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真是个怪人!”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伦子也就不再相劝了。
正如他所说的要在傍晚之前回来一样,直江五点稍过就回旅馆来了。
伦子在街上买了手套、短筒靴后也刚刚回来。
“母亲好吗?”
“嗯。”
“她说让你在家住了没有?”
“过几天去住。”
“好像我在这拖着你,多不好啊!”
直江默默地脱下西服。
“明天,咱们到支笏湖去一趟吗?”
“支笏湖?”
“坐车去一个半小时就到,那是个非常幽静的具有北国特色的湖泊。”
“可是,现在是冬季呀!冬天,湖面都冻上了,上面覆盖着雪,什么也看不见,对吗?”
“不,那里不冻。”
“在那里住宿吗?”
“记得那里有个大旅馆。”
“去倒是可以去……”
尽管这么做有点对不起直江的母亲,但伦子很希望看那被树林环绕着的冬天的湖泊。
那天,仿佛等待夜晚来到一样,雪花又开始飘落下来。也许是天气转暖的缘故,雪花像撕开的棉花一样大朵大朵的。
伦子同直江踏着雪道来到街上。
“下雪天反而是暖和的。”
正像直江说的那样,身着在东京穿的衣服加上大衣就能顶得住。
商店开市,白天到处洋溢着繁华景象,一到夜晚,各店都早早关门,灯光稀疏了。素称欢乐街的薄野,也只有几家快餐馆稀稀落落地开着门,只有些年轻人出出入入而已。其余,则是立着门松的、贴着恭贺新年红纸的关了门的店铺。大街还没有恢复常时的喧闹。两人在没有歇业的寿司店吃了晚饭。那里客人也少,三个厨师悠闲地看着电视。
吃完饭走到街上时,雪下得更大了。
“我们走着回去好吗?”
“到旅馆得走十分钟啊。”
“没有问题。”
伦子仰着脸,让雪落到脸上。无数雪片撞到脸颊上,贴在那里化成水滴流下去。她的前后左右都有雪花落下。即使前面四五米处走着的人,也只能看到一个黑色轮廓。
走过南一条街来到大道上时,商店的灯几乎全熄灭了,只有汽车亮着前灯在雪中驶过。放下百叶窗的大厦和街道两旁的大树,偶尔在雪中陡然挺出它的高大身躯。
伦子悄悄靠近直江,把右手插进直江的大衣兜里。现在,直江和伦子所占的空间被雪花包围着。除了他们以外,所有的街道、山冈以及昨天降落的荒凉的飞机场,一切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了。
“雪下得这么大,明天还能去看那湖吗?”
“没问题。”
直江紧紧握住衣兜里的伦子的手。
“是吗?”
伦子现在把一切都交给直江了。
漫天飞雪中只有一处灯光辉明,远远望去,仿佛只有那里存有生机。走近一看,那就是旅馆的入口。两人在回转门前啪嗒啪嗒抖掉了身上的浮雪,走进门去。在乘电梯的一段时间里,浮雪早已化为水珠了。
“累了吧?”
“不累。”
“到酒吧去吗?”
“嗯。”
伦子点头应允。她暗忖:不去酒吧不也挺好吗?大雪之夜能同直江两人在一间屋里已够满足了。
直江看出了伦子并不怎么愿意去喝酒,于是仰卧在床上说:
“我们睡吧。”
听见直江唤她,伦子这才想起白天想跟直江说的话来。不过,也只是一闪念,等到钻进直江的臂里被搂紧时,什么都忘了。
次日,两人在十一点钟走出了房间。在四楼的餐厅吃完午饭,到百货商店走走,下午两点过后,叫了一辆出租车。
昨夜的降雪使道路两旁的雪墙更高了。新雪反射着太阳光十分刺眼。
汽车驶过千岁,直奔支笏湖。这条路和昨晚在梦中看过的一样笔直,被没有尽头的雪墙围拢着。伦子对此大为吃惊。道路两侧光秃秃的落叶松树林深处,有一片翠绿的针叶树林。所有植物都已枯落变成一片白色,唯独这里呈现出绿色,伦子颇觉不可思议。
旅馆位于可以俯视湖畔的小山丘上。从屋子里可以透过光秃的小橡树、枫树和白桦树看到支笏湖。
女服务员拿来白桦树皮和木柴,点着了炉子。炉膛内立刻呼呼地燃起火焰来。
“太阳就要下山了。”
“能走到湖畔吗?”
直江问道。
“从右面的山坡可以下去。”
女服务员一边回答一边拿着大钳子把木柴添进去。
顺着刚能走过一辆车那么宽的雪路往下去,向左拐便是湖畔。
从旅馆窗户所看到的蔚蓝色的平静湖面,走到近前时却发现荡漾着冷飕飕的细浪。
这是一处破火山口湖,四面被山峦环绕。它那银装素裹的陡峭山体上,长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针叶树丛。
“那座是樽前山,这边的是风不死岳。”
直江顶着寒风指点着。左面是在冬空里喷着薄烟的樽前山,其对面便是露出锋利岩肌的风不死岳。正面的山峰离湖稍远,太阳斜挂在山峰上空,染得一片通红。
两人站着的地方距山坡下那个日本式小旅馆二十米远,在通往码头的雪中小路尽端。白天,不知是谁曾来过码头,脚印到这里便断了。
“没有人迹啊。”
只有他们两人迎着冬天湖面刮过来的寒风观赏着湖面。
在没有声音,没有活动物体的无限寂静中,只有寒风吹打着脸颊。
“太过宁静了。”
伦子忽然好像听到了声音。其实,她根本无法弄清那是一种什么声音,或许那就是寂静中的声音。
“这湖非常深,兴起波涛来令人生畏。”
“大概很凉。”
“以前这里有几个人丧生,但尸体从没漂上来过。”
“为什么呢?”
“因为火山爆发以后沉入湖底时,树木也随着沉了下去。”
“这么说,湖底下长有很多树。”
“尸体一旦沉入湖底,就被那些枝条挂住再也不能漂上来。”
“一具也……”
“是的。”
伦子朝眼前的蓝黑色湖面望去。
眼下的湖水轻轻荡漾着,那里映照着岸边的雪檐。在这片寂静的湖面底下,原来藏着那么多可怕的面孔。在这片寂静中,不知有多少尸体隐藏在里面。
“太可怕啦!”
伦子的视线从湖面移开,把脸贴向直江怀里,如果再看下去,好像就要发生不祥的事件似的。
“我们回去吧!”
直江应允了,但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湖面。
突然,身后发生了一阵骚乱。回头看时,足有数百只,不,有数不清的乌鸦成群结队从身后的树林里飞出来,向风不死岳的方向飞去。当黑色群体逐渐变小,变成点消失在斜阳照射着的红色雪山时,两人这才对视一下,顺着雪道踏回原路了。
洗完澡,吃完晚饭时,外面完全黑了。打开窗帘往楼下看,但见庭院里到处是雪,泛着白光,再往前便一片黑暗,看不到湖了。
“你怎么啦,不再喝了?”
“脸红了吧?”
伦子用两手摸了摸脸,然后给直江空杯子里倒满酒。
“明天你回去吗?”
“是的。”
“明天我也回家去。”
“是啊……”
他们并未约定一直待在北海道。这回只是听从直江的劝诱跟着来过了两天。她也知道直江必须回家。
“我明天回去。”
“明天是四号,离上班还有三天时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好的。”
“难得的新年休假,领你到这种地方来,十分抱歉!”
“哪里,我特别开心。”
“不会忘吗?”
“当然不会。”
直江目不转睛地盯着伦子。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无限温情。伦子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又不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您什么时候回去?”
“可能要迟一两天。”
“因为我来打扰了你,待我走后,同母亲好好亲热一下吧。”
直江一连干了两杯,然后一边斟酒一边说:
“没有什么留给我的话吗?”
“我?”
“嗯。”
“瞧你……”
伦子想,两三天以后又要见面,还留什么话?太滑稽了。
“如果有,最好都说出来。”
被他一催促,伦子想起了昨晚想说而被打断了的话。
“有一件事我想说给你听。”
“什么事?”
伦子重新坐好,眼光低垂。
“我……那个没来。”
“那个?”
“……”
“怀孕了?”
伦子点点头。直江死盯着酒杯,随后慢慢地喝干了酒。
“我堕胎也可以。”
没听到直江的意见之前,伦子先说了。光是怀孕就满足了,至于更多的事,伦子从一开始就没希望过。
“不想生下吗?”
“那……”
伦子欲言又罢。
“我跟谁都不想结婚,当然也不想同你结婚。但是,如果你愿意生下孩子,我一定尽我能尽的义务。”
“这么说,可以生下孩子啦。”
“我也这么盼望着。”
“这话可当真?”
伦子微微颤动着身体闭上了眼。她并不悲伤,可却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啦?”
直江来到伦子身旁,拥抱着她颤动着的后背。
“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高兴。”
直江用细长的手指为伦子一根一根地梳理头发。过了一会儿,伦子仰起泪流满面的脸说:
“另外,还有一个恳求。”
“什么?”
“请你别再注射麻药了。护士长和院长先生好像都已察觉了。”
“噢,这件事吗?”
直江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再也不用了。”
“真的……”
“当然。”
直江笑着,朝黑暗的窗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