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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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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上坎”,乃是城市形成之前早已存在的地貌。a市的原点只不过是一个小渔村。渔民们建立家园,自然不会选择远离江边的高丘之处,所以a市的中心区也便形成于平地。后来,一批批有钱的外国人接踵而至,那高丘之处随即出现了由他们所建的洋楼及欧式住宅。再后来,从高处至低处,出现了一条条纵向的马路和街道,坡陡的高处曰“冈”,坡缓的高处曰“坎”。到了那一年,全市至少有二三十条坡度较缓的长长短短的马路和街道,住在坡下的人家,大抵习惯将住在坡上的人家说成是“上坎”人家。

郑娟家并不住在“上坎”。“上坎”自有其横向的街道,两旁多为有门前小院和进门台阶的俄式房屋,或砖砌的或“板夹泥”的,都已老旧,小院不再是美观的栅栏围成的。当年规格一致的木条被树皮、树枝、铁丝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取代了,台阶也大抵破损塌陷,却仍能使人联想到它们当年的好看。如同曾经的美人,虽已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眼就能看出当年准是美人胎。它们的主人也不再是流亡的老俄国人,他们一批批被遣送回苏联去了。新主人们以a市的中小知识分子和中小干部为主——老资历的中学教师、新政权任命的校长、报社出版社的老编辑、医生、区里的科长、派出所所长、国企小厂的厂长等。有些住房是分配给他们的,属于公房,有些则是他们在老俄国人不得不走时买下的。买下的多是知识分子人家,当初价格便宜得很,几乎等于白给。但再便宜,那也是一般老百姓望洋兴叹之事。所谓高级知识分子,比如大学教授们,大医院的院长、名医们,处级及处级以上干部们,他们很少有住在共乐区的那样一些“上坎”街道的,而是住在市中心区更理想的街道更理想的住宅里。

郑娟家住在那一处“上坎”坡下百米左右的地方。那地方的坡路右边,斜刺里产生了一条胡同,曲里拐弯的,约一里半长。那种胡同,不能与北京的胡同以及南方城市的弄堂相提并论。后一类胡同,不论多么窄,两旁的房子都是砖或木结构的。郑娟家住的那条胡同里根本没有砖房,也当然不会有南方才有的木结构房了——约一里半长的胡同两旁,挨得非常紧密的土坯房几乎连成了两道黄泥墙,家与家户与户的分离,完全由那种黄泥墙上开出的低矮而朽残的门来显出。那条胡同的家家户户也曾有过门牌号,二十多年过去了,再就没更新过。若使每户人家都有门牌号,将是一件特麻烦的事。曾有过的门牌号所剩无几,要发现一个得在最佳距离用望远镜慢慢寻找。

“上坎”是由黄土层形成的。黄土是脱坯的理想土质,脱坯盖房子是最省钱的方法。穷人缺的是钱,有的是力气。先后几批穷人,不约而同地相中了那地方。他们就地取土、脱坏,于是一户又一户穷人们的家便在那地方接连出现了。穷人之所以为穷人,除了穷,还表现于他们对人生并无所谓长远考虑,基本上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活法。对于家,用他们的话说是“住处”,也断不会有多高的想法。他们当初经历战乱、逃荒而驻足于城市,主要是为了寻条活路。对于“住处”,所持往往是暂时能住就行的态度。设身处地站在他们当年的角度想一想,不持那么一种态度又能怎样呢?像周秉昆的父亲那样的农民,在他们中少之又少。何况周家在农村时是较富裕的中农,他父亲闯关东时是带了十几块大洋的。既是暂时的住处,那些仓促而建的土坯房就都很小,也很矮。添丁增口了,孩子长大了,实在住不开了,只得又脱坯,加盖一间半间的。四周空地少了,便只能见缝插针马马虎虎地盖成,于是家家户户连成一体,再无空地了。所留的走路的地方,越来越窄,有的地方窄到仅一米多宽。

直至“上坎”的一些人家联名抗议,街道委员会贴出了布告,胡同里的人家就地取土脱坯的现象才算终止。因为已将“上坎”的斜坡铲出了十几米高的黄土绝壁,继续下去,“上坎”的某些房屋必定坍塌。“才算终止”并不等于彻底终止了,即使胡同里的人家不再加盖屋子了,每年总还要抹抹墙吧?那就还是要从“绝壁”上往下铲土的。街道干部们解决不了他们抹抹墙的实际问题,通常睁只眼闭只眼。而“上坎”人家与胡同里的人家,争吵不断,有几家早已互相视为仇敌了。总而言之,与那条胡同的人家相比,住在光字片的人家,反而应该备感幸福,知足常乐了。

秉昆在胡同里往返一遭,没找到郑娟的家。他不愿贸然敲开哪一家来询问,不想使人猜疑到自己与郑家有什么关系。胡同里的泥土小路一段高一段低,被雪壳盖得严严实实。人脚踩实的雪壳硬且滑,他跌倒了一次,幸而反应敏捷,拎着布包的手及时高举,摔疼了屁股,但鸡蛋没受损失。

他正感到懊丧,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出现了。那少年坐在自家门旁的煤堆上,手举一片圆形的玻璃对着太阳望。那天虽然挺冷,却是冬季里的一个晴日,太阳很亮。

他走到少年跟前,弯下腰问:“小朋友,知道郑娟家是哪家吗?”

少年手中的圆形玻璃是一片磨薄了的茶色瓶底。少年将瓶底揣入兜里,又掏出片蓝色的同样磨薄了的瓶底,继续对着太阳望,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他这才看出,那少年是盲人。迟疑片刻,他又问了一遍。

盲少年这才说:“你不是我朋友,我没朋友。”

秉昆愣了愣,商量着说:“咱俩是不是朋友倒没什么关系,只要你告诉我哪一家是郑娟家,我下次来会带给你许多瓶底,替你磨好了的。”

盲少年的头这才转向他,拿瓶底的手却仍举着,以成人般的郑重语气说:“那你先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找她什么事?”

盲少年的话令周秉昆又迟疑起来,他完全没料到一个盲少年对他问的话竟会持那么慎重的态度,简直可以说不但慎重,且有几分警惕。但唯有这么一个盲少年可问,便只好交谈下去。于是他说,自己并不认识郑娟,不过是受人之托,给郑娟送点儿东西。

“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盲少年那只手不举着了,在嘴前哈了哈,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揣入袄兜里了。秉昆随之听到他兜里发出一阵玻璃片相碰的响声,显然他兜里还有些那样的玻璃片,而隔着那样的玻璃片望太阳大约是他经常做的事。

秉昆诚实地说:“知道。”

盲少年又问:“知道你还受人之托啊?如果是给她送来涂志强的什么东西,那你干脆就别送了,那不是又会使她伤心吗?”

秉昆失去了耐心,生气又诱惑他说:“哎,你这小瞎子到底想不想告诉我啊?如果你告诉我,我给你鸡蛋!”

盲少年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睁大了,分明受到诱惑,却还在考虑什么。

这时,从胡同口的坡上,有一老妪推着载有冰棍箱的小车缓缓而下。冰棍箱上用草绳一道道绑着火把似的插棍,其上插着十几支糖葫芦。冬季毕竟不比夏季,冰棍难卖,卖冰棍的多是两样都卖。尽管那老妪小心翼翼,小车却还是向一旁滑去。周秉昆怕她连人带车翻入沟里,急忙上前,先替她推下小车,接着又把她扶了下来。

老妪指着盲少年说:“那是我儿子,我到家门口了,多谢你了啊。”

盲少年说:“妈,这个人他要找我姐。”

周秉昆看一眼那老妪,再看一眼那少年,又一阵发愣——想不发愣都不行。

老妪说:“那,有什么事儿进家说吧。”

听了这话,秉昆不禁在心里谢天谢地。

郑家有两道门。第一道歪斜的破门,是北方人叫“门斗”的小小空间,无窗,黑咕隆咚的,三四平方米大的地方,堆着蜂窝煤、劈柴、冻白菜、冻萝卜什么的,架子上倒扣着水桶。冰棍箱子也放在门斗。

进入第二道门,便是住屋。郑家只有一间住屋,十五六平方米,火炕占去了一半地方,窗子在连着炕的一面墙上,仅四指宽的窗台。窗台以上的玻璃结着冰,为了防止融化的冰水淌到炕上,窗台被抹布卷和布条卷全部侵占了。地上,锅台和碗橱占去了另一半面积。有张旧桌子,一把让人看上去不敢往下坐的破椅子,还有看上去同样不结实的脸盆架。此外,再无其他什么东西。连箱子也没有,夏秋所穿的为数不多的衣服,叠放在炕的一角。

炕上铺着几张报纸,报纸上堆着山楂,一个穿件红毛衣的二十一二岁的姑娘——不对,应该说是小媳妇——也不对,确切地说是小寡妇,坐在炕上,正用竹扦穿山楂。她那么做前,先用小刀将山楂一个个切开一道口子,挑出里边的核儿。她的毛衣很旧了,几处地方开了线。她没穿棉裤,只穿条旧的花布衬裤,也没穿袜子。

秉昆进门后,小寡妇停止了正做着的事,极为吃惊地瞪着他。秉昆看出她还没洗脸没梳头,看出了她在一个陌生男子讶然的目光下的狼狈不堪,也看出了她内心里的羞臊。而他的惊讶是因为,自己没料到她还是一个美人。他看着她呆住了,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在他看来,除了她脸上没有书卷气,此外她的美绝不逊于自己的姐姐。区别是,自己的姐姐有张眉清目秀的脸,一双大眼睛总是很有神,目光总是那么自信,给人以意志坚定难以驾驭的印象;而眼前的郑娟有张蛾眉凤目的脸,像小人书《红梦楼》中的小女子,目光里满是恓惶,仿佛没怎么平安无事地生活过似的。她的样子,会让一切男人惜香怜玉起来,周秉昆当然也不能例外。

郑娟扯过她的棉衣盖住了脚和小腿,满是疑虑的目光转向了母亲。

郑母拍拍炕沿,意思是请秉昆坐下。也没别处可坐,秉昆就拘束地半坐在炕沿。这样他可以不和郑娟面面相对,他仿佛有种被催眠的感觉。

郑母在椅子上坐下了,她的盲人儿子摸索着蹲到她跟前,摘下她的棉手套替她搓手。

秉昆担心地说:“大娘,别坐那儿,坐这儿吧。”

他也拍了拍炕沿。

郑母说:“没事儿,别看这椅子破,挺经坐的。”说完才将目光转向女儿,打消女儿顾虑说:“这小伙子心眼好,见我推着冰棍箱下坡,跑过去替我,还扶着我下的坡。要不,我连人带冰棍箱子栽到沟里了。我要是摔伤了哪儿,咱们一家的日子可怎么往下过啊?”

秉昆已经背对着郑娟了。郑母说时,他看不到郑娟的表情。他极想看到,却又不好在郑母说时扭头看着人家的女儿——尽管她一味说着感激他的话。

他忍不住要打断郑母的话时,郑娟的弟弟开口了。

那盲少年说:“姐,妈的话太啰嗦了,还是听我来说主要的话吧。别人托这个人转交给你东西,所以这个人才来找咱家的。他在门口见到了我,我正替你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还没告诉我呢,正巧咱妈回来了。”

依然是一种大人般的口吻,话说得有条有理。

秉昆赶紧接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是你弟弟说的那样。”

他不禁对那盲少年刮目相看,正想说句这一家三口全都爱听的话,没等想出来,郑娟在他背后开口了。

她说:“你不必成心背对着我了。”

于是秉昆起身坐到炕沿另一端去,这样,他可以看着她了。在他背对她的时候,她已穿上了外裤。但穿的仍不是棉裤,而是一条单军裤,草绿色的确良的。她也穿上了袜子,小腿蜷向身后,成心不让他看到她的脚。刚才她没穿袜子时,他的目光盯住她的脚看了好几秒,看得她如芒在背,恨不能让自己的双脚立刻隐形。

郑母为了使屋里暖和些,起身去捅炉火,一边絮叨:“不让她把棉裤拆了,偏拆了,说春节想穿上拆洗过的棉裤。可倒好,拆了,裤面也洗干净了,又来了活儿。穿两串糖葫芦挣一分钱,为赶在春节前挣几元钱,顾不上做自己的棉裤了……”

郑娟穿的军裤膝部有个指甲盖大的破洞。周秉昆看出,她穿的是涂志强生前穿过的一条军裤,那破洞是涂志强吸烟时掉下的火星烫出来的。涂志强交往挺广,想弄条军裤穿穿,就会有人帮他心想事成。那几年,穿条的确良军裤或上装,哪怕是戴顶的确良军帽,在留城青年中是很时髦的事。

“妈,你别絮叨些没用的了,春节前我肯定会有棉裤穿的。”郑娟目光与话题同时一转,看着周秉昆问:“谁派你来的?”

秉昆苦笑道:“倒也不是谁派我来的,是我自己有几分情愿才答应了的事。”

他简单地将瘸子二人托付他的经过讲了一遍,省略了几乎是被劫持的细节,讲出他们苦苦相求的意味。

最后他掏出信封,放在小布包旁,总结说:“这信封里就是他们让我给你送来的钱,十个鸡蛋是我从自己家带来的。毕竟,我与涂志强哥们儿了一场,快过春节了,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我当什么呢,是鸡蛋啊,那大娘这厢谢你了啊!”郑母本已又坐在椅子上了,听完周秉昆的话,立即起身拎过去布包想放在别处。

郑娟喝道:“妈,你别!”

郑母竟很顺从,坐下嘟哝着,双手仍捧着布包。

郑娟弟弟也说:“姐,鸡蛋是可以留下的。”

郑娟又喝道:“没你插嘴的份儿!”

弟弟噤若寒蝉,摸摸索索地躲到门斗去了。秉昆不由得低下了头,他不愿看到那小寡妇对母亲和弟弟的凶样子,见证了她的另一面让他有些不快。他偶尔也对自己的母亲那样子过,却是装凶,不是真凶,而她对母亲和弟弟却是真凶。他暗想,如果自己有那么一个懂事又是盲人的弟弟,才舍不得呵斥呢!

他听到郑娟大声说:“你看着我!”

他抬起头,以不快的目光看着她。

“你转告他们,我才不需要他们的可怜!”她那双丹风眼中投射出凛然的目光,咄咄逼人地瞪着他,停顿片刻,加重语气接着说,“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也不需要你来可怜!全中国现在可怜之人多了,我不认为我是最可怜的。我恨他们!涂志强如果不是跟他们搞到一起,也不至于犯下死罪。那我俩的日子还可以凑合着混下去。带上那钱,别弄脏了我家炕。你走吧!走!快走!……”

周秉昆一时目瞪口呆,如同自己果真是瘸子们一伙,对涂志强的死负有抵赖不掉的罪过似的。

“娟,你听妈劝你几句好不好?”

“不好!……你!……带上钱快给我滚啊!滚啊你!”

郑娟的手直指周秉昆的脸。

秉昆的脸红过一阵后,又变得煞白。

他猛地往起一站,将装钱的信封抓在手里,低着头撞门而去。他像一头被始料不及的枪声和猎狗吠声所惊吓的野兽冲到了外边,不但受到了惊吓,还被激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想要发出狂烈的咆哮。

郑娟的母亲和弟弟跟到了外边。

那老妪说:“孩子你站一下,你听大娘向你解释……那个,那什么,就是钱,她不要,大娘要。求你……给大娘留下吧!我女儿她……他俩并没领过证啊,我女儿她连一个正式的寡妇都不是呀,她肚子里还怀上了涂志强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撇不下我和她弟,她就根本不愿活了!她那样不是冲你,她是在冲自己的命发火呀!”

老妪脸上淌下泪来,朝秉昆可怜兮兮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像已完全丧失了耻辱感的老乞丐。

盲少年也从旁说:“我姐以前是好脾气的人,从没对谁发过火。”他的眼中也淌下泪来。

“求求你,别生气……把那钱,给大娘留下吧!……只靠我卖冰棍养活不了我们三口人啊……”身材瘦小的老妪,双膝一弯,分明是要跪下去了。

周秉昆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赶紧上前一步,双手将郑母搀住,耳语道:“大娘,我没生气。”

他从兜里掏出信封,递到了郑母手里。她连个谢字都没顾上说,抹着泪,迈着摇摆不稳的碎步进入了歪斜的家门。

盲少年问:“我妈进屋了?”

秉昆说:“是的,她进屋了。”

盲少年又问:“我妈哭了吧?”

秉昆犹豫了一下,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她没哭。”

“我觉得,她是哭了。”

“真没哭。她是长辈,比我妈年龄还大。长辈对晚辈说话时,轻易是不会哭的。”

“可……她是在哀求你。”

“是啊,她刚才是在哀求我。但你妈确实没哭,我不骗你。”

秉昆摸了摸那盲少年的头,不由自主地蹲下,替他擦去流淌不止的泪,竟有些庆幸他是盲人,看不到自己母亲刚才那种可怜的样子。

“你把钱给我妈了?”

“给了,哪能不给呢!”

“那,是不是就证明,你原谅我姐了?”

“原谅了,我怎么能不原谅她呢?”秉昆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真的原谅那才二十一二岁的小寡妇了。他又在心里默默说了一遍,“我怎么能不原谅她呢?”

“那,以后……如果他们再让你送钱来,你还肯吗?”

秉昆不知该怎么说好了。

“我也求你,肯吧!我不要你送给我鸡蛋,我替我妈,替我姐,也替我自己,要他们托你送的钱,如果他们真能说到做到的话,如果你真愿意帮帮我们的话。我们太需要帮助了,可谁又会帮助我们呢……”

那盲少年忽然双膝跪下了,跪得那么快,使秉昆措手不及。那时秉昆仍蹲着,并没站起,愣了愣,忽然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周秉昆居然联想到了《叶尔绍夫兄弟》中的斯捷潘,联想到了在哥哥姐姐们讨论那一部书时自己所说的话——他觉得仿佛连斯捷潘也被他紧紧地搂抱住了。

盲少年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周秉昆觉得仿佛也是斯捷潘在自己怀中失声痛哭。

他不知不觉地流泪了,对那盲少年耳语:“好孩子,别哭,我真的认为你是个好孩子,他们会说到做到的。我向你保证,以后你家每月都会收到钱,当然是我送来的,手递手交给你妈,或者亲手交给你也行。交给你也行的,是吧?”

盲少年终于不哭了,小声说:“交给我不好,我是瞎子,怕丢了,还是交给我妈好。”

“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郑光明,我妈和我姐都叫我小明。”

“那么,以后我要叫你光明,我喜欢叫你光明。”

“那,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我姓周,名秉昆。同样没骗你,告诉你的是我的真姓名。”

“我相信,以后我可以叫你秉昆哥吗?”

“当然可以。”

“秉昆哥,你为我家做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啊,那我姐就更没脸做人了。”

“明白。你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我的名字。”

“你放心,我不会的。”

周秉昆就那么一直搂着郑光明,与他说了一番话。

秉昆走出那条胡同时,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活了一百多岁的老人似的,仿佛历经了许多人间沧桑,对某些事情有了与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不再因自己出生于光字片而耿耿于怀了,不再因自己以自尊为代价终于调转成了工作单位,却仍是一名苦力工而耿耿于怀了,不再因姐姐的所作所为而一直难以原谅姐姐了,不再怕涂志强继续侵入他的梦中了。即使世上真有鬼,涂志强的鬼魂确确实实地出现在面前,他相信自己也是能够以平静如水、无惊无惧的心情来对待了。

他的心仿佛被刚刚摆脱的事掏空了。那事已经过去,如同历史,如同从他心里滔滔流过的江河水,冲走了内心里的许多脏东西,包括堆积在内心边边角角的脏东西。他知道那类脏东西以前在自己的内心里一直有,就好比烟道通烟必挂烟油,自己每长一岁,内心里的脏东西也就挂得越厚,堆积得越多。就在刚才,在郑娟家里,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内心里所产生的首先是一种狂野的简直难以克制的冲动,那就是扑到她家的炕上扑倒她的冲动。如果她顺从,那么他求之不得。如果她不顺从,那么他会打她,直至她不再反抗。

他很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会产生那么一种狂野的冲动——因为从一开始他便怀揣着莫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好奇,想要亲眼见识见识,和涂志强秘密结为夫妻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否则,他根本就不会答应那瘸子二人求他的事。不论是相求还是逼迫,如果在他内心里占据主导地位的不是那种莫大的好奇,瘸子二人的目的根本不可能达到。在他拎着鸡蛋走向那条胡同时,他一次次说服自己,他的好奇是完全可以原谅的。哪一个像他这种年龄,未婚,不曾与女性发生过任何一点儿亲密关系的青年,会不好奇呢?何况她已成了小寡妇!何况他是给她送钱去!四十元是不少的一笔钱。自己这一代人,有多少父亲们每个月才挣五六十元钱啊!

更何况,自己内心里并非仅有好奇,毕竟还多少有些同情。但他不曾料到或者说他不明白的是——一进入郑家的门,一见到炕上的郑娟是那种样子时,他的同情心顿时被狂野的冲动一冲而光。那时,仿佛同情是内心嫩草,而那种狂野的冲动是喷火器。

他还有几分明白的是——自己内心里的同情之所以被狂野的冲动一扫而光,第一,因为郑娟是美的,她的美太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恰是他所朝思暮想的,在现实生活中还不曾遇到过的那类女性的美;第二,因为她衣着不整,未梳未洗,反而对他造成更巨大的从没遭遇过的异性诱惑;第三,他内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愤不平——他涂志强的女人凭什么是一个美人儿?凭什么啊!不必与各方面优越又出色的青年比,就单与自己比吧,无论从家庭情况,还是从给别人的印象来说,他涂志强究竟有哪一点比自己强呢?自己起码没什么不良记录吧?第四,他当时认为她是卑贱的——与一个有不良记录的青年结为夫妻,结果让自己最终成了一个已被处决的杀人犯的小寡妇,难道不是卑贱的吗?她的不容置疑的卑贱,让他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是的,以上都是他内心里当时的真实活动。一个不过是酱油厂的苦力工的青年,去给一个卑贱的女子送去为数不少的一笔钱,见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类美女,于是难以克制地与之发生了性关系,即使迫不得已使用暴力征服了她,那也算不上是多么罪恶的事吧?须知她可是一个卑贱的女子,而自己是一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好青年啊!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看,那样的事果然发生了的话,也未尝不是她的幸运呢。

周秉昆与别的青年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曾有一个时期经常听哥哥姐姐们一起分析和讨论小说中的人物,深受影响,不知不觉便也养成了对自己的言行认真分析的习惯。也可以说,文学间接给予了他那么一种后天禀赋,一种从未为人所知的能力。

那一天,他站在胡同口的高处,转身望着曲里拐弯的小道,良久没有离去,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比以往都认真而严肃的分析。他不再觉得好玩,而是感到了羞耻。当郑母向他伸手要钱时,他内心里除了理解,其实也生出了几分鄙视。他认为那老妪应该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耻,并奇怪她何以丝毫没有感到。在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分析后,方知自己才是最应该感到羞耻的一个人。

望着污雪覆盖的小道两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出了一种极大的忧伤——那就是民间真的好凄苦,简直就是对“形势大好”的讽刺!如果逐一敲开那些歪斜破朽的门,家家户户也许都有一本苦经吧?人们每一天的日子其实就是别无他法地念着苦经,还绝不许念出声来。那一天,这光字片的青年补上了一堂他对社会的认识课——民间的种种无奈无助,原来并不在被他和春燕们形容为“脏街组合部落”的光字片!

冬日里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当空,胡同人家的屋顶(如果那也算是屋顶的话)反射着刺眼的银光。

盲少年郑光明举着一片瓶底望着他,他不知道双目失明的人究竟还能望得见什么?在他看来,阳光照耀之下的盲少年的头顶,似有异样的光辉。那当然是他的错觉,因为他也盯着那片瓶底看了一会儿,瓶底所反射的有色的光让他有些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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