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2)
秉义和冬梅继续早出晚归。他俩另有重要的事——冬梅爸不但没解放,人在何处仍不清楚,与她母女失联了,到处打听也没人能告诉确切下落。哥哥嫂子不愿让母亲知道,怕她着急上火。他们也不愿让秉昆知道,秉昆是偷听到了他俩谈话才知道的。
一日,秉义和冬梅小两口去马叔叔家。马叔叔原来是曲老太太的老伴,秉昆他们称作老马同志的马守常。冬梅的父亲郝似冰比马守常年长一岁,曾是挚友。冬梅与马守常夫妇的儿子是发小,马家的儿子小冬梅两岁,从小就叫她姐,下乡后还一直保持通信。
马守常夫妇见了冬梅自然高兴,对她选丈夫的眼光大为赞赏。老太太送给她一支美国造的“派克”金笔和一个高级影集作为新婚贺礼。
马守常回到军事工程学院任副院长了。省革委会不知从什么渠道得到信息:周总理向毛主席担保,马守常肯定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获得了毛主席的认可。省革委会反应迅速,立刻将他增补为常委。市革委会不甘落后,再补选他为副主任。
马守常自嘲说:“我又成香饽饽了,一下子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当冬梅问及自己父亲的事时,马守常夫妇欲言又止,气氛顿时凝重。
秉义说:“如果我在场你们不方便相告,那我可以回避。”
马守常叹道:“你俩都是小两口了,还回避什么呢?”
老太太说:“那就告诉两个孩子实情吧。他们都是大人了,相信他们能正确对待的。”
马守常说:“看来是非要将刘少奇置于死地而后快啊!刘少奇在东北工作过,在沈阳被捕过,当年的满洲省委代理书记派人了解过情况,实施过营救。要将刘少奇的‘叛徒’罪名定死,那两个人的证明材料就极为关键。郝冬梅的父亲后来与其中一人工作过一段时间,估计也被列为重要知情人了。”
冬梅不解地问:“刘少奇已经被永远开除出党了啊!”
马守常说:“是啊,但如果谁被列为重要知情人,比如你父亲,他不和专案组配合的话,那肯定也同样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
马守常说这也是他的一种推测,他确实不知道冬梅的父亲被关在什么地方。一旦被中国第一政治大案牵扯上了,亲人就得有最坏的思想准备,任何人都爱莫能助。
冬梅没听完他的话,就哭了。
老太太埋怨老伴说:“你干吗把话说得毫无希望呢?”
马守常生气道:“希望在哪儿呢?你以为他们把我解放了,我就又看到什么大好希望了吗?我没看到!”
秉义握住冬梅一只手,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好。
冬梅毕竟是冬梅,有很强的自制力,在老太太的相劝之下,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坚强地说:“谢谢马叔叔告诉了我那些,我自己总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你们放心,我会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的。”
老太太搂着她说:“时间,孩子,有时候我们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时间……我相信你爸爸比你更坚强,时间会保佑他的……”
老马同志趁机转移话题,问秉义家里的情况,三言两语,便提到了秉昆。
老太太说:“想不到他是你弟弟,他们几名青年工人是我在酱油厂时的忘年交,你弟还搭救过老马同志呢,咱们的关系更近了!冬梅她父亲的忙是帮不上了,但你可以回去跟你弟说,遇到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我。”
气氛刚好点儿,又来了位客人,竟是蔡晓光,一身工作服,脸上胡子拉碴的,看上去老了十岁。
三个当年的朋友加读友意外相见,颇多感慨,既亲切又陌生。
蔡晓光也是为他父亲的事而来的。他父亲当年是老马同志的老部下,他请老马同志在一份用钢板刻的证明材料上签名。材料上已有几个签名,证明他父亲从来不是林彪线上的人。
老马同志看过材料说:“这个名我签。孩子们,我是老党员老干部啊,眼见一些好同志被诬陷,我能帮那是一定要帮的。我被解放了不也是许多人仗义执言的结果吗?你父亲怎么会是林彪线上的人呢?他什么级别,林彪什么级别?扯不上嘛!他的事我清楚,他不是反对批判林彪,他是反对以批判林彪为幌子,矛头另有所指。可这话不能挑明了,挑明了连我也一块儿又完了。这材料谁写的?既替挨整的人辩诬,又给整人的人留了体体面面的台阶下,挺有水平。”
蔡晓光说是他替自己父亲写的。
老太太叹道:“唉,这几年是在逼着青年人琢磨政治啊!”
老马同志边签名边说:“以后不知会产生多少政治野心家和投机分子!晓光,我指的可不是你啊。你替父亲辩诬,是好儿子的表现嘛!”
蔡晓光说:“我对肮脏的政治毫无兴趣,将来如果有可能,我想从事文艺。”
老太太说:“那还是离政治太近了,干脆离得更远点儿。”
蔡晓光说:“反正我不能一辈子总当工人。我父亲是师级军官,我们蔡家那也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啊!将来我要专搞与政治不沾边儿的文艺。”
三个往日的朋友走在路上时,自然而然又谈起了读书,陌生感消除,亲近感增加了。
蔡晓光说他内心里始终感激秉义、周蓉和冬梅,如果不是受他们三人影响,他是不太会与文学书籍发生关系的。他说文学书籍给他的启发就是,不彻底变成政治动物的人,会活出更多人生意味来。
三人又聊得投机了,依依不舍,便找了家小饭店吃饭、喝酒。从不喝酒的冬梅喝吐了,被秉义搀回周家。
两天后,秉义和冬梅也回北大荒了。
周家又只有秉昆和母亲了,母子二人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秉义走前与秉昆长谈了一次,对弟弟约法三章:远离政治。
秉昆对此持有异议,抬杠似的问:“可能吗?厂里组织的政治学习、讨论,我不参加?”
秉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得参加,但要尽量往犄角旮旯坐。不要求人人表态就不表态,非表态不可就人云亦云地说几句,更不要与人争论。不要写日记。”
秉昆说:“我没那毛病。”
秉义说:“那也不是毛病,甚至可以说是好习惯。但目前,写日记对你是不安全的。”
秉昆说:“你就直接说我头脑简单,根本没写日记的资格得了呗!”
秉义生气了:“别我说一句你顶一句!我的话你要认真听,往心里记!爸妈就咱们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已经是在党的人了,你嫂子却是‘黑帮’的女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被上了政治的夹板了,像我这种人说不定哪天也会因为点儿什么事,甚至一句话就被扣上什么罪名划入另册!但我高中时就入党了,我入党时国家没这样!即使这样了我也绝不会退党,我入党时宣过誓。我也绝不会与你嫂子离婚,因为我非常非常爱她。周蓉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你也是知道的,一到某种特殊时段,她和丈夫就会被警告不许乱说乱动,那舒服吗?只有你留在城里了,你要替我和周蓉在父母面前尽孝,所以你在政治上一定要安全,要像锁在保险箱里那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