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1/2)
主啊,我投身于您的怀抱,回顾今日,请您照耀我的心灵,让我也可以在一切过往中明鉴您的恩泽。
此时此刻,如此美妙的一天让我觉得满足和感激,可今天开始时却并不顺利。早晨航班抵达时,我心情很差。我在航站楼周边寻找出租车站点,有个男人以为我迷路,就想来解救我。他告诉我芝加戈 [30] 不适合女人单独来访,我回答说,我一个人去蒙古都没有问题,芝加戈不可能更糟。主,原谅我对一个只想提供帮助的人那样尖锐。对笃信女人弱小无助的男人,我请求您帮我变得更有耐心。
我承认自己没打算在芝加戈停留。写完那本书已经很久,我的关注点已经转到其他方面,上个月我已全身心投入亚利松那现场发掘的准备工作。收到詹森博士的邮件后,我的脑海里只有那些矛尖以及它们可能告诉我们的信息。当我的出版商安排我在这儿进行公开演讲时,我觉得他只是在蹭我的旅行计划,不支付机票费用就让我推广书籍,结果我就被耽搁了。
到达宾馆后我见到了活动剧场派来的助手,心情也有所改善。一开始,她告诉我她有多么期待我的演讲,我觉得她只是在客气。可是后来她谈到一些细节,说我的书让她重新认识科学家的工作,我意识到她的热情不是装出来的。从读者那儿得到这种反馈令我无比满足,更重要的是,我也得到了启示,教化大众跟现场发掘一样,也是考古学家的重要任务。主啊,谢谢您不着痕迹地让我懂得,把公开演讲当成无聊差事这一想法有多自恋。
我在宾馆餐厅吃了清淡的晚餐,然后前往剧场。今晚的听众人数是截至目前我单次演讲中最多的。男男女女挤在大厅里,就像沙滩上的角嘴海雀一样密集。我自知不应该把到场人数看成我名望的反映,海报上“多萝西娅·莫雷尔”这个名字从来都不是关注的焦点。大家来听讲座是因为阿塔卡玛木乃伊正在参加全国募捐巡展,第一站就是芝加戈。现在人人都在琢磨考古学,我也就偶然得益于此,但我并不介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很高兴有这么多听众。
我的演讲以探讨树干年轮开始,每一圈年轮的宽度取决于树木生命中那一年的降雨量,所以连续的窄圈表示一段干旱期。我解释说,从树木被砍伐的年头开始往回数,我们可以编辑一份回溯几十年的气候模式年表,远远超出所有在世者的记忆限制。过去在世间留下痕迹,我们只需要知道如何读取。
然后我描述了匹配不同树木年轮形状的对照记年技术。我举例说明在两块木头上可以看见宽窄相同的年轮序列:在最近砍伐的树木上接近圆心,在另一块古老建筑的木材上靠近外围。我们知道这两棵树木的生命期存在交叠,后者成熟时前者还是小树苗,但是它们经历了同一个雨水丰沛和稀缺的过程。我们可以利用更古老树木的年轮来拓展过去的气候模式。因为有了对照记年技术,我们不再局限于单独某棵树的寿命。
我告诉听众,考古学家已经在越来越古老的建筑上对木材进行检查,向过去匹配年轮模式。即使无法求助文字记录,通过查看年轮,我们也可以知道德国特里尔大教堂顶部的木材砍伐于一〇七四年,地基的木材砍伐于一〇二四年,而且还不止于此。我告诉大家,还有更古老的树木我们可以利用,比如科隆罗马大桥的木桩和巴特瑙海姆加固古老盐矿的横梁。每块木头都是一卷大自然书写的史书,一本降雨年鉴,结合在一起足以回溯到耶稣诞生。
然后我告诉他们,要想进一步往前回溯就难办了。那意味着得去寻代沼泽中存留的树干、考古现场发掘的横梁,甚至穴居人火坑里的大块木炭。我解释说那就像拼图,有时候我们能找到很多相互契合的,但直到我们找到那块能将它们与我们的主年表关联起来的木材,才会知道它们所属的时代。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不断填补空缺,最后使连续的年轮记录达到五千年,然后是七千年。我告诉听众,研究一块木头,得知它所属的树木在八千年前倒下,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工作啊。
然而,这种激动还无法同研究更早几个世纪的木头样本所激起的兴奋感相比,因为那些树干中都有一个年轮的阻断点。从现在往前数,最老的年轮形成于八千九百一十二年前。主啊,我告诉他们,再往前就没有年轮了,因为那是您创造世界的时间。在那一时期,每棵树的中心都由绝对清晰均匀的圆形木质构成,那个实心圆的直径代表创世时刻那棵树的大小,它们就是本初树木,由您亲手创造,而非长自树苗。
我告诉他们,这些树木横截面上年轮的缺失跟阿塔卡玛木乃伊没有肚脐一样意义重大。事实上,树木截面会告诉我们人类遗骸,不管是骨骼还是木乃伊,都没有包含的内容。没有年轮年表,我们无法知道这些本初人类何时诞生。人类遗骸告诉我们,人类活动遍及全世界,但是树木截面告诉了我们人类创生的准确时间。
然后我对他们讲,缺失年轮的树木和没有肚脐的木乃伊既妙不可言又令人惊叹,它们在逻辑上也必不可少。为了帮助听众理解原因,我让他们考虑另一种情况。如果我主您创造本初树木时把年轮一直延续到圆心,那意味着什么?那将表示您创造的证据中包含了不存在的夏天和冬天,这将成为一个骗局,无异于您在一个本初人类的额头上放一道伤疤,来表示他从没经历过的童年伤害。为了支撑编造的记忆,在他虚构的童年里还得有照顾他的父母,您得为他们造坟。他的父母肯定也提过自己的父母,所以主,您还得为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造坟。为了保持延续性,您要用过去无数代人的骸骨填满大地,多到不管挖多深,我们掀起的每锹土都会惊扰一位祖先的坟墓,地球就只会成为没有尽头的坟场。
我说那显然不是我们所居住的世界,我们所见的周围世界都不可能古老到没有限度,所以一定会有个。如果我们观察得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存在的证据,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逻辑。没有年轮的树木和没有肚脐的人类证实了我们的推理。不仅如此,我对观众说,它们还为我们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
我让大家想象,如果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不管挖多深,我们都能找到更早时期的世界印记,那将会是什么样子;我让他们想象,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已经让数字失去意义的古老过去把证据呈现在你眼前会是怎样的情形。然后我问,他们不会像在时间海洋中漂流的人一样感到迷失吗?唯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绝望。
我告诉他们,我们并不是完全漂泊不定。我们已经抛下船锚,锁定位置,即使看不见也能确定海岸就在附近。我们知道您创造这个世界时胸有成竹,我们知道港湾在等待。我告诉他们,我们的导航手段就是科学研究。我说,这就是我成为科学家的原因,我希望找出您赋予我们的意义,主。
我结束发言时,他们鼓掌欢呼,我承认我从中获得了快乐。主,原谅我的骄傲,帮我记住我做的全部工作——不管是在沙漠里发掘尸骨,还是对大众演讲授课——都不是为了我个人的荣耀,而是为了您的。让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任务就是向别人展示您丰功伟绩的壮美,让他们向您靠拢。
阿门。
主啊,我投身于您的怀抱,回顾今日,请您照耀我的心灵,让我也可以在一切过往中明鉴您的恩泽。
今天我得到很多您的提示,对此我深表感激,但也觉得困扰。一切都要从我与表妹罗斯玛丽及其丈夫阿尔弗雷德共进早餐说起。我不经常见罗斯玛丽,但很喜欢与她见面。主,谢谢您让我拥有一位这样的亲戚:她认为考古学是适合女性的工作,而且不会问我何时结婚生子。
罗斯玛丽给我讲过她那边亲戚的最新消息之后,又说之所以在早餐时见我还有别的缘由。“上周我买了一块化石,可阿尔弗雷德认为是假的。”她说。
“还不是因为太便宜,”阿尔弗雷德解释说,“便宜没好货,这是我的信条。”
“我们希望你能帮我们鉴定一下。”罗斯玛丽说。我告诉他们我很乐意看看化石。吃完早饭,她从前台接待那里取回一个包裹,我们在宾馆大堂角落找了一个空座位。
盒子里面,一米细布包着一根鹿的股骨,非常古老,但是保存完好。我一下就看出那不是一根普通的骨头,它缺少一条骺线。随着幼鹿生长为成年鹿,新的软骨长出来的地方,生长板会留下残余。可是这根股骨此刻的长度就是它最初的长度,这只鹿不是从幼鹿生长而来。这是本初鹿的一根股骨,由我主您按照成年鹿的大小亲手创造。
我告诉罗斯玛丽和阿尔弗雷德它是真的,罗斯玛丽得意扬扬,阿尔弗雷德羞愧不安。因为我在旁边,他们显得克制,但我能看出他们马上还会讨论。罗斯玛丽感谢了我,我告诉她不用客气,问她是在哪里买的鹿骨。
“我去参观木乃伊。你可能对那类展品见怪不怪,可我觉得很了不起。巡展旁有个礼品店,出售的大都是与木乃伊相关的明信片和书籍,也有一些化石,大多是蛤壳和蚌壳之类,不过也有不一般的,比如这根骨头和鲍鱼壳。”
这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确定有鲍鱼壳吗?
“当然,”她说,“我以前买过化石,但从没看过鲍鱼壳,所以向店员咨询。因为比较新奇,我就想买,但是鲍鱼壳上看不见线条。”
我明白她的意思,跟树木一样,普通蛤壳蚌壳也有同心年轮,但是本初双壳类生物的贝壳圆心部位异常光滑,只有在边缘才会展现出年轮,每一圈都代表创生后的一年生命。这种化石是收藏家手中最流行的,因为常见,它们不是很昂贵,但它们由我主您亲手创造,贝壳化石就是明显的证据。相较之下,鲍鱼属于单壳类,贝壳的生长层只能在钻孔后通过显微镜观察。在肉眼看来,本初鲍鱼壳跟其他普通的没什么区别。
可我吃惊的原因不是听说礼品店出售本初鲍鱼壳化石,而是我知道只有一个地方发现过本初鲍鱼壳化石,因此根本不清楚它们怎么会被出售。与罗斯玛丽和阿尔弗雷德道别后,我便乘公共汽车去了阿塔卡玛木乃伊展出的教堂。
外边的参观者排了一条长队,我以为自己能完全绕过主展览,直奔礼品店。与罗斯玛丽的惯有印象不同,我从没真正研究过本初人类的木乃伊。相关的学术论文及其配图我当然浏览过,可是在此之前,那是我对真正木乃伊的最深入研究了。所以虽然我对展览本身有顾虑,但还是决定买票排队参观。
我站在队伍里,偶然听见后边两个人谈论木乃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问他妈妈,这些尸体从创世以来一直保持完好无损算不算奇迹。他妈妈说不算,还解释说它们一直保存在极度干燥的环境中。她非常正确地告诉孩子,智利阿塔卡玛沙漠极少降雨,所以骡子的蹄印经过五十年也不会消失,这种环境可以防止埋在那儿的任何尸体腐烂。
我觉得他们的对话听起来非常鼓舞人心,因为许多人不假思索地把各种事件归为奇迹,结果贬低了奇迹的价值。正是这类想法让无法从医学上得到治疗的患者向木乃伊求助。就算教会不再宣扬遗迹的治愈能力,也没有对绝望的人作出有效劝诫。购票者中有一个盲人和两个身陷轮椅的人,大概都在希望接近一个奇迹能引发另一个奇迹。主,我祈祷他们痛苦减轻,但我赞同世俗的共识,即只存在一个奇迹——创世——我们所有人都距它同样遥远。
我排队等了一个小时才看到木乃伊,但这是我事后的估计,因为看见它们的经历意义深远,我完全忘记了等待的过程。一共有两具木乃伊,都是男性,陈列在各自温湿可控的展柜里。他们的皮肤纤细脆弱,类似组成蜂巢的薄层,似乎都像鼓皮一样紧绷在颅骨上,感觉轻轻一撞就会开裂。除了用骆马皮遮住胯部,两具木乃伊什么都没穿,它们躺在埋葬时用的芦苇垫上,腹部完全暴露出来。
主,我曾处理过本初人类的骨骸,手握没有骨缝的头盖骨或没有骺线的股骨所产生的奇妙感觉,坦白说,无法与目睹没有肚脐的尸体相比拟。我觉得差别在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不清楚自身骨骼的细微结构,所以需要解剖学知识来识别本初人类骨骼的特别之处。但是我们都知道自己有肚脐,所以看见没有肚脐的躯体会引发我们对差异的敬畏,这种敬畏更加真挚,甚至更加深刻。
离开展区时,我又无意中听见身后那对母子的祷告,母亲领着孩子祈祷,他们感谢了您,因为您让教会考古学家而不是世俗考古学家发现了木乃伊,把它们展现在公众面前,而不是藏在某个博物馆的库房,只让特定的科学家看见。听到这些,我有点泄气,倒不完全是因为我不同意她的看法。在这个问题上,我有点犹豫。
我深知目睹木乃伊的体验是多么震撼,主,通过让参观者获得这项体验,这次巡展会让数万甚至数十万人拉近与您的距离。可是作为科学家,我觉得完好保存身体组织才是第一要务。不管教会付出多少辛劳,在全国各地展出这些木乃伊肯定会比存放在博物馆产生更多损伤。谁知道将来会开发出什么样的分析软组织的技术?生物学家们相信,他们就要找出生物向后代传递特性的继承性粒子,也许有一天他们能够识别那些粒子携带的信息。等那一天到来,我们就能不受时间限制地读取您对人类的原始设计。那样的发现将会把全人类聚拢在您身边,主,但同时,这也要求我们耐心等待,不要损坏木乃伊的身体组织。
不管怎么样,我去了礼品店,有不少游客在那里购买明信片。等店员闲下来时,我看了下化石展柜。跟罗斯玛丽说的一样,鲍鱼壳跟各种传统贝壳在一起销售。我曾好奇礼品店是否宣称鲍鱼壳也跟木乃伊一样来自智利,但实际上,有卡片说它们来自加州阿尔塔海岸的圣罗莎岛,发现于史前聚居地的垃圾堆里。
采购的游客减少后,礼品店的店员来到我身旁。也许他已习惯于顾客对贝壳化石源自垃圾堆的描述产生顾虑,便解释起这些化石的特殊之处。“它们不仅出自本初贝类,还被本初人类触摸过。由上帝亲手创造的人类曾把它们握在手里。”
我告诉他我对鲍鱼壳化石感到好奇,想知道它们是否跟木乃伊一样,也是被教会考古学家所发现。
“它们是私人收藏家捐赠的,卡片上的信息也是由他提供的。”
我问他能否告诉我收藏家的名字,他问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我向他介绍自己是一名考古学家,他告诉我他叫达尔。我说圣罗莎岛唯一一次考古发掘由加州阿尔塔大学资助,发现的化石都已成为大学博物馆的藏品,所以私人手中不应该有本初鲍鱼壳化石。
“我不清楚这一点,”他说,“如果我知道这个信息,肯定会问清楚。你的意思是它们都是偷来的吗?”
我告诉他我无法确定,也许有别的解释,但是我很有兴趣听一听。
达尔先生明显很担心,“我们以前接受私人收藏家捐赠,从没产生过来源纠纷。”他查找了账目,为我写下捐赠者的姓名和地址:一位名叫马丁·奥斯本的先生,使用旧金山的邮政信箱。“巡展开始前不久,他挑选大批化石送来,要求不能卖高价,好让普通人也买得起。尽管那意味着约塞米蒂教堂的募款会减少,但如此慷慨的态度我也表示赞同。要是他从博物馆偷化石,还会那样做吗?”
我表示不知道,但感谢他的帮助。我告诉他,一旦核实奥斯本捐赠的化石来源,我会写信给他,并建议他为了避免使情况进一步复杂,等收到我的消息之后再继续销售。他表示同意。
现在我要坦白,接下来我撒了谎。原谅我,主。可是如果真涉及盗窃,我想不出其他任何办法来见到这位奥斯本先生。我以达尔先生的名义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我认为他捐赠的化石是偷来的赃物,要立即给他邮寄回去。我还准备了一个包裹,通过火车运送到他在旧金山的邮政信箱。为了跟我的包裹搭乘同一趟火车,我退掉机票,改变明天飞往亚利松那的行程。到达旧金山之后,我只需要盯着邮局,质询来取包裹的人。假如他无法解释如何获得化石,我会向权威部门举报他。然后我乘火车南下洛杉矶,再前往亚利松那发掘现场。
我知道这种手段有多么不正规。如果奥斯本先生提供住宅地址,我可以简单地去他家找他。可他使用邮政信箱,不仅让我很难跟他碰面,还让我认为使这个花招是事出有因。希望我没有仓促得出结论。
主,请向我明示正确的做法。我发觉自己寻找答案的渴望虽然在科学工作中必不可少,可在此之外却并不总是容易接受。请您帮我了解什么时候该不断追寻,什么时候该抛开疑虑。请让我一直保持好奇,但绝不要疑心重重。
阿门。
主啊,我投身于您的怀抱,回顾今日,请您照耀我的心灵,让我也可以在一切过往中明鉴您的恩泽。
跟我所担心的一样,礼品店的化石确实是被盗的,但我不想局限于此而不顾其他。今天我有很多理由想起您,哪一个我都不能忽视。
在旧金山,我完整度过的第一天开始时很好,谢谢您让我在酒店的床上充分休息,几天或者说几夜的火车旅行让我的身体透支很多。在火车上我从来休息不好,所以最不喜欢乘火车旅行。与之相比,我宁可坐汽车穿越沙漠,在星空下入眠。
主,旧金山是一个没人能忘记您存在的城市。我刚离开酒店,一位募捐者就要我给约塞米蒂大教堂捐款。他们可能蹲守在每家酒店门口,把外地人当成目标,因为每个本地人都已不胜其烦。我没有捐钱,但我确实欣赏募捐者身旁宣传板上的绘画,上边可爱地描绘了大教堂完工后的样貌。其中一幅画的是夕阳下的教堂主观众席,让我感到印象颇为深刻。我曾了解到,主观众席的地面距屋顶三百多米,绘画充分展现了它的宏伟。
主,没人能否认您在地球表面塑造了无与伦比的美景。我幸运地造访过三块大陆,见过白垩崖、砂岩谷和玄武岩柱,全都非常壮观。可它们只是表面的装饰,明白这一点减弱了我的欣赏程度。也许是我的科学思维让我想要深入观察。我更敬畏的是所有地表特征之下的花岗岩,真正组成地球的岩石海洋。每当我看到花岗岩裸露出来的那些地方,地球的真正精髓就展现在眼前,我都感到与您的杰作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约塞米蒂峡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真希望我能在一个世纪前造访,当时那里的原始自然还未被染指。我看过那里被掏空之前的岩石群照片,自然是极其壮观。我无意批评主教辖区的决定,但也许我就是在批评。原谅我,主,我知道约塞米蒂大教堂建成时将会让人敬畏,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够亲见,它很可能会让无数人向您靠拢。我只是忽然想到,花岗岩山峰本身也可能有同样的效果。
随着我们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用无数金钱和几代人的努力建设大教堂是最佳选择吗?我对此提出质疑有错吗?用时比人类一生还久的建筑工程能赋予参加者超越世俗的远大志向,我赞同这一点,甚至理解在地球根基开凿大教堂,作为人类和神圣建筑见证的动机。可就我而言,科学才是真正的现代大教堂,一座知识的殿堂,一棱一角都像石质建筑那样壮美。它能实现约塞米蒂大教堂的所有目标,甚至更多。我希望有更多人意识到这一点。
也许我只是羡慕教会的筹款能力,原谅我这一点,主。他们在努力歌颂您的荣耀,跟我们科学群体一样,所以我无法极力反对。我们的共性远胜于差异。
我来到马丁·奥斯本接收邮件的邮局,坐在街对面公交车站的长凳上。我用彩色胶带封住包裹,以便他离开邮局时我方便认出,接下来就是等待和观察。人们到车站上车,我还得继续坐着,感到特别尴尬。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主啊,我更习惯于搜寻骨头而不是活人,毫无追踪和伪装技巧。
最后我看见了自己准备的包裹,但是差点错过,因为我一直以为会是个男人来取,但是恰恰相反,一位年轻女性把它抱出来,放在路边招呼出租车。她年纪轻轻,不超过十八岁,也许更小,不可能是博物馆的员工。起初我觉得她肯定是马丁·奥斯本的共犯,也许是被骗参与了他的阴谋。可是后来我发现,跟时常用偏见刺激我的男人一样,我也犯了大男子主义的错误。
我接近她,询问她是不是“马丁·奥斯本”。她犹豫许久,接受了被我发现的事实,只好说:“没错,我就是。你邮寄的包裹?”我说是的。我已经准备好要对盗贼愤然提出尖锐的指控,可是面对一位年轻女性,我不确定该如何行动。我作了自我介绍,她说她叫威廉敏娜·麦卡洛。她的姓氏听起来耳熟,我突然产生疑惑,问她跟内森·麦卡洛是不是亲戚。她回答:“他是我父亲。”
这让事情有了眉目。女孩是加州阿尔塔大学位于奥克兰的自然哲学博物馆馆长的女儿。馆长女儿出现在储藏室里,不会让员工怀疑。
她问我:“也就是说,这个包裹里没有任何化石,对吗?”我告诉她没有,她捡起包裹扔进旁边的垃圾筒里。“那你找我有何贵干?”
我说她可以先解释为什么要从她父亲的博物馆偷盗。
她说:“我不是窃贼,莫雷尔博士。窃贼为了自己的利益偷盗,我拿走化石是为上帝着想。”
我问她如果想支持约塞米蒂大教堂建设,为什么又要低价出售化石,她说:“你以为我想为大教堂筹款?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让更多人能欣赏到化石。我愿意免费送出,可那样的话,谁会相信它们是真的呢?我也没法自己出售,所以才把它们捐给能够销售的人。”
我说人们可以去博物馆欣赏化石。
“没人能看见我拿走的化石,它们都在橱柜里招灰。大学没道理收集这么多不能展出的东西。”
我告诉她,所有博物馆馆长都希望他们能展出更多收藏,他们会把藏品轮流展出。
她回应说:“有不少藏品永远也不会被展出。”我无法否认。她从皮夹里掏出一件本初蛤壳,上面有年轮环绕着中间光滑的部分。“跟别人谈论上帝时我把这拿给他们看,看到的人都颇受感动。想想这些锁在博物馆库房里的化石能让多少人增强信仰,我是在让它们物尽其用。”
我问她从博物馆拿化石已经多久了,她说她最近才开始。“人们的信仰很快就会受到考验,其中一些人需要安抚,所以说利用化石很重要,它们可以消除疑虑。”
我问她会有何种对信仰的考验,她说:“有一篇论文即将发表,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父亲受邀审阅。当大家读到这篇论文,很多人将失去信仰。”
我问她论文是否让她产生信仰危机,她显得不屑一顾。“我的信仰毫不动摇,”她说,“可是我的父亲……”
我难以想象她父亲会经历信仰危机,因为作为科学家,他最不可能动摇。我问威廉敏娜是哪方面的论文,她说:“天文学。”
我承认,主,我从没对天文学有多少尊重,它总让我觉得是最乏味的科学。生命科学似乎没有尽头,每一年我们都发现动植物的新物种,更加欣赏您的心灵手巧。作为对比,夜空是如此有限,所有五千八百七十二颗恒星在一七四五年就已被详细记录,从那时起就再没有新发现过一颗。每当天文学家更加仔细地研究其中一颗恒星,都会发现它在大小和组成上跟其他每一颗都一模一样,图什么呢?恒星的特性如此之少正是它们的本质特征,它们是凸显地球的杰出背景板,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特殊,选择研究它们就像是选择品尝盛菜的盘子。
天文学论文也许会让人们无法抓住重点,对此我不完全感到意外,不过我本以为受影响的应该是外行人而不是科学家。我问威廉敏娜论文写了什么,她说是“无稽之谈”。我让她详细说说,可她只是说那是一个旨在逐渐灌输疑虑的理论。“都是基于某人在望远镜中的观测!”她说,“我送出的每块化石都是一个可以握在手中的证据,你知道它讲出了真相,因为你可以感受得到。”她把蛤壳放在我手里,让我的拇指在贝壳光滑部分与环形部分的分界线上来回抚摸。“怎么会有人对此表示怀疑呢?”
我告诉威廉敏娜,我会跟她父母谈谈她做的事情,她似乎毫不担心。“我不会因为让人们更接近上帝而道歉。我知道这样做违反规则,可是需要改变的是规则,而不是我的行为。”
我告诉她人们不会只因为不赞同规则就违反规则,如果人人都那样做,社会就会停止运转。
“别傻了,”她说,“你假冒达尔先生发邮件的时候也撒谎了。那是因为你相信我们都应该随意撒谎吗?当然不是。你考虑过情况,并断定撒谎是合乎道理的。你准备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吗?我也一样。这才是社会需要我们做的,而不是让我们盲目地遵守规则。”
真希望我在她的年龄也有这样的自信,更确切地说,我希望此时此刻就拥有她的自信。主,只有做现场工作时,我才确信自己在追随您的意志。一旦遇到眼下这种事情,我总会有些游移不定的想法。
“我父亲今天去萨克拉门托,”威廉敏娜说,“假如你想跟他谈,可以明早九点前来我家。”她给了我她家地址。
我说她明天最好也在,她看上去像受到了侮辱。“我当然会在场,我不以自己的做法为耻。你没听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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