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践约(1/2)
一
光绪二十二年腊月初八日夜间,下了一场大雪。
清晨,京城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在各大庙宇轰鸣的钟声里,刑部大堂狱押司的首席刽子手赵甲翻身下炕,换上家常衣服,带上一个新招来的小徒弟,用胳膊夹着一只大碗,去庙宇里领粥。他们走出清冷的刑部街,便与匆匆奔忙的乞丐和贫民混在了一起。这个早晨是乞丐和贫民的好时辰,他们的冻得青红皂白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欢乐神情。路上的积雪,在人脚的践踏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路边的槐树上,团团簇簇,累银积玉,犹如白花盛开。太阳从厚重的灰云中露出脸,白雪红日,烘托出一片壮丽景象。他们跟随着人流,沿着西单大街向西北方向行走,那里集中了北京大部分的庙宇,诸多的施粥棚子里,已经升腾起了袅袅的炊烟。他们临近有着血腥历史的西四牌楼时,看到从西什库后的乱树林子里,飞起了一群群的乌鸦和灰鹤。
他和机警伶俐的小徒弟,排在了广济寺前等待领粥的队伍里。庙前的空地上,临时支起了一个巨大的铁锅,锅底架着松木劈柴,烈火熊熊,热量四溢。他看出那些衣衫褴褛的叫花子都处在矛盾的心理中:既想靠近锅灶烤火,又怕把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丢掉。大锅里热气升腾,氤氲在几丈高处,团团旋转不散开,宛如一顶传说中的华盖。两个蓬头垢面的僧人,弯着腰站在锅前,手持着巨大的铁铲,翻搅着锅里的粥。他听到铁铲与锅底接触时发出了令人牙碜的沙涩声响。人们站在雪地里,不停地跺动着麻木的双脚,脚下的雪很快就被踩脏踩实。粥的香味终于熬了出来。在清冷洁净的空气里,这种纯粹的粮食的香气显得无比的醇厚,令饥肠辘辘的人们兴奋异常。他看到等待着施粥的人们的眼睛里都放出了神彩。几个耸肩缩脖、状若猢狲的小叫花子不时地蹿到前面,往热浪翻滚的锅里一探头,贪婪地呼吸几口,然后又匆忙地跑回队伍占住自己的位置。人们的脚跺得更加频繁,在跺脚的同时,每个人的身体都在大幅度地摇晃着。
赵甲穿着一双狗皮袜子,袜子外边是一双擀毡靴子,没感到脚冷。他不跺脚,自然也不晃动身体。他肚子里并不缺食,来此排队领粥不是为了果腹,而是遵循着老辈儿刽子手领下来的规矩。按照他的师傅的解释,历代刽子手在腊月初八日来庙里领一碗粥喝,是为了向佛祖表示,干这一行,与叫花子的乞讨一样,也是为了捞一口食儿,并不是他们天性喜欢杀人。所以这乞粥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对自己的贱民身份的认同。所以尽管狱押司的刽子手可以天天烧饼夹肉,但这碗粥还是年年来喝。
赵甲自认为是这长长的队伍中最稳重的一个,但他很快就看到,眼前的队伍里,隔着几个摇头晃脑、嘴巴里啧啧有声的叫花子,立着一个稳如泰山的人。这人身穿一件黑色棉袍,头戴一顶毡帽,腋下夹一个蓝布包袱。这是典型的蹲清水衙门的下级京官的形象。那个蓝布包袱里,包着他们的官服,进了衙门才换上。但京官无论怎样清贫,每年还是可以从外省来京办事的官员那里得到一些好处,起码可以得到那份几乎成了铁杆庄稼的“冰炭费”吧?即便他格外的廉洁,连这“冰炭费”也拒收,正常的俸禄还是可以让他吃上大饼油条,怎么着也不至于到了站在叫花子和贫民的队伍里等待庙里施粥的地步吧?他很想上前去看看这个人的脸,但他知道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鸡毛店里,难保没有高人奇士;馄饨挑前,也许蹲着英雄豪杰。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本朝同治皇帝闲着三宫六院不用,跑到韩家潭嫖野鸡;放着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不吃,跑到天桥去喝豆浆。前面这位大人,又怎能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前来排队喝粥?想到此他就老老实实地站着,打消了上前去看那个人的面孔的想法。粥的香气越来越浓,排队的人不自觉地往前拥挤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赵甲离那个稳重的人也就更近了。只要他一歪头,赵甲就能看到他的大半个脸。但那人身体正直,目不斜视。赵甲只能看到他那条不驯顺地垂在脑后的辫子,和他的被发垢污染得发亮的衣领。那人生着两扇肥厚的耳朵,耳轮和耳垂上生了冻疮,有的冻疮已经溃烂,流出了黄色的水。终于,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施粥开始,队伍缓慢地往前移动。这时,从排队人的两侧,不时驰过挂着暖帘的马拉或是骡拉的轿车子,还有挎着篮子去亲友家送粥的京城百姓。离大锅越近,香气越浓。赵甲听到了一片咕噜咕噜的肠鸣。已经领到粥的人,有的蹲在路边,有的站在墙角,双手捧着碗,唏溜唏溜地喝。那些捧着粥碗的手,都如漆一样黑。两个僧人,站在锅边,操着长柄大铁勺,很不耐烦地把勺里的粥倒进伸过去的碗里。粥从碗边上和勺子底上,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几条癞皮狗,忍着被人踢来踢去的痛苦,抢舔着地上的米粒。终于轮到那个人了。赵甲看到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碗,递到了僧人面前。僧人的脸上显出了奇怪的神情。因为在这支等待施粥的队伍里,人们的碗一个赛着一个大,有的碗其实就是盆,但这个人的青花碗用一只手就可以遮住。僧人小心翼翼地伸出盛满粥的勺子——勺子比那人的碗要大好几倍——慢慢地往碗里倒,勺子刚一倾斜碗就盈了尖。那人夹紧腋下的衣包,双手捧着粥碗,对着僧人客气地点点头,然后便低着头走到路边,一撩袍襟蹲下去,无声无息地喝起来。就在这人捧着粥碗一转身的时候,赵甲认出了这个高鼻阔口、面有菜色的人,正是刑部大堂某司的一个主事。赵甲认识这张很气派的脸,但是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他的心里不由得替这位主事大人叹息。能在六部授主事职,必然也是堂堂进士出身,但竟然穷到捧着碗在施粥棚前乞食,实在也算天下奇闻。赵甲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知道京官们捞钱的方法和升官的门道。眼前这个蹲在路边雪地里捧着碗舔粥的人,如果不是个特别的笨蛋,就是一个难得的圣贤。
赵甲和徒弟领到粥后,也蹲到了路边,慢慢地喝起来。他的嘴喝着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人。那人将精巧的青瓷小碗捧得严严实实,显然是用粥碗的热量温暖着双手。周围的贫民和叫花子们把粥喝得一片响声,惟有那人喝粥时悄无声息。他喝完粥后,用宽大的袍袖遮着碗和脸,不知道在干什么。赵甲马上就猜到了。果然,等他把袍袖放下来时,赵甲看到,那只青瓷小碗已经被舔舐得干干净净。那人把碗揣在怀里,匆匆地往东南方向走去。
赵甲和徒弟尾随着那人,尾随着那人也就是向刑部衙门的方向走。那人双腿很长,步幅很大,每走一步脑袋就要往前探一下,仿佛一匹莽撞的马。赵甲和徒弟在后边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后来回忆起这次跟踪,赵甲也说不明白自己的动机。当那人走到砂锅居饭庄,正要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抄近路时,脚下一滑,身体向后,跌了一个四仰八叉,那个蓝色的小包袱也扔出去很远。赵甲心中一惊,想上前去帮扶,又怕惹来麻烦,便站在原地悄悄地观望着。那人平躺了一会儿,看样子很是艰难地爬起来,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歪倒了。赵甲知道他受了伤。他把腋下的大碗交给徒弟,自己跑上前去,把那人搀起来。他关切地看着那人沁满汗珠的脸,问:
“大人,伤着了吧?”
那人不说话,扶着赵甲的肩头往前走了几步,疼痛扭曲了他的脸。
“大人,看样子您伤得不轻。”
“你是谁?”那人满面狐疑地问。
“大人,小的是刑部大堂的衙役。”
“刑部大堂的?”那人道,“既是刑部的,我为何不认识你?”
“大人不认识小的,但小的认识大人,”赵甲说,“大人要小的干什么,只管吩咐。”
那人又试探着走了几步,身体一软,坐在雪地上,说,“我的腿不能走了,你去帮我截辆车,把我送回家吧。”
二
赵甲护着一辆运煤的驴车,把受伤的大人送到了西直门外一座破旧的小庙里。庙院里,一个身材很高但似乎弱不禁风的青年正在雪地里练武。怪冷的天气,他竟然只穿着一件汗褟儿,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赵甲搀着大人进了院,青年跑上前来,叫了一声父亲,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庙里没有生火,冷风刮着窗纸飕飕响,裂开的墙缝里,塞着破烂的棉絮。炕头上瑟缩着一个正在纺线的女人。女人面色枯黄,头发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绒,看起来似一个老祖母。赵甲与那青年把大人扶到炕上,作揖之后就要告辞。
“我姓刘,名光第,是光绪癸未科进士,在刑部大堂当主事已经多年,这是我的夫人和我的儿子,家境贫寒,让‘姥姥’见笑了!”大人和善地说。
“大人已经认出了小的……”赵甲红着脸说。
“其实,你干的活儿,跟我干的活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国家办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刘光第感叹道,“刑部少几个主事,刑部还是刑部;可少了你赵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为国家纵有千条律法,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你那一刀上。”
赵甲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
“刘大人,您的话,真让小的感动,在旁人的眼里,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可大人您,却把我们抬举到这样的高度。”
“起来,起来,老赵,”刘光第说,“今日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我请你喝酒。”然后他又吩咐那位瘦高的青年,“朴儿,送赵姥姥出去。”
赵甲慌忙说:
“怎敢劳公子大驾……”
青年微微一笑,双手做出了一个客气的手势。他的礼貌和谦和,给赵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三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刘光第穿着官服,提着一个油纸包儿,走进了刽子手居住的东耳房。刽子手们正在炕上猜拳喝酒,庆祝新年;一见大人进屋,个个惊慌失措。赵甲赤着脚从炕上出溜下来,跪在炕前,道:
“给大人拜年!”
刽子手们跟着赵甲出溜下炕,都下了跪,齐声道:
“给大人拜年!”
刘光第道:“起来,都快起来,地下凉,都上炕。”
刽子手垂手肃立,不敢上炕。
“今天我值日,跟你们来凑个热闹。”刘光第揭开油纸包儿,露出了一些煮熟的腊肉,又从怀里摸出了一瓶烧酒,说,“肉是家里人做的,酒是朋友送的,你们尝尝。”
“小的们怎敢与大人同席?”赵甲说。
“今日过年,不讲这些礼节。”刘光第道。
“大人,小的们实在不敢……”赵甲道。
“老赵,你怎么啦?”刘光第摘下帽子,脱去袍服,说,“大家都在一个衙门干事,何必客气?”
刽子手望着赵甲。赵甲道:
“既然刘大人看得起我们,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大人您先请!”
刘光第脱去靴子,爬上炕,盘腿坐下,说:
“你们的炕头烧得还挺热乎。”
刽子手们都傻傻地笑着。刘光第道:
“难道还要我把你们抱上来吗?”
“上炕,上炕,”赵甲道,“别惹刘大人生气。”
刽子手们爬到炕上,一个个缩手缩脚,十分拘束。赵甲拿起杯子,倒满,屈膝跪在炕上,双手举杯过头,说:
“刘大人,小的们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升官发财!”
刘光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
“好酒,你们也喝嘛!”
赵甲自己也喝了一杯,他感到心中热浪翻滚。
刘光第举起酒杯,说:
“老赵,上次多亏你把我送回家,我还欠着你一个人情呢!来吧,都把酒满上,我敬你们大家一杯!”
刽子手们都很激动地干了杯中酒。赵甲眼里汪着泪水,说:
“刘大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还没听说过一个大人,跟刽子手一起喝酒过年。伙计们,咱们敬刘大人一杯吧!”
刽子手们跪在炕上,高举起酒杯,向刘光第敬酒。
刘光第与他们一个个碰了杯,眼睛放着光说:
“伙计们,我看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干你们这行,没有点儿胆量是不行的。胆量就是酒量,来吧,干!”
几杯酒下肚之后,刽子手们渐渐地活泼起来,身体自然了,手脚也找到了着落。他们轮番向刘光第敬酒,显示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放本色。刘光第也放下架子,抓起一个酱猪蹄大啃大嚼,抹得两个腮帮子明晃晃的。
他们吃完了盘中肉,喝干了壶中酒,都有了八分醉意。赵甲满脸笑容。刘光第眼泪汪汪。“大姨”满口胡言乱语。“二姨”睁着眼打呼噜。“三姨”舌头发硬,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一些什么。
刘光第蹭下炕,连声道:
“痛快啊!痛快!”
赵甲帮助刘光第穿好靴子,外甥们帮他穿上袍服,戴上帽子。刘光第在众刽子手的陪同下摇摇晃晃地参观了刑具陈列室,当他看到那柄把子上拴着红绸的“大将军”时,突然问:
“赵姥姥,这柄大刀,砍下过多少颗红顶子?”
赵甲道:
“小的没有统计过……”
刘光第伸出手指,试了试那红锈斑斑的刀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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