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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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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周蓉在走廊烧水时,听到人们对昨晚的事件议论纷纷。有对学生们的行动表示理解和赞成的,认为大学生关心工人的命运是好事,其行动无可厚非,可以劝他们冷静,但不可以乱扣帽子。也有态度相反的,认为中国工业一直在计划经济的框架内发展,表面看起来有条不紊,实际上劳动力密集,生产水平很低,不动大手术难以为继。动手术是复杂之事,牵一发动全身,学生们不了解其复杂性,在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支配下冲动参与,肯定会让工业改革更趋复杂。

“怎么能说他们的行动是强烈的自我表现欲呢?这种说法太羞辱他们了吧?”

“按心理学来分析,人类的大部分行为与生存本能、安全意识、自我表现欲有关,对于青年尤其如此。连你替他们说话都是一种成年人的自我表现欲作祟,太不成熟了吧?”

大学教师都觉得自己看问题很有水平,自尊心都特强,几句话不和,争论进而争吵起来;这一个摔抹布,那一个用铁勺敲锅,公共走廊里战云密布。

一九八八年,“文革”已经结束十多年,许多人还是难以容忍与自己相左的观点。如果当面听到了,如同有洁癖的人眼见地板缝中塞入什么脏东西一定要挑出倒入垃圾桶一样,劝他们不必太当回事很难。

在大学里,辩论之风仍很盛行。只有哪一种观点更新,没有哪一种观点更正确。所谓权威人士的观点,往往被视为“恐龙化石”,并不一定得到大家认同。文科大学如此,理工科大学的情况也相似。医学院牙科专业的学生都在一所文科大学的课堂上出现了,他们是逃课结伴而来,为的是听到某位明星教师的新观点。

周蓉一句也没参与走廊里的辩论。她认为,类似辩论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如果双方都肯说为了让自己的看法更全面,我愿意认真思考对方的观点,那才是有益的讨论。

自从评上副教授以后,她更喜欢与人讨论而不是辩论了。甚至也可以说,她更喜欢倾听别人的观点而不是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但是,耐心深入讨论什么问题什么现象的人,在这所大学里也寥寥无几。不少人心里都有一个容不得别人的观点存在的魔障,只要不同观点一出现,内心就发出指令:“让他们闭上鸟嘴!让他们听你说!你说你说!他们都在胡扯!你说出的观点才是唯一正确的!”

初到北大读书时,周蓉内心里也曾有过那么一个魔障,只不过她本是不愿张扬的女子,经常以理性打压自己内心里那个魔障。成为这所大学为数不多的年轻女副教授以后,她变得更沉静了。成为汪尔淼的博士生以后,那个魔障又出现了,不过又像智慧天使似的,经常对她说:“先别说,先别说,认真听,耐心听。”

她变成这样,与导师汪尔淼的影响有关。

导师与她讨论问题时习惯说:“周蓉,你说,你说。先别急着听我说什么,我的观点无非就是一种观点而已,也让我分享分享你的观点哩!”

她第一次从导师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内心怦然一动。世界上还有人把听到别人的观点视为一种享受,这是她以前从没想到过的。导师让她联想到了几位曾出现在她讲座上的农大学生,他们听她讲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四季及二十四节气时也显得特享受。

但面对面坐着的可是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啊!那时的汪尔淼指间夹着烟,隔会儿吸一口,确实一副享受的样子。

“再说说,你刚才那句话——宋词总体上的阴柔美也是宋人危国偷安的心理反映,展开来说说。”汪尔淼说。

她继续讲时,他则不断地点头。

待她说完,试探地问:“您同意我的观点吗?”

他沉吟着说:“现在我还不能表态,我得多想想。”

讨论的全过程倒像她是导师,而他是学生。

周蓉上课前听学生们说,昨晚学校后门那儿并没发生什么事态。公安人员一撤走,大多数学生也就散了,少数学生到食堂开的夜餐馆吃夜宵去了。天冷是一方面原因,没有了对峙群体,觉得没意思了是另一方面原因。

错开午休时段,两点左右,周蓉来到了汪尔淼家。

汪尔淼的女儿精神又不好了,仰躺在吊铺上叽叽咕咕。汪尔淼习以为常,周蓉也见怪不怪了。

导师向自己的女博士生说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上午在他讲课时,有位女生提出一个问题——既然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是提升人心性的共同的民族精神营养,为什么两千多年过去了,真正谈得上有点儿君子修养的国人也就历史上的几位,绝大多数国人的国民劣根性非但没改变,反而似乎还在互相传染?

汪尔淼说:“周蓉啊,这个问题很尖锐吧,也有现实针对性,我们应该当成一个好问题来看待。由中国人自己提出来,比由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外国人提出来好。我们是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人,必须给出具有说服力的回答。学问二字一定要能促进自己帮助他人解释现实困惑。如果不能,就成了‘客里空’、掉书袋,就仅仅成了饭碗,我们也就会沦为捧着饭碗的职业夸夸其谈者。我当时没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明知几句话回答不清楚。不能以己之昏昏使人昏昏,老师绝不能那样当,让咱们都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他要求周蓉读三部书:戴尔·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明恩溥的《中国人的气质》,蔡元培的《中国人的修养》。

他说第一部书国内还没有很好的译本,校内外图书馆也未必有英文原版书,他在省社科院哲学所的老友家见过原版。他把一封预先写好的信交给周蓉,嘱咐她务必借回来读一读。他建议她对比着读后两部书,认为那样读更容易激发灵感。

汪尔淼说:“那位美国传教士一百一十年前断断续续写下了《中国人的气质》,他从我们中国人身上看到了某些毛病。半个世纪后,蔡元培先生也从我们中国人身上看到了那些毛病,或可证明不是外国人的偏见,比如面子问题、从众习惯、缺乏公共精神、缺乏同情心、冷漠待人,等等。为什么让你读《人性的弱点》呢,是希望你分清楚,哪些是人性共同的毛病,以防自己成为手持放大镜的偏执者。我认为,以上问题肯定是我们中国人身上较普遍存在的问题,以后可能更加突出,所以我们先问自己一个为什么。”

周蓉一边听,一边把他的某些话记在小本上。其间,他女儿几次要从吊铺上下来,都被汪尔淼劝止了。

“好女儿,不下啊,爸在和学生谈话呢,乖,听话,再在上边待会儿啊……”

听着导师汪尔淼哄小孩子似的哄自己三十多岁的女儿,看着他女儿朝自己做的鬼脸,寻思着正在进行的内容严肃的谈话,周蓉感觉很荒诞,心里也很为导师同情忧伤。

师母从外边回来了,她为自己买止咳糖浆去了。她爬上吊铺,把女儿搂在怀里哼儿歌,他们的疯女儿才没再闹着要下来。

汪尔淼忽然问:“昨晚的事你知道不?”

周蓉说知道。

“你怎么看?”

周蓉愣了愣,诚实地说:“不太好。”

师生二人沉默片刻,周蓉反问:“老师,您的看法呢?”

汪尔淼忧心忡忡地说:“也不太好。你对‘拼缝’二字有所耳闻吗?”

周蓉说:“经常听到,就是在买方和卖方之间充当牵线搭桥的人,像媒婆介绍对象那样,从中获得经济提成。”

汪尔淼叹道:“眼下东北地区工业生产形势严峻,大批工人面临失业,又出现了什么官倒,还大有蔓延之势,似乎为官不‘倒’就是傻了。人们现在满脑子想的不是‘拼缝’,就是‘扎条子’。‘扎条子’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周蓉说:“就是施展各种手段诱使掌握实权的人批条子搞到稀缺物资或商品,倒买倒卖,从中渔利。如果图省事,批条子本身也可以倒卖。”

“一些大学教师也在教研室里守着电话一通接一通地打,一心想要捞到点什么……这样下去要出事啊……”汪尔淼说。

周蓉说:“我也有这种担心。”

师母在吊铺上轻轻嘘了一声,朝下轻语:“女儿睡啦,你俩小声点儿。”

周蓉说:“老师,我陪您出去吸支烟。”

于是,她一手托烟灰缸,一手挽着导师出了门。

在走廊里,周蓉向老师要了支烟,也吞云吐雾起来。

汪尔淼说:“不谈那些了。谈谈第二件事,咱俩出国的事。我决定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周蓉听罢急了,从接到法方的邀请函到将签证办下来,已经大费周章,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跑下来的,付出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好在省外事办有专人代办公费出国人员的护照,否则她和导师还必须亲自去一次北京呢。为了及时拿到护照,周蓉背着导师向省外事办的同志送了礼。法国是她特别向往的国家,能与导师以学者身份去一次更令她高兴。

她再三询问,汪尔淼才说出了他的想法——目前东三省的财政尤其吃紧,许多企业发工资都困难,知识分子不能只在乎自己,为国家省点钱吧。

汪尔淼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法方的邀请并非国家行为,而是几所大学文化社团的民间行为。他们资金并不充足,邀请函上写得明白——只负责报销去程的机票以及会议期间的食宿和参观费用,回程机票由与会者自理。

周蓉说:“咱俩买回程机票的钱都申请好了呀,领导们也都认为对学校是一件好事啊!”

汪尔淼说:“是啊,他们确实一直都那么认为,但我自己心理上有障碍。”

“您心理上的障碍完全没有必要哩!好比在饥饿的年代领导人不吃红烧肉了,对挨饿的老百姓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周蓉快急哭了。

汪尔淼说:“是没什么实际意义。可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啊,对某事心理上一起障碍,就会产生排斥感。周蓉啊,我决心已下,不变了。我绝对支持你去,你们年轻同志应该多出国交流。中午我通知学校了,可能批准你前去参加研讨会的传真已发往法国了。”

周蓉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楼下跑。她知道,外国人办事一向很认真,如果最后的传真上写的是张三结果去的却是李四,人家也许会拒不接待的。

她一口气跑到学校外事办。还好,传真并没有发出。

她要过传真稿,也没细看,掏出笔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汪尔淼的名字。

外事办的同志说:“得,你这一改,又得重打一份。”

她说:“那就麻烦你们重打一份。”

外事办的同志问:“改成你导师去,他同意了吗?”

周蓉说:“我从他家来的,已经说服他了。”

外事办的同志说:“其实没人对你们师生俩都去有什么意见,完全是他自己想得太多了。”

周蓉说:“是啊,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一九八八年初,在这一所省重点大学里,还没有多少台电脑。绝大多数师生对电脑还没有概念,打印之事仍由打字室完成。周蓉怕外事办的同志阴差阳错办砸了,亲自跑去请打字员重打了一份传真稿。

她拿着重打出的传真稿再回到外事办时,汪尔淼己坐在那里了。

他说:“周蓉啊,你怎么不听老师的话了呢?”

周蓉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这件事上,您不能只顾及个人感受,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

外事办的同志倒很理解她的心情,帮她劝汪尔淼,说如果你们师生只去一个人,当然还是教授去好,学校更有面子哩!

汪尔淼看着周蓉说:“听,又成了面子问题。”

周蓉说:“有的面子,该讲还是得讲。”

因为外事办的同志站在自己一边,周蓉觉得理直气壮,也不管得体不得体,拉开抽屉,找出公章,啪地盖在了传真稿上。

外事办的同志看着她笑,还向汪尔淼夸她:“你弟子对你多好,你当导师的偷着乐吧!”

外事办的同志又问周蓉:“就这么发?”

周蓉说:“发!他们那边二十四小时接收。”

汪尔淼起身欲阻止,被周蓉推到了门外,她把门从里边锁上了。

传真纸走着时,外事办的同志又夸道:“周蓉你太可爱了!为了到底最后谁出国,不少人争得闹翻了脸。”

周蓉说:“人家法方是冲着发表在外刊上的文章邀请的,那文章虽然署着我和导师两个人的名字,但主要是导师的学术研究成果,我只不过是整理者和法文译者,只去一个人当然应该由导师去!”

两人谈得高兴,在周蓉请求下,外事办的同志竟同意她将买往返机票的钱也代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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