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我的文字同视频记录本身作对比,于是我迈出了前所未有的一步:在妮可的同意下,我把自己的生命日志向大众开放,就像现在这样。看一看那些视频,然后你们自己作出决定。
如果你们觉得我不够诚实,请告诉我。我需要知道。
[后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听过一次报告,主题是个人计算的未来。发言人指出,有一天,对你生命中的每个时刻进行连续不断的视频记录将成为可能。这是个大胆的主张——当时,硬盘空间昂贵得不适合存储视频——可我发觉他说得没错:最终你可以记录一切。尽管我不知道会以什么形式实现,但我觉得它一定会对人类心智产生深远影响。理智上,我们知道记忆并不可靠,但我们很少去质疑它。拥有真正准确的记忆会对我们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每隔几年我就会想起这个问题并重新思考一遍,但是我一直没打算围绕它打造一篇作品。传记作家对记忆延展性的描写很有说服力,我不想简单地一味重复他们已经说过的内容。后来我读到沃尔特·翁的《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讲述书面文化如何影响口语文化。虽然书中一些较为激进的主张已经受到质疑,可我还是觉得很受启发。它提醒我,也许可以将上一次技术对我们认知的变革跟下一次进行类比。
耿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