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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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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想让伦子去把他叫醒。

“打个电话就行,也许他已经起来了。”

伦子轻施一礼,逃走似的朝楼梯那面跑去。

接到小桥的电话后直江来到了值班室,此时已是十点钟了。也就是在接到电话后的十分钟。因为下了夜班,他也未着白大褂,只在毛衣外面套了件西服,头发乱蓬蓬的。他轻轻打着哈欠,脸色晦暗,睡眼惺忪。昨晚十点稍过他便回值班室去了,为什么还是这么一副睡不醒的面容?也许是深夜没睡着的缘故吧。

“新年好!”

小桥、亚纪子、中西等人互致新年问候。直江仿佛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元旦似的,也向大家问了好。对于直江来说,也许新年毫无意义。

“您正睡着,把您吵醒,实在抱歉。”

“哪里,反正我也该起来啦。”

“听说今天您要回北海道去?”

“是的。”

直江轻轻伸了个懒腰,从西服兜里掏出烟卷来。

“是这么回事。关于上野先生的病,今天早晨一上班看到了这封公函。”

小桥又把给伦子看过的信函拿了出来。直江手里夹着烟卷翻看起公函来。他的细长手指在朝阳照射下像透明体一样苍白。

直江从头到尾念完,反过来一看没有字,便把它又装进信封里。

“这公函太不近人情了。这就等于命令他死!”小桥又把公函拿回来说,“真不知官老爷们是怎么打算的,竟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莫名其妙!”

“对这个患者最近有官方的人来调查过吗?”

“没有。”

“……”

“谁也没来吧?”小桥好像再确认一下似的转身问身后的亚纪子。

“没有人来。”

亚纪子回答。

“医疗救济的申请书发出去了吧?”

“是的,我们每月都照例填写。”

“那些信函中有没有关于治疗效果询问的函件?”

“函件吗?”

“电话也算。”

小桥盯着亚纪子思索起来,忽然像想起来似的冒出一句:

“这么说来,倒有一次打电话来问过。”

“怎么问的?”

“问‘这个患者用输血能治好吗?’”

“那么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当然回答说:‘不能治好,只是临时有效,并不是根治的办法。’”

“像这种话在你的报告中写了没有?”

“在一个月前的治疗效果报告中,区政府让写详细点,我就把同样的话也写上交了。”

直江弹掉烟灰,轻轻点头。

“这就是了,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这个?”

“正是你这么写了的缘故。”

“但是,我是按照医学的正确情况报告的。他的病给予输血只能维持一时,最终仍是无济于事。这并没有错误。”

“你没有错,但官员们也没错。”

“那是怎么回事?”

小桥把两手拄在写字台上探身向前询问。

“不见效果的治疗不准长期持续,这是医疗救济的根本原则。特别是对高价的治疗更不允许。”

“岂有此理!他们这样做,那人会死的。假如停止了输血,那人会在一周以内死去。”

“是会死的。”

“那样就可以吗?”

“固然不好,但在道理上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这么说,可我在医学角度上一点也……”

“我知道你没错。但是,随意承认没有效果的治疗,就会使某些医生滥用职权干些违法勾当,增加预算。政府方面的规定也有其在理的一面。”

“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同平时一样,小桥一兴奋脸色就呈灰白色,嘴角颤抖。亚纪子担心地盯着他。

“写谎话就好啦。”

“写谎话?”

“是啊,就说输血非常有效。”

“写这种谎话真是轻而易举。现在就去订正也可以?”

“不,已经迟了。”

“为什么?”

“已经写了一次那样的报告了。再说你写的报告是正确的。”

“到底应该怎么做呀?”

“现已没有办法。”

也许因为渴了,直江站起来到水龙头接了一杯冷水,喝了下去。小桥紧攥两拳,放在桌子上,一声不吭。

“明白啦。上野先生的输血费由我来负担。”

“别干这种事!”

“我干,这是我的责任。”

亚纪子从身后拉扯一下小桥的白大褂,像是在说:要沉住气。

“不这么做,我的心情无法平静。”

“你这么做之后,他的生命也只能延长一两个月,顶多能减轻你的一点精神负担罢了。”

“行,那就行!”

“别耍小孩子脾气!”

突然,直江低沉地喊了一声。小桥一怔,抬头看了眼直江,然后又低下了头。亚纪子和中西两人停下手中的活,不知如何是好,盯望着这两人。

直江拿过上野幸吉的病历,慢慢地翻阅,从前到后一张一张地看完,说:“护理人老太太已经知道她老公没治了。给他输液吧,从今天起每天用百分之五葡萄糖五百毫升加上三支阿度那。”

“加上阿度那干什么?”

阿度那是红色溶液止血剂,一般用于在手术以后输液,这对上野的病毫无用处。

“把它掺到葡萄糖液中,让它发红。”

“但是,这么做……”

“看着像血。”

直江掐灭烟卷。

“那么……”

小桥欲言又止,看看直江。直江交叉两臂看着窗外。

“您是说表面上给他以输血的印象?”

“对。”

“这么做,那不就是欺骗吗?当医生的允许这么做吗?”

“现在已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了,而是别无他法。”

“可是……”

阳光照射着的直江的侧脸,在小桥眼里简直像个睡醒了的冷血动物。

“一旦停止输血他就会死的。”

这种事即使小桥不说,直江也十分明白。可是,小桥不说出来心里就不能平静。

“您是说死了也没关系吗?”

“即使按目前这么输血下去,两三个月以后也得死。”

“但是,我认为没有必要弄虚作假加速他的死亡。”

“弄虚作假?”直江转过身来说,“这叫弄虚作假?”

“难道不是吗?”

被直江瞪了一眼,小桥霎时间感到胆怯了。

“活的时间长短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是否能让他们接受这种死法。”

“硬把加了止血剂的红色葡萄糖液说成是输血,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呢?”

“因为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所以不安心。可是患者本人、家属都不知道这件事。”

“即使这样,也太……”

“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给他做了治疗,但毫无办法。只要我们对得起患者,不感到内疚也就算了。”

直江说,活的时间长短不如死的形式重要。并说,五十二岁的人得了绝症,多活上两三个月或现在死去,都不是问题的关键。重要的是医务人员尽了全力抢救,没有奏效,他最终死了,但我们心里丝毫没留下悔恨。小桥现在明白了直江的用意。可他觉得这仅是一家之言。所以,他不认同这种观点。但是,作为一个医生,他的心情无法释然。

“医生要为拯救患者而尽力,而且,在拯救不了时,哪怕为他延长一天生命也好,不是吗?”

“从理论方面讲,这一点都不错。然而,世间的一切事并不都按理论付诸行动。”

这些道理小桥全懂,但他就是想不通。

“既然是医生,就应该遵守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

直江把架着的两腿调换了一下位置,微微一笑。

“你知道什么是人道主义?”

“当然知道,任何人的生命都重要,都要用博爱的精神去拯救……”

“你这做法不成为怜悯了吗?”

“不是。不论任何生命只要他能活就得让他活下去。”

“让他活下去?”直江又微微笑了笑说,“毫无缘由地让他活下去就是人道主义吗?”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吧,不过,原则上是这样。”

“你没学会应用。”

“啊?”

“只在大学医院里当医生,头脑成了木头疙瘩,完全不会具体应用。”

“能这么严重?”

小桥作为从大学医院派到这里研修的医生,对这话不能无动于衷。

“光记住医学书上的内容还不是医生。哲学、伦理还有《医师法》都要学习,否则不行。”

关于医疗救济方面的事,没有读过《医师法》的小桥,被问得张口结舌。

“还得学会杀人的方法。”

“杀人……”

“是啊,当实在没有办法时,让患者和家属们想通,让他死去。”

“医学上没有教给让人死的课程。”

“若是设置这种课程,本该由我去当教授的。”

直江用他煞白的手抚在枯瘪的脸上。

“不过,那么做不是成为刽子手了吗?”

“不错,医生本来就是刽子手。任何人都避免不了死,只是让人想通之后死,帮助他去死,医生这一职业就是如此。”

“那么,被医生拯救了的人们该做何解释呢?我们现在不是正在拯救着吗?”

“拯救?”直江看着小桥说,“我们并没有拯救任何人。得救的人们是因为他们有得救的能力,医生只是调动了他们的生命力。”

“然而,何必非当刽子手不可呢?”

“不,医生有时必须当刽子手。”

“……”

“医生的对象不是理论上的‘病’,而是患者这么个‘人’。”

直江站起身来说。

“我该回家啦。”

“上野先生的事还是……”

“因为你是他的主治医师,我不便再说更多的话。你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怎么都行。”

“就按您的意见去做,对他本人和护理的老太太该怎么说呀?”

“反正一两天以后病情要恶化的。到那时就说我们拼命抢救他,但是,这次怕是不行了。”

“红色液体怎么……”

“同以前一样,早晚两次就可以。病情恶化以后增到三四次,药量也要加大。这样做,无论患者还是护理他的老太太,都会深信我们确实竭尽全力抢救他了。”

“假若停止输血,他还能维持几天?”

“也就是五六天吧。”

“五号那天您能回来吧?”

“差不多……”

“往札幌可以通电话吗?”

“我打算住在g旅馆,这是札幌的一家大旅馆,问一下电话局马上就能知道。”

“明白啦。”小桥答应之后立刻说,“请您尽量早点回来。”

“嗯。”

直江应允道。走到值班室出口时,他转过身来,突然依依不舍地向小桥、亚纪子还有中西等人依次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朝走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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