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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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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二十七年八月,日本对清政府不宣而战,甲午战争爆发了。

寺内随即当上陆军少将,兼任运输通信长官和参谋本部随从随军出征,不过他没有直接奔赴前线。由于这场战役中的功绩,被授予三等功金鵄勋章并获得年金七百日元。

接着于明治二十九年他接到命令,再次出访国外,巡视欧洲各国,明治三十年回国。第二年就任陆军中将,授予准四位位阶。仕途上真可谓一帆风顺。

另一方面,小武敬介的生活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早晨九点离开在谷中租借的住房,花将近一个小时到达位于九段坡上的偕行社。一般是六点下班,如果有宴请活动什么的,根据需要有时要到七八点钟回到谷中的家。大都是步行,偶尔也坐人力车回来。

小武的长子正太开始上小学了。可能是继承了小武的血统,脑子很机灵,上学以来的三年中年年都是班长。

正太自懂事以来,动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小武的断臂,在浴室里他还怯生生地触碰手臂的截面。

“父亲为什么没有右臂呢?”

从浴室回来的路上正太一边和爸爸并肩走着一边问道。

“打仗失去的。”

“为什么呢?”

“手臂被子弹打中了,就把它截断了。”

“为什么子弹会打中它呢?”

小孩的“为什么”像连珠炮似的向他袭来。

“打仗很勇敢呗。”

“打仗为什么要勇敢呢?”

小武顿时语塞了,乍被问到,一时找不到话来应答。

“男人应该勇敢。”

正太沉默了,可是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了。

真是这样吗?

小武反问自己。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对这样的问题,年轻的时候应该没有踌躇迷茫过。

小武顿时醒悟,自己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不再是个军人,人生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这一年小武四十三岁。

甲午战争之后的十年,日本把俄国当作假想敌迈入激烈的军备扩张期,国民的苛捐杂税陡增,生活变得拮据起来。与甲午战争之前的军费相比,现在每年要支出三到五倍的军费。

这段时期小武家中难忘的事件接踵而至。

妻子佳毓感冒不治,恶化成肺炎,于明治三十二年秋天去世,享年四十二岁。

长女已经快二十岁了,做家务不乏人手,可是心中的寂寞为小武留下无法治愈的伤痛。

难为你嫁给我这个没有前途的残疾人,这么照顾我。

小武早晚都要在妻子的灵位前点上香火。

第二年的夏天,长子正太仿佛追寻妈妈的足迹似的离开了他。他和朋友在镰仓游泳的时候被海浪淹没溺水身亡。小武抱着他的尸体哭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切都撒手不管我了。

哭完以后小武把他的小灵位摆在妻子的旁边,遗像上的两个人都在微笑。这两年小武仿佛都是在噩梦中度过的。

转年(明治三十四年)的春天,中山武亲、村田平吉等创建偕行社的元老相继退休。这个组织已经创建了十多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们同样都是五十过半的人了。

“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该总是抛头露面。”

中山他们两人一旦离去,不管论资历还是论年龄,小武的排名都最靠前。过了一个月,他作为中山的接班人正式被举荐为秘书长。小武一度谢绝了,可是一来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二来也想借此从失去妻儿的寂寞中摆脱出来,于是就接受了下来。这是明治三十四年四月的事情。

再一年三月,好像要与小武的晋升遥相呼应似的,寺内被任命为桂内阁的陆军大臣。

这个桂内阁是政界元老推荐的结果,因为没有得到在众议院中占绝大多数的政友会支持而成为少数派内阁,所以前途岌岌可危,不知能维持多久。幸好当时政界拥有很大发言权的伊藤博文是桂太郎的推荐者之一,于是伊藤出面去安抚政友会会员,可是还没等他的安抚奏效,伊藤外游、政友会的黑幕星亨去世等事件接踵发生,又给内阁的前景抹上一层不安的色彩。

前一段时间,前内阁的陆军大臣儿玉源太郎在桂内阁诞生的同时就提出辞职之意,在前辈的恳求和桂太郎的企盼下不得不暂时留任。但是善于审时度势的儿玉觉得继续留任前途多舛的桂内阁并非明智之举。在桂内阁的第一个难关——第十六届帝国会议一结束,他就执意辞去陆军大臣一职,推举寺内正毅(幼名寿三郎)作为接班人,自己借机逃之夭夭了。

过程姑且不论,对寺内来说,这个职位无疑是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寺内真是个左右逢源的幸运儿。

前面也曾提到,东京偕行社的社长是由陆军大臣兼任,后来成立的各师团驻扎地的偕行社的社长则由当地的师团长兼任。

每次陆军大臣更迭,偕行社秘书长都要到新任社长那里汇报工作,这个规矩导致小武要与寺内再次见面。

寺内就任陆军大臣半个月以后的四月中旬,小武与寺内见面的日期定了下来。与其说是汇报工作,不如说是拜谒。

小武觉得去是不成问题的。事到如今,也不至于勾起那些陈年老账而感到屈辱,不再有足够的悔恨和气力让他产生这种心理,更不至于点燃他仇恨的怒火。

只是淡淡地去,淡淡地回。

小武屏神静气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对小武来说,是终生难忘的时刻,可是对寺内来说,只不过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公务中的一瞬间。

明治三十五年四月十日上午十点,小武穿着新做的大礼服,乘上马车向位于曲町区永田町的陆军省进发。左臂上挎着装有汇报工作所需要的文件材料。二十分钟后马车在陆军省前面停了下来。

晋升为军官、被任命为中队长,诸如此类的时候他曾多次来过陆军省。可是现在大门的栅栏和通往里面的铺路石板都被修葺得气派非凡。小武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穿过走廊。再前面就是他不敢想象的世界了。

走进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小武坐在一把靠背雕着花纹的橡木椅子上等待寺内。他竖起耳朵听着,这间位于深处的房间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很难想象这就是统率全军的陆军省的中枢。

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排硕大的匾额,上面画着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各位将军的肖像,他们是历代的陆军大臣,最左边是大村益次郎,接着依次是前原一诚、山县有朋、西乡从道、高岛大山严、鞆之助、桂太郎,最后是儿玉源太郎。

以后寺内也要与他们排在一起了。

小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角,感受着岁月的沧桑。

“啊,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小武仿佛触电似的回头一看,寺内从门口张开双手向他笑嘻嘻地走来。

小武不禁叫了一声“寺内”,马上又缄口不言了。今非昔比,他不再是自己的同僚了。

“我是偕行社的小武。”

“好久不见。”

寺内紧紧握住了小武的手,当然是左手对左手。

“一直疏于问候。”

“别客套,坐吧。”

寺内在对面的一把大椅子上坐定。

“听说你当上了偕行社的秘书长,是昨天秘书给我看了人员名单我才知道的。区区小事,我本应该去看你的。”

“哪儿的话!怎么敢劳阁下大驾?”

“喂,快打住吧,太见外了。”

寺内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往日瘦长而苍白的影子了,胖乎乎的一副富态样,鼻子下面留着浓密的八字胡,与小武瘦骨嶙峋的脸形成鲜明的对照。寺内这时候的脸被比作美国的福神,因此被人起了个“比利肯 [1] ”的绰号。“比利肯”的模样是长着尖尖的脑袋,眉毛向上吊起,赤裸着身体。据说这副长相会招来福贵。寺内这副滑稽相和备受福神青睐的发迹史让人觉得他正是“比利肯”本人。

“我心里一直牵挂着你,可总是杂事缠身,抽不出时间去看你。”

“哪里哪里,不敢当。”

在小武的眼里寺内显得很庞大,是地位使他变得庞大还是他的派头顺应了他的地位呢?小武甚至感到一种难以接近的威严。

“抽支烟放松放松吧。”

寺内指指桌上的组合烟具。银制的托盘上摆放着香烟盒、火柴盒和烟灰缸。寺内从中随意拿出一根卷烟叼在嘴上,用右手按住火柴盒,伸出左手划火柴,划了一下就点着了。

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小武望着寺内手中燃烧的火苗,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寺内访问偕行社时的情景。当时小武觉得与他之间结下了某种难以言状的冤仇,这种冤仇一直埋在心中,非但没有了断,反而滋长得越来越大了。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出这口恶气了。

香喷喷的烟味儿弥漫开来,小武知道这是一种昂贵的外国香烟,与当时日本的烟不能同日而语。

“一起吃顿饭怎么样?好久没在一起了。”

“不了,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作为偕行社秘书长拜访您,同时向您汇报社里的现状。”

“嘿,这不算什么。拜访早已经结束了,工作内容看了也一窍不通,就全权委托你了。”

“可阁下是我们的社长啊。”

“社长说过全权委托你不就得了吗?你别这么一本正经,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哦。”

小武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寺内过于较真了。

我还没有调整好心态。

因为心里有点扭曲,所以惺惺作态,还在拘泥于彼此间的胜负较量。小武为隐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份执着而感到惊讶。惊讶之余,又为这种执着感到悲哀。

侍从端上了茶和点心。寺内美滋滋地喝了口茶问:“后来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没什么异常。”

“那太好了。我的手臂后来就不再流脓了,可是依旧没有长出骨头,拆了支架手臂就晃悠悠的。一些军官在背后说我是‘钟摆手中将’呢。”

寺内说得很开心,“多亏了这只‘钟摆手’,我还因祸得福了呢。”

“哪有这回事?阁下能有今天,完全是凭借阁下自己的实力。”小武憋足了劲儿说。

“不,未必如此。人的一生,自身的能力不是万能的,也许更大成分取决于这之外的因素。这个道理我始终铭记在心。”

这个家伙!

寺内在他的眼里又大了一圈。随着地位的升迁,也许寺内的心气也高了。小武重新仰视了寺内一眼。

“有些人说我与其是个创造型的人,不如说是个整理型的人,你觉得这句话该怎么解释?”

“我认为这当然是夸奖阁下具有细致周到的洞察力。”

“不,你一定发现了,我没有创造力。也就是说,脑子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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