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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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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不可能仅靠一方独断就能办成。因为有需求的人,自然也会出现供给的人。”

小桥语塞了。经他这么一说,觉得事实也是如此。

“医学部的教授除了收取正常的诊察费、手术费之外,还收谢礼。这是因为有些人死乞白赖地不惜高价请教授给他看病引起的。不只是教授一方的责任。”

“教授的情况我不大知道。”

“因为你还是无名小辈,当然不知道。”被说成是无名小辈,小桥忽然一怔。

“那么,您在大学时也……”

“送给我的全收了。”直江叼着烟卷嘿嘿笑了,“我在这里是私人医院雇用的医生,就不能像以前那么干了。”

“您对在这里供职不能像在大学时那样凭手术收取谢礼感到不满吗?”

“并没感到不满。”

直江悠悠地喷着烟雾。

“总之,我认为那种只要拿出钱来,请好大夫做手术、住好病房的事,怎么也不是正确的。”

“是这样吗?”

“怎么不是呢?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不管有钱人也好,穷人也罢,在生命这方面没有价值之分。尽管如此,对生命至关紧要的医疗却要以有无金钱划出等级来,这能说是好事吗?”小桥说到这儿,喘了一口气,“有钱人住进一天一万五千日元的病房里,没钱人连位好医生都得不到。这样,就同明治、江户时代没有差别了。不,比那时更糟。”

“不是那么回事。”直江把烟灰磕到烟灰缸里,“明治和江户时代就不用说了,甚至在昭和之初,没有钱的人,哪里还能挑选好医生坏医生?就连找个医生看看都办不到。临死前找个医生给看看而后死去那就算很好的了。那同现在情况无不可同日而语。

“你所要说的并不单单是患者能不能得到治疗这一问题,而是更进一步得到好病房、得到好医生,能够舒舒服服地专心疗养的问题,也就是医疗的‘质’的问题。”

“对,是这样。”

“我国在个别地方还有无医村。除了这样极端的例子以外,在今天的日本,大体上普及了最起码的医疗机构,即有病看医生。”

“然而,它的内容……”

“是的,是由刚从大学毕业的医生看,还是由经验丰富的好医生看,这里是有差别的。然而,用保险制度却可以保证每人都能得到治疗这一最起码的底线。”

“这样一来,医疗上仍会存有差别。”

“这是必然的。”

直江的脸因受到窗外的光线照射,只有右半脸是明亮的。

“最低条件总算得到保证,再往下就靠个人的聪明才智了。有钱人可以住特等病房,请教授动手术;没钱人住大病房,用你这样的医生治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听到“用你这样的医生治疗”这句话,小桥翻了翻白眼。

“只要有钱,衣食住行可以尽随人意。既然是资本主义社会,医疗上也只能如此。有钱人就是比没钱人能找好医生、住上好病房,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对吗?我总认为唯有生命攸关的医疗应当是平等的。”

“平等?”直江仿佛觉得不值一驳,背过脸去,“年轻时辛辛苦苦干活的人和赌博、酗酒、懒惰的家伙,按你说都该一样对待喽?”

“我说的是关于生命都是相同的意思。”

“在解剖学上?”

“啊?”

“凡是人,不论是谁血管和内脏的位置都相同。”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是说,生命的价值每个人都平等。”

“那么,该怎么样呢?”

“不论医疗不论其他条件,人人都应平等。”

“那么,我来问你。这里有十个患者需要动手术,医生有你和我两个人。倘若这十个人一个不剩地全来要求我给他做手术,该怎么办呢?”

“那就得先从急需治疗的和难以治疗的由您去做。”

“假若情况都差不多呢?”

“那就该……”

“怎么办?”

小桥被问得张口结舌,他口吃了。

“在这时,是不是可以先从送礼多的人开始?”

“……”

“没钱人可能有点意见,最后,只好找你这个技术不高的人去动手术了。”

小桥觉得遭到了很大侮辱,然而,一时又想不出确切的反驳言辞。

“你看我们把话说远喽。”

看着默不作声的小桥,直江站了起来。院部墙上的挂钟指针指着十点三十分。

“总之,关于花城小姐的事即使被经纪人问到是怎么回事时,你也只答不知道就可以了。”

“如果我惹下了这么大的祸,那就直接找妇女周刊的记者正式更正。”

“你不要再干蠢事了。”直江把手表同挂钟调准后说,“你这么干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可是,这么放着,我有责任哪。”

“你光是默不作声就够了。”

“可是,那样就……”

“话已经说出去了,事到如今追究责任又有何用?别耍小孩子脾气!”

“但是……”

“门诊患者都在那儿等着呢。”

最后,直江用略微和蔼的语气说,随即向医务部门口走去。

花城纯子的经纪人大庭来找直江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正值直江刚做完胃溃疡手术回到护士值班室。时间快到五点,病房护士正同夜班护士办理着交接手续。

直江为了不给忙碌着的护士们造成不便,请经纪人到值班室靠里一点的沙发上坐下。

“妇女周刊这一闹腾,弄得我整日不得安宁。”经纪人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

“那个消息的事我同小桥医师直接谈了。他仅对记者说他对那件事不十分清楚,没有说更多的话。”

“我也认为医生不会对他们说那种话的。”经纪人仍以惊讶的神态盯视直江。

“总之,请您相信医师才好。”

“这么说,那条消息是他们捏造的喽。”

“也许是护士、护理员等人被问到时,不加小心多言多语造成的。这事由我去调查,如果真是这样,我会严肃处理的。”

“可是,杂志已经刊登了啊。”

“是刊登了,但不就是一家杂志吗?”

“不过,有这么一条消息,其他杂志也不会沉默的。再说歌迷们也打来电话询问,真是应接不暇。”

“总之,我要向全体职工郑重宣告今后绝对不许发生类似事件。”

“贵院住院者不少是名人,对于保守秘密一点我们寄予很大信任,如果……”

“您的意思是不信任我的话?”

“不不,我对您并不……”

经纪人对直江的强硬语气慌忙改口否认。

“作为主治医师,我明确表示我所说的是不会有问题的。以后凡有问询的电话你们可以一律不接。”

“但愿如此,只是怕有直接拥来的记者。”

“遇到这类情况时,请同我联系,我来对付。”

“明白啦!”

“将近十家的杂志社中,即使有那么一家登出来也没多大意义。妇女周刊擅长报道花边新闻,所以人们会说‘啊,又来啦’,不会信以为真的。”

“这倒也是。”

“总之,用沉默扼杀它。”

经纪人对直江的话颔首赞许,但眼里仍流露出不安的阴影。

“还有一件事,花城小姐的痔疮相当严重啊。”

“昨晚,花城对我说了,不治不行吗?”

“不治可是太可怜了。”

“以前我们也很担心这事。”

“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治呢?”

“原因很多……”

经纪人每逢为难时便在膝上搓弄两手。

“若是搁置不治,下回也许会彻底病倒!”曾站在责怪直江立场上的经纪人,不知何时转变为受责难的境地了。

“以前同厂长商量过,我们打算找一个适当的时机给她彻底治一下。”

“难道有什么不便医治的理由吗?”

“若是治就得动手术吧?”

“那当然。”

“得用多长时间?”

“若想根治,就得豁出一个月。”

“要那么长吗?长时间休假是可怕的。”

“可怕?”

“是的。”

经纪人点头承认。这时,伦子拿来了体温计。

“312号的上野先生又打起寒战了。”

“体温多高?”

“因为打战,没法测温。”

“小桥医师在门诊室,你去找他给看一下。”

伦子轻轻施礼,拿起桌上的院内电话,拨打门诊室。

“可怕,是什么意思?”

直江又转向经纪人那面。

“是这么回事。最近人们对流行歌手的评价变化极快,一不小心就会被挤下台。如果休息一个月,不在电视和舞台上露面,就有被遗忘的危险。”

“一个月不行吗?”

“虽然不是不行,但是稍有疏忽,她的声望就会低落。”

“花城小姐也会这样吗?”

“我想不会的,但她现在正处于顶峰时期。因此,必须保持她的声望不低落,否则……”

“这么说,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没有治病的时间喽?”

“嗯,也可以这么说。”

经纪人仿佛很抱歉似的蜷缩了他那庞大身躯。

“世间流传说:红一曲,三个月。即使唱出一首轰动一时的歌曲,能保持声望到三个月已是很难很难,花城的《蝴蝶季节》风行以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这么说又该亮出新流行曲啦。”

“按理应该如此。”

经纪人摇晃着他的巨大身躯叹了一口气。做完了傍晚交接手续的护士们相继朝更衣室走去。

“然而,像她这种人这么长久不治可不行。她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之所以贫血,正是因为那里出血的缘故。”

“现在还出血吗?”

“出。”

经纪人把他的肥大膝头故意抖动起来。

“没有更简单的手术了吗?”

“有一种单摘痔核的手术,但这不是根治的方法。”

“这样也算治好了吧?”

“暂时的。”

“按这治法要多少天?”

“也就是两周吧。”

“两周?”经纪人仰面看着天花板,“趁此机会一举做完割痔手术,您以为如何?”

“做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紧接着做割痔手术,加到一起就得住院三周啦?”

“是这样。”

“若是住院三周,谁也不会认为是堕胎了吧?”

这时,小桥来到了值班室。他向谈话的两人扫了一眼,然后,又拿着听诊器走了出去,伦子从后面紧跟出来。

“那么,我尽快同厂长和花城谈谈手术的事。”

“最好是根治一次,如果不行,也应当做一次简单的手术。”

“哎,请等等!这回的病名该叫什么呢?若说花城纯子因痔病如何如何,那可就砸啦。”

“每次都是令人头痛的患者!”

“对不起!”

经纪人低垂着头。

“不过,也没有必要更改。”

“您的意思是……”

“‘做完了阑尾炎切除手术,由于为时过晚,引起局部腹膜炎,病情恶化。’这么一发表不就行了吗?”

“有道理,这样就和以前的病名一致啦。”经纪人满意地点点头,说,“日期的事不经研究无法奉告,等厂长与她商量之后,再作定夺。”

“若做手术,还有我们这方面的具体安排,希望早日定下来。”

“明白啦!”

经纪人站起来,又鞠了一躬,走出值班室。

晚秋的天空已披上了暮色,直江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彩云。

站立着的直江的侧脸明显地露出了憔悴的神情。但是,这一点对于每天碰面的护士们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也是无法察觉的。

办完交接手续的护士们,都已离开了值班室。直江离开窗户时,值班室里只剩下亚纪子一个人在查点注射单。

“今晚你值夜班?”

“是的。”

亚纪子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看着直江,她的表情像要说什么似的。

“我说,前些日子给您造成很多麻烦,很是过意不去。”

“麻烦?”

“就是小桥大夫因花城小姐的事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接电话的是我。若是我能事先把电话的内容弄清,也就不会发生那事了。”亚纪子一口气说完,“那件事不能全怪小桥大夫。”

“这我知道。”

“他这人不论什么事都过分认真。”

“你不必为此担心什么。”

“可以同您再谈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

“关于户田的事。”

“户田?”

“那个被流氓划伤脸,您给缝合的患者。”

“他出了什么事?”

“您曾因为他付不起住院费,打算让他出院,可小桥说不该让他出院,就担负了他的住院费。”

“终于由小桥君付了?”

“户田说从家乡汇钱来以前,先借给他三万日元,可是,至今也不见汇款。”

“……”

“这三万日元眼看就要用光,小桥似乎还要借给他。”

“可以让他出院啦。”

“可是,他又说今后的看病钱也没有。”

“小桥君打算连今后的看病钱也全管?”

“他说事已至此,毫无办法。”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厨娘的叫喊声:“开饭喽!”

“他好像还打算坚持下去。”

“这件事本该由福利科、民政委员出面处理,不是医生该做的事。”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就是听不进去。”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希望您能制止一下小桥。”

能走动的患者陆续来到走廊打饭。

“但是,这事可不好办。即使我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不会的,小桥大夫非常尊敬您。”

“让他有多大能力就使多大能力吧。”

“那怎么能行……”

直江好像把仰望着他的亚纪子推开似的站起来走出值班室。

直江回到院部坐到沙发上点着第一支烟时,好像跟随过来的一样,小桥也走进来了。

“上野先生怎么样了?”

“打完寒战之后,又发起高烧来,现在体温是382c。”

“原来如此。”

“脸色苍白,仔细观察时略微呈黄色,经过肝功能化验,黄疸指数正在上升。”

“血液检查结果如何?”

“血红蛋白为百分之八十,不算太低。红细胞三百二十万,严重贫血。”

“这事刚才我从病历上已经看到了。血象如何?”

“这一点,总是搞不清楚。我认为红细胞的形状好像有点异样。”

“怎么异样?”

“我觉得它的形状散乱,这回我想亲自拿到大学中央检查室去化验一下。”

“另外还有什么变化?”

“现在患有口腔炎,据老太太说从前也时常发病。”

“病倒的事也不是初次吧?”

“嗯,从前也有过两次因晕眩和头痛倒下的情况。”

直江把脚平放在椅子上,点了点头。

“那么你认为这是什么病呢?”

“这个吗?从显露出黄疸的症状来看,我想还是肝炎。”

“那么,你观察到的贫血又该作何解释呢?”

“仅就肝炎来说,他的贫血似乎比肝炎厉害……”

小桥语塞。其实,他倒是想来听听病名的。但由于刚才反驳过直江,终于失去了机会。

“血象必须再仔细化验一次才行,不过……”直江在手中玩弄着烟卷说,“那病是不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呢?”

“啊?”

“apstische an&228;ie [1] 。”直江把同一病名用德语重复了一次。

“那么他……”

“是的,没救啦!”

“可是……”

“当然,不经过周密的化验,还不能下结论。”

小桥想起了讲义上和国家考试中学过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定义。来到外科以后,对内科疾病的知识大多生疏了,但依稀记得伴随舌头发炎、出现贫血、红细胞形状异常的病。仔细想来,上野幸吉的病确实类似此症。

“如果是这种病,该用什么治疗方法呢?”

“吃新鲜肝脏的肝脏疗法,但效果不大。真正奏效的也只有输血。”

“输血?”

“每天四百毫升左右输血试试。”

“是。”

小桥虽然答应了,但心情并不畅快,每天连续输血四百毫升,要确保其费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这方法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吗?”

“没有啦。”

“上野的保险是救济户保险。”

“没关系。”

“他可要长时间地住下去呀。”

“当然是。”

“老实说,前几天因为我收了一个连病床差额都缴纳不起的患者,院长责怪了我一顿。”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明白了’。”

“呵。这不很好嘛!”

“可是……”

“该说的我都说了,就这样吧!”

直江拿起桌上的晚报,又把腿交叉起来架到椅子上。

[1] 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德语拼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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