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他与“棉猴”对视一眼,都笑了。
秉昆催促道:“什么事?快说吧!咱们别干冻着。”
瘸子扔掉烟,仍看着他问:“你与涂志强是朋友吧?”
秉昆心间一抖,他忽然想到,春燕告诉他,涂志强生前曾陪一个“特绅士”的瘸子去她所在的公共浴池洗过澡,她还为他俩修过脚。
莫非眼前这瘸子,正是春燕所说的那瘸子?一种类似冒险的好奇,使他更不想跑了。
他说:“认识我俩的人都那么认为。”
瘸子眯起俊目,注视着他,一边咀嚼着他的话,同时也是在研究他这个人,一边以促膝谈心般的语调再问:“那,你自己怎么认为?”
秉昆低头想了想,抬起头难以确定地说:“反正吧,我俩都是在光字片出生的,两家住前后街,从小一块儿长大。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后来在一个厂上班,天天搭档干活……”
他不说下去了,将结论留给对方。
瘸子说:“那是两个男人之间很特殊的一种关系,对吧?”
秉昆没接他的话,只点了一下头。
“棉猴”终于也开口问:“在厂里,你还经常叫他‘强子哥’,对吧?”
一说到涂志强,秉昆心里别扭了。他想——我可被涂志强害惨了。心里这么想,却不愿说出来。
他连“棉猴”的话也没接,又默默点头。
瘸子说:“秉昆啊,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都将你视为涂志强的一个朋友了,我们呢,与涂志强也都是有份特殊感情的人。他杀人,我们也都意外。他这人,没酒量,还贪杯,一喝就醉,一醉就失控。不说他了,杀人者偿命,古今同法,必须的。现在说我们求你的事——涂志强有妻子、儿子,还有老岳母。他生前,靠他一份工资和他老岳母卖冰棍,四口人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现在,没了他那份工资,剩下的三口怎么过得下去呢?他妻子是下乡对象,当初东躲西藏的没下乡。你知道的,那样的人是找不到活干的。所以,我们决定每月给他妻子家送三十元钱。他妻子家离你们光字片不远,不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希望你能帮我们送。”
“秉昆啊”三字从瘸子口中说出,而且说得情深意长,周秉昆竟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起来。自从哥哥姐姐离开了家,除了母亲,四年里再就没谁叫他名字时还带出一个“啊”。人叫人的名字并带出“啊”来,即使实际关系不亲密,也还是很容易使双方的认知距离大为缩短。“秉昆啊”三字,像有一种魔力,将周秉昆的目光吸引在瘸子脸上了。瘸子说那番话时,周秉昆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很认真地听。何况他的话又说得那么诚恳,推心置腹。更何况他所求之事,周秉昆不但不反感,还很符合他的善良天性。这时的周秉昆,简直就没法说“不”了。
“棉猴”接着瘸子的话说:“小老弟,今天是星期六,对吧?”
“对。”秉昆不由自主接话了。
“那么,你要记住,每月这个星期的这一天,这时候,就在这地方,我将钱交给你。你呢,替我们将钱送一下。我们求你的只不过这么一件事,不难吧?”
秉昆不由自主地点头,脸上呈现着完全值得信赖的郑重。
“棉猴”强调了一句:“那,你可就等于当着我们的面答应了。”
秉昆竟又郑重地点头。
“棉猴”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边往秉昆兜里塞边说:“住址名字都写在信封上了,里边是四十元,十元是给你的,每次都有。麻烦你了嘛,算我们的一点儿谢意。”
秉昆说:“给我的十元我不要,也不往外取了,就都给那家人吧。”
瘸子又与“棉猴”对视一眼,他两个也都点了下头。
秉昆问:“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谁呢?”
“棉猴”看看瘸子说:“大哥,得由你回答。”
瘸子本想拍一下秉昆的肩,由于个子矮,也由于一条腿短,手不容易拍到秉昆肩上,所以他举起的手从空中往回一收,不失尊严地在秉昆心口窝那儿拍了拍,表情极郑重地说:“你放心啊秉昆,我们绝不是些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坏人。别人找碴儿想和我们打架,我们都尽量避让。我们之间讲义气,对愿意和我们交往的人也讲诚信。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一回生,二回熟,等你也拿我们当朋友了,你问什么,我如实回答什么。”
“棉猴”替大哥做了想做没做成的事——在秉昆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意犹未尽,又抓起秉昆的手使劲握住,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保证就麻烦你这么一件事,此外绝不再添任何麻烦,你可以走了。”
秉昆说:“你放开我手啊!”
“棉猴”这才松开手。
秉昆说:“我也保证,绝不附加任何条件。”
他说罢,拔腿便走。
望着他的背影渐走渐远,“棉猴”问瘸子:“大哥,你觉得他可靠吗?”
瘸子说:“可靠。”
“棉猴”问:“这么肯定?”
瘸子说:“他有同情心,咱们找对人了。”
“棉猴”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同情心?他只说他爱帮助人来着,我当时看出他那不是演戏。”
瘸子说:“我也看出来了。但是当我说到郑娟家的情况时,他一直在认真听,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有同情心,我当时就断定咱们找对人了。”
郑娟是涂志强的妻子。
周秉昆一直头也不回大步匆匆地快走,过了马路才站了一下,转身回望——瘸子和“棉猴”仍在楼角那儿。
“棉猴”朝他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