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果然有人来问,秉昆也果然当了一次丈夫。
秉昆心情复杂地问,为什么偏偏要由他来冒充丈夫?
瘸子头靠着墙,闭着眼睛说:“我俩看起来并不见得就像坏人,你的脸看起来却是典型的好人脸,相由心生嘛。她的命够苦的,下一个丈夫必须是好人。”
他的话秉昆当然爱听。虽然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说法,秉昆听了心里甜丝丝的。
当护士出来报喜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时,他们三个都发自内心地笑了,“棉猴”笑着笑着一扭头还双手捂脸无声而泣了。
正月初四上午九点多钟,秉昆三人和向阳三人按照前天晚上的约定来到老太太家的小院前。第一次到老太太家是晚上,来去又都坐在吉普车里,秉昆他们三人有点难以判断究竟是哪一幢房子哪一处院子。吕川记忆力好,说他印象中老太太家有四级木台阶,加接地的水泥台阶共五级。按这一标志很快找到了。因为不知老太太被调到哪儿去了,无法预约,只能集体冒昧登门,他们都想她了。成了生产酱油的小厂工人以后,他们似乎是社会的多余人,没人关注,却有人管束。老太太曾是管他们的人,家长式的管。与别人单纯干部式的管相比,她的管反而让他们觉得亲切——毕竟还有点儿像家长。
老太太在家,站在她家小院里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告诉的他们。他还告诉他们,老太太老伴也就是军工学院的副院长老马同志不久将官复原职了。不巧的是老太太家宾客盈门,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无须别人告诉,他们也看出来了,院外停着三辆小轿车嘛!即将官复原职了,宾客盈门很正常。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不走,希望老太太出门送客时能见上她一面。她家有喜事了,他们也都高兴。秉昆三人见过这两个男人,他们第一次来时眼见过老太太毫不客气地训斥那两个男人。他们两人先认出了秉昆他们,官儿比较大的那个居然说秉昆他们三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显然,那人的身份都不够进屋级别了,这使秉昆他们三个有了一丝快感。
对方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搭讪着问:“她在你们那儿惹出麻烦了吧?”
吕川说:“没你高兴的那么大,早过去了。”
秉昆说:“是我们出的事,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也就仗着自己一门三烈士,要不早关起来了,哪儿还有往这儿调往那儿调的好命。”对方的话让秉昆他们更觉刺耳,都扭头不理他。他倒也识相,不再搭讪,踱到一旁吸烟去了。
“妈的,费那么大劲儿一个个打倒了,又一个个扶老太爷似的扶起来,不是耍着造反派玩嘛!”烟也没堵住他的嘴,到底还是发泄了一句恨意和不满。
终于有一位客人出来了,送客的却不是老太太,而是槐姐。
“你们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她着实一愣。
她进屋不一会儿,老太太出来了。
老太太披着老马同志的军大衣,站在台阶上笑道:“都想我了吧?”
军大衣太长,快到她脚踝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看起来满面春风。
秉昆他们一个个笑着点头。
“都进来。”
他们进了小院后,她对那两个男人说:“你们回避一下,我跟他们说的话,不愿被你们二位听到。”
那二位就互相看看,意思是已经在屋外了,还往哪儿回避呀?
老太太又说:“造反派也要听党的话。我是老党员,你俩都不是,又在我家院里,所以得听我的,乖点儿啊。”
德宝就开了小院门,朝那二位摆下巴。
那二位落寞地出了小院后,老太太在台阶上坐下了,他们一横排站在她面前。
她说:“不是我非挤对他俩几句不可,是真不愿被他们听到,内外有别,是不是?”
她一一问他们的情况,包括互相之间的团结、谈对象了没有、父母的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等等。
都问遍了,她才说自己调到江北的制糖厂去了。
“那儿不是离市里远嘛。肯定因为有人讨厌我呀,把我弄到离他们远的地方,他们耳根子清静了啊。总有人向他们打我的小报告,估计他们也挺烦。不过问吧,怕让别人有了整他们的把柄。认真过问吧,心里又都清楚我对党那是多么的忠诚,越上纲上线越离谱。何况他们拿我也实在没辙,又臭又硬的,跟我较劲儿那是多低层次的政治表现啊!”她似乎很享受自己那些话,说到后来把自己给说笑了。
她说她经常寻思,“文革”伊始自己就被从法院系统扫地出门,一扫帚扫到了酱油厂。扪心自问,人缘再差那也多少总会有几个想自己的人啊!现在秉昆他们来了,证明她那么寻思有道理。她很高兴,因为不方便到屋里,请他们原谅。她说他们来得很是时候,工作过的单位有这么多青年来看她,正好能向屋里的重要客人们证明她在基层工作得怎么样了!
她说她在制糖厂不是领导班子成员,而是车间卫生管理员了。让他们不必牵挂她,厂虽然在江北,但有班车,无非每天要起得更早点儿。
她接着说:“厂里的工人们每天七点来钟就站马路边等班车,我为什么不能?只要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那就没人敢剥夺我工作的权利。只要还有工作的权利,我就不会闷出病来。”
她说自己在酱油厂时一直希望能做成三件事:第一是改造和更新设备,提高产量,减轻一些工种的劳动强度;第二是为一些居住情况特别差的职工特别是老职工改善一下居住条件;第三是为职工们特别是青年职工们开办夜校。三个心愿一无所成,她走时内心里是带着很大遗憾的。谈到了沈一兵,她坦率承认沈一兵是由她塞到厂里的,希望他们千万都不要唱反调,让他能顺顺利利地上大学。
唐向阳吞吞吐吐地问,如果真的实行计票式推荐,那他们是不是也都要投沈一兵一票。
她想了想说,到时候具体怎么做她也不清楚。至于投票,如果真那么实行,他们不必勉强自己,弃权可以,投反对票也行。反正多他们那几票显不出多了多少,少他们那几票也显不出少了多少,主要是别公开唱反调。一有人带头公开唱反调,恐怕原本很顺利的事可能生变。
她的话有请求的意味。
槐姐捧着一个纸箱出来了,里边是每袋一斤的绵白糖、砂糖和红糖。她说是制糖厂发的春节福利,厂里有人暗中讨好她,她多分到了几袋。她一袋也不留,全给他们。
秉昆把箱子接了过去。
老太太站了起来。
会见结束。
回去的路上,他们停下自行车将糖分了。
吕川说:“真想不到沈一兵的事和老太太扯上了关系。”
向阳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投他的票还是不投呢?”
吕川说:“既然老太太那么说了,我当然投反对票啦!”
向阳说:“那我也投反对票!”
德宝说:“老太太都说了弃权可以,投反对票也行,咱们干吗不由着性子来?都他娘的投反对票!”
龚宾往进步的小本子上写了几行字后,他俩也点头。
秉昆却说:“那不好,绝对不好。”
大家的目光一齐看向他。
他说:“一离开老太太那儿,我心里就开始想这事。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都能从无记名投票中看出事来,看出来了就会忍不住议论。另外有些人专爱传那种议论,最后议论纷纷就不好了。吕川和向阳两个,你们与上大学的事有关,投反对票对你俩不好,自己把自己搞到风口浪尖上了。投同意票太虚伪,投弃权票吧。我和德宝,我俩投反对票。尽管老太太是出于对厂里的好心,但这事肯定是不正之风,那就得有人体现出反对的态度,要不太他妈的了。龚宾和进步,你俩随大流吧。这么样,咱们六个的表现是不一致的,眼睛长了钩子的人都说不出咱们什么来。”
大家互相看了看,皆点头。
“那我可就有优先权多分一袋了。”纸箱里总共七袋糖,秉昆拿出了两袋红糖,剩下的正好每人一袋。德宝下手快,最后一袋红糖归了他。红糖生产时少两道工序,价格便宜。因为价格便宜,反而生产得少,自然稀罕,并且北方人相信红糖养胃、补血的功效是白糖所不及的。
德宝奇怪了,问秉昆:“春燕说她怀孕了,所以我才拿红糖。你为什么也先下手拿了两包红糖?给哥们儿一包!”
秉昆不给。
德宝便抢。
秉昆挣脱他跑远了,边跑边说他姐生小孩后身体一直不好,他要给他姐寄去,刚怀孕的应该让着已经生了孩子的。
听他这么一说,德宝也就作罢。
秉昆回到家里,母亲见他带回了两袋红糖很高兴,让他尽快给他姐寄去。
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母亲告诉他,春燕妈要她陪着到春燕姨家去住几日。春燕姨家在郊区农村,要去最多也就住四五天。如果他不愿她离开家,她就把不去的话说死了。
秉昆特别支持母亲去春燕姨家住几天。他说,母亲一年到头又照顾他又忙街道上的工作很辛苦,到郊区农村去住几天可以换换心情完全必要,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家里有不少现成吃的东西,热热就行。自己都这么大人了,难道因为母亲不在家就吃不上饭了吗?
母亲感慨地说:“我小儿子真是长大成人了!”
下午,一辆马车将母亲和春燕她妈她姨接走了。
母亲前脚走,秉昆后脚也出了家门。他骑着自行车到了拖拉机制造厂的职工俱乐部,春节期间俱乐部从早到晚放电影。除了“样板戏”电影,还贴出了几部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朝鲜和越南的电影广告。前三天放“样板戏”电影,以表重视。初四开始放外国电影,几乎场场爆满。
他估计郑娟的母亲会在那里卖冰棍和糖葫芦。
果然,他见到了郑娟妈,郑娟的弟弟郑光明和她在一起。收票的是个善良人,不忍看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盲少年在外边挨冻,允许母子俩进了门待在前厅里。前厅有暖气,郑娟妈守着冰棍箱靠暖气那儿站着,而郑光明站在放映厅门旁,聚精会神地听电影的“画外音”。郑娟妈其实并没有多么老,也就六十三四岁,但看上去确实很显老,仿佛七十多岁了。共乐区像她这样的人太多了,底层人家的穷愁日子像专吸人血的妖精似的,吸那些人家父母的血,与岁月争着吸,而且一边吸,一边觊觎着他们的儿女。当儿女也可以被吸血的时候才放过他们,那时他们已行将就木。
秉昆每次见到郑娟妈,心里都会有种下次能否再见到她的疑虑。下次又见到了,则另有种人可真能撑着活的想法。他俩己太熟了,他除了每月交给她四十元钱,还在路上经常见到她,每次见到都要下了自行车和她说几句话。他觉得如同两个地下联络员,对她有种特殊的感情。在冬天格外寒冷的日子,他很希望她没推着小车出门;在夏秋雨大的时候,也会担心她无处避雨。
去年十一月,他与瘸子和“棉猴”接头时,“棉猴”问瘸子:“大哥,郑娟有小孩了,是不是每月再加十元啊?”
瘸子说:“按一家四口算,给他们的生活费并不是本市最低的。如果省着点儿用,她妈不卖冰棍也够。我看是那老太太非把自己搞得可怜兮兮的。”
“棉猴”说:“养大一个小孩很费钱的。”
瘸子沉默不语。
那时,秉昆想说:“我愿意出十元。”
他没说出口。如果每月三十二元的工资少了十元,他没法向母亲解释。
瘸子有点儿违心地说:“要加也不必加十元,加五元吧。不是钱的问题,是弟兄们会怎么想的问题。”
直到那天,秉昆也不清楚他说的“弟兄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从去年十二月起,由他转交的钱多了五元。
郑娟妈见了他像每次一样,笑呵呵地掀开冰棍箱要往外拿冰棍。以往他总是制止她,这次没有。他觉得心里有火,很需要吃支冰棍压一压。
接冰棍时,她说:“奶油的。”
他问她卖得怎么样。
她说卖了不少。散场后,有许多人会买支冰棍或糖葫芦带出去。下场开演前她会在外边卖一阵,不少等着入场的人也买。
听她说卖得好,他也高兴。
那支奶油冰棍似乎起到了某种作用,秉昆鼓起勇气问:“如果我想去看看郑娟……主要是看看她的孩子,你想……她会愿意吗?”
听了他的话,郑母注视着他,脸上忽然散发出一种慈祥之光。她轻轻叹了口气,责怪地说:“你这孩子啊,怎么直到今天才问这种话呢?她就盼着你能跟我说这种话呢,我也是。”
“我也是。”
他闻声转身,见光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了。那盲少年听觉异常灵敏,让他大为惊奇。
秉昆问:“电影有意思吗?”
光明说:“有意思,真想看见啊!”
郑母说:“你别跟他说话了,他要去咱家看看你姐。”
光明说:“我也真想看看你。”说完又走到放映厅门那儿去了。
由于内心分外高兴,秉昆半路才想到并没带上那两袋红糖,便又折回家去。
他终于站在郑娟面前,眼神发直呆呆地看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书中的彩色插图那样——不再是偷看,而且是放大了的,活的。
郑家的屋子经过维修以后变得有点儿像个家了,还是窝的形状,却已不再是胡同里最不堪的一处——窗口比较方正,有窗台了,窗台上还摆着绿莹莹的萝卜花和菜心花以及蒜苗,都泡在碗里。北方的百姓人家不可能在屋里养得了什么花,将大红萝卜长缨的那一部分切下一片或白菜心用水养起来,看它们一天天生长就等于养花了。它们也确能开出小黄花或小白花,如果能在春节开花的话,被认为是好兆头。郑家的四壁也比较平直,刷白了,贴了张“喜鹊登枝”的年画,炕上还糊了花炕纸,比炕席美观干净。
然而,那一切变化似乎全不被秉昆看在眼里,他眼中只有偏腿坐在炕上的郑娟和身边的孩子。
他敲门。
她在屋里说:“进来。”
他就进去了,四目相对。于是,他的眼里除了炕上的郑娟和孩子,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像昨天夜里躺在味精车间棺椁般的值班室所想象的那样,四周变黑了,连孩子也在半黑半明之间。那小寡妇却处在光明中,像自身是发光体。
她当然是穿衣服的,并且穿的是只有春节才舍得一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贴身束腰红底紫花的小薄袄,花是大朵的,左襟一朵,右襟一朵,并有大片的墨绿的叶子。那种小袄只能在暖和的家里穿,出门时外边再穿上厚袄或大衣。有了孩子,她家烧得挺暖和。她仍没穿外裤,仅穿一条紫色线裤,使她的腿形看上去肥瘦匀称又修长。她没穿袜子,秀美的双足被紫色线裤和蓝底色的花炕纸衬得特别白。在他看来,炕上的她如同花中之王,最大最美艳的一朵。她仍留着长辫子,绕过肩搭在胸前。显然,她的身材在生育后恢复得很好。
他进门之前,她哼着什么歌。他一出现,她略微愣了一下,并没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似乎他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却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微笑着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收电费的。正觉得奇怪,哪儿有春节期间收电费的呢。”
他呆呆地看定她,说不出话。
她又说:“过来看看我儿子吧。”
他默默走过去,与她同时俯身看那甜睡中的婴儿,婴儿脸上的皱纹已完全舒展开了,但那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她问:“漂亮吗?”
“漂亮。”他终于开口说话,嗓子发干,声音沙哑。
二人都抬起头时,他又呆呆地看定她了,并且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儿——雪花膏与香皂味儿混合的一种香味儿。北方女人冬季里要往脸上手上搽雪花膏,与爱不爱美没什么关系,不搽她们的脸和手会干得极不舒服。
他们的脸那会儿离得太近,近得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缩小了的影像。
他们的眸子那时都晶亮晶亮的。
她并没有想朝后躲的意思。
他也没有想对她怎么样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定她。
二人就那么脸对脸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目光说:“我给你倒杯水啊。”
当他靠墙坐在炕边的一端,要求自己的心情尽量平静下来时,她将一杯茶水放在了靠近他的木炕沿上,自己贴火墙背双手站在他身旁,侧着脸对他说:“前几年即使发了茶叶票也从没买过,被我到黑市上换成粮票了,要不就卖了。也卖不了多少钱,最多一元钱。就为了那一元钱,我宁肯在黑市上转悠两三个小时。”
他饮了口茶,觉得嗓子不那么干了,这才看着桌子说:“我带来了二斤红糖。”
她朝桌上看了一眼,低头说:“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手里拎着了。有钱也不容易买到的东西,你倒舍得给我们。”
他也低下头说:“我愿意。”
他的心跳得不那么快了。
两个人就都低着头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说话:
“要不留下一袋,你再带走一袋吧。”
“不。”
“你今天怎么忽然就来了呢?”
“早就想来。一直想来,怕你不欢迎。我去拖拉机厂俱乐部找过你妈,她说你愿意我来。”
“今天外边挺冷的,我妈和我弟,他们在那儿挨冻了吧?”
“没有,他们在门里边。你妈说卖了不少,她挺高兴的,你弟还听电影来着。”
“这我就放心了。一想到这么冷的天自己的妈和弟弟在外边挨冻,我心里就难受。我刚才哼歌,不是因为高兴,是因为心里难受。我能有什么高兴的事呢?”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好听。”
“我弟可喜欢听电影了,自从跟我妈去了一次,以后总想去。”
“你真的愿意我来吗?”
“愿意,真的愿意。你是好人,好人应该受到好对待。一年多了,不是你每个月把钱交给我妈,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那时候想死的心都有了。前两次你见到我,我对你态度不好,我向你认错啊。”
“第二次,你对我也不能说多么不好。”
“可也不能说好。你是我们一家三口的贵人,主要是我的贵人,我应该对你特别好才行。”
“我不是,他俩才是。”
“他俩每个月给我们钱,替我们修屋子,那是有原因的。我也开始感激他俩了,不管什么原因,如果他俩不那么做,其实也就不做了。他俩也是不坏的人,起码我这么看他俩。你是好人啊,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他又抬头看着她了,赌气似的说:“我不知道。”
她也侧脸看着他,眼中柔情似水,她说:“你明明知道,别不好意思承认。”
他经不住她以这种诱惑力无穷的目光看他,低下了头。
“你处对象了吗?”
他摇头。
“我猜也是,不止一次想过女人吧?”
“我不知道。”
“又说不知道,自己想没想过还能不知道?”
“那就,”他猛地抬起头,似乎生气地说,“知道。”
她妩媚地笑了。只要她笑,无论是不露齿的微笑还是绽唇一笑,模样必是妩媚的,这小寡妇确实是让男人们没法不着迷的。
她勉励地说:“咱俩都往实了说就对了,要不互相别扭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你想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他几乎发狠地说:“你这样的!也不是你这样的另外的女人!根本就是你!一年多来我老想一个女人那就是你!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才不是你的什么贵人!也不像你以为的是个好人!我对你好是因为你让我心里老想着你,用什么办法也忘不掉你!”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了。
她语调轻柔地说:“你又哪里知道,其实我也经常想你啊!老话说,人想人,想死人。男人想女人是这样,女人想男人也是这样。起先我对你没这样,后来就开始这样了。那种想的滋味儿太折磨人了是不是?这没什么值得害臊的,互相都承认了,比闷在心里边好受多了,是不是?”
他心里委屈得一塌糊涂,也因为那委屈终于对她决堤而泻,才得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喜乐。
他流泪了,大声回答:“是!”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也有泪了,向他伸出手臂说:“搂搂我。”
他像被火炕电着了似的,立刻弹跳而起。还没来得及抱住她,反而被她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唇狂热地亲在他脸上,同时不停地喃喃着:“我的贵人,我的好人,我的恩人,我要把我的身子给你,我也要你,我的身子它想要你……”
后来,他俩谁都不记得是谁插上门了。也不记得究竟是他将她抱到了炕上,还是她将把拽倒在炕上了。俗常道德的旌旗悄没声息地退场了,在与一个甜睡中的婴儿保持距离的火炕另一边,男人和女人在温热的炕上完全受性欲支配,进行着亘古以来的原始仪式。
当他们都仰躺着平定了喘息以后,她忽然失声笑了。
他奇怪地向她侧过脸去。
她说:“都忘了拉上窗帘。”
他欠身想要去将窗帘拉上。
她说:“不用啦。”伏在他身上,俯视着他问:“你好吗?”
他反问:“你呢?”
她红了脸微笑道:“挺好的。”
他看出了,她脸红并不是由于害臊,而是由于说谎。她说“挺好的”,差不多也就是“不怎么好”或“没我想的那么好”的意思。
实际上他也没感到有多么好,反正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好。他刚才表现笨拙,完全不知所措。如果不是她引导,他甚至不晓得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他又紧张又心急,如同一个想要几口吃下一块烫嘴的嫩豆腐的人。除了一连串手忙脚乱的动作,他对于已经结束了的事甚至都没留下什么美妙的回味。如果说他终究也享受了什么,反而是紧张过后的全身松弛,心急过后心跳平稳的感觉。
他羞愧地侧转了脸。
她用长辫梢轻轻拂着他的脸颊说:“你刚才有一会儿浑身发抖,是因为心里害怕吗?”
他说:“有点儿。”
她说:“你呀,别考虑那么多,啊?我绝不会黏上你的,我怎么会那样呢?对任何一个男人我都不会,更别说对你了。你如果想我了,就给我妈送个纸条,写上你哪天什么时候来,我就会一心一意在家等你。反正我妈不认识字,我弟是瞎子,随便你写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就是他们知道了咱俩之间的事那也没什么,他们不会嫌弃我的,更不会认为你是坏人。我觉得,大概我妈和我弟也都希望我能替他们报答你。除了像刚才那么报答你,我还能怎么报答你呢?如果你有对象了,那你就千万不要再来了。如果你结婚了,那你就必须把我忘掉。今天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行不行?”
他又正脸看着她的脸了,平静地说,“那如果你想我了呢?”
她苦笑道:“别管我。你一替我想,那可不就考虑得多了呗。我想你,我能忍,反正肯定比你能忍。再说我有了儿子。一个女人有了儿子,那就会与没有儿子的时候不一样了,明白吗?”
他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说的那些,我都没考虑。我不愿再让自己想你想得很苦了,也不愿让你想我想得很苦。只是刚才……我对不起你了,让你失望了……”
他又侧转了脸,因羞愧而脸红到了脖子。
“是这样啊!”她开心地笑了,给了他一次深吻后说,“毛头小伙子的第一次差不多全像你刚才那样,许多女人都知道这一点的。刚才你的表现还是不错的,我给你及格,别这么不开心,也笑一下嘛!”
他这才勉强一笑。
第二天,周秉昆又到拖拉机厂俱乐部去了。揣在兜里的不是纸条,是封了口的信封。他没把信封交给郑娟妈,怕她丢了,而是交给了郑娟的弟弟,认为那更稳妥。昨天刚见着了,今天又要求捎一封信,自己也觉得未免令人费解,决定对那瞎少年实话实说。
秉昆牵着光明的手把他带到一旁,坦率地问:“你愿意我和你姐好吗?”
光明那双白瓷般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迷信的人如果对视着那样一双眼睛说谎,心中是会忐忑的。
他又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将来我和你姐做夫妻,你高兴吗?”
那盲少年立即点头。
“所以,我和你姐,我们需要一个小联络员,有时捎个话,转封信什么的,你能当我们的小联络员吗?”
那盲少年又点了一下头。
于是,秉昆放心地把信交给了他。
晚上九点多钟,郑娟来到了周家。
他写给她的根本不是一封信,只不过是地址指引图。原本是想写封信的,但满腹的话却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他很后悔连自己晚上渴望见到她这么一句关键的话都没写上,怕她因而不甚明白,以为只不过是要让她知道他家住哪儿。
她是聪明的女人,猜到了他的意图。
他问她好找不好找?
她说怕真进错了门,白天已探过一次路,嗔怪他起码应该写个“想”字,那她一看就更明白,不必费思量了。
是在自己家里,他心里安定多了,搂抱住她说下次一定写上。当然也替自己辩解了几句,说当时要写的话太多,千言万语,反而不知该从哪一句写起了,就想当面说给她听。
她笑道:“那现在就把你那千言万语说给我听吧。”
他也笑了,红了脸说:“那太耽误时间了。”
她告诉他,正巧这一段日子是她的安全期,他大可不必担心她怀孕。而这也正是他的顾虑,于是再无任何心理障碍放心大胆起来。
郑娟是好老师,他也是好学生,二人渐入佳境,生理需要大获满足的同时,也都品尝到了心灵参与的美好感受。
国家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又一番政治风云,以便某些最顶层的人物实现他们的目的。而在最底层,两个卑微的青年因为实现了渴望已久的目的,快乐如天使,满心间充盈着喜悦,也充盈着感激。不知道最该感激何方神明,于是便将所有的感激都表达给对方了,而那是不需要语言的。
在当年,像他们这些底层青年,也只能祈求这么一种幸福降临。
过后,她捧着自己一边的乳房让他吮。她说自己起初唯恐奶水不足。孩子上不了户口就买不到奶粉,那不就惨了吗?没承想奶水特别多,孩子吃不完,经常胀得乳房疼。有时胀得没法,就偷偷挤到碗里倒掉。明知是好东西,倒掉又可惜,那不是将好东西白白糟蹋了吗?
他说:“糟蹋了不对,应该给光明喝,他正在长个子的时候,需要加强营养。”
她说:“那怎么可以!那种话我怎么能对我弟说出口?”
他说:“你骗他嘛,告诉他是牛奶,或者羊奶。”
她说:“牛奶羊奶都有膻味儿,人奶没有。我弟又不傻,骗不了他的。再说牛奶和羊奶都不易买到,家里怎么会有呢?他一想就不对劲儿了。”
“挤在碗里给你妈喝不行吗?你妈那么瘦,有时我看着她好心疼。”
“我也那么想过,哪敢说呀?一片孝心也不敢跟我妈说呀,真说了还不把我妈气个好歹的呀?我妈真生气了,骂我和我弟的时候可凶了,那时我和我弟都怕她。”
“小时候听我妈讲,古代还有那孝心的儿女,父母生病了,肯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做药引子呢!”
“那是不同的。谁喝过一个女人的奶,那女人差不多等于是谁的妈了。如果我妈病了,真得人肉做药引子才能治好,我也肯为我妈从自己身上割下片肉来。几斤我是做不到啦,半斤八两的我不怕疼。”
二人的话说得很认真,谁都绝无调笑的意思。他俩是在认认真真地讨论,最值得珍惜和最有营养的好东西,怎么做才不至于白白糟蹋了。最后达成共识还是由他享用了的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低头看着他像孩子似的吸吮时,她自言自语地问:“你说,一年到头吃的是粗粮,过年过节才能多吃到几斤细粮,鱼啦肉啦鸡啦蛋啦保养身体的东西我长这么大没吃到过几次,咋会有这么足的奶水呢?”
秉昆只管孩子似的享受,没接她的话。
他很喜欢和她闲聊,也喜欢听她自言自语。虽然只不过幽会了两次,她说的话加起来也不是太多,他却觉得无论是与她说话还是听她自言自语,都是很惬意的事。她似乎是这样一个女人,只要信任谁了,对那个人就没有一点儿藏着掖着的了。她不像春燕,春燕有心机,她绝没有。她不像吴倩,吴倩太小心眼。她也不像于虹,于虹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总怕自己在什么事上被人算计了,吃了亏。而她几乎没什么防人之心,若对一个人好,便处处先考虑他的感受,宁肯为对自己好的人做出种种牺牲。谁和她聊天也长不了见识,她根本就没什么与文盲家庭妇女们不同的见识,也没什么人情世故。
然而,她有时说出的话蛮有意思,算不上是幽默,而是可笑的童言——这正是他喜欢听的。
他抱住她柔软的身子,从她的乳房吮吸着温热润胃的乳汁,心想这个女人他要定了!
见他吮吸起来没完没够似的,她才轻轻推开他,歉意地说:“行了行了,不那么胀了,得给我儿子留够了,要不明天一早他要吃奶不够了可昨整?”
见他傻笑,她自言自语:“现在我觉得你也像是我儿子了,我才比你大一岁,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不好。”
他终于见到她害臊的样子了——她双手捂着羞红了的脸扭过身去。
他一直把她送到看得见她家的地方。
那时,他已经知道她一家三口不被外人所知的关系了。她是母亲捡的女儿,她弟也是母亲捡的。母亲将她弟抱回家时,她已十几岁了,这种事骗不了她了。
她问母亲:“这小弟明明是个小瞎子,你为什么还要把他捡回家里来呢?”
母亲说:“别说捡。不管什么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捡,但人就是不能捡人。凡说谁捡谁的人都是不拿别人当人的人,是有罪过的。记住,这小弟是神赐给咱们的,说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装成瞎了的样子,看咱们以后怎么对待他。如果咱们对他好,那神也会对咱们好。”
她问:“如果别人偏说他是咱们捡的呢?”
母亲说:“别人爱怎么说由他们说去。只要咱们母女俩一口咬定他是妈生的,他以后就不会信别人的话,只信咱俩的话。”
她又问:“等他长大了问‘姐,咱俩怎么没有爸爸呢’,我该怎么对他说啊?”
母亲说:“你爸爸就是他爸爸嘛,告诉他你爸爸是卖糖人儿的,得病死的就是了。”
“可你以前说我爸是弹棉花的。”
“我不是老了嘛说话经常颠三倒四的,以后你对你弟是怎么说的我就怎么说,只要咱俩别说岔就行。”
后来,她每一天都见证了母亲又要卖冰棍挣钱,又要屎一把尿一把地将弟弟拉扯大是多么的不容易,尽管母亲也常训弟弟:“你个小瞎子太让我操心了!”
当弟弟会说话时,她就告诉他,他们爸是卖糖人儿的。依她想来,卖糖人儿的爸比弹棉花的爸更爱儿女。
后来,她就充当起她弟的小母亲来。
再后来,她母亲大病过一场,没钱治,躺在家听天由命硬挺着。有一天夜里自以为挺不过去了,母亲攥紧她的手承认,连她这个女儿也是捡的。
她号啕大哭着说:“不是,就不是!我是神赐给你的!”
她将弟弟哭醒了,弟弟也哭起来,姐弟俩抱着哭成一团。
母亲却没流一滴泪,只是要求她保证,如果他们姐弟俩没了妈,日子再穷愁,也不许她抛弃弟弟,一定要和弟弟相依为命。
在手牵手走往她家的那个寒冷又漆黑的深夜,她娓娓道来,告诉了他以上的真相。她说母亲挺过那一场大病后懊悔了,怕她们母女俩的关系从此结束了。她说才不会的,相反,她更爱护她弟也更心疼妈了。她说妈并不信佛,也不信什么洋教,家里从没有任何与信仰有关的东西。她当然不信什么神赐的说法,也当然不信她弟是什么神明的化身,但有时却难免会觉得,兴许她妈才是什么神明的化身,要不她妈为什么样子那么丑而心地又那么好呢?妈即使在外边看到了只小野猫或小野狗,都会颠颠地跑回家拿些吃的东西给它们。
听她平静地讲着,周秉昆的心一阵阵发抖。此前他听自己的母亲和邻家女人们聊过同类事,不是第一次听说。但那样的事发生在郑家三口之间,而自己又恰恰和她们一家三口发生了如此异乎寻常的关系,这一事实太让他惊骇了。是的,是惊骇而不是惊讶。他由于惊骇而内心发抖,以至于全身也发抖起来。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为的是不使她感觉到他在发抖。他并没问她,是她主动说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他俩好得无以复加之后,在护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居然主动而平静地告诉他这些真相。他认为她不主动说也是可以的,也大可不必说。
然而,接下来她告诉他的真相确乎令他震惊了。
她说她的儿子并不是涂志强的种,而是“棉猴”的。尽管她已经生下他的种,却和秉昆一样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因为他一入冬就穿上了“棉猴”,一直穿到来年开春,所以她和秉昆一样也是在心里叫他“棉猴”的。
她说妈太怜惜她这个女儿了,不肯让她帮着卖冰棍,怕她遭到坏小子们的调戏和羞辱。她非帮着替妈卖了几次,最后一次真的被坏小子们欺负了,于是认识了涂志强。他为她大打出手,凶狠极了,正所谓不好惹的怕不要命的,结果他以寡胜多。而那件事并不是一场戏,他是真的见义勇为。
她问:“也算见义勇为吧?”
他说:“不是算,就是。”
她说她和涂志强好了以后,才渐渐觉出他的不对劲儿。后来终于清楚,他对女人不怎么有兴趣。不是完全没有,是兴趣不大。他的兴趣更在男人身上,他和瘸子那时已是同性恋关系了,瘸子恋他像古代的佳人恋如意郎君。
她说开始下乡后,她一度也想偷偷下乡,为了摆脱涂志强,也有几分是为了摆脱这么一个家。可在去报名的半路她的想法改变了,怎么也不忍离开那么一个妈那么一个弟了。她说有她在,家再不像个家日子再不像个日子,妈和弟心里却有种依靠。
她说她有时也后悔当时没下乡,正是在那以后,“棉猴”奸污了她。仅仅一次,就让她怀了孕。
她说“棉猴”为此付出了代价,自己剁掉了一截中指。
她说涂志强是知道的,所以常酗酒。如果不是因为酗酒,可能就成不了杀人犯。
在已经看得到她家的地方,她站住了,请求道:“再抱抱我。”确乎是请求的声音,毫无撒娇的意味。
他并没有被震撼到木然的程度,头脑反而十分清醒。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的。
他搂住了她,尽量做得温柔,然而心里已几无温柔可言,那时刻他满心都是迷惘,像一个走进了客栈的旅人,已在极中意的客房安息了一夜,清早醒来发现哪儿都不对劲儿,虽不是黑店,但继续住下去肯定麻烦缠身。还有几分光火,认为她完全没必要把那些其实他不知道为好的事一股脑儿和盘托出,彻底败坏了他的心情。
二人都穿着厚棉袄,那种相互的搂抱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动作而已,不太可能产生传达柔情蜜意的作用。
她的手指横一下竖一下划着他的棉衣,平静地说:“我不愿以后你问的时候再交代问题似的一点点儿告诉你。我觉得就在今夜,一股脑儿都告诉你才对。如果你以后还是会想我,那就真是咱俩的缘。如果不了,证明我现在就告诉了你是对的。如果你以后连帮我们都不愿再帮了,那你也还是我和我妈我弟的恩人,我们会一辈子铭记住的。我妈总是教导我,对自己有恩的人,一定要实心实意地对人家好。我也就只能对你好到这么一种程度了,可我是实心实意的,真的,不是随便陪你玩玩感情的。”
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轻轻推开他转身跑了。她的唇是冷的,亲在他脸上是凉的。在无月的深夜,那条胡同看上去像地上裂开的一道豁唇露齿的口子,她仿佛要从那道口子跑入地底下去。
他呆呆站在原处,茫然地望着她的身影,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具躯壳,或是行尸走肉,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一只看不见形状的怪兽之爪掏空了。
后来,他继续做着瘸子和“棉猴”托付他的事,却再也没让郑娟的弟弟捎过信或纸条。有一次,他和瘸子他们见面时,只因“棉猴”说了一句他不爱听的话,他差点儿将“棉猴”当街掐死。下一个月他就只见到瘸子一个人了,瘸子说“棉猴”怕死他了,他双手掐脖子时,“棉猴”从他眼里看到了要命的凶光。
瘸子问:“不仅仅是因为那么一句话吧?你是不是还因为别的什么事不高兴啊?”
他恶狠狠地说:“所有的他妈的烂事都让我不高兴!”
连瘸子都有几分惧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