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次日下午五点三十分,真弓从惠比寿的公寓出发了。从惠比寿到直江住的池尻,乘汽车有十五六分钟的路程,但这只是从医院打听到的住址,又是初次去,所以她提前离开了家。
由于晚间下班拥挤不堪,车子到池尻用了二十分钟。真弓在事先问好的汽车站向前第二个交叉口处下了车,在拐角的水果店买了苹果和葡萄,向店主询问了池尻高地住宅。
“从这往前向右拐过第一个路口,再走两百米左右有个白色的八层楼。”
水果店的女主人还特意走到人行道上指点。道谢之后,真弓觉得心里有些紧张。
眼看着就要到那个大夫的家里啦!
这真是一出“弄假成真”的戏。不过,这个“真”的一步棋隐藏在真弓心里已经很久了。
拐过路口步行两三分钟,右方就有幢白楼。那条小胡同里开着几家寿司店和面馆,这幢楼房好像在高傲地斜视着它们。真弓看到这些,忽然心里发怵了。尽管从前为了治病见过一面,但现在竟闯进如同初次见面的医生家里,太厚颜无耻了。
还是算了吧……
她停在楼门口朝里边观望。透过宽大的玻璃门,可以望见里面的柠檬色一楼大厅,右方挂着一排信箱。
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当她又一次抬头仰望,回过头来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走了过来。真弓像被他的视线顶着一样走进了楼门。那人朝真弓扫了一眼之后,超越过去,拐向一楼右边去了。
真弓好像得救了似的朝左边的电梯口走去。直江的房间是五楼518号,两部电梯现在都在高层处。
她一边等待电梯下来,一边拉正脖子上的围巾。白色大衣配上柠檬色围巾一定很合适,但她觉得没把握。后面又来了两人乘电梯,她又像被顶了一下似的赶紧乘上电梯。
出了电梯,来到五楼,一片寂静。真弓听着自己鞋跟的回声,胆怯地顺着走廊向右读起房间号码来。向西延伸去的走廊从510号开始,518号是尽头倒数第三个门。门上挂着“直江”两字的名牌。
真弓在门前调整了一下呼吸,看了看名牌旁的黑色房门。房门静悄悄,窥探不出门里的动静。名牌之上钉着一块自来水公司的用户牌,旁边有个塑料罩,装有煤气表和电度表。这在新建的公寓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但真弓却觉得非常新奇。
真弓又犹豫了。本来可以伸手去按门旁的门铃,但她踌躇了。
会不会被“爸爸”发觉呢?
佑太郎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他那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可是,我的脚脖还疼啊。真弓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五分了。
我是在上班前顺便到这里的,并没干什么坏事呀。八点到酒店就行,头发已经梳理好,光剩下去上班了。从池尻到银座有三十分钟就足够了。
让他检查一下,然后就走有什么不好?电梯好像停下了,走廊尽头传来了门铃声、说话声和脚步声。
真弓闭上一会儿眼,按了旁边的门铃。
门内的铃声在门外也能听到。真弓知道正门上有个猫眼,便向门旁闪开了身子。因为她怕直江从那小圆眼里看她,那多不好意思啊。
直江还没来开门。已经用手指轻轻地按过了,里面也传出了两三次鸣响,如果他在屋里,肯定能听见。
难道他不在家?
真弓又重新用力按了一次。霎时间,门开了。她慌忙撤回按铃的手,穿着和服的直江握着门把手伫立在她面前。
“我是,昨天晚上给您打电话的……”
“啊。”
直江点头并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子。
“请进!”
“我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我刚要睡着,想不到……”
“那我以后再来打扰。”
“不,没关系。”
直江搔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关好门,上了锁。
真弓为锁门犯了疑心,但仍走了进去。
“这是我给您买的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真弓递过水果来,直江连看都不看一眼,便在暖炉前坐下了。
真弓不得已也穿过厨房走进里屋。一面是窗户,一面是书架和写字台,另一面是床。看样子是躺下了,床上的毛毯掀在一旁杂乱无章。
真弓觉得她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多少感到有些惶恐不安,但现在又不能逃走。
“饮料只有酒类。”
“不,不必啦。我来只是想求您给诊察一下。”
真弓像淑女一样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在银座酒吧间极受欢迎的这个红人,来到单身医生的房间时,情况就不同了。
“本来应该到医院拜访您,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去,这才……”
直江并不回答真弓的辩解,只把摆在暖炉上的杂七杂八的书和笔记本向右边推了推。所有的书都像是医学方面的大部头外国文献。
“在您休息时间,突然闯到府上,对不起!”
“这倒没有什么,你的伤是在两个月以前治的?”
“九月上旬。”
“是踩空了楼梯扭伤踝骨的,对吧?”暖炉的台上有一个酒杯,那里还有三分之一的酒没喝完。“那么,让我来看看。”
“就在这里吗?”真弓环视了一下房间。她来治脚是个事实,但要诊察时,又觉得在这普通的房间里有点怪异。
“请你躺在那个沙发上。”
直江毫不客气地指着沙发,站起身来。
“脱下袜子。”
既然是来治脚的,脱袜子似乎理所当然,但受别人命令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
“两只全脱。”
脱当然要脱,可真弓这长筒袜是同三角裤衩连裆在一起的。
“这……”
“我转过身朝窗户那面看。”
不等真弓说完直江便转过身去,走近阳台那边的窗前,背朝这边。
真弓此时后悔不该任性地闯进这房间来。虽然说是看脚,可这是只有两人的密室。在医院可以随便做到的事,在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一切都同淫乱和暧昧联系着。
早知如此,不如约他到咖啡馆里问问病情就算了。
这脚本来就没问题,只是穿着高跟鞋多走了路,脚脖微微感到疼痛而已,而这阵子早就不那样了。说脚疼只是作为同直江会面的借口,不是今天非看医生不行的事。
今天一心一意要来见直江,是因为昨天听了佑太郎女儿相亲的事,突然感到寂寞引起的。看来,这种做法也太轻率了。
摆出这副架势让他看也太……
能同直江两人在一起并不感到懊恼,然而,从医生和患者的立场相会,可太没意思了。
“脱好了吗?”
“是,这就好……”
真弓不顾体面尖声尖气地回答后,朝窗户那面望去,直江确实面向窗外看着。她慢慢卷起连衣裙的底襟。因为连衣裙很短,马上够到了紧身的腰带处,真弓一面盯着直江后背,一面把裤衩脱到膝部,再往下一使劲儿把袜子全脱掉,迅速把它压到了大衣底下。
“脱掉了。”
“那么,你躺在那里!”
直江转过身来,用下巴指示说。真弓望着直江的眼神,徐徐躺下去。
“是右脚?”
“是的。”在明快的蓝色短连衣裙下,两条裸腿平放在沙发上了。
“是脚脖处?”
刚一触摸,真弓便忽地缩回了脚。
“放松,放松,是这里疼?”
直江顺着脚脖周围从外向里依次按去。
“有点。”
“这里呢?”
“不。”
“这里不疼吧?”
“是的。”
说实话,是疼还是不疼真弓也不太清楚。
“轻轻地屈膝!”直江的一只手捏在踝骨上,一只手抓住脚尖,而且,把脚向上下左右扭动。
“这回怎么样?”
“……”
“不疼吗?”
说疼也疼,说不疼也不疼。现在已经不再是脚病的事,而是被他摸着脚,被他看着,头脑已不清晰,只觉得昏昏沉沉的。
直江进一步从小腿向膝盖部检查。真弓觉得她被偷看了从脚尖到裙子深处的私密处,脸红心跳,喘着粗气。
但愿他快点检查完。
真弓觉得时间太长了,但实际并没有多长时间。
“好了。”
听到直江的喊声,真弓像个弹簧布娃娃一样,忽地坐了起来。
直江到厨房水池去了,真弓慌里慌张从大衣底下掏出连裆袜来,摇摇晃晃伸进右脚。厨房那边有水流声,大概是直江正在洗手。一想起那是因为摸了自己的腿脚时,羞得真弓真想一下子跑掉。
“这回只是从外部诊察的。”
返回来后,直江仍坐在先前的暖炉前说。
“看样子用不着担心。”
这一点真弓自己也十分明白。
“确实不是骨头方面的病,是连接脚脖关节的韧带受到挫伤,紧跟着又被抻拉了一下,这部分已经恢复原状了。”
真弓顺从地点了点头。
“只是高跟鞋之类不稳定的鞋,对恢复部位会施加压力,最好不要穿它。”
“今后都不能穿吗?”
“两三个月就行,走短路也没有妨碍。”
“谢谢!”
“从哪方面说都不碍事,慢慢会好起来的。更不必往医院跑。”煞有介事地跑来诊治,竟然说什么事也没有,真弓可有点惋惜。
“夜间有时也一剜一剜地疼。”
“不穿高跟鞋,立刻见效。”
“脚常发酸。”
“都是同一原因。”
当即答复,真弓再也无计可施了。
如果就这么回去,为何来这一趟呢?
反正脚也被看了,刚才那股害臊劲儿也过去了,真弓反而有了胆量。
“听我说,我今天来这里看脚的事,希望别告诉‘爸爸’。”
“就是不向院长说,好,我明白啦。”
“‘爸爸’最近情绪不好。”
“是吗?”
“您没注意到?”
“没有。”
“让我告诉你吧!”真弓乐意在自己和直江两人之间搞点什么秘密,“小姐为相亲逃跑了!”
“噢?”
直江盯住烟卷烟雾,一动不动。
真弓生气地说道:“我说的是三树子小姐。她似乎另有意中人了。”
“是吗?”
“昨天晚上因为相亲泡汤啦,‘爸爸’大发雷霆,在我那里一直待到很晚。”真弓言外之意是炫耀一下自己,她抬头看着直江继续说,“一直等到十一点钟,也没听到家里来电话说小姐回来,于是,心神不定地回家去了。起初,他以为小姐很快就能返回家来,可是,我说‘是不是寻死上吊啦’,这么一吓唬,他可沉不住气了。回家时脸色苍白。”
“……”
“然而,今天中午,‘爸爸’来电话说,小姐今早回家来了。”
直江点点头,把余酒一饮而尽。
“我以为她只是个一般的小姐呢,可她胆量够大的呀!这种事您不感兴趣?”
“并不是不感兴趣。”
“大夫,您见过三树子小姐吗?”
“见过。”
“您以为如何?”
“我认为是个好姑娘……”
“光这些?”
“是的。”
“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愿意听吗?”
“怎么都行。”
“我告诉您以后,您可得听我的。”
“是怎么回事呢?”
“您不同我约好,哪能随便告诉您。”
直江站起来,从洗脸池下拿出一个一升的酒瓶,直接往空杯里倒。“你不喝吗?”
最近真弓的酒量大增,酒吧下班时,她总是喝得醉眼蒙眬。
“是冷酒。”
直江想去再拿来一只杯子。
“不,我自己去取。”
真弓麻利地站起来,到洗碗池去了。
“架子上的杯子可以用吗?”
“请便!”
洗碗池上安装着不锈钢碗柜,那里摆着咖啡杯和玻璃酒杯,全都口朝下扣着。旁边的印花餐巾叠放得有棱有角,不像是男人整理的。
“有谁来给您做清扫吗?”
直江不答,只顾往真弓拿来的酒杯里倒酒。
“是不是位很漂亮的女人?”
直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像没听见一样只管喝酒。
真弓因为直江不回答,气愤地咕嘟一口喝了不少。
真弓喝惯了威士忌,觉得这清酒甜丝丝的,很爽口。
“让我来给您做女佣,行吗?”
“刚才你要说什么来着?”
“说到半道被岔开,忘了,请原谅!”真弓又喝了一口,“您能发誓不对任何人说?”
“好的。”
“一定?”真弓从下往上看直江,说,“您不认为我像谁?”
“像谁?”
直江从正面看了一下真弓。
真弓脸部轮廓窄长,眼大而有神,鼻尖略往上翘,微微有点兜齿,尽管属美中不足,但反倒惹得男人喜爱。这个特征真弓自己最清楚。“看不出来?”
“你像的那个人我认识吗?”
“当然认识。”
直江疑虑似的深思起来。
“那么,再给您一个线索,这人是医院里的人。”
“医院,你指的是东方医院?”
“是啊。”借着酒劲儿,真弓的言辞变得亲昵了。
“医院里的人,是护士吗?”
“不对,是男的!”
“男的?”
“您常把身体给他看。”
“给他看身体?”
“还不明白?”
“不明白。”
“那,我就告诉您吧,我就是x光技师泽田武男的姐姐。”
直江重新端详了真弓。男女两人虽然有些差别,但大眼睛、翘鼻子方面给人的感觉是相同的。
“您惊讶了?”
“但是,你们俩的姓不同啊!”
“可我们俩确实是姐弟。弟弟是我母亲再婚以后生的。”
直江仿佛要再确认一下,仔细看了看真弓。
“院长知道他是你弟弟吗?”
“当然知道。是我恳求院长雇用弟弟的。”
“原来如此。”
“我时常听武男说您的事。”
“你们没有住在一起吧?”
“我住在惠比寿,弟弟住在医院宿舍,不过,时常通电话。”
“泽田君知道你和院长的关系吗?”
“不十分了解。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所以,请您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他。”
“这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弟弟很崇拜您。”
“崇拜我?”
“是的,他说您虽然看着有些可怕,但是是位了不起的人。”直江默默地喝酒。
“听说您辞掉了大学职务,仍然自己花钱搞研究。”
“……”
“弟弟说您以自身做实验,在研究骨骼。”
“可能是他误会了。”
“您不用隐瞒,我看过您的x光片。”
“我的x光片?”
“是啊,就是您从各个角度拍的几张x光骨骼相片。”
“什么时候?”
“上次,我到医院治脚时,有很多照片在墙上贴着晾晒,我问都是谁的,他说都是您的。黑的地方浮现出白色的骨头,初看时真有点害怕,但渐渐也就习惯了。”
“……”
“那是研究什么呢?”
“不是研究。”
“既然不是研究,为何拍那么多呢?”
“只是随意拍拍。”
“光是出于兴趣才不会干那种事呢!您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直江不答,只喝酒。
“当我想象您在暗室里凝视着那些骨相的神态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子。好像有点害怕,感到杀气腾腾的。”
直江看着变暗了的窗户。
窗外都市的天空被晚霞染得红艳艳的。紧盯窗户的直江,表情好像有说不出的苦痛。
“上次您给我看脚时,我就觉得您的眼睛非常锐利,从侧面看更觉得可怕。”
“是吗?”
“您光看骨头真的不害怕吗?”
“已经习惯了,没什么感觉。”
“我从那次以来,时常梦见骨头。”
“怎么个情景?”
“白色骨头从黑暗中蹦出来,嘁里咔嚓碰到一起,咔吧一下折断了等。”
“好啦,不要说啦!”
“您讨厌这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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