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是星期日,这一天是周志刚六十六岁生日。他的六十五岁生日没过成,因为流行性感冒住了三天医院。全家对他的生日格外重视,总想弥补一家之主的精神损失。周志刚看样子不在乎,但内心里是遗憾的,所以善解人意的大儿媳妇郝冬梅提议两个生日要一并过。
实际上,周志刚这位一家之主早已徒有虚名。在光字片的老窝里,几年前就只住着他和老伴了,老伴的精神错乱已不可救药。好在她畏惧他的余威,只要他一呵斥,她的胡言乱语便会立即打住,缄口无言一阵子。经过那一阵子沉默,错乱的神经总能恢复到比较正常的状态。周志刚挺亨受自己的余威在震慑老伴精神错乱方面的功效,他感到自己的存在仍有无可取代的特殊价值。当然,他对老伴也很关心,必要的震慑之后,该怎么疼她还怎么疼她,从未嫌弃。毕竟是相濡以沫的老伴,对她的感情已成为他的宿命。儿女都不再与他们老两口共同生活,他对儿女们各自生活的影响力已近于无。一家之主纯粹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也是儿女们对他的安慰。他很需要那么一种安慰,他们也都特别理解。
下午三点左右,一辆中型卡车开到周家小院旁停住,车上满载着黄泥、沙子,还有一袋水泥和近百块新砖。车上跳下两个男人,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都穿着工作服,他们放下车厢板便开始卸东西。周志刚听到声音,出门看究竟,四十来岁的自称蔡晓光,是周蓉的朋友,奉命送一车东西。蔡晓光实际三十八岁,因为久未理发,头发老长,一圈络腮胡子。周志刚第一次见蔡晓光,不知道他和女儿是什么关系,只当是女儿所求的人。看到那一车自己眼中的宝贝东西,他高兴极了,连连道谢不止。蔡晓光也没和他多说什么,帮小伙子卸完东西匆匆驾车离去。
那车东西确实给周志刚带来了极大惊喜。秋天修房子时,他不愁什么了。水泥和砖绝不能放在外边,隔夜肯定会无影无踪。他用足老劲儿一个人就把一整袋水泥扛进屋里,接着又和老伴把砖搬入小院,归拢好黄泥和沙子。
老两口累得呼哧呼哧坐屋里歇气儿时,老伴儿问:“你跟女儿要过?”
他说:“她是当老师的,我怎么会给她出这种难题?还是她这个女儿更懂我,在我生日这天,求人给我送来了经常梦想得到的好东西!”
老伴撇嘴道:“不如给你买件衣服更实在,难道你要把咱这家拆了重盖不成?她来了我得数落她,没见过自己老父亲过生日女儿送这种东西的。”
他板脸道:“坚决不许!咱们这家不好好修一番的话,再过几年还住得成吗?女儿给我送这些东西太对了。”
其实,送那一车东西还真不是周蓉的想法,而是秉昆的主意。比起哥哥姐姐来,秉昆更了解父亲。他只有主意,没有能力弄到那一车东西。当时他和哥哥嫂子都在姐姐家,一起研究给父亲过生日的事。他说出钱可以,说罢看着哥哥。秉义说自己也没能力搞到那些东西。在a市,水泥、砖和沙子仍是一般人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哥哥说完,嫂子也摇头。
周蓉就问秉昆:“你能保证那些东西会给咱爸带来惊喜?”
秉昆说:“你们哪儿有我了解他?他跟你们发过火吗?没鼻子没脸地训过你们吗?举起巴掌要打过你们吗?没有吧?反正我不记得有过那样的事。他退休后,你们都在上大学,我几乎就成了他的出气筒。比起受青睐的儿女,受气那个往往更清楚父亲的喜怒哀乐。”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周蓉说:“包我身上了。”
下午四点多钟,秉义和冬梅两口子领着周蓉的女儿玥玥首先回到了父母家。
他们走在光字片时,吸引了不少注视的目光。
一九八六年的光字片,更是a市有碍观瞻的一角。每座城市几乎都有几处那样的地方,在过来人的头脑中留下烙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长记忆,每一代人只是对自己头脑中的记忆有感觉。
很久不见精神气质好的人出现在光字片了。秉义和冬梅吸引人目光的首先是他们的精神气质,其次是衣着打扮。
玥玥虚岁十五,是初三女生,她的精神气质和衣着打扮也与光字片的少女们大为不同。生活在光字片的男女老少的精神气质很难好起来,这并不等于说他们的生活中就完全没有高兴的事。有还是有的,但总会被居住状况的低劣和周边环境的脏乱差快速彻底地破坏,如同在穷山恶水的乡间,迎娶之喜带来的兴奋注定短暂。
光字片的大人孩子穿补丁衣服的还是少了。的确良和涤卡两种衣料特别受a市人的欢迎,用这两种衣料几乎可以做一切外衣,十年内几乎可以不用打补丁。大人孩子身上穿的成衣或自家缝制的衣服,六七成已是化纤衣料。春秋穿涤卡,夏季穿的确良,冬天棉袄棉裤的外套仍是化纤衣料做成的。
化纤衣料的一大好处是不缩水,洗过之后也不起褶皱。不起褶皱却并非就是有形有样,板板正正,要穿得像样,必须用熨斗褽过。
光字片的人家都没那种好心情。
这一天出现在光字片的秉义两口子和玥玥穿的都是涤卡衣服,还是仔细褽过的。在光字片的人们看来,那肯定不是一般家庭。很长一段时间,国内没有什么名牌衣鞋帽,高等衣料只能在特供商店才能买到,而进入特供商店的只能是高干和他们的家眷。绝大多数人穿基本相同的衣料做成的衣服,颜色也主要限于黑白蓝黄灰五种。
一九八六年,a市多数人的月工资也就五六十元。人们一年到头甚至一生也不怎么会穿褽过的衣服。男女青年若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或警服,便会让人对其家庭背景产生无边猜测和遐想,以为是上等人家的子女,这也让爱虚荣的男女青年为此每每干出傻事来。
秉义三人吸引光字片人们的目光很自然。
“是周志刚家大儿子,那女人是他媳妇,听说是一位副省长的女儿。”
“人家现在抖起来了,有靠山了,听说当上省文化厅的处长了。”
“那周志刚老两口还住咱们这破地方图什么呢?也沾儿子的光换个好地方住啊!”
“不是说咱们这破地方迟早会拆迁嘛,老两口守着老窝,等拆迁的好处呗。”
“等到猴年马月呀?也许死了还没等到呢!”
一些认识秉义、多少知道一点儿周家事的人议论起来,很是羡慕。周家毕竟是光字片老住户,口碑不错,议论者们舌尖留情,不至于说出些更不中听的话来。
实际上,他们冤枉周秉义了。周秉义当上文化厅文艺处处长,与冬梅的父亲是不是当过副省长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一九七七年,高考刚一恢复,秉义就考上大学。没有任何悬念,报名,考试,顺顺当当地考上了,而且是北京大学。
只不过考前面临一些状况。那正是全国知青大返城的年代,是先返城把户口落回到a市再参加高考,还是直接从兵团报名参加高考,他犹豫过。师教育处处长开导他说:你不管从哪儿考上大学,户口便又成了集体户口,毕业时把你分到哪儿没准,所以你考前户口落在哪儿没什么实际意义。不如安心在师里复习,直接从师里考吧。他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就没返城。
考前,师长与他谈过一次话。师长说:“我将来要回军区,所有的现役军人都将撤回军区。军区有个内部文件,允许各师带走几名优秀知青干部,军队也需要充实新鲜血液嘛,跟我走吧。你岳父的政治问题,肯定不再是问题了。”
周秉义第二次放弃了成为军队干部的选择。
刘少奇的冤案还没平反,妻子郝冬梅的父亲已被证实死在狱中,也尚未有结论,这让他在人生重大抉择面前做不到心无旁骛。何况,上大学始终是他的夙愿。
他如愿以偿地成了北大历史系的一名大龄学子,那一年他二十九岁,系里有些学弟学妹才十八九岁。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哥”。
不久,同学们都看出他真像老大哥一样照顾大家。第二年,他被推选为系学生会主席。
周秉义依然故我地待人友善,助人为乐,行事低调,在同学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九七九年新学期开始不久的一天,妹妹周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九七八年年底,“天安门事件”得到了彻底平反。周蓉次年也考上了北大。周家两个曾经学习拔尖的儿女,终于先后迎来了他们人生的大好春光。
秉义始终关心妹妹的命运,“天安门事件”一平反,他也料到妹妹和自己一样,肯定要圆大学梦。妹妹也成了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却给了他莫大的惊喜。他不无埋怨地说:“你看你,我已经在北大了,你何必也考到北大来呢?”
周蓉笑道:“北大是专为你们男人办的大学呀?许你考来,怎么就不许我考来?”
秉义说:“你这叫抬杠。我在最近一封信里问你打算考什么大学,你回信中明明写的是尚未决定!咱俩在同一所大学不好吧?”
周蓉喜滋滋地说:“给你的回信寄出没几天我就决定了呀!兄妹俩在同一所大学,我的感觉蛮好,我就是冲你在北大才考来的嘛!”
秉义沉下脸道:“谈话态度认真点儿行不?”
周蓉见哥哥不高兴了,这才郑重解释说,她那位诗人丈夫冯化成也平反了,已早她两个月回到北京。
“难道你不希望我俩都在北京吗?虽然考清华我也没问题,但我的兴趣在中文,所以就往北大考呗!哎,哥,我考到北大来你又凭什么不高兴呢?摆得出正当理由吗?”周蓉转守为攻了。
她说要当中国女性的别林斯基或车尔尼雪夫斯基。
秉义听说妹夫已经平反,又回到北京,这才替妹妹高兴起来。接着,他想尽一番哥哥的义务,嘱咐妹妹怎样做一名优秀生。
周蓉起初还装出认真聆听的样子,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她说:“学生会干部终究也是学生。我是学生,你也是学生。你是结了婚为人夫的学生,我是结了婚为人妇的学生,我们都是年龄大身份特殊的学生而已。我们周家人做人做事有原则,并且是好原则。你就说咱们兄妹俩都要继续按那原则做人做学生不就得了,何必三娘教子似的啰嗦起来没完呢?”
秉义被妹妹顶得愣了会儿,才说:“做人和做学生的原则是不一样的,你的话恰恰证明你还根本不清楚这一点,也恰恰证明我对你的嘱咐不是啰嗦多余,而是很有必要。”
周蓉也较起真来,反驳道:“哥,你的话奇怪了,大学生者,身在大学之人也。古今中外,做好人的原则基本就那么几条,大学生只能做得更自觉,不能反而差劲儿。难道大学生还有另外的做人原则不成?”
秉义又愣了愣,还想说什么。不待他说,周蓉抢着又说:“哥,我来找你只不过是告诉你,我也是一名北大学生了。我不是来找你辩论的,不过我认为,咱俩已经在辩论了,而且涉及了一个很值得辩论的话题。小妹初来乍到,尚有许多事要办。今日就不奉陪了,改日再来向哥哥讨教。”
她说完,见四周无人,对哥哥行了个屈膝礼,翩然而去。
站在未名湖边,周秉义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一筹莫展,独自苦笑,但内心还是挺高兴的。
不久,他就有点儿不高兴了。中文系的学生刊物上发表了一篇“与友人商榷”的文章,题目是《论好人与好大学生》,署名“邹小容”,别人只当那是真名,秉义一看便知是妹妹周蓉的化名,取义于“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名字。文章的内容,自然是引经据典批判“做人与做好学生的原则是不一样的”的观点。
秉义只有装作浑然不知。
“邹小容”一下子出了名,北大半数学生都在打听中文系的“邹小容”是哪一个。
一石击起千层浪——那正是中国大学生热衷讨论和辩论的时代,投稿与读者来信雪片似的飞往中文系学生会,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也有之,许多人希望将这一场讨论继续进行下去。
周蓉也和秉义一样装作浑然不知,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其余时间总喜欢泡在图书馆,仿佛那事与她毫不相干,完全可以置之度外似的。
她当然还是美女。甚至可以说,比几年前更美。美得越发有气质,一种众说纷纭的屈原诗中“山鬼”般的气质。
因为她的出现,爱上图书馆的男生多了,包括一些并不喜欢安静的男生。
基因遗传很奇怪,科学研究也难以自圆其说。比如周家的三个儿女,秉义和秉昆兄弟身上各自或多或少地都有父母的性格特点。秉昆身上父亲的性格特点多一些,爱认死理,为人处世常常一根筋,个别情况下灵活一点儿,但也灵活不到哪儿去。秉义身上母亲的性格特点多一些,凡事从不认死理,若能灵活一下求得一团和气,那就以和为贵,从不放弃争取。即使不得不与小人进行难以调和的博弈、斗争,也不会得理不让人,把对方逼到死角,而是尽量留够回旋的余地。他们的母亲靠这种无师自通的处世经验,把街道小组长当得游刃有余,胜任而愉快,颇获好评。周秉义明智地继承了这一优点,并发扬光大,这让他即使在“文革”时期竟也算过得顺风顺水。遇到坎坷和陷入低谷时,还总有贵人暗中庇护、相助,大多数人总是比较喜欢温良恭俭让的男人。
秉义的适应性很强,秉昆次之。周蓉从骨子里天生叛逆,如果一个时代让她感到压抑,她的表现绝不会是逐渐适应。短时间的顺从她能做到,时间一长,她就要开始显示强烈的叛逆性格。如果遭受的压制和打击冷酷无情,那么,她将会坚忍地抗争到底。
她对自由的向往,如同蜜蜂和蝴蝶天生要寻找花蜜和花粉一般。她从书籍中感染了“不自由,毋宁死”思想。
从小学三年级起,她每次语文和数学考试都考双百,成绩名列前茅。如果说这还算不了什么,那么,音乐、体育、美术与手工成绩也一向获优的学生,全校则只有她一个人了。
一次,班主任老师找她谈话,说只要她能保持那么全面的好成绩,学校就会保送她到全市最好的中学去,她却说不愿被保送。
老师奇怪地问为什么。
她说好中学都在市区,她不愿学校离家太远。那么一来,冬天上学放学会挨冻。
老师又问,依她的心愿,上哪一所中学为好?
她说出的是共乐区一所很普通的中学,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
老师惊讶地说:“你怎么可以成为那所中学的学生呢?”
她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所中学的学生呢?”
老师说:“你上哪所中学可不仅是你的事,关系到学校和班级的声誉,你趁早打消那样的念头。”
她说:“我上哪所中学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老师要趁早打消你们的念头。”
一名小学五年级女生,以那么一种语言和口吻与班主任老师说话,几个老师都大为惊讶。他们互相看了一阵,都忍俊不禁地笑了,以为不过是一名好学生在一向喜欢的班主任老师面前的任性和放纵——这也是好学生的特权。
老师笑罢,严肃地说:“谁趁早打消念头可不是你小周蓉说了算。”
然而,老师们都未免小觑了周蓉。六年级上学期考试结束时,她的各门成绩都刚刚及格!这让全校老师大跌眼镜。
班主任老师慌了,隔日派同学把她妈妈请到学校,强调她肯定是成心的。
妈妈回到家自然立刻开始问:“你是成心的吗?”
她说:“是。”
妈妈大怒:“你怎么敢那样?”
她说:“只有那样才能打消她们的念头嘛!”
妈妈更加愤怒:“老师们那么想有什么不对吗?”
她说:“不是我情愿的事,强迫我就是不对。”
妈妈怒不可遏,从炕上抓起了笤帚,倒握手中,欲施家法。
她说:“妈,你不许打我,你如果打我那我就……”
妈妈喝问:“还反了,那你要怎么样啊?”
她说:“那我要死给你看的。”
妈妈极其震撼,瞪着她呆住了。然后,罚她到墙角去站着。
她说:“这行。”说完乖乖走到墙角那儿,面壁而立。
哥哥秉义回来了,母亲让他说服周蓉听话。
秉义那一年读初三。他是学校的学生思想辅导员,负有帮助思想落后的同学进步的“使命”。小学的学生干部没有思想辅导员一职,一般中学也没有,少数几所重点中学才有,属于管理学生思想方面的创新举措。秉义对思想辅导员工作充满热情,认为这最能体现一名学生的优秀和进步。
秉义对妹妹说:“保送有什么不好呢?我不就是保送到重点中学的吗?我的感觉很好啊!”
周蓉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的感觉好,也许我的感觉就相反。”
秉义说:“不会的。那怎么会呢?保送生差不多都能当上学生干部,入团也容易。”
周蓉说:“我才不想当学生干部,也不想那么早入团。我连当好学生都当烦了。老师们整天说好学生应该这样那样,我的耳朵快听出茧子啦!好学生有时还得装模作样,大人们常说装模作样的人不好,那小学生装模作样就反而好了吗?哥,你当好学生就没当烦过吗?”
秉义耐心地说:“当好学生怎么会当烦呢?是好学生,同学敬着,老师喜欢,家长脸上有光,自己也满意,多好啊。我从没当烦过,上了高中我也要继续当好学生。当不成好学生,我的感觉才会不好!你很快也要上中学了,你的思想太成问题!简直就是一名思想落后的小学生!”
周蓉说:“那又怎么样呢?我头脑里要那么多进步思想干什么呢?你是我哥,从小一块儿长大,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你吗?你是在家里一个样,一到学校就另一个样。我是在家里什么样,在学校也什么样。让我为了当好学生不一样,那我心里就别扭。再说,我也从没看出你的思想比我进步呀!”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周蓉一张小嘴像连珠炮,振振有词地与哥哥理论,唇枪舌剑,绝不甘拜下风,驳得秉义一愣一愣的近乎理屈词穷。在秉义就读的那所重点中学,男生思想辅导员只做落后男生的思想工作,禁止男女生交叉做思想工作。秉义觉得,妹妹还处于懵懂状态,与自己不在同一思想层面,很难理论清楚。何况周蓉任性,讲歪理,成心气他,让他没辙。
就在秉义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秉昆放学回来了。
周蓉问:“秉昆,你觉得咱哥的思想比咱俩进步吗?”
秉昆看看哥哥,反问姐姐:“思想是什么呀?”他接着又问哥哥,“哥,你什么时候有思想了?把落后的进步的都说一点儿给我听听呗。”
小弟的话极认真,丝毫没有不敬之意。
秉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大为尴尬,败下阵来。妹妹似乎大获全胜,虽受着惩罚,却显得很开心,向哥哥做鬼脸。
秉义爱自己的面子,也出于对妹妹的爱心,向妈妈复命时谎报战果,说妹妹已经想明白了。妈妈夸了他几句,才宣布对周蓉的惩罚结束。
妈妈又到学校去了一次,请老师们放心,感激老师们对女儿的精心培养。
等到周蓉参加中学考试,结果让老师和妈妈瞠目结舌——各门功课又都是刚刚及格,那样的分数也只能升入共乐区那所普通中学。一名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学生,既没有参加保送,也没考上重点中学,考得一败涂地,成了很不怎么样的一所中学的收容生,这让学校和老师颜面全无,认为是自己学校的奇耻大辱。
妈妈的愤怒自然更胜上次。她喝问:“成心的是不是?”
女儿诚实地回答:“是。”
她便挨了几笤帚疙瘩——那是妈妈第一次打她,也是唯一一次。
结果,她就真的绝食了。
事情闹到那般地步,想不让一家之主知道也不可能。当年周志刚只是省内“小三线”的建筑工人,尚未到“大三线”去。正赶上他探家,于是,他亲断此桩家庭要案。在周家,那确实算得上是一桩大案要案了。
周志刚问明原委,对老师的恼火反而不以为然。依他看来,女儿聪明伶俐,学习又很用功,并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这就好,就是父母的造化。至于她自己想上哪一所中学,为什么不依她呢?当然可以。他也认为,上离家很远的重点中学还不如就近上学。特别是在冬季,天亮得晚,黑得早,一个女孩子天刚亮就得出门去上学,往往天黑了才放学。路上要走四五十分钟,稍走慢点儿就得一个多小时。零下二十七八度三十几度,那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上学吧!乘公共汽车呢,不是每月要花三四元车钱吗?普通中学怎么了?那么多在普通中学上学的孩子,没听说谁家的孩子上了三年中学反而傻了!他觉得女儿并没犯什么大错,错在没向妈妈说清楚。对小学生也不能要求太高,还不懂事呢。
他很快原谅了女儿,却严肃批评了大儿子秉义,指责他向母亲谎报劝说结果。周家的儿女,那是不可以撒谎骗人的!因为家庭内部之事,骗的是自己的妈。如果以后参加工作了,骗的是同事、领导或群众,除了要承担后果,人格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秉义这个哥哥就是好,他当时对妈说谎,完全是出于对妹妹的爱心。过后没再旧话重提,那是忘了,因为没想到妹妹竟那么铁定主意。他不无委屈,却虚心接受了父亲批评,劝妈妈不要再生气,还将造成不良后果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真诚地表示愿受家法处置。
妈妈也认为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秉义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她的恼怒无法消除了,坚持要大儿子跪到墙角去反省。
在女儿面前,周志刚这个一家之主懂得需要维护一下妈妈的权威。自己常年在外,儿女们主要得靠妈妈来教育,不树立一下她的权威那还行?尽管他内心里觉得大可不必,却连一句调和的话也没说,便一直保持沉默,而沉默无异于赞成。
于是,秉义乖乖跪到墙角去了。
周蓉反过来替哥哥求情。最令母亲恼火的当然还是她,求情当然遭到了母亲的严词拒绝,周蓉也只好乖乖走到墙角那儿去陪跪了。
那是周家父母对儿女实施的最严厉的一次家法,也给小儿子周秉昆留下了深刻印象。
鬼使神差的,秉昆也陪跪了。对周蓉的反叛,当年的他打心眼里佩服。如果一个家庭有三个子女,其中两个都很优秀,经常受到大人们的夸奖,只有一个似乎毫无长处,因而几乎从来听不到表扬之词——并且还是最小的孩子,那么他没法不自卑孤独。作为老疙瘩,父母对他的疼爱肯定会多一些,哥哥姐姐也处处让着他,关照他。但是说到夸奖,父母和哥哥姐姐就都没法满足他——五岁多了还经常穿错鞋;上小学了,还经常把2、3、5、7、9反着写,分不清“倒数第二”是不是值得高兴的好成绩,对这样的孩子,夸奖岂不是太违心了吗?实际情况是,哥哥姐姐在学校获得了什么荣誉回到家里后,父母高兴之余,总将忧虑的目光投到他这个老疙瘩身上。母亲那时就会轻叹一声,而父亲照例宽慰妈妈说:“三个孩子将来能出息两个就不错了,谢天谢地吧。”那时哥哥姐姐就会向他示好,帮他削铅笔或重新包书皮,仿佛他们优秀是很对不起他这个弟弟的事。
现在好了,经常受到夸奖的小姐姐似乎不再是好女儿好学生,还是她故意要做问题学生,这让秉昆另眼相看,暗暗佩服,甚至有几分快意。
他也同情哥哥秉义。如果哥哥当时不说谎,不知姐姐将会被罚站多久。母亲不消气,估计姐姐也许连晚饭都吃不上。把哥哥换成自己,当时肯定也会对母亲说谎的。第二天他就会把那事忘了,估计哥哥也是。自己也罢,哥哥也罢,终究是两个孩子,谁能想到周蓉竟会一意孤行呢?所以,他对无怨无悔地陪姐姐受罚的哥哥心疼起来。
小秉昆陪跪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周志刚则对三个孩子跪一溜儿根本不当回事似的,他把终结权甩手交给了孩子妈妈,出门下棋去了。
三个儿女一起跪了一个多小时。
等母亲解除惩罚时,他们的腿都跪麻了。
当晚,待三个孩子睡着了,夫妻俩聊起枕边话来。
秉昆妈说:“你好好想一想,你们周家的先人中,出过那种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没有?”
周志刚认真想了想,很负责任地回答说:“肯定没有。”
秉昆妈就大为奇怪了,“那,咱们女儿的性子,可是随的哪一条根呢?”
周志刚不爱听了,反问:“你怎么不往你家先人中想一想呢?”
秉昆妈说:“我想过了,更没有嘛!”隔会儿又说:“将来让咱们不省心的,倒未见得是老疙瘩,很可能是女儿!”
周志刚告诫说:“你既然领教了她那种性子,以后就不必对她太苛刻。啥叫出息?啥叫没出息?咱们老百姓人家的女儿,将来是好人,走正道,我认为就是出息了。咱们女儿善良,知仁义,对人对事有正义感,只要这三点在她身上不变,其他方面任性一点儿就随她吧。别管教太严,把个原本挺好的孩子管出问题来。”
好孩子被管教得精神不好了,这样的教训秉昆妈妈也是听到过的,从此对女儿就不再牛不喝水强按头了。
周蓉自从上了那所离家近又不起眼的中学,挺开心的。她不再争当尖子生,也不写入团申请书,很快就与一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打成了一片,对学习成绩较差的女生也亲近有加。老师们都摇头:“哪儿像小学里连续多年的三好学生呢?”
然而,老师们还是对她刮目相看了。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渐渐变得守纪律懂规矩,那些学习成绩一向较差的女生也有了进步。
老师们暗访究竟,那些男女生都说是因为周蓉带给了自己友谊和快乐。心里多了快乐,学习成绩自然就上去了。
临毕业时,周蓉对母亲说:“妈,上初中时我让你失望了,那时女儿年龄小,不懂事,太任性,对不起了。我可要考一所重点高中,一定给妈一份惊喜。”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的事妈已经懒得操心了,随便你。”
女儿果然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在本市重点中学的排名榜上,秉义被保送的那所中学屈居第二,妹妹考上的则是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
成了高中生的周蓉陡然间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被暗中传授了什么易容术似的,几个月一个样,一年多后变成了令人惊艳的美女。小学时的她并非多么漂亮的女孩,初中时也只能说是秀气,而上了高中的她美得有些洋气,有时甚至让妈妈尴尬。
经常有人问妈妈:“是你女儿吗?怎么看不出有哪处像你呢?好漂亮的女儿,你当妈的真有福气!”
话里话外,总会让妈妈听出这么一层意思——怎么长得像混血呢?不是亲生的吧?
这时,妈妈总是说:“是我亲女儿,小时候也不是那个样,越往大了长越不像我了,也没哪处像她爸的地方,那么高的鼻梁,双眼皮儿,要不是左邻右舍都知根知底,可能都往不好的方面想啊?”这么说时,她内心里是愉快的。
成为高中生的周蓉,不知接受了什么“神谕”,竟变得很文静、很淑女了。她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追求者,男生们都觉得她太高傲了。尽管高傲只不过是她的外表而非她的内心,但他们的误解正中她的下怀。周蓉由此少了许多难免会发生的滋扰,可以全心全意学习,并有更多时间来读她喜欢的文学书籍。
周蓉想方设法办了几个图书馆的借书卡,如饥似渴地借阅,假期更是集中博览群书。她感兴趣的不是中国小说而是西方启蒙时代的名著,当年译成中文的几乎全读了。
周蓉特别反感中国小说中对女人的态度。她曾对郝冬梅说:“在中国男人笔下,女人不外乎是尤物、玩物、邪物,讨厌!”
但是她对《红楼梦》,对《聊斋志异》中的某些名篇、唐宋传奇小说以及《白蛇传》一类民间故事却极为欣赏,认为写那些书的人才算尊重女人。
她喜欢唐诗宋词,推崇孔子孟子的文化贡献,却不喜欢庄子,认为只不过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她认为老子与庄子之文如出一辙,未免过分求“玄”。
对于思想类书籍,她爱读深入浅出、循循善诱的一类,鞭辟入里、犀利辛辣的也不排斥。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蔡元培的《论中国人的修养》她细读了数遍,梁启超和鲁迅的书也经常置于枕边。
她常在哥哥与郝冬梅之间口无遮拦发表奇谈怪论,比如说,“梁氏除了不曾有小说作品,若论杂文成就,论对中国文化思想及社会变革的推动作用,当在鲁迅之上。鲁迅被后人镀金了。每个国家的后人其实都喜欢为本国的各界名人镀金,文化名人也不例外。但镀金好比美化老院落,应以修旧如旧为宜,要很讲技巧,过了就俗了。”
哥哥与郝冬梅闻之表情大变,都再三警告她,如此狂妄言论绝不可对外人道。
一次,她听说市图书馆有数部《胡适文集》,属禁阅书籍,她苦求管理员,终于能在图书馆偷阅。几天后,她对哥哥和郝冬梅说:“现在我对胡适和他的道德文章也有点儿发言权了。”
哥哥和冬梅未读过胡适的书。当年,胡适的书不是想读就可以读到的,高中学生读胡适的书,那基本上会被定性为“思想斗争新动向”。
哥哥和冬梅都不信她的话,以为她自我吹嘘。她讲了自己是怎么读到的,并背了几段给他俩听。她说:“如果一个人是一颗星,就会存在于星河。别人只能评价他是一颗怎样的星,分析他为什么是那样一颗星。他明明是一颗星,非当他不存在,甚至非说他只不过是玻璃渣,这种文化态度是可笑的。总有一天,会让自己陷于文化窘境。“
他俩又一次表情大变。
哥哥指责道:“周蓉,你对亲人对他人还有没有一点儿起码的责任感?”说罢怫然起身,到外边去了。
冬梅跟到外边,见秉义正在小院里生闷气。
秉义说:“看来,我家将因这个妹妹忧患无穷,她也会让朋友们受牵连,父母拿她没办法,我拿她也没办法,这可如何是好?”
冬梅也感到问题严重,就回到屋里,把秉义的话对周蓉复述了一遍,郑重地说:“你哥真生气了,我要求你去向他保证——你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永远不再说你刚才那番话。如果你不,我就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你哥的担心是对的。被牵连的人是可悲的,一个人如果明知做哪类事说哪类话将会牵连亲人、朋友,却任性而为,那个人是不道德的。”
冬梅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周蓉不能不认真对待,她赶紧走到小院里向哥哥保证。
秉义说:“你不要以为咱们是工人家庭的儿女,就等于披上了政治保险的红斗篷。哪一天政治的狼牙棒挥舞在你头顶,你就后悔晚了。亲人和一切爱你的人都救不了你,受你的牵连也将是必然之事!”
那时秉义已是学校团总支书记,预备党员了。
周蓉理解了哥哥的不安,诺诺连声。
不久后的一天,冬梅劝周蓉还是要争取入团。她说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的高中生,光荣的“大三线”建筑工人的女儿,如果毕业时连团员都不是,会让别人产生种种不利的猜疑。
周蓉听出了那是哥哥的话,也是她自己的想法。此时的周蓉实际上已多少受到猜疑,她理解哥哥和冬梅的策略——如果入团,有团组织教育和监管着自己的思想,他俩会少操些心,不安也会消除。
她说:“我听你们的。”
未来的嫂子冬梅的态度她得重视。
周蓉明白,自己的重视程度,很可能也将影响到哥哥与冬梅的关系。
她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接着写了两份思想汇报。写入团申请书时,心理上并没有特别不适。写思想汇报时,心里则有些别扭。倘如照实来写,肯定会被视为异类;倘隐而不宣,又是在撒谎。
对组织撒谎是她所不愿意的,但为了能入团,她选择了撒谎。写第二份思想汇报时,她心里已不怎么别扭了。
然而,她并没有顺利入团,负责同学鼓励她写第三份思想汇报后没几天,“文革”开始了,各单位的党团组织全都瘫痪。
一九七九年,人们还在反思“文革”浩劫。
周秉义比一般同学更能感受到校园气氛的吊诡。这位友善的老大哥式的系学生会主席看起来有板有眼,应付自如,实际上他言行谨慎,不越雷池一步。
周蓉突然出现了,而且这位一向不安分守己的妹妹,如今还成了北大中文系学生,周秉义不免有些担心。
与妹妹的第一次见面挺有悬念。本系的一名男生告诉他,未名湖畔有一名新入学的中文系女生在等他,想认识他这位历史系的学生会主席。
自从担任系学生会主席,周秉义逐渐有了一些知名度,成了本系和外系不少女生的追求对象。
他相貌堂堂,彬彬有礼,成熟友善,怎么会不那样呢?其实,他对做名人已经没有感觉。高中时,他就是学校名人。成为全市二十一名高中生党员后,他也曾经一度感觉有些飘飘然。做了兵团师部的知青干部后,更是让许多同龄人羡慕。考入北大,他真的不再希望有什么知名度了。“当好学生当烦了”,妹妹周蓉小学六年级时的感受,也是他当时的感受。
当系学生会主席,对于周秉义几乎是必然之事。他从不刻意追求名利,也从不躲避名利。
有了一定知名度,他便自然而然有了比一般男同学更多的追求者。
周秉义从没动心过。他对妻子郝冬梅的爱可谓白璧无瑕。
他强作欢颜,与每位想要认识他的女同学见面——尽管许多时候他觉得简直是滋扰,也因此烦恼,但是出于起码的礼貌和尊重,他还是克制自己,客客气气。学生干部没什么了不起,多认识一些同学也是自己的荣幸——他经常告诫自己。
一见面,竟是妹妹周蓉,这太令他愕然了。
周秉义从妹妹的言谈举止中,一点儿也没看到吃过“苦头”的人常有的心有余悸和谨小慎微。相反,他感到妹妹简直是好了伤疤就忘疼的自以为是。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周蓉发表在中文系系刊上那篇“与友君商榷”的文章,让他极为不快,却也不想多加理会。
周蓉确实没把自己吃过的苦头太当回事,更谈不上心有余悸。她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经历的平淡寻常。她是满怀着喜悦和兴奋来到北大的,如同一个带着空背包的人进入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学校那种思想活跃的氛围,非常享受。对于她而言,新思想是知识,也是财宝。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偏激,这得益于她读过的书。她明白凡事必有原因,国家的发展各有不同,甚至与国家基因有关。她在系刊上发表文章,只不过是小试牛刀,看看自己的思想及表达能力。
有人说那篇文章写得挺好,很有文采,这让她对自己的写作更有信心。她心满意足,从此没事似的不再关注那篇文章引起的余波。
然而,那篇文章引起的风波并不因为作者的漠视而终结。中文系的学生推波助澜,筹划了一场大辩论。布告贴出,许多外系的同学觉得话题新颖,别开生面,响应者众多。
这所藏龙卧虎之地,一旦有学生张罗操持,必然影响很大。
好人之好与好学生之好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们自己也没料到,看似平常的辩论主题,居然引来了许多外系学生。
哲学系的学生认为论题属于哲学范畴,竟被中文系同学搞成了一场辩论会,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展风采。
历史系的学生也来了不少,他们原本希望系学生会组队参加。中国好人文化源远流长,历史系的学生有太多话可说。
周秉义态度冷淡,不支持,也不反对。他的消极态度甚至引起本系同学的不满。
周蓉本来不在场——她又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作为始作俑者,她其实很难逃避。结果,她差不多是被中文系的学兄学姐挟持到了会场。
周蓉被主持人请上台发言,会场气氛顿时一变。
啊!“邹小容”原来不是热血男生,竟是个大美女。女生们一阵窃窃私语,男生们个个眼睛发亮。
起初,还有些与主题有关的话抛向她——
“你那位友人是何许人也?”
“你俩怎么谈好人与好学生这一话题?”
“你的文章刊出后,友人有什么看法?”
“会影响你们的关系吗?”
这些问题皆牵扯到自己的哥哥周秉义,想到哥哥是多么的不愿受自己的连累,她除了王顾左右而言他,再无别的招数。主持辩论的学兄见她陷于被动,岂忍袖手旁观?出于怜香惜玉,也是为了中文系的荣誉,急忙替她搭台阶铺锦毯,介绍她那一段与“四人帮”斗争的光荣经历来——学兄消息灵通,不知从哪个渠道刺探到了,却又知之不确,多溢美之词,还夸大得甚是离谱。那种情况之下,周蓉不得不出面澄清。
她出面澄清时,台下又是一阵肃静。
当年,有反“四人帮”经历的人士,仍令学子们由衷敬重。北大是“四人帮”流毒迫害师生的重灾区,悲情气氛仍较浓重。现在台上站着一名曾与“四人帮”余党斗争过的美女学生,大家都觉得很传奇。不知哪一位带头喊起了口号,于是口号此起彼伏相继而起。主持人担心局面失控,直接宣布辩论结束。周蓉在同学们簇拥之下,匆匆离去。
辩论会开得并不成功——究竟好人之好更好,还是好学生之好更好,也没辩出个什么结果。周蓉却大大出名,尽管这并非是她的意愿。
一天晚上,周秉义亲自守在周蓉宿舍门外,堵着了要去教学楼看书的妹妹。
秉义劈头问道:“这下你得意了吧?”
周蓉反问:“哥,你什么意思呢?”
秉义有些发火,“你别装糊涂!”
周蓉确实是在装糊涂。哥哥指的是什么事,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因哥哥的态度而不悦,故意反问了一句。哥哥的怒气让她更加不悦,依她想来,那件事也不过就是一件结果始料未及的校园偶发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哥哥那么气势汹汹。
周蓉不高兴,干脆装糊涂装到底。她正色道:“哥,我得提醒你啊,你我都已经为人夫为人妇了,我己做母亲了,你不可以用那种莫名其妙的语气训斥我。请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你对我怒火中烧的?”
“周蓉,你不装糊涂行不行?!”周秉义大声嚷嚷起来。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让人听到了成什么样子?不错,我是在装糊涂!谁叫你这个哥哥一开口就训斥我的?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北大学生,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有感而发,在我们系刊上发表一篇文章怎么了?我参加了一场由我们系学生会主办的辩论会又怎么了?何况我也是不情愿的,怎么就像冲了你的气管子似的?你犯得着气急败坏吗?”周蓉振振有词,与哥哥杠上了。
“你那篇文章的思想很成问题!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你为什么要把这两者对立起来?居心何在?”周秉义简直是审问的口吻了。
“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吗?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文革’那十年中,从小学到大学,不就是因为另搞了一套所谓好学生的标准,才让不少学生变得像野兽吗?咱俩都是过来人,难道你如此健忘吗?用民间的朴素的好人标准来衡量,当年那种种好学生的标准能立住几条?”周蓉也完全是针锋相对的辩论口吻。
“当年!‘文革’结束好几年了,难道你要把那十年记一辈子吗?许多人希望‘文革’成为历史,反感你这种动辄拿‘文革’说事的人。你不要以为你碰巧有了那么一种经历就真的光荣,那只不过证明了你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人。任何时代,不安分的人都要付出代价。你不要刚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如果你连这点儿人生常识都没悟懂,那么作为你的哥哥,我有责任教导你,你要牢牢给我记住!”还是教训的口吻,秉义确实也是苦口婆心。
不料周蓉瞪着他,冷冷地回敬了一番话:“哥,没想到十年没见,你变成了一个如此可怜的人。我好怀念十年前的哥哥。我那篇文章的确还有点儿价值。我也要提醒你,蔡元培先生当年任北大校长时,鼓励学生应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你是学历史的,建议你从历史中去寻找……”
不等她说完,周秉义挥手扇了她一记耳光。
周蓉的半边脸被扇得火辣辣的,有点儿麻木。
她却并没捂脸。待了几秒钟,她转身走了。
周秉义气得浑身发抖。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他的小题大做实在是有苦衷。有关方面向秉义传达了一个意见,希望他劝导妹妹不要太活跃。与妹妹进行严肃的谈话,不仅是他的义务,也是任务。然而,有些话又不能对妹妹挑明,怕她产生心理压力,事与愿违。在他们那一代人中,秉义算得上是老党员了,没有人理解他的苦衷。
秉义的烦恼还没完。不久,他就成了校园传说中周蓉的“对象”,成了许多男女生议论的人物。美女学生的对象究竟是哪一个男生,这种好奇是大学校园里最有传染性的。结果,他当年因为放弃穿军装的机会而在兵团师部经历的新闻“洗礼”,在北大又经历了一次。无奈,他只得求助于中文系学生干部。人家挺给面子,派学生记者采访了一次,稿件仍发在中文系的学生刊物上,题目是《哥哥眼中的“邹小容”》。结果适得其反,周秉义的烦恼更多了,几乎每天都有几个男生恳求他,希望通过他与“邹小容”联系。
满心委屈的周蓉虽然与哥哥不来往了,却能理解哥哥的烦恼,她也有些内疚。于是,她亲自策划了一场“中外情诗朗诵会”——朗诵者主要是学生,还通过冯化成请了几位校外诗人。
那年头,几乎被斩草除根的小说家们尚未缓过气来,诗人们却已“春江水暖鸭先知”,开始有些萌动了。在大学校园里,不喜欢诗歌差不多与俗是同一个意思。一个亲近诗歌的人,几乎就等于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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