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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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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蓉啊,妈希望你别去兵团了,在城市周边的哪个农村就近插队得啦。兵团挣工资这一点虽好,可离家远啊,而且两年一次探亲假,有军队那种纪律约束着,不是谁想回家就能回家的。就近插队,你随时可以回家,也省得妈牵挂了。”

姐说:“行,我听妈的。”

母亲说:“你这一走,你和晓光的关系不就吹了?”

姐说:“不一定,从长计议吧。”

母亲叹道:“姑娘家,好年华就那么几年,你不懂?”

在里间屋,母亲也流泪了。周蓉轻轻握住母亲的手,用细小的声音说:“妈,你别操那么多心了,好人生比好年华更重要。”

自那日后,周蓉白天基本不着家了,开始向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老师同学们告别。她一向人缘好,特念旧情,与她成为“死党”的同学多,教过或没教过她的老师全都欣赏她,喜欢她。母亲和弟弟明白这一点,也就不疑不问,随她早出晚归。

一日她回来得早,带回了两张票,说是省市歌舞团为纪念什么“最高指示”发表几周年联合演出的票,一般人搞不到的,让弟弟第二天上午陪母亲去看。

母亲说没心情去看,秉昆却很想去看。姐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劝,母亲便同意去看了。

第二天下午母亲与秉昆回到家里,周蓉没在家。这本身并不奇怪。当母亲发现属于女儿的一切东西都不见了,而弟弟发现了姐姐插在镜框缝隙的信封时,母子二人都意识到情况太不正常了。

在母亲惴惴不安的催促之下,秉昆赶紧从信封里抽出仅一页纸的留信读给母亲听。

周蓉信上的字不多,就几行,却写得很美观,一如她向来的字体那么秀丽,证明她写时心情一点儿也不乱,是极平静的。她首先请母亲和弟弟原谅她不告而别了,接着声明她当然是下乡去了,并且是听从母亲的话插队去了。只不过不是在a市的近郊,而是到很远很远的外省插队去了,有蔡晓光送她上火车,所以会走得很顺。至于自己为什么非要到外省的农村去插队,其中自有原因,希望无论母亲还是弟弟,都不必去询问街道干部们。问也白问,他们并不清楚,但晓光清楚,三天后他会到家里来替她向母亲和弟弟解释的。最后一行字是写给弟弟的,要求他多替哥哥姐姐尽孝心,照顾好母亲。

“完了?”

“完了。”

“就这么一页纸?”

“一页纸还没写满。”

秉昆回答母亲的话时,心中多少有点儿对姐姐进行了种报复的快感,谁叫她对他这个弟弟的评价那么差呢!“不聪明而已!”——还“而已”——她当姐的有什么资格那么评价他这个弟弟呢?就你这个姐姐聪明是吧?可你这个聪明的大美人儿做的这又是什么事呢?见母亲张大嘴呆住了,他双手捏着信纸的上角让母亲看,并说:“我没骗你吧?”

“她……她怎么还敢写着是听从我的话?!”

母亲将信纸一把抢过去,结果信纸的两个上角留在了小儿子秉昆指间。他四指一分,两小片纸像白蝴蝶翅膀似的打着旋飘落地上。

“捡起来!”母亲命令式地喊道,迁怒于他。

“有必要吗?”他才不愿代姐姐成为受气包呢,仍想将母亲的怒火引到姐姐身上,指着信说:“这行,你看着妈,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并且、是、听、从、母、亲、的、话’,一共九个字,我可没多念一个字,也没少念一个字!”

“她这是要活活把妈气死呀!”

母亲情绪失控了,放声大哭。

秉昆这才慌了,终于觉得大事不妙,“妈你小声点儿,让外人听到了多不好,还以为是我在惹你生气呢!”

椅子一斜,母亲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了。她坐在地上,直直地伸着双腿,响亮的哭声收敛成了竭力抑制的呜咽。

无论母亲还是秉昆,都没去向街道干部询问什么。

母亲跟自己较劲儿地对秉昆说:“我才不去问,也不许你去问!她既然说三天后蔡晓光会来替她讲明白原因,那咱们就等!”

夜里,秉昆听到母亲在里间屋不断地唉声叹气。

早上母亲双眼红肿。

第三天早上,母亲的腮明显地塌下去了,梳头时满地落发。

秉昆不禁心疼地问:“妈,要不我今天就将晓光哥找来?”

母亲冷冷地说:“不许。过了三天他不来,那也别去找。妈想开了,儿女大了不由娘,全当我根本没有你姐这么个女儿好了。”

她的话听来特别的寒心,证明她半点儿都没想开。

秉昆没听他妈的,背着她自作主张地去找蔡晓光。蔡晓光已不在学校革委会,分配到拖拉机制造厂了。秉昆转而找到厂里,几经周折才见到了蔡晓光。蔡晓光听了秉昆的话,不敢拖延,请了半天假,跟秉昆一块儿匆匆而去。路上,秉昆问晓光,自己的姐姐究竟为什么要到外省的农村去插队。晓光说:“到了你家,讲给你母亲听了,你不是也就一切都明白了?不是几句话讲得清楚的,所以你路上就别多问了。”

拖拉机制造厂在共乐区内,离光字片不远。二人走得快,十几分钟后就到了周家。

当着晓光的面,周母不愿让小儿子下不来台,一句训责的话没说,强打起精神给晓光倒了杯热水。

三人刚一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周蓉究竟到哪个省去了?”

晓光小声说:“贵州。”

“贵州?”周母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秉昆立刻起身站到母亲旁边,以防万一。

母亲尽量以平静如常的口吻问:“为什么?”

蔡晓光也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回答:“她爱的人在那里。”

“她爱的人?……你俩不是在恋爱来着吗?”

母亲的双眼瞪大了。母亲年轻时也是好看的女人,就是眼睛小了点儿。秉昆从没见到过母亲的眼睛瞪得那么大。

蔡晓光摇头苦笑说:“我当然是很爱她的,但她只不过拿我当朋友,当她最信赖的朋友。”

母亲张张嘴,就那么张着嘴呆住了。

按蔡晓光的说法,周蓉初二时开始与北京一位诗人通信。通了一年信后,对方才在信中告诉她,自己曾是“右派”,但已摘帽了,还允许继续发表诗歌,所以她才能从报刊上发现他的一些化名诗。他表示要与她中断通信关系,但对于她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她明白自己千真万确地爱上了他……

秉昆也像母亲那样,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问:“等等,你没讲清楚,我姐爱的主要是他的诗吧?”

蔡晓光扭头看他一眼,垂下目光寻思着说:“有时两者能分开,有时两者根本分不开,这你懂的。”

秉昆大声说:“我不懂!”

蔡晓光表情异常庄重地说:“反正我懂。”

母亲提高了声音说:“别打岔,听他继续讲。”

蔡晓光就继续讲道:“那位北京诗人,单方面中断了与周蓉的通信。而她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发誓,自己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从此与他相伴在一起。寄出那封信后,她也几乎没再给他写过信,改寄明信片了。‘文革’不久,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到北京的大学了,便亲自去了一次北京……”

母亲问:“周蓉见着他了?”

蔡晓光回答:“我想是没有。”

母亲说:“晓光啊,大娘问的不是你怎么想的,而是周蓉她怎么告诉你的。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了,孩子,大娘求你,一定要对大娘说实话啊!”

母亲那么说时,眼里已是满眶泪水。

蔡晓光难以对视母亲泪光闪闪的目光,又低下头,内疚地说:“大娘,我没往细里问过她,但是,从她对我说的前前后后的话中,我分析她是没见着他的。”

年轻的工人撒谎了,他不忍告诉周母实情,只有撒谎。

真相乃是——周蓉不但见着了那让她梦魂牵绕、心灵上已合二为一的人(起码她自己觉得合二为一了),还同时看到自己写给他的许多封信以及更多的明信片,按时间顺序贴在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旁——大字报的题目是“看右派诗人是如何引诱工人阶级的女儿的”,而这意味着他又多了一桩罪行,同样是政治性质的罪行。大字报的内容向人们昭告,曾经的摘帽“右派”政治思想上始终还是不可救药的“右派”,当年给他摘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一次深刻教训。深刻就深刻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右派”分子等一切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的敌人,绝不会因为无产阶级的心慈手软而改变反动的立场。至于他的诗,统统被斥为“可耻的伪装,两面派伎俩的产物”。

她见着他的情形毫无诗意。

他正被批斗。

在亢奋的口号声浪和令理智者头晕目眩的气氛下,他偶一抬头,居然鬼使神差地发现了她在人群中的存在。此前二人虽未相见过,但彼此都有对方的小照。

他一发现她,他的头便不再低下,被一双双手一次次使劲儿往下按也不肯驯服地低下。

结果他被抽了数皮带,一记抽在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晓光啊,你想不想告诉大娘,既然我们周蓉她……那你和她……还经常在一起……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何苦的啊你?……”

母亲缓缓淌下的两行泪,已被她转身擦去了。

蔡晓光说:“大娘,我承认我是周蓉的追求者。但是,自从她告诉了我她和那位诗人的关系,我就决定只做她忠实的朋友了。我觉得,她太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了。因为我俩给别的追求者的印象是恋爱关系,别的追求者就不至于对她纠缠不休了,这会让她减少许多不快。”

“孩子,你叫大娘怎么说你好啊?”

母亲眼里又淌下泪来,她的话中既有对蔡晓光的心疼,也有几分对他的怨恨。

蔡晓光终于勇敢地迎着母亲的目光了,他高傲地说:“大娘,我为周蓉那么做,特别的心甘情愿。如果她是露茜,我也会无怨无悔地要求自己是卡顿。”

母亲又问:“露茜是谁,怎么又出了个卡顿?”

蔡晓光就看秉昆,那意思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对你妈解释。

秉昆没好气地说:“别看我,我没听说过他俩!”

母亲把目光从小儿子脸上收回,望着蔡晓光,叹道:“我也不管那两个是谁了,大娘心里塞不下那么多杂人愁事了。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那个……那个写诗的男人,他多大岁数了?”

蔡晓光说:“比周蓉大是大些,但也并非大得多么离谱。”

母亲追问:“实话告诉大娘,他究竟多大岁数?”

秉昆说:“妈你就别追问了!问得傻不傻啊?五七年都打成‘右派’的一个诗人,怎么说也得二十多岁了吧?今年都六八年了,又过去十多年了,你自己算吧!”

听了小儿子的话,母亲的嘴又半张着良久合不拢了。

蔡晓光就又低下头去。

秉昆看看母亲,看看蔡晓光,不知对人还是对事骂了一句:“他妈的!”

母亲终于能再说出话来了。

她说:“秉昆,替妈送送你晓光哥。”

蔡晓光站起,低头朝门口走。

母亲又说:“晓光,你以后不要再登我们周家的门了。再见到你,大娘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你了。”

蔡晓光站在门口听完母亲的话,小声说:“大娘,我记住了。”

蔡晓光已经走出去了,秉昆却仍坐着未动。他认为蔡晓光毕竟很无辜,不仅同情他,内心里还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甚至也可以说那是一种不能确定值不值得的敬意。

他不是不愿送,是深陷到关于姐姐,也是关于他们这个家的突发事件里难以自拔。

母亲缓缓扭头看着他说:“没听到我对你说的话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追出门去。

路上,他问蔡晓光,为什么姐姐常常冷言冷语地对待他,而他却无怨无悔?

蔡晓光说,那是他和周蓉演戏给他们周家人看的,为的正是有一天需要他替她向家人进行解释时,周家人不至于将他看成一个受害者,感到周家对不起他。

“那么一来,你们周家人的精神压力不就是双重的了吗?现在,我仿佛成了你姐的一个同谋,而不是一个受害者,所以你们周家的人谁也不必对我有什么负疚心理。这样挺好,符合预期。”

蔡晓光说得轻描淡写,如释重负。

秉昆问:“你俩,你和我姐那么演戏,是你的主意,还是我姐的主意?”

蔡晓光说:“是我要求你姐必须那么做的。”

听了他的话,秉昆心里好受了些。如果蔡晓光说”是你姐的主意”,他想姐姐就有些卑鄙了。

他又问:“现在你告诉我,露茜和卡顿是什么人?”

蔡晓光说:“你哥哥姐姐看的那些书,想必一本也没敢带走,全藏在家里,其中肯定有一本是《双城记》。回去自己找出来,读了就知道了。”

蔡晓光说完,拔腿便跑。

周秉昆回到家里,见母亲居然还呆坐着。

母亲说:“你再坐下。”

秉昆乖乖坐下了。

母亲问:“现在,你对你姐怎么看?”

秉昆说:“妈,我不想说。”

母亲说:“不想说也得说,必须说。”

秉昆吞吞吐吐地说:“我姐……她爱上了什么人我不好评论,可她的做法确实是不对的。”

母亲说:“岂止不对,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她眼里哪儿还有我这个母亲?她等于是搬起一扇大磨盘压在了我心上!你爸只身在外,那么放心地把教育你们三个儿女的责任交给了我。他还当面表扬过我,夸我教育有方,对这个家劳苦功高……等你爸探家回来了,让妈怎么向你爸交代?就是只想到这一点,妈连死的心都有了!”

秉昆跪下了。

他哀哀地说:“妈,你可千万别死。我还没工作呢,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母子俩抱头而泣。

母亲叮嘱他,外人如果问起他姐姐来,他就说去往贵州投奔父亲当建筑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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