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赵甲道白(2/2)
咱家赶紧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响头,说:
大人,小的热爱这个活儿,小的能用自己的手艺替朝廷出力,小的感到三生有幸。
“赵甲,本官要是把你留在我的军法处,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大人的抬举,小的不敢不从,但小的在刑部大堂执法已经四十余年,亲手处死的犯人有九百八十七人,协办不算。小的受国家厚恩,本当鞠躬尽瘁,干到老死。但小的自从处死谭嗣同等六犯后,添了一个手腕酸痛的症候,发作时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小的想回家养老,求大人知会刑部诸位大人恩准。
袁大人冷笑一声,让俺摸不着头脑。
大人,小的该死,小的是连下九流都入不了的贱民,走是一条狗,留也是一条狗,根本用不着麻烦诸位大人。但小人斗胆认为,小的下贱,但小的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小的是国家威权的象征,国家纵有千条律令,但最终还要靠小的落实。小的与徒弟们无年俸更无月银,小的们主要靠卖死人的干腊给人入药维持生活。小的在刑部干了四十多年,无有一文积蓄。小的希望刑部能发给小的安家费,让小的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斗胆替这个行当的伙计们求个公道,希望国家将刽子手列入刑部编制,按月发给份银。小的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众人。小的认为,只要有国家存在,就不能缺了刽子手这一行。眼下国家动乱,犯官成群,盗贼如毛,国家急需手艺精良的刽子手。小的冒死求情,求大人开恩!
咱家诉说完毕,给袁大人叩了几个响头,然后跪着,偷偷地看着他的反应。咱家看到,袁大人用手指捻着漆黑的八字胡,面色平静,仿佛在沉思默想。他突然笑了,说:
“赵姥姥,你不但有一手好活,你还有一张好嘴啊!”
小的该死,小的说的都是实情。小的知道大人眼光远大,气度非凡,因此才斗胆向您诉说。“赵甲,”袁大人突然降低了嗓门,神秘地说,“你还认识我吧?”
大人威仪堂堂,小的过目难忘。
“我不是说的现在,我说的是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本督的堂叔在刑部任左侍郎时,本督经常到衙门里去玩耍。你那时没有见过我吗?”
小的眼拙,记性不好,小的的确认不出大人了。但小的认识袁保恒袁大人。袁大人在刑部任职时,小的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
其实,咱家怎么能认不出您的尊容?那时,袁大人您是一个顽皮的少年。您的叔叔想让您读书上进,科举成名。但您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您一得空就溜到东跨院,与我们厮混。您熟知俺们刽子手的规矩,您曾经瞒着您的叔叔,说服了余姥姥,偷偷地换上了刽子手的公服,用公鸡血涂抹了您那张圆圆脸,跟着我们去菜市口执刑,斩杀了一个斗胆在皇陵打兔子、惊动了先帝陵寝的罪犯。执刑时,咱家用手拽住犯人的小辫,让他的脖子抻出。您举起大刀,面不改色手不颤,一下子,没用第二下,就从容地把犯人的脑袋砍了下来。后来,您叔叔知道了这事,当着我们的面,抽了您一个大耳刮子。吓得我们叩头好似捣蒜。您叔叔骂道:“下流的东西!竟然敢干出这等事儿。”您据理力争道:“叔父大人息怒,为盗杀人,天理难容;执法杀人,为国尽忠。愚侄志在疆场,今日化装执刑,是为将来锻炼胆气也!”您的叔叔虽然还咆哮不止,但我们知道,他已经对您刮目相看了……
“老赵,你是个聪明人,”袁大人微笑着说,“你不可能认不出本督,你是怕本督怪罪于你。实际上,本督并不认为那是劣迹。本督跟随叔叔在刑部大堂读书时,对刽子手这个行当进行了深入透彻的研究,可以说是受益匪浅。跟随着你们去执法杀人后,更让本督对人生有了别样的体验。这段难忘的生活,对本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督请你来,就是想谢谢你的。”
咱家叩头不止,连声道谢。袁大人说:
“起来吧,回北京等着吧,也许你会等来一个惊喜。”
五
文状元武状元文武状元,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家就是刽子行里的大状元。儿子啊,这状元是当朝太后亲口封,皇太后金口玉牙不是戏言。
——猫腔《檀香刑·父子对》
咱家在天津执刑成功、受到袁世凯大人亲切接见的消息,好比一块石头扔进水塘,在刑部大院里激起了波浪。那些天衙里的伙计们看咱家的眼色都不正常,咱家知道那些眼色里有嫉妒也有敬佩。包括那些夹着衣包上班的员外郎们,见了咱家竟然也点头打个不出声的招呼,这说明连这些两榜出身的大人们也对咱家另眼看待了。面对着这样的局面,说咱家心里不得意那是假话,说咱家得意忘形也是假话。咱家在衙门里混了一辈子,知道海比池深、火比灰热的道理。咱家知道,树高高不过天,人高高不过山,奴才再大也得听主子调遣。回京第二天,刑部侍郎铁大人就在他的签押房里接见了咱家,典狱司郎中孙大人在一旁作陪。铁大人询问了咱家在天津执刑的情况,问得十分详细,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咱家一一地作了回答。他还询问了小站新军的武器装备,问了士兵的装束和军服的颜色,问了小站的气候和海河里的水情,最后,实在没的问了,竟然问起了袁大人的气色,咱家说:很好,袁大人面色红润,声若铜钟,小的亲眼看到,他一顿饭吃了六个煮鸡蛋、一个大馒头,还喝了一海碗小米粥。铁大人看看孙大人,感叹道:“年富力强,前程无量啊!”孙大人附和着说:“袁项城是习武的出身,饭量自然是好的。”咱家看到铁大人这副模样,就顺着竿儿撒起了弥天大谎,说:袁大人让小的向大人问好呢!铁大人兴奋地说:“真的吗?”咱家肯定地点点头。铁大人道:“说起来本官与袁项城还是亲戚——他叔祖袁甲三大人的二姨太太的内侄女儿,就是本官嫡亲的婶子!”咱家说,袁大人似乎提起过这件事。“瓜蔓子亲戚,不值一提!”铁大人道,“老赵,你这次代表咱们刑部去天津执刑,任务完成得很好,长了刑部的脸面,中堂王大人也很满意。本官今日接见你,就是要给你一个奖励。希望你戒骄戒躁,兢兢业业,替国家出力。”咱家说:“大人,小的从天津回来之后,手腕一直酸痛,小的……”铁大人打断咱家的话,说:“朝廷已经启动了司法改革,凌迟、腰斩等等酷刑很可能就要废除了。只怕你赵姥姥今后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孙大人,”铁大人站起来说,“从你们典狱司里称十两银子给赵甲,然后造册报部!这也是王大人的意思!”咱家赶紧跪地叩头,然后,弯着腰退了出来。咱家看到,铁大人的脸色突然地阴沉起来,与方才跟袁大人攀亲戚时的和气脸色有天壤之别。大人物总是喜怒无常,咱家知道他们的脾性,不以为怪。
眼见着正月过去,二月降临。刑部街前那条河沟边沿上的垂柳已经有了一丝绿意,大院内槐树上的乌鸦们也活泼了许多,但袁大人让咱家等待着的惊喜迟迟没有降临。难道袁大人所说的惊喜就是铁大人赏赐那十两银子?不是,绝对不是。袁大人赏给咱家百两银子咱家都没要嘛!十两银子算什么惊喜!咱家深信大人口里无戏言,袁大人与咱家是故交,他不会让咱家狗咬尿脬空喜欢。
二月二日晚上,孙郎中亲自传话来,让咱家明早四更即起,烧汤沐浴,饭只许吃半饱,不许吃姜蒜等辛辣发散之物;衣服要穿全新,不许携带锐器。五更时分到狱押司堂前等候。咱家本想问个底里,但一见孙郎中那张严肃的长脸,就把嘴巴紧紧地闭住了。咱家预感到,袁大人所说的惊喜就要降临了。但咱家当时杀人也想不到竟然是万寿无疆的慈禧皇太后和万岁万万岁的皇上隆重接见了咱!
三更刚过,咱家就躺不住了。打火掌灯,抽了一锅烟,吩咐外甥们起来烧水。伙计们个个兴奋,一齐爬起来,眼睛都放着光,说话都压低了嗓门。大姨伺候着咱家在一个大盆里洗了澡,二姨替咱擦干了身子,小姨帮咱换上了新衣。这小子眉清目秀,办事机灵,是咱家把他从一个饿得半死的小叫花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对咱家,儿子一样孝顺。这小子心中的喜悦从眼睛里流淌出来。那天凌晨,咱的徒弟们个个都是满怀喜悦,师傅有喜,徒弟们都跟着沾光,他们的喜欢是由衷的,不是装出来的。咱家说:
伙计们,先别忙着高兴,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是福,”小姨抢着说,“我敢担保是福!”
师傅毕竟是老了,咱家叹息道,万一出点儿差错,师傅这颗脑袋……
“不会的,”大姨道,“姜还是老的辣,几十年前,姥姥就去大内执过刑。”
当时,咱家也以为是大内又有太监犯了事,让咱家进去执刑。但感觉又不对,当年咱家跟随着余姥姥去给太监小虫子执“阎王闩”时,大内可是提早把任务交代得清清楚楚,也并没有让咱家沐浴更衣,而且只许吃个半饱啊。但如果不是执刑,一个刽子手能进去干什么呢?难道……难道要砍咱家的脑袋?就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着,咱家吃了半个夹肉火烧,用炒盐擦了牙,用清水漱了口。出去看看三星,刚刚偏西一点儿,四更的锣还没响,天其实还早。咱家陪着徒弟们说了一会儿话,听到人家的公鸡叫了头遍,就对徒弟们说:赶早不赶晚,走吧。徒弟们簇拥着咱家,来到了狱押司堂前。
京城的二月初头,天气还很冷。为了显得精神点儿,咱家只在公服里边套了一件小棉袄。凌晨的寒气逼上身来,牙齿止不住地打嘚嘚,脖子不由自主地往腔子里退缩。天色突然变得漆黑,满天星斗光彩夺目,格外地明亮。熬过了半个时辰,五更的鼓声响起来,东边的天际显出了一片鱼肚白。城内城外远远近近地起了动静,有开城门的吱嘎声,有运水车辆的吱呀声。一辆马拉轿车子匆匆地驶进了刑部大院,车前两个仆人打着红灯笼,灯笼上黑色的大“铁”告诉咱家铁大人来了。仆人掀开轿车的暖帘,身披狐裘的铁大人钻了出来。仆人将车子带到一边去,铁大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咱家面前。咱家慌忙给大人施礼,大人咳嗽吐痰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咱家,然后说:
“老赵,你真是洪福齐天!”
小的人微命贱,全靠大人照应。
“进去后好好应答,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嘛……”大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
小的明白。
“你们都回去吧,”大人对咱家的徒弟们说,“你们的师傅交了华盖运了。”
徒弟们走了,狱押司前,只余咱家和铁大人。铁大人的仆人远远地站在车边。红灯笼已经熄灭,昏暗中传来马吃草料的声音和草料的香气。咱家嗅到,铁大人的马吃的是炒黑豆拌谷草。
大人,不知让小的……
“闭住你的嘴,”大人冷冷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什么也不说,除非是太后和皇上问话!”
难道是……
当咱家从太监抬着的青呢小轿里钻出来时,一个脊背微锅、身着驼色直裰的太监对着咱家神秘地点点头。咱家跟随着他,穿过了层层院廊,到达一座似乎比天还高的大殿前。此时已是红日初升,霞光万道。咱家偷眼看到,四周围一片连着一片金碧辉煌,好似起了一把天火。那位锅背的太监伸出一根指头指指地,咱家看到地上的青色方砖干净得就像刚刚刷过的锅底。咱家不解太监公公的意思,欲想从他的脸上探个答案,但是他老人家已经把头扭了过去。咱家看着他老人家束手而立、毕恭毕敬的背影,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咱家在这里等候。这时咱家已经确定地明白了等待着咱家的是什么事,这才是袁大人所说的那个惊喜!咱家看到,不时地有几个红顶子大人低着头、弯着腰、蹑手蹑脚地从那间大殿里走出来。大人们个个表情严肃,出气儿都不均匀;有的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油汗。看到大人们的状态,咱家的心扑扑通通地狂跳,两条腿哆嗦不止,冷得很,但手心里满是汗水。不知等待着咱家的是福还是祸,如果由着咱家选择,咱家马上就会一溜小跑地窜回去,躲进那间小屋,喝上一壶老酒压压惊恐。但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咱家了。
一位满面红光、戴着红顶子的大太监,从那个令人不敢仰视的大门里闪出来,对着咱家面前那位太监招招手。他老人家的大脸放着光彩,活像一件法宝。至今也没有人对咱家说过他是谁,但咱家猜想到,他不是大太监李莲英李总管还能是谁!他与咱家的相好袁大人是换过八字的把兄弟,咱家能受到皇太后的接见,十有八九就是李总管安排的。咱家不知就里,傻瓜蛋子一样地站着。眼前的锅背太监扯着咱家的袖子低声说:“快点儿走,传见你了!”
咱家这才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门在喊叫:
“传赵甲——”
至今咱家也回忆不出当初是怎样走进了大殿。咱家只记得进了大殿就看到眼前一片珠光宝气,仿佛有金龙和赤凤在前面显了身。咱家小的时候就听到娘说过,说皇帝都是金龙转世,皇后都是赤凤脱生。咱家胆战心惊地跪在了地上。咱家感到那地面热得就像刚烧过火的炕头一样。咱家磕头,咱家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事后咱家才知道把头磕破了,血肉模糊,好像一个烂萝卜,让太后和皇上看着不知道有多么恶心,小民真是罪该万死!咱家本来应该敬祝皇太后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咱家已经糊涂了,脑袋里像灌进了一桶糨糊,咱家只知道磕头磕头不停地磕头。
肯定是一只大手揪着咱家的小辫子把咱家的磕头制止了,咱家还硬挣着要将头往热乎乎的地上碰,听到脑后有人说:
“别磕了,老佛爷问你话呢!”
一串咯咯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咱家晕头涨脑地抬起头,看到了,在正面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个浑身放光的老太太。该死,咱家说溜了嘴。端坐着当朝的、圣明的、万寿无疆的皇太后、老佛爷。咱家听到一句慢腾腾的问话从上边飘下来:
“我说杀把子啊,你叫个啥名?”
小的赵甲。
“你是哪里人哪?”
小的是山东省高密县人。
“干这行多少年啦?”
四十年啦。
“经你的手杀了多少人?”
九百八十七人。
“哟,这不是个杀人魔王嘛!”
小的该死。
“你该死什么,那些被你砍了头的才该死呢!”
是。
“我说赵甲,杀人时你是怕还是不怕?”
刚开始时怕,现在不怕了。
“你去天津替袁世凯干什么啦?”
小的去天津替袁大人执了一次凌迟刑。
“就是把一个大活人用刀子零碎割不让人家好死?”
是。
“我跟皇上商量了,要把这凌迟刑废了。不是要变法吗?这就是变法了,皇上啊,我说得对不对哇?”
“对。”一个郁闷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咱家大着胆子抬眼一瞥,看到在皇太后左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身穿明黄袍子,胸前绣着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龙,头戴一顶高帽,帽子顶上一颗鸡蛋大的珠子在闪闪发光。帽子下一张容长大脸,白得像瓷。皇上,天老爷爷,这就是大清朝的皇上啊。咱家当然知道让康有为那些人闹得皇上在太后面前不吃香了,但皇上还是皇上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皇上说:
“亲阿爸说得对。”
“听袁世凯说你也想告老还乡?”
太后的话里明显地透出了嘲讽的意思,咱家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连连地磕了几个响头,说:
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是猪狗一样的东西,不该让老佛爷操心。小的不是为了个人。小的认为,刽子手虽然下贱,但刽子手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刽子手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国家纵有千条法规,最后还要靠刽子手落实。小的认为,应该把刽子手列入刑部的编制,让刽子手按月领取份银。小的还希望朝廷能建立刽子手退休制度,让刽子手老有所养,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小的还希望能建立刽子手世袭制度,让这个古老的行业成为一种光荣……
太后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咱家打了一个哆嗦,赶紧地闭住了嘴巴,连连地磕头,嘴里嘟哝着: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说得倒也在情在理,”太后道,“三行九作,缺一不可。有道是行行出状元,赵甲,我看你就是这行里的状元了。”
皇太后封咱家为刽子手行当里的状元,天大的荣耀啊!咱家磕头不止。
“赵甲,你为大清朝杀了这么多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有袁世凯李莲英这些人替你说话,本宫就破一次例,赏你个七品顶戴,放你回家养老。”太后将一串檀香木佛珠扔下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
咱家只有磕头。
“皇上呢?”太后道,“赵甲替咱杀了这么多人,连你那些亲信走狗都砍了,你不该赏点东西给他?”
咱家偷眼看到皇上从椅子上慌忙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
“朕一无所有,拿什么赏他?”
“我看呐,”太后冷冷地说,“就把你腾出来的这把椅子赏给他吧!”
…………
六
听俺爹爹讲历史,小甲心中很欢喜。爹爹爹爹了不起,见过太后和皇帝。小甲也要当刽子,跟俺爹爹学手艺……
——猫腔《檀香刑·父子对》
夜渐渐深了,小甲坐在暄腾腾的草铺上,背靠着席棚的柱子,眼睛迷离,像只大兔子。灶膛里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轻的脸,从他油光闪闪的嘴巴里不时地冒出一句似傻非傻的话,塞进咱家的回忆和叙说里——爹,皇帝的本相是什么?——使咱家的回忆和叙说与眼前的事情建立起一种紧密的联系——爹,太后也有奶子吗?——咱家突然嗅到从香油锅里散发出一股焦煳的气味,不由得大吃一惊,猛然地醒悟:老天爷,油锅不是水锅,水只能把东西煮烂,油却能把东西炸煳!咱家从铺上弹起身子,大喊一声:
儿子,快来!
咱家蹿到了油锅旁,顾不上找钳子,伸手捏着那两根檀木橛子的把柄就提了出来。咱家把它们提到灯笼下,仔细地打量着。它们放着黑幽幽的光,散发着香气。看样子没煳。它们烫手。咱家用白布垫着手,擦擦它们,折折它们,谢天谢地,没煳。煳了的应该是锅里的牛肉。咱家用勺子把那些煳了的牛肉捞出来扔到一边。那个衙役的头儿溜过来,诡秘地问:
“老爷子,有事吗?”
没事。
“没事就好。”
“老宋,俺爹是七品官呢,俺现在不怕你们了!”儿子插嘴道:“往后你再敢欺负俺,就让你吃枪子儿,”儿子用食指指着宋三的头,说,“叭——把你的脑子就打出来了。”
“小甲兄弟,咱家什么时候欺负过您?”宋三阴阳怪气地说,“别说老爷子是七品官,老爷子不是七品官咱也不敢招惹您,您媳妇只要在钱大老爷面前一歪嘴儿,就把老哥哥的差事给崴了。”
嗨,傻小子,又让人家戏耍了。
咱家看到,在戏台和升天台的暗影里,站着一些衙役。咱家把锅灶里的火弄小,往锅里加了油。然后把两根宝贝橛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咱家提醒自己:赵甲,你要仔细啊!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有圆满地完成了这次檀香刑,你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刽子状元。如果完不成这次檀香刑,你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咱家把老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挂在脖子上,离开皇上坐过的龙椅,仰脸看看天,天上星斗稀疏,一个银盆也似的月亮已经从东边升起。这格外明亮的月亮让咱家心中突然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仿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咱家镇定了一下心神,猛然想到,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个天下团圆的好日子。袁大人选了这样一个好日子上刑,孙丙,你真是好福气!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和天上的月光,咱家看到,那两根檀木橛子,在油锅里翻腾着,好像两条凶猛的黑蛇。咱家用一块白布垫着手,捏住一根檀木橛子,把它从油锅里提起来——咱家可不敢马虎了——它通体油亮,光滑无比,成串的油珠子汇聚到橛子尖端,然后,那些油珠子连成一线,无声无息地滴落到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明显地黏稠了,散发着焦煳的香气。咱家感觉到檀木橛子已经增添了分量,知道已经有不少的香油滋了进去,改变了木头的习性,使它正在成为既坚硬又油滑的精美刑具。
正当咱家独自欣赏着檀木橛子时,衙役头儿宋三鬼头鬼脑地凑到咱家的身后,酸溜溜地说:“老爷子,不就是钉个人吗,何必费这样大的精神?”
咱家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懂什么?他除了知道狐假虎威、欺压百姓、搜刮钱财之外还知道什么?
“其实,您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地回家睡觉,这点儿小事吩咐给小的们就可以了。”他尾在咱家背后说:“这狗娘养的孙丙,说起来也算个杰出的人物。有才分,有胆量,敢做敢当,是条汉子,怨他命不好,生长在高密这小地场,耽搁了施展才华。”宋三站在咱家身后,听起来好像要讨咱家好感似的说,“老爷子您多年在外,不知道您这亲家的底细,小的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他鸡巴上长了几个痦子咱都清楚。”
这样的人咱家可是见多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咱家也懒得揭穿他,让他在身后絮叨着,也算是个动静。
“孙丙是大才,出口成章,过耳不忘。这人可惜了就是不识字,否则,十个进士也中回来了。”宋三说,“那年,老秦家的娘死了,请了孙丙的班子去唱灵堂。老秦是孙丙的好友,老秦的娘是孙丙的干娘。孙丙唱起来就带上了感情。这一带感情不要紧,把那些灵前的孝子贤孙听得肝肠寸断不说,就听到那棺材里扑扑通通地响。把那些孝子贤孙和那些听热闹的吓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面如土色。这不就是诈尸了吗?只见那孙丙,走到他干娘的棺材前,大模大样地揭开了棺材盖子,那个老太太忽地就坐了起来,眼睛里精光四射,好像黑夜里的两盏灯。孙丙唱道:‘叫一声干娘你细听,为儿的唱一出《常茂哭灵》。如果没活够您就起来好好活,如果活够了,听完了哭灵您就上天庭。’孙丙一张嘴,一会儿唱生,一会儿唱旦,一会儿哭腔,一会儿笑调,中间还掺上了各色各样的猫叫,把个灵堂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大舞台。孝子贤孙们忘了悲痛,看热闹的人也忘了还有一个诈了尸的老太太坐在棺材里与他们一起听戏。直到孙丙唱完了最后一句高调,在风筝尾巴一样的余音里,那秦老太太慢慢地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然后,像一堵墙似的倒在棺材里。这就是孙丙能把死人唱活的故事。孙丙不但能把死人唱活,还能把活人唱死。被他唱活的死人只有秦老太太一个,被这杂种唱死了的活人那可就如天上的星星不计其数了……”宋三边说着边把身体探过来,从锅沿上抓了一块牛肉,满脸都是无耻的嬉笑,“您老人家这炸牛肉里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宋三一语未了,咱家就看到这个杂种的身子往上一挺,脑袋上砰然开了一朵花,然后就一头扎进了热浪翻腾的油锅里。与咱家的眼睛看到这些景象的同时,咱家的耳朵里也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巨响,随即咱家的鼻子嗅到了飘浮在香油煮檀木的香气里的硝烟气味。咱家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在暗中打黑枪。黑枪的目标当然是咱家,馋嘴的宋三当了咱家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