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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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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把手伸进内口袋。他身穿高级定制真丝西服,全世界大概只有十套。他掏出一叠官印钞票,数量还不少,紧紧卷成一团。

“你不该随身带这么多现金。”希瑟又开始唠叨了,用的是他最听不惯的那种腔调,就是人们常说的固执己见老妈腔。

“有了这些,”杰森一边说,一边掂了掂那卷钞票,“我们想买什么就买……”

“万一有伙没登记的学生,昨晚从哪个大学的地下巢穴里悄悄跑出来。让他们撞上你,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这双手给卸了,把炫富的钱和你的手一起抢走。你太爱显摆了,没有一天不张扬。你看看你的领带。你看!”她的声调陡然升高,似乎真的发怒了。

“生命短暂,”杰森说,“好运气更是转瞬即逝。”他将那卷钱放回上衣内口袋,轻轻将那身完美的西服上的一块凸起抚平整。“我想用这些钱给你买点什么。”他说。实际上,这个念头刚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本想用这笔钱去拉斯维加斯玩二十一点,赌上几把。作为六型,他能在赌桌上做常胜将军,而且乐此不疲。他的胜算比任何一个赌客都大,甚至比庄家还大。甚至,他心想,搞不好比赌场老板还要大。

“你撒谎。”希瑟说,“你并没有真心想给我买什么,你从没这么打算过。你是个自私鬼,唯一在意的就是你自己。一扭头,你就会用那卷该死的臭钞票去嫖妓,找个大乳房金发女郎,把她弄上床。很可能就在苏黎世,我们的别墅里。你心里清楚,那地方我有四个月没去了。我还是怀了孕的好。”

希瑟这一番话,惊得杰森哑口无言。她简直是在撒泼,说得这么难听,叫他没法接话。不过,杰森必须承认,像希瑟这样的女人,有太多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她从没有对他完全敞开心扉,跟对她的粉丝一样。

可是,相处多年,他对希瑟的了解也在逐步加深。比如说,他知道希瑟在一九八二年流产过一次,这个秘密绝对无人知晓。他还知道,她曾和一名学生公社领袖非法结婚。整整一年,她都睡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兔子洞里,和那帮臭气熏天、蓬头垢面的学生待在一起,躲开警察和卫兵,在地下同吃同住。警察和国民警卫队包围了每一座校园,防止学生们爬出来,像沉船上的黑耗子那样冲进社会捣乱。

他还知道,一年前她曾因为私藏毒品被捕。倘若不是她的家族有钱有势,这一关她根本过不去。她的财富、魅力和名望,在与警察对质的那一刻,全得歇菜。

这些难堪的遭遇让希瑟受到不小打击。但杰森知道,她早就挺过来了。和所有六型一样,她有强大的自我恢复能力。这些特殊的能力曾小心地植入他们每个人的基因中。其种类之繁多,就连杰森,他活到四十二岁的分上,也无从了解所有细节。在他一步步爬到娱乐圈顶峰的路上,多少垫脚石才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啊。

“这些‘华丽’的领带……”他刚开口,飞船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他拿起电话,漫不经心地打了声招呼,心想,大概是艾尔·布利斯打来通报今晚节目的收视率的。

不是艾尔,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嗓音尖细,极具穿透力,也就是说,很刺耳。“杰森?”女孩大声问。

“是我。”杰森用手把话筒捂住,对希瑟道:“玛丽琳·梅森。我他妈哪根筋搭错了,会把飞船的电话给了她?”

“玛丽琳·梅森是哪根葱?”希瑟问道。

“等会儿跟你说。”他把手放开。“是我,亲爱的。我是货真价实的杰森,就算锉骨扬灰,凡间也仅此一人。有什么事吗?你听上去不大对。他们是不是又把你赶出来了?”他朝希瑟使了个眼色,嘴角露出促狭的笑容。

“甩掉她。”希瑟说。

杰森马上把话筒捂住,对希瑟说:“我会的,这不正在努力吗?你瞧好了。”他又对电话那头说道:“好的,玛丽琳。有什么苦水尽管向我倒,我不就干这个的吗?”

有两年光景,玛丽琳·梅森可以说是他的女徒弟。她想成为一名歌手,像他那样有名有钱,受人爱戴。有一天,她趁杰森排演时溜进了工作室。他注意到这个女孩:脸庞小巧,皮肤姣好,有些紧张,腿有点短,但裙子更短。这般细节,杰森一瞥之下就已了然于胸。一星期后,他就设法安排哥伦比亚唱片的美术总监和节目总监为玛丽琳亲自试音。

那个星期的确发生了很多事,但没有一件和唱歌有关。

玛丽琳的声音穿过听筒,尖如刀刃:“我必须见到你,否则我就自杀,你会为此内疚,揪心一辈子。而且,我还会告诉希瑟·哈特那个娘们我们一直在上床。”

杰森心里不禁叹了口气。去她的,他已经够累了,节目上一连几小时不停地笑啊,笑啊,笑啊。“我正在去苏黎世的路上,要在那里过夜。”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跟发脾气的三岁小孩说话。通常而言,这种口气在玛丽琳大光其火、准妄想症发作时,会起作用。但这次显然不行。

“你那艘几百万的劳斯飞船,花不了五分钟就能到我这儿。”玛丽琳仍不依不饶,“我只想和你聊五秒钟。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她恐怕是怀孕了,杰森心想。该吃避孕药的时候,她可能无意——或故意忘了吃。

“五秒钟的时间你能告诉我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事?”他严厉地说道,“现在就说。”

“我想要你陪我。”玛丽琳用她惯常的语气说道,丝毫不为别人考虑,“你必须来陪我。我有六个月没见到你了。这段时间里,我把咱俩之间的事想了又想。特别是最后一次试音。”

“好吧。”杰森心里又恨又怒。这就是为她量身订制方案,想方设法把她这个毫无天分的人推上职业歌手之路的后果。他狠狠把电话挂了,然后对希瑟说:“我很高兴你从没和她见过面,她真的是一个……”

“放你的屁。”希瑟说,“我‘从没和她见过面’,完全是因为你他妈处心积虑地让我们没有见面的机会。”

“随便你怎么想。”他边说边把飞船向右拐了个大弯,“我给她争取的试音机会不止一次,而是足足两次,她全都搞砸了。为了保住自尊心,她现在又全赖在我头上。即便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你恐怕也会以为是我造成她今天这个处境的。”

“她的胸长得如何?”希瑟问。

“还不赖。”杰森咧嘴一笑,希瑟也笑了。“你知道我的弱点。但我又没白拿她什么,我为她争取到了试音,两次 。上一次是在六个月前,我当时就知道她五音不全,根本不是这块料。她到底还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猛地把自动飞行按钮砸下去,飞船立即向玛丽琳的公寓飞去。那地方虽小,屋顶也足够停飞船了。

“她很可能是爱上你了。”希瑟说。杰森停下飞船,降下舷梯。

“对,就像其他三千万观众一样爱。”杰森干巴巴地说。

希瑟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坐好,“你可不要待太久,要是太久了还不回来,我才不会管你呢,我自己飞走。”

“留下我和玛丽琳耗在一起?”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我马上就回来。”他穿过屋顶,到电梯口按下按钮。

杰森刚走进玛丽琳的屋子,就察觉到她已经神志不清。她表情扭曲,面部拧成一个结,身体紧缩,看上去像要吞下自己。她的眼睛变形更明显。面对女人,杰森一向冷静,但这次他还真有点发毛。玛丽琳的眼睛圆鼓鼓地睁着,瞳孔很大,死盯着他不放。她就这么杵在那里,紧抱双臂,半句话也不说,身上的每个部位都锁得紧紧的,僵硬无比。

“说话。”杰森道,尽力控制住局面。通常而言,应该说是一向而言,只要有女人在的场合,他都能完全控制住局面。这本来就是他的天赋。可这次……他觉得不自在。她仍没说话。从层层叠叠的浓妆之下,仍能看出玛丽琳的面部全无血色,简直像一具活尸。“你还想再试一次音吗?”杰森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

玛丽琳摇了摇头。

“那行,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心不在焉,有点魂不守舍。但他尽量不语露焦躁。再说,他实在是太精明、太有经验了,怎能让她听出来自己慌了神呢?对付女人,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唬住她们,进退自如。事情总是取决于你怎么 去做,而不是你要做什么。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玛丽琳转身就走,身影消失在厨房里。他缓缓跟在后面。

“你还在为那两次试音生气……”他正要说。

“给你。”玛丽琳说。她拎起洗碗槽里的一个塑料袋,定了一秒钟,面容依旧苍白,肌肉依旧僵硬,眼睛依旧鼓着,眨也不眨。然后她猛地撕开袋子,把东西向杰森砸过来。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杰森下意识地向后躲去,但还是慢了一招,晚了一步。从那袋子里蹿出来的木卫四寄生怪物,外表像是一团凝胶,身上长有五十个摄食管。这鬼东西紧紧趴在他胸口上。杰森马上感到已有摄食管插入胸膛。

他跃起身,从头顶的储物柜里抓来一瓶还剩一半的苏格兰威士忌,飞快拧下瓶盖,将所有酒都倒在那个凝胶状生物上。他的意识很清醒,可以说是无比冷静。他坚定地站稳,没有恐慌,稳稳地将威士忌持续不断地往那东西身上倒。

起先并没什么用。但杰森依旧站稳脚跟,强迫自己不要恐慌。很快,那玩意开始起泡、变皱,然后从他胸前掉了下来,摔到地上死了。

杰森感到一阵虚弱,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还有摄食管残留在他体内,它们明显还有活性。“你真行。”他憋出话来,“差一点就整到我了。你这狗娘养的小臭婊子。”

“不是差一点。”玛丽琳冷漠地说,不带一丝情绪。“你比我更清楚,有些摄食管已经进入你体内。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光靠一瓶威士忌,你弄不出它们。实际上,任何东西 都不可能把它们弄出来。”

杰森昏过去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正在向头顶上灰绿色的天花板升去。然后就一片空白了,空白到虚无,空白到连他自己也不存在。

剧痛。他睁开眼,条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胸口。身上穿的已不是那件手工真丝西服,而是医院里的棉制白大褂。他正躺在一张轮床上。“老天。”他的声音无比沙哑。两名护工正飞快地将轮床推上医院走道的斜坡。

希瑟在他身边,跟着轮床疾跑。她既焦虑又震惊,但和杰森一样,她能将大部分内心情绪压抑在外表之下。“我就知道不对劲,”护工把轮床推进病房时,她飞快地说,“我没在飞船里等你,我下了船,跟在你身后。”

“你怕是以为我俩正在上床吧。”杰森虚弱地说。

“医生说,要是再迟十五秒,你就会由于他说的某种肉体强侵而死,因为那东西进入了你体内。”

“我弄死了那狗杂种,”他说,“但没能把所有摄食管全弄出来。反应太慢了。”

“我都知道。”希瑟说,“医生都跟我说了,他们正在准备手术。只要摄食管还没有侵入太深,就还有希望对付它们。”

“我善于应对危机。”杰森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紧闭双眼,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但还不够专业,不太够。”他睁开眼,看到希瑟在哭。“天塌了吗?”他将希瑟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用力握紧他的手指,他感受到这股爱的力量。这是除了痛苦之外,他最后的感觉。痛,痛得感觉不到希瑟,感觉不到医院,感觉不到护工,感觉不到光。最后,也没了声音。忽然,他进入了永恒的片刻,这刹那的永恒立即将他完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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