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2/2)
想起自己将人赶出去前,面前这人对他“上下其手”的恶劣行径,沈沐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脖颈,丝毫没有震慑力地瞪了萧繁一眼,“你在这儿忙什么呢。”
“不忙,”萧繁深深看了沈沐脖子上的几道红印,喉结上下一滚;见沈沐眼中没了恼意,索性便垂下眸子,“只是你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别的地方去,只好来这里了。”
“”
不知为何,沈沐在萧繁这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竟隐隐瞧出一丝委屈,于是他笑着开口道:
“这时你倒是顺着我了,当时教你别咬了怎么不听。”
来到萧繁身边坐下,沈沐偏头看了看桌上还未散去的水渍,努力辨认半晌后,还是没瞧出圆桌上那些条条框框都是些什么;于是他抬手指着其中一个圆形,问萧繁画这个是要做什么。
“孤在想,该怎么更好的利用这片后院,”沈沐葱白的指尖在萧繁面前来回指指点点,晃得人心猿意马;萧繁便索性一把握在手中,然后掌心微微一用力,直接将沈沐拉到自己腿上坐下。
“你方才指的是那片地,”萧繁抬起手,指了指两人面前那片本该种满花卉的空地,“孤在想该如何能将土地划分,才能更美观。”
扭头看了眼桌上那些条条框框,沈沐倒是并不在意美观,于是他随意点了一处长方形,开口建议道,“这里种土豆?”
“这里孤本来想种大葱的,”萧繁眼珠一转,沉吟片刻,开口道,“若要种土豆的话,那你要亲孤一次。”
“那就旁边的空地土豆。”
“那得亲孤两次。”
“这快呢?”
“亲孤三次。”
“再闹的话,信不信今晚你只能睡地板了。”-
几日后,为欢迎豫国使者,萧繁在宫中大摆宴席,邀请宫中大臣共赴宴席。
酒席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歌舞一首一曲不停歇地接着上演,席上百官谈笑不止,看着应当是一场气氛十分融洽的酒席。
沈沐坐于高位,就在萧繁台身侧下一阶的位置,拿起手旁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掀起眼皮看了眼对面不住打量他的豫国使使者。
这人此时应当已经通过所坐位置知道了他的地位,不出意外的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沈沐总觉得这段时日这种眼神他见的实在太多,以至于对上使者这幅见了鬼的模样时,心中竟毫无波澜。
况且楚家一事事发后,但凡和外戚势力相关的官员都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都缩在家中、大门不出生怕受到牵连,就算这位特许留在京城的使者有意同哪位官员勾结,估计此时也没人敢顶着风投作案。
说不出去,便再没什么了。
他频频抬头的原因,是正好面对着他、坐在使者前面正垂眸发呆的公子。
此人素未谋面,瞧着年龄同沈沐相差不多,却比清瘦的沈沐还要削瘦,脸上病容很重,面色雪白双唇干涩,连一头乌发都已十分干枯,形如枯槁一身衰败之色。
此人沈沐略有印象,应当是豫国大王不远万里派人前来大齐示好的真正原因。
面前这个一身病气的男人,应当就是沈沐看过的那封奏折中,被称作“王后”的男人——苏忻。
似乎感受到沈沐打量的目光,原本低垂眼眸的男人突然抬起眼,正好对上沈沐的一双视线。
那是一双沉如死潭的眼睛。
对上沈沐的注视,苏忻并不意外,只是礼貌性地微微一笑后,再次垂下双眸,淡漠疏离的模样仿佛自成一道结界,将自己和余下所有人隔离开来。
四目相对,沈沐发现苏忻其实容貌生得很好,一双天生上扬的桃花眼仿佛天生带着笑意,山根笔挺唇形极好,若不是脸上病气太重,长相实则偏妖艳。
苏忻这个人,沈沐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本是大齐人,不知何种原因去了豫国,然后被豫国大王囚禁后宫做了一只“金/丝/雀”,数次出逃后终于成功,最终身死大齐,也死在豫国大王赶来的路上。
这些情节在书中都是一笔带过,沈沐也是在这亲眼见到苏忻后,才想起来的。
此时殿中央传来一阵铃铛声响,沈沐被这阵清脆铃铛声吸引过注意力,视线转向大殿中央,便瞧见一名身段极好的男孩正随着乐声跳舞,手脚上都带着一串金色铃铛,用红色的细绳绑着。
男孩面上带着薄薄面纱,却也隐约能看见他姣好的五官,纤细却不受弱的身型柔韧度极好,身上仅仅穿着一件浅色贴身纱衣,而腰腹处更有大片镂空,随着他的不断舞动,盈盈一握的腰肢十分惹眼。
不同于其他舞者拘泥于场地限制,这男孩不断朝高位舞进,最后竟一步步走上台阶,在萧繁和他面前不断扭动腰肢。
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沈沐不由得多看了这男孩两眼,心情并不太美妙。
这时正巧有宫中奴仆为众人上菜,阿青从宫女手中接过木盘,然后按照沈沐用膳的喜好,将木盘里的菜肴依次摆好后,才弯着身子退下。
上菜的同时沈沐注意到,虽说苏忻是豫国养的“金/丝/雀”,他身边站立的使者却对他丝毫不敢怠慢,甚至不敢叫宫中的宫女服侍,见人端上菜肴后,忙不迭地迎上去接过木盘,然后几乎是诚惶诚恐的,问过苏忻后,才将他想要的菜肴端上来,余下的连忙摆手叫人撤下去。
而苏忻依旧如方才那般,身上毫无生气,垂着纤长的睫毛,看着满桌的菜却迟迟不动筷。
视线从苏忻身上收回,沈沐刚移开视线便径直对上萧繁一双漆黑的眸子,又开着他无声地朝自己比了个口型:
不、许、看、他。
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沈沐对着青年宠溺一笑后点了点头,余光瞥了眼几步外还在听着器乐鸣奏而舞动的男孩,同样眯着眼看了眼萧繁,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无声地开口道:
你、也、不、许、看。
众目睽睽下,两人仗着台下之人看不大清,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无声交流着,仿佛周围没有其余人存在一般。
席上气氛还算和睦,直到突如其来的一道惊呼声打破饭桌上的和谐,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忻突然开始止不住地猛咳,手中紧紧握着一条雪白的丝帕放在唇边,随着阵阵咳嗽,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瞧见一丝殷红的血迹。
俊秀的五官紧紧拧在一起,苏忻面色痛苦,削瘦的身子颤抖不止,似乎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而那道惊呼声的来源,正是一直恭敬服侍他的使者发出来的。
在几乎是撕心裂肺的一阵猛咳中,豫国使者仓皇失措地猛的站起身,满满求助地眼神看向萧繁。
席上百官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坐在沈沐对面的人身份定然不容小觑,于是在萧繁下令叫众人退散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是不敢违抗皇命、最终还是退离酒席。
太医得令后不多时便匆匆赶来,一众人先是手忙脚乱地将苏忻抬到屏风后用于休息的软塌上,然后几名准备好的太医便立刻拥上去,用尽方法医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沈沐在屏风外浅浅皱着眉头,隔着屏风看着人影不断晃动,耳边还时不时传来苏忻满是痛苦的闷咳声。
其实他方才可以随着百官一同离开的,但不知为何,虽然两人分明只是第一次相见,但在他看到苏忻眼底的灰败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怜悯情绪;于是他在众人忙乱之中,跟在最后一起进了屋,只是一直留在屏风后没有上前罢了。
待咳嗽声终于逐渐停下后,屏风外的太医纷纷从侧门离去,想来应当是同门外的萧繁和豫国使者汇报伤情。
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屏风两侧的沈沐和苏忻;沈沐靠着石墙放空般站立了好一会儿,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声后,准备绕过屏风离开这间屋子,却没想绕过屏风时,却看见他以为昏睡过去的人正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原本失了血色的双唇染了血色,反倒让他整个人多了一丝生气。
屏风外传来沈沐的脚步声,苏忻缓缓睁开眼睛,对上沈沐一双黑眸时,毫无波澜地双眸竟闪过一丝诧异。
原地站了一会儿,大脑飞快运转着,沈沐还是决定留下来,在距离传遍几步外的位置站定,主动开口道,“你还好么。”
微微一笑,苏忻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冷漠,笑起来时反倒给人一股如沐春风的和煦;他刚想开口说话却一时喘不上气,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被子,身子不受控地如虾般弓起,困难无比地喘息着,胸膛极大幅度的上下起伏着,喉咙间发出刺耳粗重的呼吸声。
眼看着人就要喘不上气,沈沐几乎是本能般大步上前扶住苏忻肩膀,生怕苏忻一个不慎便直接栽倒在地,那他就要担上无法担负的责任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抬手轻拍着苏忻后背帮人顺气,正想开口高声唤外面的太医进来,喉中还未出声便被苏忻一下反扣住腕子。
“没、没事,不必喊人,”苏忻依旧在费力呼吸着,喘息声沉重的不容乐观,却坚持不让沈沐喊人,“我不想让那、那些人进来。”
苏忻身子抖动的厉害,呼吸却慢慢平和下来,沈沐最终还是听了他的劝阻没有出声喊人,只是耐心的站在床边,默默等待着苏忻缓和呼吸、腕子上紧扣的力道也逐渐缓和后,才小声说了句抱歉。
“无妨,都是老毛病了,希望没吓到大人您才好。”
苏忻缓缓直起身子,脸上依旧是温暖笑意,看着沈沐被他紧攥过而发皱的衣袖,反倒语气有些抱歉,“若是给您和陛下添麻烦了,草民实在抱歉。”
“没有,是我率先唐突了,”沈沐敏锐地捕捉到苏忻自称时所用的称呼,率先打开话题,“苏先生是大齐人?”
苏忻笑着点点头算作承认,然后眼底划过一丝化不开的悲凉,“家母是大齐人,草民倒是第一次来大齐。”
“苏先生觉得大齐如何?”
“很漂亮,人也是十分热情好客。”
苏忻似乎真的很喜欢大齐,即使他与沈沐只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多年好友般,交流时并未有太多尴尬,语气坦然,“若能在大齐多待一段时日便好了。”
沈沐在床边摆放的木椅上坐下,看着苏忻一脸病容,又想起书中所写的他最终身亡之地,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笑意,“本王同苏先生一见如故,若你愿意,自然可以随心留在京城,本王也会尽到地主之谊。”
“传闻中摄政王沈大人手段狠辣、为人极难相处,今日一见,苏忻却觉得并不如此。”
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却又迅速被温和与恬静替代,苏忻轻笑一声,眉眼弯了弯,整个人显得十分温柔,“或许因为我们的命运有些许相似,草民见到大人时,心中也觉得一阵亲切。”
说话时,苏忻抬手将抚了抚锦被,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沈沐视线下意识向下落,在看清他手腕上那一圈无比明显的伤痕时,瞳孔猛地一缩。
男人皓白如雪的腕子上,有一道明显是常年累积勒出来的疤痕,一看就是就是多年遭人囚禁后空留下的痕迹。
所以,那个万里外的豫国大王正如书中所言,将苏忻在宫中囚禁多年不得出。
在这一瞬,沈沐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苏忻心生怜悯之意:虽然他是自愿留下,但他和苏忻二人或许在曾经或将来,都要在深宫中度过漫长的时光。
他不知道苏忻是否曾经如他一般,心甘留在豫国大王身边,但沈沐能看出苏忻如今过的并不好,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中,甚至再看不出一丝求生的欲望。
所以,与其说是心疼怜悯苏忻,不如说沈沐其实是在隐隐担忧着,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有可能面对的局面。
一阵沉默后,苏忻率先开口,“摄政王大人不必担心,草民的今日的落魄,也是咎由自取,事情不该一概而论。”
话毕他自嘲一笑,话也很模糊,“草民受苦是活该,您不要因此怀疑您的爱人。”
话题突然转向不曾预料的方向,沈沐倏地一愣看向苏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和苏忻不同,他是看过原书情节的人,自然知道苏忻境遇。
但苏忻不同,同他来说沈沐甚至只是一个活在传闻中、还是不好的传闻中的人物,酒席上苏忻全程几乎没抬过眼,却能精准洞察到他与萧繁的关系,洞察力实在是强。
既然叫人看出来了,又是他自己主动朝苏忻抛出橄榄枝想交流沟通的,沈沐并不想刻意遮掩,只是他此事要梗关心另一件事,“可本王还是好奇,以苏先生的才能学识,为何会一直受困?”
嘴边勾勒出苦涩笑意,苏忻正想开口说话时,就见门外传来好几道脚步声,然后便是推门而入的萧繁,以及紧跟在他身后豫国使者。
见到屋中明显就在平和交流的沈沐与苏忻,豫国使者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与诧异,见苏忻苏醒,还是先诚惶诚恐地立即迎上去,喋喋不休地问候着他身体可有任何不适。
此时苏忻又恢复了方才在酒席上的淡漠与疏离,他低垂着眉头,并不回答使者的话,甚至连沈沐也都不再多看一眼了。
而相比之下萧繁就要简单粗暴的多了,毫不避讳地两步走上前拉过沈沐的腕子,然后不容拒绝地便将人直接带离屋内。
暮色苍茫,天地唯有一轮银月高挂悬空;此处回明承宫的道路并不远,宫中规矩森严,夜晚时寻常宫人并不能四处闲逛,是以萧繁牵着沈沐走在回宫的路上时,一路都没有遇到外人。
并未提前告知自己留在屏风后一事,沈沐本以为青年又会如白日一般吃吃味闹脾气,没想到萧繁只是静静的牵着他并不开口,就连步调都有意放慢了许多。
见迟迟不开口,沈沐心底倒有些过意不去,主动开口道,“方才太医同你都说了些什么?”
“苏忻身体已是衰败,不知能撑多久,”萧繁语调平静,倒也不追问,只是握着沈沐的手紧了紧,柔声问道,“冷不冷?”
听完萧繁的话后,沈沐心中莫名有些沉重,于是他摇头说了句不冷便不再开口,萧繁也不再多问,两人便这般一路默默无言地走回明承宫。
夜间寒凉,沈沐回宫却觉得殿内十分暖和,朝角落一看,果然萧繁在两人回来前,早已命人在殿内放好炭盆,而两人回来时,屋内便正好是令人感到十分舒适的温度。
屋内静悄悄的,沈沐回眸见萧繁正背对着他将身上的披风脱去,走到书架旁随意抽了一本书,准备去躺椅上看会儿书,就听背对着他的萧繁突然开口,
“苏忻和你不同。”
身形一顿,沈沐一时站在原地没动,然后就瞧见萧繁面色凝重地转过身,大步朝他走来,步伐又沉又稳,“无论怎样,孤永远不会伤害你。”
沈沐明白萧繁的意思。
苏忻从豫国出逃来到大齐,一路来到京城后又藏匿起来,沈沐第一次在御书房外听见萧繁同使者交流时,听见的便是使者请求萧繁追查苏忻踪迹。
那么萧繁知道苏忻的经历与遭遇,也是情理之中。
见沈沐依旧不说话,萧繁大步来到他沈沐,抬起双手用力将沈沐环住,垂眸认真望着他的脸,再次开口沉声道,“你同他亲近,是不是担心孤会对你不好?”
“子念,你不会是苏忻,”萧繁一遍遍低喃着他的名字,眼中满是爱怜,“若孤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孤和你道歉。”
“但你一定要相信,孤对你的心意。”
沈沐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不会怀疑萧繁对他的情谊,而他怜惜苏忻也是自发而感,方才心底那一丝无法完全抹去的担忧也确实存在。
但他此时却感到无比庆幸,倒并不是因为萧繁同他说的那番近似于情话的表达,而是那一句“你不是他。”
他不是苏忻,而萧繁也不是那个人。
“我自然相信你,”沈沐将手中书卷放下,主动抬手环住萧繁脖子,在他耳畔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庆幸。”
庆幸我喜欢你。
而你也恰好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