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杰森把军队服役证明抽出来,搓了几下那张小小的4d照片。照片发出声音,有股机械腔:“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这怎么作得了假?”杰森说,“这是我十年前的声音,当时我还是预备役卫兵呢。”
“我不相信,”麦克纳尔蒂抬手看看腕表,“我们还欠你什么吗,纳尔逊小姐?这周的账是不是都清了?”
“清了。”她费劲地说,然后,又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喃喃地说,“一旦杰克出来了,你们就一丁点儿也指望不上我了。”
“对你而言,”麦克纳尔蒂温和地说,“杰克永远都不会出来了。”他向杰森使了个眼色,杰森也向他回了个眼色。他完全了解麦克纳尔蒂这类人。他们是掠食者,专门利用别人的弱点。凯西那两下子玩弄人的伎俩,没准就是从他还有他那些古怪的同僚那里耳濡目染来的。
他现在开始理解凯西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出卖,对她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在这个案例里,她居然没有出卖他,这完全是一个奇迹,他只能相信这是个奇迹,心里混杂着模模糊糊的感激。
我们每个人都会出卖别人,他心想,当我是个名人时,我只不过是被暂时豁免了而已。现在,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必须面对每个普通人都要面对的事实。况且——在我成名之前,我也面对过这个事实,只不过成名后把它压在心底了。因为要相信这一点太过痛苦……以前的我有选择余地,我可以选择不去相信它们。
麦克纳尔蒂将他布满红斑的肥手放在杰森肩膀上,说道:“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杰森问,一边闪身,躲开麦克纳尔蒂先生的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跟当初凯西躲开他 的手简直一模一样。原来她早就从世界上的麦克纳尔蒂们那里学会这个动作了。
“你没有任何理由指控他!”凯西紧握双拳,声音嘶哑。
麦克纳尔蒂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不会指控他任何事情,我只想记录他的指纹、声纹、脚纹和脑电图。怎么样,塔夫纳先生?”
杰森开口说道:“我最恨纠正警官说的话——”然后他看了一眼凯西,她的脸上满是无声的警告——“特别当他在执行公务时。所以,我去就是。”也许凯西有她的道理,也许警官们把杰森·塔夫纳的名字弄混有它的意义。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塔夫纳先生’,”麦克纳尔蒂懒洋洋地说着,把杰森朝门口推,“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人想起沁人的啤酒、温暖的拥抱和畅快的时光,是不是?”他朝凯西扭过头,尖声说:“是不是?”
“塔夫纳先生是个很温暖的男人。”凯西咬紧牙关说道。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麦克纳尔蒂推搡着杰森走在过道上。走到楼梯口时,四面八方传来阵阵洋葱和热辣酱的气味。
469警察分局。大量男人和女人像没头苍蝇一样,有等着进门的,有等着出门的,有等着给信儿的,也有等着别人吩咐下一步该干什么的。麦克纳尔蒂在杰森的西服翻领上别了个彩色标签,只有上帝和警察才知道这玩意有什么含义。
但这小标签显然大有文章,一名穿制服的警官看到他之后,马上从桌后站了起来——房间里列满了办公桌,向他举手示意。
“很好,”警察说,“麦克纳尔蒂督察已经把你的j—2表格填好了一部分。杰森·塔夫纳。地址:藤街2048号。”
麦克纳尔蒂在搞什么鬼?杰森心想,我的住址怎么变成藤街了。然后他意识到,那是凯西的地址。麦克纳尔蒂大概以为他们同居。他把一些简单的信息都填上去了。工作过于卖力,所有警察都这样。删繁就简,这是自然界的法则:一个物体——或生物——会选择两点之间的最短路径。杰森把表格剩下的部分填完。
“把你的手放进那个槽里。”警官指了指一台指纹记录仪。杰森照做了。“现在,脱掉一只鞋,左右都行,袜子也脱了。你可以坐在这儿。”警官把一段桌子往旁边一滑,露出一段开口和一把椅子。
“谢谢。”杰森坐了下来。
脚纹记录完毕后,他又说了一句话:“往那儿走,到右边的小屋子里,拿起那匹马身边的东西吃掉。”这样,声纹记录也有了。之后,他又坐了下来,头上接了好几根线。机器最终吐出了三英尺长的打印纸,上面是他的脑电图。这就算完了,整个测试结束。
麦克纳尔蒂出现在桌边,头顶刺目的日光灯管,胡茬清晰可见,从上唇到下颌,到脖颈。他情绪不错,问道:“塔夫纳先生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警官说:“我们正准备进行全系统档案扫描配比。”
“很好,”麦克纳尔蒂说,“我就在这儿等着,看看结果如何。”
制服警官把杰森先前填好的信息表塞进一个读取装置,摁下相应的按钮。按钮上的字母都是绿色的,且全部大写。杰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注意到了这些细节。
一份复印文件从一张超长的桌子上的传送口吐了出来,滑落在一个金属筐中。
“杰森·塔夫纳,”制服警官边看文件边说,“怀俄明州凯默勒人氏,年龄三十九,柴油机技工。”他瞥了眼照片。“照片是十五年前拍的。”
“有犯罪记录吗?”麦克纳尔蒂问道。
“没捅过任何娄子。”制服警官说。
“警察数据系统里没有其他名叫杰森·塔夫纳的人了?”麦克纳尔蒂又问。制服警官摁下一个黄色按钮,摇了摇头。“好吧,那就是他了。”麦克纳尔蒂打量杰森,“你看上去可不像什么柴油机技工嘛。”
“我早就不干那个了。”杰森说,“我现在做销售,推销农场机械。你想要一张我的名片吗?”杰森作势要从上衣右口袋里掏东西,唬他罢了。麦克纳尔蒂果然摇了摇头。也就这样了:按他们一贯的官僚作风,警察把别人的档案安到了他头上,然后又匆匆忙忙地得出结论,了结了此事。
杰森心想,感谢上帝,这个复杂的遍布整颗星球的庞大系统有一个天生的弱点:机器太多。从督查开始就有问题,一直到田纳西孟菲斯的警察数据库。就算输入我的指纹、脚纹、声纹,甚至脑电图,他们也不一定一下子就能得出正确的结果。现在不行,我档案里的那点资料也不够。
“需要把他的档案入卷宗吗?”制服警官问。
“为什么?”麦克纳尔蒂道,“难道就因为他当过柴油机技工?”他轻拍杰森的后背。“你可以回家了,塔夫纳先生。回到你的娃娃脸小甜心身边去吧,你的小雏儿。”他歪嘴笑了笑,转身回到办公室里忧虑和困惑的男男女女们当中。
“你可以走了,先生。”制服警官对杰森说。
杰森点点头,走出469警察分局的大门,走进夜幕中的大街,回到自由和自决的人们中间。
杰森心想,他们迟早会抓住我的,他们会核对精准信息。不过,既然他们连照片都是十五年前更新的,也许脑电图和声纹信息也是十五年前的。
但指纹和脚纹是永远不会变的。
话说回来,没准他们已经把那张传真纸扔进碎纸机了。如此,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或者最多把刚才录下来的精准信息传给孟菲斯,让他们更新我的——算是我的吧——永久档案。准确地说,是技工杰森·塔夫纳的档案。
感谢你祖宗八辈子,杰森·塔夫纳,柴油机技工,你小子从没犯过法,也从没在条子和卫兵那儿惹过什么事。你真是个好人。
一架警用飞车在杰森头顶停住,红色的探照灯不停闪烁,扩音器中传来喊声:“杰森·塔夫纳先生,马上回到469警察分局。这是警方命令。杰森·塔夫纳先生——”咆哮声一直在持续,杰森愣在马路上。他们已然发现事情不对头了,根本用不着几周,几天,几小时,只要几分钟。
他回到警察分局,爬了多段台阶,穿过光感门,身边仍是摩肩接踵的不幸人群。他来到先前处理他的问题的制服警官那儿,旁边还站着麦克纳尔蒂。他俩都皱着眉,正在商量什么事情。
“瞧,”麦克纳尔蒂瞅了他一眼,“咱们的塔夫纳先生回来了。塔夫纳先生,你回来有何贵干呢?”
“局里的飞行巡逻——”他刚要解释,麦克纳尔蒂打断话头。
“那是未经授权的。我们只不过发布了一个apb [17] ,有些街道的片警就擅自提升了通缉级别,连飞车都开了出来。既然你人都来了——”麦克纳尔蒂把手里的档案转了个方向,好让杰森看见照片,“这就是你十五年前的模样?”
“差不离。”杰森看到照片上的人面色蜡黄,喉结暴凸,牙齿参差,眼睛也不大好使,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玉米黄的头发拳曲着,两只大招风耳十分显眼。
“你做过整形手术。”麦克纳尔蒂说。
杰森道:“没错。”
“为什么?”
杰森回道:“谁愿意长成那副德行?”
“难怪现在的你既英俊又高贵,”麦克纳尔蒂说,“仪表堂堂,而且——”他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居高临下。实在很难想象,整容手术能把人的气质 也改变这么多。”他把食指摁在那张十五年前的照片上。“要让你的气质改变这么多,”他友好地拍了拍杰森的手臂,“问题是,你从哪儿弄来的钱去整容?”
麦克纳尔蒂发表见解时,杰森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眼前的档案资料。杰森·塔夫纳生于伊利诺伊州西塞罗城,父亲是六角转头机床操作员,祖父拥有一家零售连锁店,经营农场机械。幸亏有这点时间,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跟麦克纳尔蒂把谎扯圆。
“慢风给我的,”杰森说,“抱歉,我一直都记得这个名字。我都忘了,可不是人人都知道这外号。”他的专业技能此时派上了用场。“慢风是我爷爷,他不缺钱,我又是他的心头肉。你看,我是家里的独苗。”
麦克纳尔蒂仔细翻阅档案,点点头。
“我那时候看上去就是一名农村来的憨子。”杰森说,“那就是我,一片干草屑。我最多也只能修修柴油机。可我不满足。所以我拿着慢风给我的钱去了芝加哥——”
“没问题,”麦克纳尔蒂又点了点头,“全都对得上。我们知道,这种伤筋动骨的整容手术也是可行的,而且费用并没有昂贵到离谱的程度。不过,通常来说,只有非人,或那些从劳动营里逃出来的囚犯,才会做这种手术。我们监视着所有的移植商店,我们称整容店叫移植商店。”
“我也是没办法,你看我以前那么丑。”杰森说。
麦克纳尔蒂从喉咙深处发出闷笑。“你的确丑得很,塔夫纳先生。没问题,多有打扰喽。你去吧。”他手一挥,杰森抬腿就走,准备穿越警局的人群。“噢!”麦克纳尔蒂突然喊了一声,向他招手,“还有一件事——”他的声音顿时淹没在人群的噪声中,杰森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感到心脏像是结了冰,转身走了回来。
一旦他们盯牢你,杰森意识到,就永远不会把档案袋封上 。你再也无法隐遁到自己的小天地中去。最要紧的是,绝对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但现在已经晚了。
他感到一阵绝望,问麦克纳尔蒂:“又怎么了?”他们是在和他玩游戏,踩碎他的意志。他完全能从肉体层面感到心脏、血液,乃至所有重要器官,都在战栗。就算是生理水平远超常人的六型,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麦克纳尔蒂伸出手来。“你的身份证明,我要送去实验室。如果没有问题,我后天就还给你。”
杰森抗议:“要是我遇到临时检查——”
“我们会给你一张警用通行证。”麦克纳尔蒂向右边一名大腹便便的老警官点点头,“给他拍张4d照片,准备一份空白通行证。”
“遵命,督察。”痴肥老汉伸出他的猪手,打开一台摄像设备。
十分钟后,杰森·塔夫纳回到大街上。夜晚的路上已经空空荡荡,他的兜里揣着货真价实的警用通行证。这家伙比凯西给他伪造的任何证件都来得有用……只有一点不好,这张通行证的有效期只有一周。但也够了。
他至少有一周的时间不用东躲西藏。之后的事情只能再议。
他刚刚完成了一件奇迹之举:用一叠伪造id卡换来一张如假包换的警用通行证。他借着街灯的光,看到通行证上刻着有效期的全息数字,写着“7”……不过“7”左右还有空间再写一个数字。他完全可以找到凯西,让她改成“75”或“97”,怎么简单怎么弄。
然而他又想起来,一旦实验室发现id卡是伪造的,他手里的通行证上的号码、他的姓名和照片,就会马上传到这个星球上所有的警察检查站。
不过在这之前,他至少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