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秉昆就把唐向阳的名字怎么由唐朝阳改为唐向阳的过程大致讲了一遍。
老太太不解地问:“你讲给我听,究竟要说明什么呢?”
秉昆高傲地说:“在我这儿,唐朝阳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姓唐名朝阳,王八蛋才会说成迷恋唐朝的太阳!谁想让我也成为那样的王八蛋,门儿都没有,对你也不例外。我有时候可以装傻瓜蛋,但绝不做王八蛋!‘批林批孔’那点事儿,不就是你家老马同志说的那种矛头吗?连进步都明白!”
老太太打断道:“等等,等等。你们三个去我家那天,偷听我和老伴的谈话了?”
秉昆只得点头承认。
老太太宽容地说:“既然偷听到了,我问你们罪也没必要了,相信你们不会乱说的。”
秉昆值得信任地点头。
老太太便与他约法三章:第一,绝不许他们聚在一起再议论“批林批孔”这个话题;第二,不许议论“文革”以及一切与政治有关的话题;第三,支持唐向阳在八小时以外为他们补数理化课程,以后能考上大学,将是她喜出望外的事。
“那,夜校什么时候能开课呢?”
“我尽量争取早一点儿。”
“将来大学还会招生吗?”
“估计很快就会的,但以什么方式招,我也没法预见。不管以什么方式,如果文化基础知识太差的人上了大学,既浪费人民的钱,也浪费教育资源。”
“你也给我交个底,蔡晓光他父亲的事,是不是很严重?”
“是的。在咱们省,目前是最严重的政治事件了。都打成了林彪死党,那还不严重?”
“他要替林彪翻案?”
“他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当年是林彪部队的干部,并非个个都是林彪的家将。据说他那人挺正派,只不过强烈反对……”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周秉昆你懂的太多了,这不好,很不好,到此结束吧。”
“最后一个问题——我刚才的表现,对我以后会有什么不利吗?”
“很负责任地回答你,不会。”
“对我哥哥姐姐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放心,更不会的,人家那位同志也不是彻底的王八蛋,那是他的工作。”
老太太又说,倘若他周秉昆真的提供了什么落井下石的证言,那对方也会很高兴。即使他周秉昆胡编一通,比如将唐朝阳说成唐朝的太阳那一类证言,对方听了都觉得牵强,那也还是会如获至宝,认真记录,及时汇报,因为那是难得的立功机会。原本不是王八蛋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也很愿意变成王八蛋。她替对方高兴,秉昆也应该替自己高兴,因为他拯救了一个有可能变成王八蛋的人。
当面听老太太表情庄重地表扬自己,秉昆高兴了。
他起身将走,老太太问他茶好喝吗?他猜到了为什么那么问他,说好喝极了,说自己和母亲可爱喝茶了,但除了过春节能喝上几次不知道哪辈子采下来的茶,平时多想喝也喝不上呀!
老太太也猜到了他为什么那么说,笑了,给了他一小盒杭州“龙井”,还给了他一筒麦乳精。“龙井”他是有所耳闻的,麦乳精连听说也没听说过。老太太说麦乳精是营养品,一直想着要让他带给做街道干部的母亲——她打听过了,知道他母亲是位热心肠的好街道干部。
秉昆讶然地说:“你怎么也像刚才那个人似的,什么都乱打听啊?”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嗔道:“怎么是乱打听呢?我要充分了解你们,引导你们往正道上走,当然也得对你们的家庭有所了解。”
那天秉昆回家后,母亲告诉他蔡晓光来过了。
秉昆问蔡晓光说了些什么。
母亲说蔡晓光说是下班路上忽然心生一念,骑自行车拐了个弯顺便过来看看。他说几天后就要离开拖拉机厂,到他们厂在外县的一个分厂去上班了。具体哪个县,他还不太清楚,算是来告别,很可能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会与周家人失去联系了。总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母亲埋怨道:“都怪你!你要想往酱油厂调,自己去联系联系就不行吗?上班几年了,还这么不懂事!我看就是因为你当初麻烦人家,人家不愿再与咱们周家有什么来往了,亲自登门,当场和咱们周家做一个了断。”
秉昆默默听着,不想对母亲说一句蔡晓光父亲的事。
母亲见了“龙井”和麦乳精才停止了絮叨,指示秉昆,麦乳精要及早给他姐姐寄去,好营养外孙女的身体。至于“龙井”,她要留着春燕和德宝办喜事时拿出来。
秉昆不再听她絮叨,又去翻书箱。书箱内的大部分书他都已读过了,还往小本上抄了不少自己喜欢的文字。在那些作家中,他更喜欢雨果和托尔斯泰,尤其是雨果。雨果小说那种激情四射雄辩滔滔的语言魅力让他沉醉,因为他觉得自己内心太缺少激情了。他渴望成为有激情的人,却不能在现实中发现什么值得自己投入激情的事。自从成了小名人以后,他经常提醒自己随身带着快板。商店里的人们总是要求他来一段快板,如果他让对方高兴了,起码可以多进几箱他们二厂的而不是一厂的酱油。为了那几箱酱油的业绩,他说快板时状态饱满,但只要独自安静下来,服了兴奋剂似的那种状态就会一扫而光,内心里随之产生的又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空虚。以往的日子,读书是他暂时摆脱空虚的良方,但是现在他决定与雨果们分开一个时期了。哥哥姐姐居然还留下了一册不少的初中到高中各门课本——那正是他要找的。
老太太点燃了他心中的一盏灯,那盏灯的名字叫大学。他不知道,除了上大学,还有什么其他方式能算得上是一种改变人生的正派方式——可以使自己对人生不再沮丧,而是比较满意。一九七三年,大学毕竟仍是一个与知识和思想发生最密切关系的地方。他读了一些书籍之后意识到,如果一个人终生都缺少知识和思想,那么,他连一颗黄豆也不如。成吨的黄豆还能榨出豆油或酿成酱油,成群的没有知识和思想的人,除了体力和技能,就再也榨不出别的东西了。而被榨尽了体力和技能的人,注定是一个可悲的人。
六月的a市是它最美的季节。
树的叶子全都绿得油旺旺的,特别是那些老杨树的叶子,能长到比壮汉子们的手掌还大,每一片都像刚从手工纸上剪下来粘到枝上。很奇怪的是,学生们用的作业本的纸质仍很差,小学生用的手工纸还像“文革”前那么色彩光鲜。那些老杨树多半是自然生长,而非人工栽种。共乐区岁数最大的人,也比不上它们的树龄长。马路两旁的柳树倒是人栽的,因为它们容易活,绿化成本低。新中国成立后a市就进行过一次绿化运动,许许多多的柳树是当年群众义务劳动种下的。a市一向不缺水,仅仅冬季的雪在春季化成雪水渗入地下,便会让植物在以后的两个月生长茂盛。a市的夏季又是多雨的,这使a市大马路两旁的柳树像南方的柳树一样,普遍长出又细又长、柔软得可以在手指上缠几圈的枝条。
许多人家小院里的丁香树和扫帚梅也都开花了。说起来,a市人喜欢那两种花,大约还是受俄国人的影响。对于早年间生活在a市的俄国人,没有院子是不成其为家的;院子里如果没有丁香和扫帚梅,似乎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院子。
丁香花使a市到处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特别是在清晨和夜晚的时候。扫帚梅实在是最普通的一种季节性草花,筷子般粗的茎居然能长到一米半那么高,直挺又有弹性,大风才能吹弯它们的茎,随风摇摆的只不过是它们的花朵。它们的茎在最上端分杈,每杈一朵花,一株扫帚梅最多能开五六朵花。有小院的人家都在四月份贴着板障子密密地撒一溜种,出芽时浇几次水,再就不必管它们了。到了六月份,它们就开始分杈开花了。它们的花看上去也很普通,六瓣的单瓣花而已,但是花的颜色五彩缤纷——红的粉的黄的白的夹杂绽放,还都开在几乎同样的高度。它们是那种要开就一齐色彩鲜艳地开着的花,每一朵花都不会在枝头卷边或蔫萎,始终精精神神地开着,即使经过几场大风大雨。如果它们凋谢了,花瓣落地了,捡起来细看,一瓣瓣仍如开在枝头那么鲜艳完好。它们是那种即使凋零也要凋零得不失尊严体面的花。它们的花期很长,到了十一月份,哪怕已经下过了第一场雪,仍会发现有几簇扫帚梅居然开放于白雪皑皑的世界中。它们是这么一种平凡又很耐寒耐看赏心悦目的花,a市人才将它视为梅的同类。它们的茎干了以后,可以剪齐了扎成扫把,非常耐用。
然而,每年从六月到八月,a市最漂亮的并不是花,而是姑娘们。当年,女孩子专指十五岁以下的小姑娘。十岁以下的小姑娘,a市人习惯于叫她们小丫头。小姑娘们到了十七岁以上,往往就被大人们看成大姑娘了。大人们若认为她们的什么言行不得体,往往会批评道:“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没点儿大姑娘的样子?”
是的,对于六月的a市,最美的一道道风景,是十七八到二十二三岁之间的大姑娘们。当年她们的花季似乎也就这么长,一过二十五岁,一般就被视为老姑娘了。一过二十七八岁,她们就被全社会视为女人了,从此与“姑娘”二字绝缘。
已经是“文革”的第八个年头了,“九一三”事件似乎终于变成了一个历史事件,更多的人对于政治运动开始产生不可逆转的厌倦。大姑娘们尤其如此,她们的爱美之心“蠢蠢欲动”,有的穿上了花布裙子,大胆者甚至穿上了“修正主义”的布拉吉——没有人再批判她们有满脑子不健康的臭美思想了。
一日,秉昆从某商店回到家里,刚吃完饭,春燕来了。她穿了一条浅红色的裙子,裙子刚过膝盖,上身是一件短袖花布衫。
母亲问她吃没吃午饭?
她说在家吃过了。
母亲夸她的花布衫和浅红色裙子搭配得好看。
她说好看也不敢穿着这么一身去上班,领导一再叮嘱她,快是全市标兵了,在穿着方面,一定要给人无产阶级的朴素印象。
母亲打量着她说:“裙子是不是短了点儿?”
她叫道:“还短呀?我也不能白生一双好看的腿嘛,总得找机会让人民大众欣赏欣赏吧?”
母亲就抿嘴笑,不再说什么。
春燕是来找秉昆帮忙的,她说市里要求标兵不但应该是各行各业的先进劳动者,更应该是将“文革”进行到底的中坚分子,所以领导给了她三天假,让她认真写一篇“批孔”文章。第一天都过去了,她还一个字也没憋出来呢。
“好干哥哥,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是不是?你不能让妹妹愁出一头白发来吧?这个忙你一定得帮我!”春燕嘴甜得要命。
秉昆却不为所动,说她应该首先去找德宝,帮她这类忙更属于德宝的特权,而且德宝肯定也高兴帮她写。
“德宝不是在班上嘛!你这个干哥哥,难道就不高兴帮我吗?”春燕不但嘴甜,而且一副死缠烂磨的样子。很明显,秉昆如果不帮她,她就打定主意赖着不走。
母亲同情起她来,也对秉昆说:“什么特权不特权的,你能帮就帮帮她嘛。人家春燕口口声声叫着你干哥哥,你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连我都看不过眼去!”
秉昆烦了,冲母亲发火:“我能帮不帮吗?写大批判文章得有政治头脑你懂不懂?她没有我就有吗?咱家人有那种遗传吗?”
母亲一时被顶撞得说不出话来。
而春燕眨巴眨巴眼睛掉下泪珠了。
秉昆想到明天是星期日,缓和了语调,又说以他自己的能力绝对帮不上那种忙,最好通知所有朋友,明天都到他家来,专为春燕的事在一起讨论讨论,以共同的智慧,也许会为她凑出一篇有水平的批判文章来。
春燕噙着泪连连点头。
母亲欣然地说:“这才像个干哥哥的样子。”
“那我现在就去通知德宝和吕川,让他俩再分别通知国庆和赶超。”为了摆脱春燕带入家门的烦恼,秉昆急欲脱身,说罢往外便走。
老推销员已经退休,秉昆正式接班了。他忙于推销,已三天没到厂里去了。
在厂门口,把门师傅像看着一名终于投案自首的犯人似的看着他,弦外有音地问:“你还记着你也是出渣班班长吗?”
秉昆说:“我只不过暂时代理一个时期,怎么了?”
把门师傅以谴责的口吻说:“暂时代理那也是具体负责的人,多日没来厂里了吧?还问怎么了,快去你们出渣房看看吧!”
秉昆听罢那话,料到肯定有不好的事发生了,推着自行车往出渣房一溜小跑。拐过一排车间,但见出渣房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到跟前才发觉鞋已经湿透了,路上到处汪着酱油。
从出渣车间流出了三吨多酱油,先是注满了渣池,溢到池外,接着流出了渣房,将门前的一片凹地变成了酱油池。
这是建厂以来从没发生过的重大生产事故。周秉昆扶不住自行车了,自行车倒在酱油池里,他也一屁股坐在湿地上了。
几乎所有目光都望向他,他吃惊得完全傻掉了。
德宝推着龚宾从出渣房出来了,龚宾呜呜哭着说:“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不是故意的……”
“别哭!谁说你们故意的了?事故都造成了,哭有什么用?”老太太也从出渣房出来了,高挽着裤腿,布鞋湿透,她铁青着脸训斥龚宾。
当她发现坐在地上的秉昆时,也想训斥几句,却又很快将头一扭,看着大家说:“留下几个人,把池子淘净了。下午还要出渣,不能连下午的生产也给耽误了。”说完,她从一个人手中夺过桶,转身又进了出渣房。
人们纷纷散去,只留下了几个手中有桶的人。德宝将秉昆扶起,小声说:“多亏了向阳,要不损失更大。”
吕川陪着向阳从医务所回来,向阳双手都被阀门烫伤,缠着纱布。
他内疚地对秉昆说:“班长,对不起,给你捅了这么大娄子。我们三个大意了,我们绝不连累你。”
老太太这时恰巧拎着满满一桶酱油走出来,进步立刻上前换下她,将一桶酱油拎至酱油池那儿倒掉。
老太太对吕川说:“你负责把向阳送回家。他手那样了,不彻底好了不能上班。”
德宝也拎着满满一桶酱油出来了,老太太吩咐他:“这么一桶桶地往外淘不行,你到工具仓库去把抽水机领出来。”
秉昆这时才能说出话:“不管责任多大,我一人承担。”
老太太望着酱油池说:“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你给我听着,下午不但要按时出渣,下班之前,还得搞得干干净净!酱油弄脏了的地方,要撒一层石灰,免得招苍蝇。”
她说完,低头想了会儿,忽然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