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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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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周家的小院里出现了一堆黄泥和草绳。玥玥告诉小舅,黄泥是姥爷用土篮子不知从哪儿一次次挑回来的。那时,“十一”都过去了。

秉昆一有空,父亲就指导他和泥,抹墙,只动嘴,不动手。

秉昆心里装着那么大一坨子心事,却一直没从父亲那儿讨到一种明确的态度,对父亲的不满大了去了,活儿干得很不痛快。

父亲却说:“你是瓦工的儿子,和泥抹墙,这活你必须会干。连这活都不会干,太让人笑话了。”

秉昆说:“都快到上冻的季节了,抹得再好,明年开春还不往下掉?”

父亲说:“明年那就是我的事了,不是你的事。明年的事用不着你管,你现在给我好好学着干就是!”

到了十月底,秉昆断断续续地把屋里屋外该抹新泥的地方抹了个遍。每次都是这样,他抹着,父亲手握根棍,这捅捅,那戳戳,把一处处不捅不戳不至于往下掉的墙皮一片片弄下来。秉昆心里别提多来气,他甚至认为父亲很虚伪,明明对他和郑娟的事极其反对,却又不挑明了说,不但采取拖的策略,还对他进行变相的劳动惩罚。

整个十月里,父子关系不冷不热,起码在秉昆这方面无论如何热不起来,他不软不硬地顶撞父亲的情况时有发生。倒是父亲表现得挺宽容,每次都以沉默让即将发生的父子冲突化解。

秉昆没去过郑家一次。没什么好结果告诉她,他见了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承诺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却毫无实际进展,连自己都觉得太没意思了。

十一月三日是星期四,春燕妈的生日。秉昆组稿回到家里已近中午,母亲应邀带着玥玥到乔家吃生日饭去了。

周家只有周志刚在家,炕上放着大行李捆和装洗漱用具的网兜。

周志刚说:“你还果然这时候回来了,回来得正好。”

秉昆昨天说过今天回来吃午饭。

周志刚没容他坐下吃饭,命他扛起行李捆,自己拎起了网兜,说要送他去一个地方。秉昆扛的是自己的被褥枕头,网兜里也全是他的东西。

秉昆光火地说:“爸,你抽的什么风?要送我下乡?你别忘了‘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过去了!”

周志刚说:“你再跟我说话没大没小的,我可真扇你了,走!”

路上,秉昆忍不住又问:“送我去劳改?”

周志刚说:“差不多就是那么一个地方,有利于改造你的思想,能让你明白要成为一个有责任的男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在可以看见太平胡同的地方,秉昆百感交集,又光火起来。他恼怒地说:“我不往前走了,我哪儿也不去!”

周志刚说:“那你的东西你拎着。”

秉昆生气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网兜。

周志刚又说:“我也不往前送了,我差不多是亲自把你送到地方了。从今天起,你住到郑娟家吧。有恩不报,那是不义。别以为我好骗,你和人家郑娟早都把生米煮成熟饭了,我还能想不到?如果你不与人家结婚,那是双重的不义!我们周家不许出不义之人,更别说双重的了。为什么非要你学会和泥、抹墙?就她家那屋子,如果每年不里外好好抹一遍,还能住几年?你勤快点儿,那家还能将就着算个家。你连和泥抹墙都不会的话,两年后它就变成一个窝了。现在你会了,我比较放心了。你妈问起你来,我就说你住单位去了。两个地方离得不远,你要经常回来看看我和你妈。郑娟暂时不要和你一块儿回来,我怕你妈见到她犯病,我拿她毫无办法。今后,你的担子那可就重了,你爸老了,帮不上你了。再愁再难的日子,你都要为那边三口把日子给我撑住了,而且要让他们觉得有了你就有了希望,不仅仅是又多了一口混日子的人!就这话,你记住了?”

秉昆望着父亲那张消瘦的老脸,想说“记住了”,却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他点了一下头。

周志刚张张嘴,分明还想再说句什么,同样没说出话来。他扬起手臂,朝郑家那儿指指,一转身便大步往回走。

秉昆想叫住父亲,再听他说些什么,张了几次嘴才小声叫了一声“爸”。那时他泪如泉涌。

第二天,他就和郑娟把结婚证办了。

屈指算来,他与郑娟认识快五年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秉昆与郑娟凡事商量着过日子,和和睦睦,从没发生过口角。日子清贫是不消说的,然而郑家那小屋里经常有笑声了。在朋友们的帮助下,郑家的后墙往外扩了一米,光明每晚可以在属于他自己的“抽屉”里睡了。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秉昆下班一进家门,立刻把郑娟紧紧搂住。

郑娟正做饭,笑道:“快放开我,一锅贴饼子要干锅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

秉昆说:“中央表态了,为我参与的那件事平反了!”

郑娟从他怀里挣出身子,掀开锅盖加了一大碗水,在一阵蒸汽中机灵地反问:“骗人!就你,还值得中央为你表态?”

婚后的幸福让她更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子了。她的聪明是一种头脑简单的聪明,家中没收音机,也不订报。秉昆一上班,她眼里就只有儿子、弟弟和山楂。北京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她是不知道的,她生活在没有政治的环境中,并且自得其乐。

秉昆兴奋地说:“也不是为我一个人,是为许多人平反了!”

郑娟说:“那确实是好事,要不,中国以后没有肯为别人打抱不平的人了,那不就连有点儿血性的人也没了吗?”她踮起脚冲他耳朵又小声说:“为了你当年表现的那点儿血性,今晚我好好犒赏你哈!”

又是一夜“欢乐颂”。场地变了,浓情依旧。

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现象,由于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极其贫乏单调,一切被底层人家认为值得庆祝一番的事,要么以集体狂欢的方式来呈现,要么以夫妻间的性喜悦来表达。在除过年节他们连瓶酒都舍不得花钱买来喝的年代,后一种庆祝方式不但不需花钱,而且快乐指数最高。

她在喜悦中智慧地说:“小人物不管大事情,咱们以后不参与那些事了!这一次平反了是你们的侥幸,再来一次绝不会这么便宜你们!”

他却不开窍地说:“国家兴亡,匹夫……”

她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嗔道:“别以为我没听说过你想说的话,我听说过!国家兴亡首先是大人物的责任!咱们小老百姓没多大责任。咱们总是抢着担责任,会把他们惯坏的!”

郑娟的话对秉昆竟然也有影响。自那日后,秉昆在甲三号那些人的眼里变得日渐成熟。其实,成熟并非多难的事,努力工作、低调做人、学会发言而已。他本是热爱自己工作的,努力与愿望相符,无须任何人督促。他本是沉默寡言的,但这与低调是两码事。寡言到见了谁都不主动打招呼的程度,那就容易给人以“冷”的感觉,那是不讨人喜欢的。甲三号不再被认为是“臭老九之窝”,连某些领导都改口说那里是“藏龙卧虎之地”。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今儿调走一个,明儿调走一个,调走了就被委以重任,就高升了。一名借调的小编辑,而且还是大众通俗刊物的小编辑,有什么资格“冷”呢?给谁看呢?平反前的秉昆并不思考这些做人原则——说不定哪天又被发落回酱油厂去了,思考那些有什么必要呢?

平反后他开始思考了,因为平反意味着为转正排除了障碍,且有了极大可能性。这件事上,兴许甲三号某人的一句好话就能让他心想事成,兴许某人的一句坏话就足以让他的夙愿成为泡影。他与郑娟谈到这些心事时,她给出的建议是,如果对人热情点儿、嘴甜点儿有利于实现自己的愿望,干吗不呢?

他说:“我读过的那些书里的可敬人物都是本色的,特立独行的。那些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为了实现个人愿望而违背性格的言行是可耻的。”

她说:“那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实际上好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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