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楠楠将笔啪地往桌上一拍,生气道:“你贬低我姥姥,我就有权抗议!”
秉昆也被顶得呆住了。
聪聪这时大声说:“为往家搬那些砖,我妈的手都弄破了。”
气头上,秉昆又说了一句实在不着调的话:“活该!”
郑娟本是坐在楠楠旁边丈夫对面的,此时猛地起身离开大屋走进了小屋。
秉昆为了平息一下情绪,大口大口吸起烟来。
两个儿子从没见过父亲对母亲这种态度,不安压倒了不情愿,都默默去做父亲命令他们做的事了。
哥儿俩忙了半个多小时,弄得衣服上尽是泥,秉昆也不帮,只管坐在那儿吸烟,发呆。
楠楠大声问:“妈,我明天上学还有换的衣服吗?”
郑娟也不出小屋,回答:“自己找。”
楠楠便开始翻箱子,为自己找,也为弟弟找。换上了干净衣服后,谁也不叫爸爸一块儿吃饭,干脆自己先吃上了。
秉昆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说:“可以吃这些。”
哥儿俩连看都没看一眼。
秉昆在桌旁坐下,谆谆教诲说:“你们长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所以你们要从小对自己有要求,防止小市民习气沾染到你们身上。”
楠楠又顶了他一句:“防不胜防呢?长在小市民成堆的地方怨我们自己吗?”
秉昆心里又腾地冒起火来,他竭力克制住。
“咱家要是住玥玥姐姐住的那样的小楼,我俩就不往家里搬那些脏兮兮的砖了。”聪聪说。
聪聪的话比楠楠的话更让秉昆冒火,他无语了半天后问:“你怎么知道玥玥住在哪样式的房子里?”
聪聪就看楠楠。
楠楠说:“别看我,别那么多话,好好吃饭。”
聪聪吃了两口饭后忽然问:“爸,你知道什么是沙发吗?”
郑娟没吃晚饭。
秉昆睡下后,郑娟问:“原来你内心里那么瞧不起我妈啊?”
秉昆说:“我气头上的话,你别在意行不行?”
郑娟说:“酒后吐真言,气头上往往也是的。”
秉昆说:“往往不等于都是,那根本就不是我内心里对你妈的看法。”
郑娟说:“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秉昆诈尸似的坐起来,扭身低头看着她,冷言冷语地问:“我已经请你别在意了,你非在意不可?”
郑娟反问:“我就不明白了,不过几块砖的事,怎么就会惹你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训我们娘儿仨?我们那么做不也是为你吗?怕天暖和了你修房子找不到砖,又得四处求人,这值得你发那么大火吗?”
秉昆无言以答,倒尸似的躺下了。
郑娟一翻身以背相对,不再理他。
他也一翻身,懒得解释。
春天毕竟是好季节。
春天的到来让城市恢复了生机。与刚刚过去的漫长而寒冷的死气沉沉相比,简直可以说处处生机盎然。多雪虽让城市的大街小巷肮脏了一些日子,却也让城市里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每棵树都因地水充足而枝繁叶茂。除了柳树,它们的每一片叶子都长得翠绿翠绿的,叶尖一律争强好胜似的向上。不少人惊讶地发现,扎根在什么地方的一棵老树,本以为彻底死了,却又奇迹般地发出新枝长出新叶来。就连某些遗留在人行道边上没被挖走的大大小小的树墩,居然也挺直地长出一尺左右的嫩枝嫩叶!那一种新绿真是养眼啊。
人的心情分明也变好了些。寒冷、缺煤、挨冻、生病、医药费难以报销的问题,工厂前途未卜以及工人们对自身命运的担忧,似乎都因春天的到来淡化了。
城市的压力随着寒冬的过去而消除了一大部分,剩下的种种疑虑依然像冻疮似的存在于人们心中,然而,确实淡化了。
一种未被官方承认的说法在a市流传:省市领导达成了相当一致的看法,环卫系统不裁员,优先保障不拖欠他们的工资。领导们认为,处在转型发展的困难时期,市容应该尽量干净整洁。否则,脏乱差现象更容易在人民和政府之间产生离心力。
对于官方为什么不公开坐实这个传言,民间给出的解释是怕引起其他行业心理失衡。然而,省报确实发表了一篇社论——《城市要干干净净地经受困难时期的考验》。这篇社论似乎间接回应了民间传言,也似乎证明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看来一个困难时期肯定要来了……
物价上涨,工资不够花并且被拖欠,医药费不能及时报销;有的退休老工人保存着将近一年退休金那么多的医药费报销单据,人却已经死了。考不上大学的子女们很难找到工作,想结婚的儿女们离开了父母家就没地方去……
这一切已经让普通百姓人家的日子够艰难的了,还仅仅是刚开始吗?到底将会艰难到什么程度呢?这些疑问成了普通上班族们经常的话题。
春天来了,人们交谈时火气不那么大了。
有人说,新中国成立以后除了没怎么发生过拖欠工资的事,其他事老百姓不是早都经历过了吗!年年说难,再难不也一年又一年地熬着过来了啊!
有人说,大冬天在家中挨冷受冻的滋味儿固然让人恼火,但活活冻死人总是个别现象吧?挨饿的年代饿死了多少人啊!
有人说饿死的主要是农村人口,又有人说农村人就不是人了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再艰难也得挺住啊!
还有人说,天塌下来有众人的头顶着呢!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政府绝不会不管的。想那么多没用,那是政府该操心的事……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普通上班族中的大多数在寒冬之后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淡定,城市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下,但很快又绷得更紧了。
比忧心忡忡更让城市不安的另一种潜在紧张开始蔓延,那就是愤懑。
伴随着此种愤懑,经常从人们口中说出的一些敏感词是特权、腐败、官倒、损公肥私、出卖工人阶级利益等。
愤懑的发泄当然就是憎恨和诅咒。
a市已经多年没搞过卫生运动了。
一九八八年春季,a市搞了一次比以往规模都大的卫生运动,不再叫“爱国卫生运动”,而是叫“春季卫生运动”。报上相应发了一篇文章,主旨是批判过往口号为王、宣传不着边际、假大空的陋习。
没过多久,一些环卫工人出现在光字片,受到居民的热情欢迎。泥泞在风吹日晒后已变得干硬,在地面上留下了沟沟坎坎、深浅不一的足迹。环卫工人们的工具仅仅是铲子、板锨和柳条篮子。他们把沟沟坎坎铲平,用板锨扬上一层沙子再拍实,并把公厕和下水道口周围铲下的脏土装入篮子,倒进停在远处皮卡车上。违章房盖得太多,卡车不能开进光字片,只得停在远处。铲下的脏土如不清走,夏天无疑将是蚊虫苍蝇的滋生地。
居民们向环卫工人们提供开水、脸盆和洗手水,还积极参与环卫工人们的劳动。
郑娟自然也参与了,楠楠和聪聪哥儿俩在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擦窗子。初建时打下的地基四十几年后仍起着有目共睹的作用,周家老土坯房的下窗框虽然离地面很近,但毕竟还较方正地呈现在地面之上。每年天暖以后,周家仍是第一家把窗子擦干净的。
聪聪扭头望着街上说:“哥,全没了。”
“啥?”
“砖呗。”
“你怎么还想着砖?不许再想。”
“哥,你说是偷了砖的人家多,还是没偷的人家多?”
楠楠被弟弟锲而不舍绕进去了,不假思索地说:“那么多砖全没了,当然是偷了的人家多啦。”
“没听什么人查问那些砖哪儿去了呀,环卫工人也都不提。”
“当时那些砖往这儿垫时,根本没人想着日后再拉走。”
“将那些砖弄回自己家去,就不能算偷呗。”
楠楠愣了愣,训道:“不许你再想了,你怎么还想!”
聪聪说:“我当然要想啦!那些帮着干活的人,有不少就是往自己家弄砖的人。你看他们谁也没不好意思呀,倒是一个个都显出好居民的样子呢!可咱爸那种人,为了砖的事不但吼咱俩,还吼咱妈,让咱妈到现在心里还有疙瘩。哥,你说咱爸是不是缺心眼呀?”
楠楠朝弟弟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不许对咱爸背后说三道四!咱爸是市里大饭店的副经理!缺心眼的人能当副经理吗?”
“哥,副经理是不是官?”
“当然也是。”
“那咱爸当了官以后,怎么反倒开心的时候少了呢?”
“操心呗,累的吧!”
“那,咱爸和咱大伯,他俩谁的官大呢?”
“你问这个干吗?知道也不告诉你!”
聪聪幽幽如大人似的叹口气,忧伤地说:“我也好想像玥玥姐姐那样,有一天能住到大伯大婶那样的家里去。哥,我不愿意再和那些咱爸说的小市民住在光字片了,你也早就不愿意了,是不?”
他此话刚一说完,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巴掌——郑娟打的。
郑娟戳着聪聪脑门呵斥:“胡说什么呢!你刚才的话要是让你爸听到,不罚你站墙角才怪!有些事不该小孩子想的,想了也不该说出来!你为什么要那么想,还说出来?”
聪聪并不明白,但母亲严厉的表情,分明在间接宣告那些想法十分可耻。既然已被大人认定,他也只有稀里糊涂地认罪了。
他低着头替自己辩护:“我只是跟我哥说说哩!”
楠楠说:“妈,别训我弟了,是我不好。我弟那话是因为我的话头引起来的。”
郑娟转而声色俱厉地训楠楠,责备他不该跟弟弟说不安分的话,把弟弟的心思都给搞乱了。
聪聪保证道:“妈,我再不说第二次行了吧?”
郑娟不依不饶地说:“也不许跟街坊四邻家的孩子说!传到大人们耳朵里,了得的事吗?一个孩子,生活在光字片,小市民长小市民短的,咱家还不被当成公敌呀?”
于是,聪聪保证永不再说“小市民”三个字。如同不明白自己希望住进好房子里的想法为什么可耻一样,他也不明白“小市民”三个字为什么对别人具有侮辱性。这一点郑娟其实也说不清。
已经上初中三年级的楠楠同样说不清楚。他含混地回答:“总之是不好的话呗!妈,你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弟也保证,你就别没完没了。”
郑娟还是很给大儿子面子,不再说什么了。义务劳动尚未结束,她告诉楠楠,玥玥在小街口等他,她有两张苏联电影票,要和他一起去看。
楠楠顿时高兴起来,又是刷牙又是洗脸,郑娟找出他春季所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聪聪说:“我也去!”
郑娟说:“没你的票,你去干什么?”
聪聪不高兴,表现出对哥哥的嫉妒,失宠了似的嘟哝:“看场电影还要再刷一遍牙洗一遍脸啊?弄得满地都是水!”
楠楠说:“下个星期我带你去动物园,听说大象生小象了。”
聪聪说:“不去!”
楠楠说:“咱俩约上玥玥姐一起去。”
聪聪这才高兴起来,转而用刷子替哥把鞋刷干净。
郑娟替楠楠梳头,暗中塞给他零花钱。
楠楠小声问:“妈,我怎么样?”
郑娟欣赏地说:“帅着呢!”
当妈的倒也不是在虚夸自己的儿子,楠楠长得很有几分像后来被千千万万少女迷恋的一个偶像。
站在小街街口的玥玥穿了一件红色的薄呢短大衣,下摆刚及膝部,束腰的,显得亭亭玉立。她脚上的平底扣绊皮鞋是新的,擦过一次油,却没往亮擦。玥玥喜欢穿皮鞋,但不喜欢穿擦得发亮的皮鞋。呢大衣和皮鞋都是金婆婆给她买的。
她站在那里像美人蕉,不少参加义务劳动的女人忍不住看。
望着楠楠跑向玥玥,他俩拉着手一起跑远,郑娟发自内心地笑了。
有女人问:“那小公主似的半大姑娘是谁呀?”
她很光彩地说:“我们楠楠他小表姐,他俩看电影去。”
那人说:“没见过表姐弟俩手拉手的,都不是小孩子了,那可不好。”
她说:“从小在炕上一块儿玩着长大的,亲哩。有什么不好的?挺好。我喜欢看到他俩那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