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没人说过。”何塞·帕拉西奥斯答道。
何塞·帕拉西奥斯不识字,也不愿意学习,简单的理由是他的智力不比毛驴高多少。可是他有个特点,偶然听到一句话都能牢记不忘,将军问的那句话却毫无印象。
“那就是我说的,”将军说,“不过也许是苏克雷元帅说的。”
将军心烦意乱的时候,谁都不如费尔南多得心应手。将军众多的书记员中间,费尔南多虽然不聪敏过人,但最乐于效劳,最有耐心,不论工作时间多么别扭,将军失眠之后脾气多么暴躁,他都毫无怨言。将军会随时把他叫醒,让他朗读一本枯燥乏味的书,或者记下临时想到的紧急事情,第二天却给扔进了废纸篓。将军无数的做爱之夜并没有留下子女(尽管据说他能证明自己有生育能力) ,他哥哥死后,费尔南多便由他监护。将军大力推荐他去乔治敦的军事学院,该院的拉斐特将军对他的叔父十分钦佩尊敬。后来又上了查洛特维尔的杰弗逊学院和弗吉尼亚大学。费尔南多也许不是将军理想的继承者,因为学院的一套使他厌烦,而他更喜欢户外生活,搞些园艺。学业一结束,将军把他召到圣菲,立刻发现了他作为书记员的才能,不仅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英语说写流利,而且因为他有别出心裁的写作技巧,能牢牢抓住读者的注意力;高声朗诵时能即兴编出大胆的插曲,把一些沉闷的段落念得有声有色。像将军手下所有的工作人员一样,费尔南多也有倒霉的时候,有一次他把雅典雄辩家德摩斯梯尼的一句话说成是出自罗马演讲家西塞罗之口,他的叔父在一篇讲话中以讹传讹。由于亲戚关系,将军对他的要求比对谁都更严格,不过在惩罚结束之前就原谅了他。
省长华金·波萨达·古铁埃雷斯提前两天出发,沿途通知将军一行可能歇夜的地点,让地方当局知道将军病情严重。但人们传说省长散播的坏消息和将军出国之事无非是政治花招,星期一下午见到将军到达瓜杜阿斯的人都认为此言不虚。
将军再次表明他是不会垮的。他在欢呼、鞭炮和压过音乐的教堂钟声中从大街进镇,敞开前襟,头上扎着一条吉卜赛人的汗巾,挥动帽子向人们致意,胯下的骡子跑得很欢,冲淡了队伍的庄严气氛。镇上唯一紧闭窗户的房屋是修女学校,当天下午就传说学校禁止修女们上街欢迎,不过将军劝那些向他提这件事的人别相信修道院的流言蜚语。
前一晚,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将军发烧汗湿的衬衫送去洗涤。勤务兵把它交给河边的士兵,让他们清晨时在河里洗一下,但临行时谁都不知道衬衫的下落。在去瓜杜阿斯的路上和欢迎期间,何塞·帕拉西奥斯查明是客栈主人拿走了那件没有洗过的衣服让印第安巫师显示他的法力。将军回来时,何塞·帕拉西奥斯向他汇报了客栈主人的胡作非为,并且告诉他除了身上穿的那件之外,没有别的衬衫了。将军无可奈何地说:
“迷信比爱情更不可救药。”
“奇怪的是从昨晚开始咱们不再发烧了,”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也许那个巫医真有点本领?”
他没有立即回答,在吊床上摇晃着沉思冥想。“我头也没有再痛过,嘴里也不发苦,也没有晕眩的感觉。”最后他在膝盖上拍一巴掌,果断地站起来。
“你别再给我头脑里添乱啦。”他说。
两个仆人把一大锅煮着芳香药草的开水抬进卧室,何塞·帕拉西奥斯替将军准备好晚间的洗澡水,心想将军白天赶路劳累,很快就要上床睡觉。但将军口授了一封给加夫列尔·卡马乔的信,水凉了还没有洗。卡马乔是将军侄女巴伦蒂娜·帕拉西奥斯的丈夫,也是将军在加拉加斯的代理人,负责出售将军从兄长那里继承的阿罗阿铜矿。将军似乎对自己的去向还不清楚,一会儿说等卡马乔的事办完后他就去库拉索岛,一会儿又请卡马乔写信到伦敦由罗伯特·威尔逊爵士转交,同时寄一个副本给牙买加的麦克斯威尔·希斯洛普先生,即使一封遗失,还有一封可以收到。
在许多人,尤其是将军的秘书和书记员看来,阿罗阿铜矿只是他发高烧时的呓语。他一向不大注意那项产业,也没有委托专人管理。如今他穷途末路,钱不够用了,方才想起那个矿,可是由于产权不清,不能卖给一家英国公司。一场旷日持久的法律纠葛就此开始,在他去世后两年才解决。在连绵的战事、政治争吵和个人钩心斗角期间,将军每提到“我的诉讼”时,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除了阿罗阿铜矿之外,他没有别的财产官司。他在瓜杜阿斯口授给堂加夫列尔·卡马乔的信,给了他侄子费尔南多一个错误的印象,认为在诉讼解决之前他不会去欧洲。费尔南多同别的军官玩纸牌时谈起此事。
“那么说我们一辈子都去不成了,”威尔逊上校说,“我父亲甚至怀疑那个矿是否存在。”
“你没有见到矿,不能说矿就不存在。”安德烈斯·伊巴拉上尉反驳说。
“确实存在,”卡雷尼奥将军说,“在委内瑞拉省。”
威尔逊不高兴地说:
“那我对委内瑞拉是否存在也发生怀疑了。”
威尔逊无法掩饰他的不快。他认为将军对他并无好感,只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才把他留在侍从队,他父亲在英国议会中为美洲解放竭力辩护,将军特别感激。以前一个法国副官搬弄是非,说将军说过:“威尔逊还得在困难、逆境和艰苦的学校里锻炼锻炼。”威尔逊上校没有机会核实将军是否说过这种话,不过总认为光凭他参加过的一次战役,他早就从这三个学校毕业了。他二十六岁,八年前在西敏寺和桑德赫斯特结束学习后,老威尔逊派他追随将军。胡宁之役,威尔逊是将军的副官,从楚基萨卡骑骡赶了三百六十里山路,把玻利维亚宪法草案送到拉巴斯的就是他。临行前,将军嘱咐他最迟要在二十一天内赶到拉巴斯。威尔逊立正说:“我保证二十天内赶到,阁下。”事实上他十九天就到了。
他决定随将军一起回欧洲,但越来越相信将军总会找出一个新的理由推延行期。两年多以前,阿罗阿铜矿就已不足以成为借口,现在又旧事重提,真让威尔逊泄气。
口授完那封信之后,何塞·帕拉西奥斯把洗澡水重新烧热,但将军仍不洗澡,继续踱来踱去,背诵那首小女孩的诗,声音之响整个屋子里都能听到。接着又背诵他自己写的、只有何塞·帕拉西奥斯熟悉的诗。他几次经过回廊,军官们在回廊里玩一种当地叫作“脱袍”的西班牙加利西亚的牌戏,他自己以前也玩过。他在每个人背后看一会儿,对牌局的形势发表几句评论,然后继续踱步。
“这种玩法太没有意思了,简直是浪费时间。”他说。
但是他再转回来时,忍不住要伊巴拉上尉起来,让他玩几盘。他牌品不好,斤斤计较,一输就沉不住气,不过反应很快,出牌也狡猾,足以同他手下的军官们一争短长。这次他同卡雷尼奥将军搭档,玩了六盘,全输了。他把牌往桌上一扔。
“这种玩法太差劲,”他说,“谁敢玩三人牌戏?”
三个人入局了。将军连赢三盘,情绪好了一些,开始取笑威尔逊玩这种牌并不高明。威尔逊也不争辩,只是趁他兴奋的时候钻了空子,不再输了。将军紧张起来,抿紧苍白的嘴唇,蓬乱眉毛底下深陷的眼睛露出往时凶狠的神情。他不再说话,一阵剧咳使他思想不能集中。十二点敲过,他叫暂停。
“整个晚上都有股贼风。”他说。
他们把桌子挪到一个避风的地点,但他还是输。附近一个聚会已经结束,但仍有人在吹高音笛,将军派人吩咐他们别吹了,笛声和蟋蟀的鸣叫还是喧闹。他换了座位,椅子上垫一个枕头,坐得高些、舒服些,他喝了一杯椴树花煎剂减轻咳嗽,拿着牌从回廊一头走到另一头,手气依然不好。威尔逊充血的蓝眼睛直盯着他,他看都不看。
“这副牌做了记号。”他说。
“这是您的牌。”威尔逊说。
确实是他的牌,他逐张检查,最后换了一副新牌。威尔逊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蟋蟀鸣声停息了,只有一阵潮湿的微风把热烘烘的盆地气息带进回廊,这时鸡啼了三遍。“这只鸡疯了,”伊巴拉说,“现在刚过两点钟。”将军眼睛盯着手里的牌,粗声粗气地命令说:
“谁都不准离开,妈的!”
大家不作声。卡雷尼奥将军玩得兴趣索然,只有干着急;他想起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夜,那是两年前在布卡拉曼加等待奥卡尼亚国民议会结果的那个夜晚。他们从晚上九点开始,一直玩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最后牌友们商量好让将军连赢三盘才完事。卡雷尼奥担心那场戏在瓜杜阿斯重演,朝威尔逊上校使个眼色要他故意输。威尔逊不理他。后来威尔逊要求暂停五分钟去方便方便,卡雷尼奥跟着他穿过阳台,看到他朝种着天竺葵的花盆撒尿,宣泄怨气。
“威尔逊上校,”卡雷尼奥将军下令说,“立正!”
威尔逊头也不回说:
“等我尿完。”
他不慌不忙撒完尿,转过身把裤子扣好。
“你得开始输,”卡雷尼奥将军吩咐他,“就算是对一个遭到不幸的朋友的照顾吧。”
“我对谁都不愿意干这种带侮辱性的事情。”威尔逊的回答带有讽刺口气。
“这是命令!”卡雷尼奥说。
威尔逊保持立正的姿势,轻蔑地瞅着他。回到牌桌之后,他果真开始输了。将军有所觉察。
“我亲爱的威尔逊,不必打得这么臭,”他说,“不过我们大家也该睡觉了。”
他离开牌桌时像往常一样同大家紧紧握手,表示玩牌并没有伤感情,然后回到自己的寝室。何塞·帕拉西奥斯躺在地下已经睡着了,不过将军进屋时,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将军匆匆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往吊床上一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呼吸也越来越粗。他躺进浴缸时,浑身索索发抖,但不是因为发烧或者发冷,而是因为生气。
“威尔逊太狡猾了。”他说。
那晚是他身体情况最糟糕的夜晚之一。何塞·帕拉西奥斯不顾他的禁止,通知了军官们,必要时去请医生,同时用被单裹住他的身体,让他发汗。他换了好几条湿透的被单,间歇稍有好转,随即又陷入幻听幻视的危象。他几次大喊:“叫那些人别吹笛子啦,妈的!”但谁也无能为力,因为午夜以后笛声就停息了。后来他又找到了害他生病的罪魁祸首。
“我本来好好的,”他说,“全怪那个闻衬衫治病的印第安浑蛋。”
到翁达的最后一程是令人提心吊胆的山路,空气稀薄,将军折腾了一夜,全凭坚强的体魄和毅力才顶住。一开始上路,他就从惯常的位置退下来,和威尔逊上校并辔而行。威尔逊明白将军的意思是要他忘掉牌桌上的不快,便像饲养猎鹰的人那样伸出前臂让将军扶着。两人就这样下坡,威尔逊上校受宠若惊,将军使出最后的气力,呼吸急促,但马上功夫一点也不含糊。最陡峭的一段路走完之后,将军的声音恍同隔世,问道:
“伦敦怎么样啦?”
威尔逊上校望了望几乎升到天顶的太阳,回说:
“不好,将军。”
他并不感到奇怪,用同样的声音又问:
“那是为什么?”
“因为伦敦现在是下午六点钟,一天当中最坏的时候,”威尔逊说,“此外,现在多半在下雨,又脏又黏糊,像池塘里的水,我们那里春天最差劲。”
“莫非您已经克服了怀乡病?”他说。
“恰好相反:是怀乡病压倒了我,”威尔逊说,“我现在已经无力抵抗了。”
“那您到底想不想回去?”
“我不知道,将军,”威尔逊说,“我身不由己。”
他盯着威尔逊的眼睛,诧异地说:
“身不由己的是我。”
他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和情绪都变了。“别担心,”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去欧洲,至少好让您父亲再见到您,高兴高兴。”他沉吟了好久,又说:
“亲爱的威尔逊,最后请允许我讲一件事:说您什么都行,可是狡猾同您沾不上边。”
威尔逊上校已经习惯于将军玩牌争吵或者打了胜仗之后的赔礼,不过再一次被将军软化了。美洲最光荣的病人发烫的手像驯鹰似的抓着威尔逊的前臂,继续缓缓行进,这时空气仿佛开始沸腾,一些啄食尸体的禽鸟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他们不得不像赶苍蝇似的哄赶那些鸟。
在最崎岖的下坡路上,他们遇到了一群印第安人,他们背负的椅子上坐着一批欧洲旅客。快到平地的时候,一个骑手突然风风火火地从后面超过他们。那人戴着红色的尖顶帽,几乎把脸遮没,扬鞭催马,差点没把伊巴拉上尉的骡子惊得滚下坡去。将军朝那骑手喝道:“你瞧着点,浑蛋!”将军一直盯着,直到骑手在第一个拐角消失,但是当他在山下每个转弯处重新出现时,将军仍旧恨恨地望着。
下午两点钟,他们登上最后一座小山,一片闪烁的平原展现在他们眼前,远处就是那座赫赫有名的翁达城,一条卡斯蒂利亚式的石桥横在泥泞的大河上,毁于一次地震的城墙和教堂钟楼破败不堪,死气沉沉。将军凝视着山谷,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恨恨地眺望那个戴红帽的骑手,此时他已飞快地过了石桥。将军又突发奇想。
“慈悲的上帝,”他说,“他这么死赶活赶,唯一的解释是给卡桑德罗送信,通知他说我们已经走了。”
此处是西班牙里,1里合55727米。下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