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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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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笑川告诉秉昆,“和顺楼”这条街的拐角开了一家私人书店——不是报刊亭捎带着卖什么畅销书,而是以卖书为主,兼卖报刊,名曰“崇文书店”。书店很有些新书好书,他自己就买了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

那个街口与秉昆上下班的方向相反。他已经很久没摸书了,为了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好书,有一天他下班后去了一次。

书店的门面装修得还可以,简单,古朴。门两边的墙上镶着一块块规格不等的木板,上面以各种字体烫出古今中外名人读书的语录,外国名人的语录下还配有英文,这是既省钱又有想法的一种装修。店内面积一百二三十平方米,高矮书架井然有序,窗子擦得干干净净,窗台摆着几盆花。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店里除了秉昆再无他人。秉昆正走动着,观看着,听到背后有人轻声问:“先生要选哪方面的书?”

秉昆一转身,顿时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当年的瘸子,看来他正是店主。

瘸子穿一身中式裤褂,黑色布鞋,平头,头发全白了。他蓄着三缕须,半尺多长——那么长的胡须都得蓄上四五年。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坐过牢,看上去却没怎么显老,面容仍那么白皙,这让他的胡须看起来像是假的,而头发像成心染白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位印象。

瘸子的样子没怎么变,秉昆一眼就认出了他。

瘸子却并没有立刻认出秉昆,或者,在他的记忆中秉昆这个人早已不存在了。

瘸子看秉昆有些疑惑,轻声问道:“这位朋友,我们曾经认识不成?”

秉昆吞吞吐吐地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还记得当年酱油厂那个……”

“哎呀……是你吗?”他终于认出秉昆是何许人了。

秉昆说:“对,是我,周……”

他抢着说:“周秉昆!你当年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现在你可以知道了……”

他把扇子放在书架上,从兜里掏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

秉昆犹豫一下,接过去,见上面印着“水自流”三字。

秉昆问:“真名真姓?”

他说:“绝对真的。”

“有姓水的?”

“不多,绝对有。”

二人聊了几句,一时再无话可说,却分明都有不少话想问、想说。

水自流试探道:“愿意坐下聊聊吗?”

秉昆点了一下头。

书店一角摆了两只高脚凳和一个小茶几,水自流把秉昆引到那里坐下了。茶几后是一大株龟背竹,几片阔叶罩着茶几。

这时,秉昆特别想吸烟,觉得若不及时吸支烟,心脏就快停止跳动了似的。他掏出烟来,首先礼貌地递向水自流。

水自流说:“我戒了,彻底戒了。从入狱那天起,再没吸过一支。”

秉昆又一愣。

水自流劝道:“能戒你也戒了吧,对身体确实有害无益。我这里都是书,吸烟不安全。也怕不吸烟的人来了,闻到烟味儿转身就走。不过今天对你例外,想吸就吸吧。”

“就吸一支。”

秉昆忍不住还是吸着了一支烟。

水自流说,书店是几个朋友一块儿投资帮他开起来的。他们都是从前尊他为大哥的人,如今都合法经商,做得挺顺,风生水起。他们不指望这个书店挣钱,挣了全是他的,亏了由他们往里贴。只要他想开下去,他们就保证贴得起。

“怎么偏偏要开书店?”

“从前的梦想呗。一种情结啊,当年不是不许嘛。”

“情况呢?”

“还行吧。刚三个多月,已经赚了点儿,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估计一年后能把装修的钱挣回来。将来怎样,那就难说了。我也不是为了钱。我单身一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只不过活着总得干点儿事,这事对社会有帮助。”

“你那些朋友真好。”秉昆听了大为羡慕。

“也谈不上好。不瞒你说,还个个都是污点不少的人,只不过对我比较义气罢了,我当年拿义气换来的。”水自流的话说得淡定坦率。

“有《大众说唱》吗?”

“对不起,没进。我这书店的定位比较高,是为大学生和读书人开的。我进书有选择,翻一翻随手就扔的书我不进,何况你们那份刊物现在也不好卖。”

听一位曾经危害社会的人说那么高蹈的话,秉昆的心里挺受刺激,也很替自己曾付出过大量热忱和心血的刊物感到悲哀。

他嗫嚅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份刊物的关系?”

水自流微微一笑,低声说:“我知道你的一切,所以今天你不必谈你自己。你只听我说,要完全相信我的话,还要牢记住我的某些叮嘱,行吗?”

秉昆点了点头。烟己短得烫手,他舍不得地插在了花盆里。水自流从兜里掏出手纸把烟头左包右包地包严后,竟揣进了兜里。

“我入狱前,除了你,没接触过一个好人。你是个例外,不仅对我是例外,对我们那伙人都是例外。我也要洗心革面做好人了,所以我才要告诉你一些事,叮嘱你一些话,理解吗?”

秉昆又默默点了一下头。

“你和郑娟,你们做了夫妻,这可以说是上天的安排,你永远不要后悔。”

“这话不必你说。”

“涂志强死得冤枉。当年先逮捕的是他,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扛着,要么供出另外几个哥们儿,那就会越供越多,最后连我也得栽进去。那也还是得审出个人偿命,结果必然互相撕咬,也许还会多毙一两个。他那人义气,估计想到了这一点,干脆把死罪一个人扛下了。当时他们都喝高了,或者他以为就是自己捅死了人吧。”

“你怎么能肯定他死得冤枉?”

“他确实死冤枉了,因为后来有人承认用刀捅了人。”

“谁?”

“你也多次见过。”

“‘棉猴’?”

“你叫他‘棉猴’?他的真名叫骆士宾。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是刑满释放后才知道的。他比我早出来一年。我出来后他为我接风,酒桌上没谁逼,他自己承认的。”

“那……涂志强就白冤枉了?”

“不白冤枉了又能怎么样?人都死了十五六年,世上也没亲人。能再追判骆士宾的罪吗?就算有人替涂志强鸣冤喊屈,骆士宾也可以不承认,酒后的话能作为证据吗?”

“他……他这种人仍是你的朋友,对吗?”

“朋友肯定谈不上了,但从前是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如今谁对谁大面上总得过得去。如果我有什么困难,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是他对我的态度。他胆大,在当年的几个人中,也数他生意做得顺,有人说他抱住了一位港商的大腿,有人说他靠上了高干子弟。我没问过,问也白问,不会跟我说实话的。但我开这书店,没用他投一分钱。上赶着给也不要,这是我对他的态度。我和他划清界限了。”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因为在你和他之间,我得站在你这个好人一边。”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难道你忘了?你如今的大儿子楠楠……他才是楠楠的生父啊!他如今尽管自鸣得意,却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他那东西在狱中被人废了。为了他自己,他会和你争儿子的。为了对得起当年替他顶了死罪的涂志强,我也会替你争儿子的。他如今是一家公司老板,坐进口车,有几处房子,他肯定认为自己比你更有资格做楠楠的父亲。也许,为了争儿子,他会连郑娟一起争。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周秉昆,你得有心理准备。”

“他敢那样,我杀了他!”周秉昆觉得全身血液开始疑固,眼中顿时投射出凶光来。

“别说气话,说气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不该有那样的想法。如果他真那样,我给你的建议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你肯定很爱郑娟,也很爱楠楠,何况你和郑娟又有了自己的儿子,爱他们就不能做不计后果的事。今天是偶然见到了你,否则我也会找你,提醒你。我知道你在‘和顺楼’上班,你放心,我再了解到了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告诉你。在你和他之间,我站在你这一边,我说到做到。”水自流的诚意看似无可置疑。

周秉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书店的。

他信马由缰地走了很远,才发觉自己走在和回家相反的路上,便乘公交往回返,结果乘过了两站。到了家里时,妻子和两个儿子已睡熟了。

他站在里屋炕前低头看着两个儿子熟睡中的脸,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像猛兽般叼起两个儿子将他们转移到自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骆士宾根本见不到的地方。他太清楚他们这个四口之家缺一不可的关系了。别说在他和郑娟之间楠楠这个儿子有多么重要,就是聪聪一日见不到哥哥也会魂不守舍的。

他关了灯脚步轻轻地走到外屋。外屋没开灯,他尽量悄无声息地上了炕,克制着想要抱住妻子的欲望,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寻思水自流对他说的那番话,越想对骆士宾的憎恨越难以平息。那时骆士宾若在近前,他肯定会和他拼命的。身边这个女人给予他的幸福太多了,不是任何别人所能理解的。无论谁企图从他的人生中夺走她,都将成为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也将与那个人拼到死为止。

他困得不行睡着了一会儿,却梦到了涂志强。

梦中的涂志强自然是一副鬼样子,一张嘴口里就变成了一个黑洞,从那黑洞里冒出的话是:“俺弟,还是让我的女人和骆士宾的儿子跟他去过吧!人生苦短,让她们娘儿俩离开光字片享几年福吧。你这辈子给予他们娘儿俩的最好的生活,估计也就是现在这么一个样子了……”

他惊醒后,再也睡不着,又消无声息地下了炕,轻开家门到小院里去连吸了几支烟。吸第二支烟时,发现街对面有一个戴着头盔骑在摩托上的身影,浑身一激灵。定睛再看并不是,是一户人家白天晒在绳上的一串串黄瓜丝茄子丝什么的,没收回家。

十月底,天要冷了。骆士宾倒也没出现在周秉昆的生活里,给他制造什么麻烦,他也没再去过崇文书店。楠楠的一切表现都正常,在新学期当上了数学科代表。

只有一次,郑娟忧郁地背着楠楠对丈夫说:“楠楠这孩子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什么闲话了,今天问我他是不是你亲儿子。”

秉昆问:“你怎么回答?”

郑娟说:“我打了他一巴掌,让他自己照镜子。”

“他照了镜子后说什么?”

“说自己挺像你。”

“你觉得咱们光字片还会有人说闲话吗?”

“不会吧?儿子都这么大了,谁还会那样呢?咱们光字片也没有多么阴损的人啊。我奇怪,所以才问你。”

“你别太多心,他跟你开玩笑。”

秉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起疑。后来的事,转移了他对妻子的话的重视。哥们儿几个一直盼着吕川回来,吕川却失联了。倒是周秉义回来了一次,但没顾上与自己的母亲以及弟弟妹妹见面。他只在家里住了三个晚上便匆匆走了,还从厂里带走了一批精兵强将。苏联方面出于对他的信任,委托他作为中间人再次向中国卖出了两艘运输船。一艘还能用,通过秉义的联系卖给了南方某航运公司。另一艘将要报废,卖给了国内同一家钢厂,仍由军工厂负责解体。

周秉义带回来些虾皮之类的干海货,嫂子冬梅亲自分送给小姑子和小叔子两家。

冬梅走时说:“秉昆,不送送我啊?”

秉昆明白了她的暗示,便出门送她。

那是个星期日的上午,天色阴沉,要下第一场雪了。

二人走到大马路的人行道上时,冬梅站住问:“怎么没看到楠楠和聪聪?”

秉昆说:“楠楠和聪聪到我姐家玩去了,他俩想奶奶了。”

不知怎么一来,秉昆妈住在女儿家乐不思蜀了——大学校园里环境好,到处是花是草是树。冬季供暖有保障,一来暖气,待在屋里对于老人那就是享福。而且走廊里有公共厕所,干干净净,也有暖气,还有专人打扫。秉昆妈不但爱上了女儿的家,也爱上了大学教师公寓楼的公厕,偶尔才想起光字片还有一处老屋。想起来了也不愿回去,希望秉昆两口子带着两个孙子去看她而已。好生活可以轻而易举地俘虏百分之百的老百姓,包括他们中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周蓉乐于尽孝,她在与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母亲共同生活中磨合出了宝贵经验,甚至把母亲训练得可以到小卖部买东西也可以到食堂去打饭了。秉昆和郑娟差不多每月都带两个儿子去看妈,见妈被姐照顾得白白胖胖,他与姐姐的关系也亲密了。

离公交车站还远的人行道上,在一棵片叶不剩的老杨树旁,郝冬梅严肃地对秉昆说:“楠楠骗你了。”

秉昆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郝冬梅说:“他肯定是和玥玥到什么地方去了。”

“楠楠带着聪聪,天又挺冷的,没去我姐那儿会去哪儿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玥玥也骗了我。情况肯定是这样,他们三个先一块儿到你姐那儿去了,然后楠楠和玥玥找什么借口把聪聪留在你姐那儿,他俩离开了。”

“那怎么了?嫂子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呢?”

郝冬梅看起来特别为难,但责任使然却又不得不说。为了消弭谈话的严肃性,她弯腰捡起了一片硕大的金黄叶子,欣赏似的看着反问:“你从没觉得楠楠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秉昆困惑地摇摇头。

冬梅说:“要不是有人提醒,我也从没发现玥玥有什么异常。”

她不得不如实说出了她母亲以及她自己的忧虑,曲老太太把她所见的情形在电话里告诉了冬梅的母亲,冬梅的母亲第一时间告诉了冬梅。冬梅本想先告诉周蓉,可上个星期去周蓉那里时,晓光在,周蓉的几名学生也在,她忍住了没说。

“秉昆,玥玥住在我那儿,我和你哥都对她的成长负有一定的教育责任。现在你哥不在,我的责任更大了。所以,我不能装成没事人似的。”冬梅长出了一口气,将手一松,金黄的大叶片从她手上滑落下去了。

“嫂子你是说……楠楠和玥玥……他俩,早恋了?”秉昆的话问得很艰难。

冬梅回答:“可以这么认为。”

“那……那我们大人……该怎么办?”

“我也没什么更好的主张。秉昆你得明白,此事主要是你们周家内部的事。我虽然是你嫂子,但毕竟是外姓人。我想,你得及时告诉你姐吧?当然,我也可以从旁规劝玥玥,但你和你姐作为家长首先得统一立场,是不是?”

公交车驶来,秉昆让嫂子上了车。望着公交车驶远,他满腔怒火,腾腾迈着大步往回走。进了小院,也不进家门与郑娟打声招呼,推出自行车,一跨上去便朝周蓉家猛蹬。

正如嫂子所料,聪聪在他姐家写作业,秉昆妈在包饺子。老太太的精神状态恢复得越来越好,只要女儿预先拌好馅,居然已能把饺子包得大小一律,并且摆得整整齐齐。

秉昆问聪聪:“你哥和你玥玥姐哪儿去了?”

聪聪说不知道。

“你傻呀?怎么不问?”

“他俩有他俩的事,我问个什么劲儿?不问就是傻吗?”

“你以为你聪明吗?”他对小儿子吼了起来。

“如果你认为我天生就傻,那又何必给我起名叫聪聪呢?”聪聪反唇相讥。

“你姑呢?”

“给研究生上辅导课去了。”

母亲不高兴了,看着秉昆训道:“你一进门就大吼大叫发的什么邪火?聪聪正好好写作业呢,怎么就惹着你了?洗洗手帮我包饺子!”

秉昆哪有心情帮母亲包饺子呢,也没处找姐姐,更没耐心等姐姐回来,便郁闷地离开了姐姐家。

他回到家里时,郑娟己做好了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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