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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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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的夏季气候宜人。

下午四点多钟时,夕阳高悬在老港口的上方,余晖洒满码头,湛蓝的海水变成了槟榔红,被凉爽的海风吹抚起红鲤鱼鳞片似的波纹。

夕阳两侧,晚霞似火,绚丽而迷幻。伊夫堡古老的石墙以及攀爬而上的喇叭花的叶子也仿佛锁上了一层红釉,闪闪发光,叶片之间红粉蓝白四色花儿烂漫开放,像无数小精灵隐藏在叶片后面,正用一只只彩色的小喇叭吹奏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到的迎宾曲。

夏季是马赛最美的季节,七月是它的黄金季节,游人如织,这里几乎可以见到世界各种肤色的人。虽然老港西北侧的新港海面更宽阔,堤坝更长,港中停靠的巨轮更多,但无论马赛人还是游客们,却更喜欢老港那种古色古香。始建于一八四五年的新港并不算新,但较之于路易十二时代的老港,还是时尚了不少。何况老港除了因《基度山伯爵》而闻名于世的伊夫堡,还有同样吸引人的隆夏宫。那古老的引水工程装点着一尊尊精美的雕塑和一处处幽雅的庭院,是游人拍照留影的好地方。老港的南边还有马蹄石铺成的小广场,金色的海滩,港中停泊的多是帆船,桅杆如林,别有一番韵味。

老人们照例在广场上散步,有互相牵手的老夫妇,也有牵着大狗小狗踽踽独行的老人。卡努比埃尔大街上,三三两两的游人持着相机或画夹信步走来。当地的老人们是他们乐见的一道风景,老人们同样乐得看到来自国内外的游人。夕阳即将没入海中,海里仍有恋水的泳者。躺在沙滩上的泳者仍不愿离去,为的是再多享受一会儿。

从车站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缓缓走下了来自中国的女人周蓉。她在国内做副教授时的短发已经蓄为长发,如果不在头顶用发卡卡住,垂散着便有二尺长了。她的发质本来就好,不经常修剪可能会长发拖地。在法国,到美发店去修剪一次头发花费不小,华人社区理发会稍微便宜点儿。她很少到华人社区去,怕万一遇到国内的熟人,也不想认识华人朋友。她在旧货市场买了一套理发用具,从此以后,她和女儿玥玥的头发便都由她自己动手修剪。几年下来,她的剪发技术差不多达到专业理发师的水平了。她和女儿的每一双鞋,从里到外的每一件衣裳,甚至生活用品,大都是她从旧货市场买的。即使在旧货市场买东西,她往往也要货比三家,拿起放下。

十二年里,周蓉的法语水平完全可以与巴黎大学、格勒布尔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里尔第一大学、里昂第一大学等法国著名学府教文学和戏剧创作的资深教授们一比高下。她是具有语言天赋的女人,如果说谙熟某国语言是她安身立命的前提,那么她会像中国古代的武林高手苦练高强武功般废寝忘食、起早贪黑地学习。她意识到自己将要较长时间寓居法国,便下定决心学好法语。她有一定发音基础,无须从字母开始,原先掌握的词汇足够阅读一般法语书籍,完成一般写作。她在精研深学法语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少乐趣,如鱼得水,甚至连一些法国人都没有掌握的俚语,她也能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最让许多法国人诧异的是,她对雨果、福楼拜、伏尔泰、卢梭、巴尔扎克、大仲马等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烂熟于心,引用《圣经》语录也是挥洒自如,这让她周围的法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心生敬意。其实,那对她并非难事,大部分法国名著她中学时代就认真读过。追随前夫冯化成去贵州之前,译成中文的法国名著她几乎读遍了,摘抄了五个半笔记本的名言,甚至将那些笔记本带到了贵州。在没书可读的年代,那些笔记本成了她手抄的“枕边书”。一些同代人以自己能背多少伟人语录而骄傲,她则经常背自己手抄的另类“语录”,劳动时背,干家务时背,哄孩子时还背出声来。结果,当然“印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了。

那些笔记本被她从贵州带到了北京大学,带回了a市。踏上前往法国寻找女儿的路途前,她似乎接受了某种神谕,又不远万里将这些笔记本带到了法国。所以,她要做的事简单多了——只要参照法文原著多读几遍就基本记住了。这带来的益处毋庸置疑,她很快掌握了多于一般法国人的法语文学词汇,也使她的法语文字表达更加优美,以哲理性见长。她深知“老本”对自己大有裨益,也很容易使自己故步自封,因为它们毕竟是来自法国启蒙时期的名著,所以她又如饥似渴读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的法语书籍,包括译成法语的其他欧洲国家的文史哲方面的经典图书。

十二年时间并不算短,足以让一个人发生判若两人、一言难尽的改变。

十二年前,在中国,她是a市一所名校才华外露的副教授,常常让同事们羡慕嫉妒恨。十二年后,在法国,她是一个居无定所、始终没有稳定工作的新移民,为了谋生不得不到处漂泊,收入忽多忽少,身份合法又不合法。

周蓉的头发中有了不少白发,显然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的容颜、体形却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胖瘦适中。长年辛劳,促使她善于调节压力,防止压垮了身体。法国的牛奶相对便宜,牛奶成了她的日常饮品,也是她最好的滋补品。所幸她的胃肠也从未排斥牛奶,而牛奶也确保了她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

她的脸庞依然动人,只不过一笑起来眼角就显出鱼尾纹。她很少笑,因为值得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那样一张脸与头顶隐隐的白发搭配在一起不大协调,女儿曾劝她染发,不是为了显得年轻好看,而是为了避免给人留下好看的老妇人印象。

她也曾动过染发之念,但知道自己属于过敏体质,未敢轻举妄动。

玥玥说法国的染发剂很高级,不会让皮肤过敏,当然得请专业技师操作。

玥玥说服她并陪去了一次,她一听价格转身便走。她觉得太贵了,绝对不能接受。但她没说价格问题,而说只要染一次就得经常染下去,一旦不染头发会更加难看。

“妈不想让自己的头发,成了咱们生活中必须经常认真对待的事。”她的话没有余地。她主要用法语与女儿交谈,为的是提高女儿的法语水平。

玥玥听出了,那理由并不是她的真心话,而是她找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玥玥哭了,对她说:“对不起妈妈,太对不起你了,都是我不好,把妈妈拖累到了这种地步!我以后凡事一定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当时,母女二人住在离巴黎不远的小城鲁昂,周蓉在那里一家最大的瓷器店做推销员。她不但法语好,英语也不错,很快在招聘中脱颖而出。除了她的英法两种语言水平和知识分子气质,还因为她来自瓷器的故乡中国,颇能讲出一套鉴赏瓷器的知识。其实,那些来自鲁昂市周边小镇和乡下的女推销员,对于这位工资高于她们的中国女人相当排斥,但她的业绩受到老板的公开肯定,而她的亲和力也成功地团结了她们。她们后来赞叹说,如果只听声不见人,外国游客会误以为她是法语广播员转行,而她们自己只不过是普通法国人了!

在鲁昂,周蓉和女儿度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女儿准备考巴黎大学,需要她辅导。下班以后和节假日,她基本上都是做女儿的辅导老师。母女之间的种种误解完全消除,她终于获得了女儿的敬爱,在国内时也不曾那样。

一件母女二人都预想不到的事,让她们不得不离开了鲁昂,而且是潜逃式的离开。一位言谈举止都很绅士的六十多岁的英国老先生,居然为了周蓉离开了旅行团,打算在鲁昂长住下去。起初,他经常光顾陶瓷店买些什么。那些东西虽小,因为同时具有艺术收藏价值,价格不菲。他每次挑选时,都必听周蓉的建议,向她讨教关于瓷器的知识。

不久,他邀请她共进晚餐,表达谢意。

周蓉婉拒了两次,第三次答应了。出于礼貌,同时也出于真诚的谢意,那位英国老先生已经买了五六千英镑的精美小瓷器了。

英国老先生在鲁昂一家顶级中国餐馆预订了座位,其实周蓉母女从不到那条街上去,生怕邂逅国内熟人,因为世界实在太小了。

在饭桌上,老先生自我介绍说,他是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的退休研究员,研究古生物化石。他的夫人病故了,唯一的儿子继承了他的专业,在剑桥大学做教授。他说自己的退休金较高,一个人住在伦敦一所大房子里,与一条老狗为伴,他在风景优美的乡村还拥有一幢别墅。

紧接着,老先生也不给周蓉开口的机会,激动而热烈地向她求婚。

周蓉红着脸,抱歉地说自己是有夫之妇。

他不相信,因为她没戴结婚戒指。

周蓉说自己来法国以前,也曾是大学副教授。在中国的大学里,女教授戴戒指,会让学生误以为是个“俗”女人。当年中国几乎只有三类女性戴戒指:乡下的老妇人,儿女出于孝心表达买给她们的;新婚不久的小媳妇,戴不久就会收藏起来,打算作为遗产传下去;近年来涌现的商界或演艺界女性戴戒指,往往出于炫富心理和名流的虚荣。

老先生说,在英国,一位已婚女性倘若不戴结婚戒指,则往往意味着她不怎么爱自己的丈夫了。

她说:“我的丈夫在中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电视剧导演,我很爱他。”

老先生不死心地说:“那么请允许我做你忠诚的朋友。我将像雨果眷恋朱丽叶那样,不管你在法国的任何地方,或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会出现在与你相隔不远的同一个地方,只为了能天天看到你,与你交谈。”

她正不知再说什么好,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中国侍者走到了桌旁。他俩曾是她的学生,后来自费来到法国,本想今年考法国大学的研究生,因法语没过关而落选,现在不想回国,决定靠打工留在法国,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他俩后年会继续考,直到考上为止。他们还说,鲁昂即将举办世界陶瓷艺术品展,届时会有许多中国人来,鲁昂将变得相当热闹,几乎随处可见中国同胞的身影,所以他们提前来打工,来晚了连当侍者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俩请周蓉务必留下联系方式,并请她务必为他俩写研究生考试的推荐信。

她问,他俩要考什么专业?

他俩都说,什么专业好考就考什么专业。

她追问那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什么专业都可以考吗?

他俩说是的,因为他们主要是为了能留在法国,以后成为法国公民。

她想说法国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国啊,祖国更需要大学生啊!话到唇边,她还是明智地咽下去了。

周蓉估计,他俩肯定也听过自己和女儿都来到法国的种种说法,怕引出他俩更多的话,甚至他们会反问:老师又为什么来法国多年而不回国呢?她便找了个借口,撇下那位英国老先生匆匆离开了。

从第二天起,那位英国老先生的身影就开始出现在商店靠窗的休息座位上,他看一会儿书,望一会儿窗外,再注视她一阵子。如果她正巧在看他,他就会冲她含情脉脉地微笑。

她那两位学生又找到了她。鲁昂不大,找到她并非难事——他们除了请她写推荐信,还红着脸向她借了一笔为数不多的钱,说过一段有一位亲戚来鲁昂,那时一定还她。因为数额不大,她表示不必还了。

两天后,她与女儿逃之夭夭……

周蓉走下马赛火车站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匆匆走在雅典大街上。五分钟后,拐到了加侬比尔大街。

她应聘到马赛一家国际旅游公司做导游。公司分几个区,原本安排她在亚洲区,亚洲区中国官员考察团最多,一年四季一批接一批,离开了巴黎,必来马赛。她坚待做欧洲区导游。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太怕见到国内的熟人了,尽管内心又渴望见到。十二年中,这种极其矛盾的心态一直纠缠着她。

公司主管问她,是不是担心导游的工作太累?做亚洲区导游,经常接待自己的同胞,有什么不好呢?虽然接待任务繁重,但收入也多啊。

她只得撒谎,说钱对自己不是问题,收入多少不在考虑范围以内,她要求做欧洲区导游主要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同时学习德语和其他欧洲语言。

主管说:“您的想法值得尊重,但您更应该尊重公司的想法。”

结果,她还是被分在了亚洲区。

那一夜,她重重顾虑,彻夜难眠。

第二天,她将自己在法国出版的两部书送给了主管。这两部书销量都不大,一部名为《庄子和他的言行》,另一部是《老子和孔子有什么不同》。两部书属于中国古代哲学的通俗读物,学术价值有限,是在法国朋友的鼎力推荐下出版的。书稿所得的稿费,全用来供女儿上学了。

女儿玥玥虽然心气很高,却未能考入巴黎大学,退而求其次进了一所高等专科学校工商管理专业。那所私立学校在里昂,学费比普通大学少不了多少。好在玥玥懂事了,体恤母亲的不易,不但节俭,还经常打工挣钱。即便如此,那四年里,周蓉至少身兼两份工作。

公司主管翻看了一下书,见都有她的法语签名,难以相信地问道:“您写的?”

周蓉点头说:“是的。我还准备写第三部书,一部向中国介绍法国及邻国风情风光的书,所以……”

“但这与您坚持要做欧洲区的导游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对方打断了她的话,表示不能被她的理由说服。

“如果您是一位经常旅游的人,那么您一定很想知道,一个您所去的国家与哪些国家毗邻?以便预先做出更系统的旅游计划。我无法离开法国,所以只能通过与欧洲游客的接触,间接了解一些法国邻国的旅游资源……”

那时,连她都几乎对自己的谎话深信不疑了。

“您等一会儿。”主管说。

对方半信半疑地注视着她思忖片刻,拿着她的书走开了。

大约十分钟后,对方请来了一位职务更高的男士与她对话。

那位男士问:“对于中国的现状,您难道一点儿都不清楚吗?”

她说:“先生,我十分清楚。”

“您也就应该明白,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法国不会将吸引游客的目光投向中国,中国人没有出国旅游的经济能力。目前出现在法国各地的中国游客,您应该比较清楚,他们往往是以考察为名义的官员旅游团。我们并不觉得,竭诚为他们服务是公司业绩的最好证明。”

那位男士一脸蔑视,停顿了一下,他接着又说:“本公司的宗旨是为一切热爱旅游的人效劳,而我们所认为的热爱旅游的人并不包括占纳税人便宜的人。他们不是我们乐于服务的人,只不过是我们……”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

周蓉替他说:“笑在脸上厌恶在心里的人士?”

他立刻说:“对,您恰当地说出了我不想直说的话。”

她也紧接着说:“贵公司为什么只看现在而不往前看呢?中国有句话,‘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坎’的意思是难以越过的障碍,您应该看到中国并不是畏缩不前,而是在改革开放的路上勇往直前。十年以后,世界各国将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中国旅游者,到法国旅游肯定是他们的愿望之一,但是他们的旅游脚步很可能不限于法国。我的书将告诉我的同胞,他们首选法国旅游是正确的,并建议他们应该再从法国到哪些国家去……”

“十年后我已经退休了,我们也不认为,你的同胞从法国去往哪些国家与我们有什么利益关系。”他有点儿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但是,十年后贵公司肯定还在。您难道不明白,旅游不同于探险。探险者不愿有人将路途介绍得一清二楚,而旅游者却希望自己前往的是一个更为广袤的世界,而不仅仅限于一国。”

他转过身去,听完她的话,背对她站了几分钟,语调疑惑又缓慢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您给我留下的印象有点儿奇怪,与传说中的您仿佛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说完就走,主管跟了出去。

周蓉走也不是,不走同样心存疑惑。她一筹莫展,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明白那位男士最后一番话的意思,他对自己明显不认同甚至不喜欢。她做好了面对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由于自己的坚持,她将失去在这家旅游公司工作的难得机会。

离开中国前,周蓉预料自己的法国之行绝不可能很快结束,办签证时在北京找了关系。当年,她在北京大学与一位法国女留学生结下了深厚友谊。回到a市后,两人书信往还频频,随着时间流逝友谊不但并未淡化,反而更加稳固。那位法国女留学生取了个挺美的中文名字“古思婷”,她已经结婚了,丈夫华文志是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言专业的研究生,在法国驻华使馆做秘书。周蓉一出北京火车站,就直奔外文局,古思婷在那里担任法语终校。

两位女友多年未见,万分亲热。周蓉向古思婷坦率讲述了自己不懂事的女儿与生父,也就是她的前夫冯化成“逃亡”法国的经过,讲到伤心处禁不住潸然泪下。

古思婷见过冯化成,对周蓉离婚的原因略知一二。她对此深表同情,也感到难以置信:“玥玥那么小的年龄,她怎么懂得什么是政治呢?”

周蓉说,她当然不懂啊,平时也不关心。因为与表弟之间的事一时想不开,任性起来,她就偷偷跑到北京找到生父,原本可能只不过是想向生父诉诉委屈和苦闷,结果不知受到什么影响,竟跟随生父“逃亡”法国。

周蓉最后说:“我到法国去,纯粹是为了找到女儿,让女儿摆脱生父的控制,将她带回中国。”

古思婷当即在电话里向丈夫华文志通告了周蓉的事,希望他提供协助。

古思婷夫妻租住在北海附近的小胡同里,家里是一个小四合院的三间厢房,除了不够向阳,其他方面都挺满意。他们特别满意的是,家里有一间客房,可以随时接待来自法国的青年朋友留宿。两人的法国朋友众多,涉及许多行业。

古思婷将周蓉送到家中,安顿她住下,自己又回外文局上班去了。晚上,古思婷与华文志回家以后,陪周蓉在附近的饭馆吃了顿便饭。周蓉对华文志也不陌生,他与古思婷结婚前,两人就认识。华文志将周蓉视为自己的中国好友之一,还曾戏称她为“红颜知己”。

饭后,周蓉随古思婷回到家里,倾听他俩对自己的建议。

华文志说他查了一下档案存底,玥玥的出国理由竟也是“政治避难”。

周蓉一听又哭了,将冯化成恨得咬牙切齿,连说他卑鄙。

华文志解释说,当时确实有特殊情况,致使一些希望顺利离开中国的人以“政治避难”的名义出国。不久,使馆要求严了,需要出具更多的资料,才能通过。古思婷夫妇给出的建议是,让周蓉以个人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法国——她将因此获得最长半年的签证。

周蓉转忧为喜,她说半年的时间足够她找到女儿,并将她带回中国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一切远非周蓉所想的那么简单,她高估了自己对女儿的影响力,低估了冯化成对女儿的控制力。从毫无线索到有了点儿线索,从难以判断真伪到眉目清晰,便花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初到法国,她东奔西走,精疲力竭,既费时间又费金钱。等她从戛纳到尼斯,再从尼斯到戛纳,第三次返回巴黎,终于在唐人街见到了女儿和前夫时,签证上的期限已经快到了。

实际上,倒也不是冯化成听到了什么消息,带着女儿四处躲避。他对周蓉到了法国毫不知情。他带着女儿在法国东奔西走,为的仅仅是解决一日三餐,找到一个能让他和女儿安稳住下来的地方。但是,任何一个地方能为他提供的工作,除了在餐馆刷盘子,再就是做清洁工。他一句法语都不会说,连在停车场收费或在超市当售货员的工作也无法胜任。他异想天开,希望找到与诗歌文学或文字有关的工作,结果只有四处碰壁。法国父母最担心的事之一,就是自己的女儿爱上了什么诗人或作家(畅销书作家除外),所谓的专业作家大抵也是靠各类基金的资助才能生活。倒是在中国,受体制保护的诗人或作家日子反而过得优哉游哉,让包括法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诗人或作家羡慕不已。

如果多少会几句法语,几天内就可以搞清以上状况,但冯化成一句法语也不会,连问哪儿有厕所都得靠女儿。他东奔西走只有一个结果,父女俩吃得越来越差,住得越来越糟,辛辛苦苦刷盘子做清洁工挣的那点儿钱,大多都用于买车票了。

至于与文字有关的工作——法国的文科大学毕业生还梦寐以求呢,哪里轮得上他啊!何况那几年法国的经济形势不景气,失业率上升。

即使在那么落魄的境况之下,他都绝对没有产生过让女儿打工挣钱的念头。他对玥玥的爱不容置疑,丝毫不逊于周蓉,一再对女儿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心,一切会变好的,爸爸对你负责到底!……”

在金外婆家过了几年小公主般生活的玥玥,从没想到过自己也有一双手,不该在举目无亲、父女俩经常身无分文的日子里,心安理得地等着吃闲饭。

周蓉见到前夫冯化成和女儿时,他们住在巴黎郊区的一所小修道院里,如同雨果笔下的冉·阿让与少女珂赛特,处于几位老修女仁慈的照顾之下。她们中年龄最小的五十多岁了,年长者七十多岁。具有虔诚宗教信仰的法国青年愈来愈少了,他们尊崇的已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宗教文化和宗教人士。这些老修女当然是资深的信徒,她们使小修道院的知名度仅次于巴黎圣母院。巴黎圣母院由于太出名,几乎完全成为旅游景点,根本不便于教徒与上帝进行神秘的沟通。在老修女们眼里,这所小修道院已经成了坚守信仰的最后圣地。她们深知盼不来多少接班人,但这并不让她们沮丧——自己能成为伟大教义的最后守望者,乃是她们感到万分荣幸的事。

她们一个比一个善良。她们的脸纤尘不染,每一条皱纹都显得恰到好处,具有迷人的美感,洋溢着圣洁的光华,简直也可以说漂亮之至。是的,她们是身着修女服的漂亮老妪。

当时玥玥病了,确切地说是被居无定所、三餐倒错的日子折腾得体虚乏力了。唐人街上一位善良的华人陪他们父女二人到了那里,为了免除修女们的疑惑,冯化成请那位华人说他女儿叫“冯玥玥”。事实上,女儿的确姓过冯,但他还是心生撒谎骗人的别扭感。他在做人方面有这样那样不大可取的问题,却是一个很少撒谎的中国男人。即使在异国他乡沦落到可悲之境了,他仍以撒谎为大耻辱,何况面对的是几位受人敬仰的老修女,使他不无罪过感。然而,她们仿佛天生不会怀疑别人,不仅收留了他们父女两人,而且提供尽可能周到的关怀。

冯化成的感激除了表现在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还表现在以诗会友上。那时,他已学会了几句法语,经常用法语为她们朗诵诗歌,包括中国古诗,都说是自己的创作。他朗诵诗歌的水平堪称一流,与那些朗诵艺术家相比也毫不逊色。朗诵《静夜思》时,他泪流满面。她们听不懂,但都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所吸引,被他专注投入的表情所感染,被他的泪水所感动。

周蓉寻找到修道院时,冯化成正声情并茂地为老修女们朗诵闻一多的《红烛》——想来,他当时的心情一定极其复杂。满院花红树绿,蝶舞鸟鸣,这是朗诵诗歌的好环境好时辰。玥玥也在院子里,她试图为父亲用法语翻译,但她现学的一点儿法语词汇根本不够用,只能告诉老修女们父亲朗诵的是关于蜡烛的诗。

蜡烛是修女们的亲近之物,所以不仅冯化成又一次泪流满面,修女们也陪着流淌知音之泪。

玥玥也在流泪,她认为自己跟随父亲流落异国他乡不再是错误决定,而仿佛是具有悲情色彩、赴汤蹈火的义举了。她似乎为自己当初不计后果的任性的赌气,找到了一种意义。

正在那时,周蓉出现了。

老修女们听说是玥玥的母亲,并且看到冯化成和女儿完全承认,一个个抹着眼泪离开了。

三人一时相对无言,彼此觉得熟悉而陌生,如在梦中。

冯化成首先开口说:“你终于来了,你来得对,来得太对了!这几天我一直有种预感,觉得你会突然出现在我和女儿面前……”

周蓉扇了他一个耳光。

冯化成没捂脸,也没后退,不再说什么。

周蓉接连扇他耳光。

“不许欺负我爸爸,你有完没完?是我要跟随爸爸,你要发泄怒气冲我来好啦!”玥玥尖叫着护在冯化成身前。

共同的命运使女儿对父亲不但不怨恨,反而关系更铁了似的——起码在周蓉看来是那样。

周蓉抓住女儿的手拔脚便走。女儿不愿意,一次次挣脱手,又站到了冯化成身边。

冯化成同样护在女儿身前,一反方才的无地自容,他义正词严地说:“纵使千错万错,那也全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可以粗暴地对待女儿!”

“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跟我走?难道你要继续留在这里吗?难道你要做修女了吗?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你,难道你不再认我这个母亲了吗?”她再次紧紧抓住女儿的手。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为什么?是你们的做法使我没脸继续上学了!”

“胡说!‘你们’指谁?!”

“你!还有周秉昆!你们周家的姐弟俩!”

“难道你不姓周了吗?你不再是周家的人了吗?”

“对!我现在不姓周了,又姓我父亲的姓了!你找来了也白找,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回去了,好让你们周家的每一个人耻笑我、歧视我吗?我回去了又有何脸面再见到认识我的人?我的同学都高中毕业了,回去了还不是要听从你的安排,插班到哪所中学去当旁听生吗?你考虑我的感受我的自尊心了吗?”

“你现在这样就有自尊了吗?你连你妈仅存的一点儿自尊都给糟蹋了!”她一只手仍紧紧扯住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扇了女儿一耳光。

女儿居然咬了一口她的手。

她一痛,终于松开了。

这时,几位老修女又出现了,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像看着一位恶魔。她们的眼中都充满了谴责。

那一刻,她真有些无地自容了。

“玥玥,冯玥玥,你可真是一个好女儿啊!我们母女相见半天了,到现在你还没叫我一声妈!我告诉你,如果说以前我对你的爱心和责任不够,此次为了找到你,我这个妈的责任尽到了!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不主动见我,那就等于你不认我这个妈了!你就再与周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想清楚了,可别后悔!……”她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她留给冯化成一个地址,转身便走。

冯化成没叫住她。

女儿也居然一声不吭。

当她离开修道院,大步走在巴黎郊区的小路上时,忽然没有了方向感,该转弯的地方不转弯,沿路边往前疾行。她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昏倒,便向路边最近的一棵法国梧桐趔趄而去。虽然那树在几步之内,她却没能走到树前,伸出双手倒下去了。

周蓉清醒时,发觉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条毯子,身边蹲着一对法国男女青年,路旁停着一辆破旧的小汽车——所幸她并没有摔倒在水泥路上,而是倒在了青草覆盖的路边,周围遍开着紫色的小花。

法国姑娘问,她是否需要去医院?

她说自己既然醒过来了,就应该没事,刚才是由于低血糖才晕倒的。

小伙子帮她坐起来,让她靠在他臂弯中,姑娘则从车内取了一瓶饮料——她喝了几口。

周蓉并不是低血糖,她自己十分清楚。刚才,她是被女儿和前夫气晕了,这一点她也十分清楚,只是不愿对外人讲。她一点儿也不渴,却还是接连喝了几口饮料,让自己看起来真像一个因低血糖而晕倒的人。之后,她缓缓站了起来,谢过那一对法国青年,说自己完全没事了。

那一对法国青年恰巧正从郊区返回巴黎,他们请她搭顺风车。

在车内,她强颜欢笑,说自己是一名自费旅游者,盛赞自己在法国四处所见的美景。因为她能以法语与他们交谈,一路欢声笑语,气氛轻松。

他们执意将她送到了巴黎市内一家收费便宜的小旅店。

周蓉走进小小的房间,坐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时,才泪如泉涌。她极想放声大哭一场,涕泗滂沱一词用来形容此刻的她,再恰当不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摊上了各式各样麻烦不断的儿女,尤其是伤透了妈妈心的女儿,最令妈妈悲伤。女儿长大了就是妈妈最忠诚的“闺密”,所以,妈妈们最难经受女儿背叛自己的打击。对于周蓉而言,曾经麻烦不断的女儿竟与严重伤害过自己的前夫“结盟”,似乎对自己同仇敌忾,她的心都要碎了。

周蓉两天不吃不喝,没有离开房间一步。她患了重病般躺在窄床上,头脑里空空荡荡,没有回忆,也无思想。她植物人似的躺着,实在困了便闭上双眼睡过去;一旦醒来,睁开了眼睛,泪水又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似的流淌不止。

此前,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居然能使一向意志坚定、性格高傲、精神乐观的周蓉,变得那么可怜兮兮。

小旅店的主人极度不安,生怕有什么不测,他甚至打算报警。

周蓉恳求他不要报警,她保证绝不会自杀,三天后将结清账单自行离开。

第二天,冯化成和女儿玥玥找到了她。

玥玥一进房间,往床前双膝一跪,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哭,一副什么都无所谓、任凭她随便发落的样子。

冯化成说:“我做通女儿的思想工作了。现在我将她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做主,你就怎么做主吧!”

周蓉明白,他是要趁机甩掉包袱了,看来女儿这个包袱已经使他不堪重负了。她不想回答什么,闭上了眼睛。

“那我走了,周蓉,后会有期吧!”

周蓉的心痛了一下,她不愿睁开眼睛。

“妈,求你看我爸一眼吧!”女儿说完,低声哭了。

她这才睁开了眼睛,见前夫冯化成的背影伫立在门口,垂着头,一动不动。

对于他,没有了女儿这个包袱不失为一件好事,但也使他马上面临一个大问题——一个健康的中年男人,显然不便再待在那个小修道院了。

他在哪里才能再找到一个可以收留自己的地方呢?他真的会成为每晚蜷缩于地铁车站的流浪汉吗?

她想问他今后的打算,话到唇边,还是决定不问了。问了也等于白问,显然他自己也茫然不知。

她打算给他一些钱,可一想到自己带的钱所剩无几,还是决定不给了。

“保重。”她只轻轻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关门声后,女儿哭得匍匐于地。

那时,她彻底原谅了冯化成对自己的背叛,却很难原谅他未经她同意,就将女儿“拐”到法国的行为——尽管她也非常担忧他在法国的处境。

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能不担忧呢?何况他们在贵州时,在两千多个共苦多同甘少的日子里,曾经恩恩爱爱地生活过啊!

周蓉为自己和女儿办理回国签证时遇到了严重问题。她没有想到,自己上了什么名单,辩解申诉几乎完全不起任何作用。这使并不想在法国再多待一天的她,也不得不因而从长计议。那名法国旅游公司高管对她所说的话,显然是针对上述事实。由于她在法国以自己并不愿意要的名分滞留的时间长,那种莫须有的名分逐渐广为流传。当然,这同样让她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同情,求职时往往得到一些特别关照。

十几分钟后,那位接受了她两本签名书的公司主管只身回到了她面前。

她懊丧地问:“我失去了在贵公司工作的机会吗?”

他微笑着说:“不,您的要求可以实现了。”

她也转悲为喜,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又说:“我的上司也希望获得您的签名书。”

她说:“会的,我很荣幸。”

他说:“他让我转告您,即使您并没写出计划中的第三本书,他也不会认为您欺骗了我们。”

“请替我谢谢他,他真是个好人。”她的内心充满感激。

周蓉刚刚送走了一批欧洲游客。

她在马赛那家旅游公司带团的次数最多,加起来的时间也最长。她是全公司导游中学历最高的,每一批旅游者离开之前,都会给予她这位曾经的中国副教授导游员高度评价。她不愧是周家的“招牌人物”,即便在异国他乡,在为生存四处奔波、生活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她也表现出了优秀的素质。她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在法国从未让周家丢人,也从未让祖国蒙羞。鉴于她的特殊情况和出色表现,公司对她格外照顾——在旅游淡季,允许她为了多挣些钱去别的城市打工;不管她何时归来,公司都持欢迎的态度。

列车开走后,周蓉在车站的长途电话室与蔡晓光通电话。尽管没说几句话就挂断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只是有点儿遗憾,因为自己居然忘了告诉蔡晓光最重要的话——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

是的,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电话亭外有两个人等着打电话,既然蔡晓光尽说醉话,她也不舍得花话费再与他啰唆下去了。

女儿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她办理回国签证也不会再有什么障碍了——当时张冠李戴造成差错,不久使馆工作人员就主动找她,向她表达歉意和澄清。那时,她为女儿玥玥考虑,反而不急于回国了——女儿自尊心强,没有在法国获得学位没有脸面回国。玥玥并不算多么聪明,起码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在国内的重点中学里,玥玥最好的学习成绩也只不过是中上游。与两个表弟楠楠和聪聪相比,玥玥的聪明劲儿还是不够;与妈妈周蓉初高中时候那种出类拔萃的聪明劲儿,更是没法相比。她不谙学习方法,怕考试,尤其怕名落孙山的打击。周蓉着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因为若从基因上来讲,不论她还是前夫,都应该是对得起女儿的。要让女儿一次成功考取法国一所重点高等专科学校,她不敢掉以轻心。

周蓉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对于关系到女儿将来人生发展的头等大事,更是要求自己必须尽力帮助,帮助到万无一失的程度。为了女儿能在法语方面一次性过关,她就用了一年多业余时间陪女儿苦学。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一举考上了法国首屈一指的高等专科学校。进入新环境,女儿的头脑终于开窍,学习得法,聪明劲儿被激发出来。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优秀,总之像是她的女儿了。毕业之后,意犹未尽,女儿又开始考里昂第一大学的研究生。

那时,她们母女二人倘若决定回国,早已不存在任何问题。但她违背自己意愿,对女儿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结果,女儿顺利地考上了。为了供女儿读书,她只得继续在法国打工。

即将从里昂第一大学毕业的女儿,终于认为自己有脸面回国了。虽然并没如她所愿获得巴黎大学的硕士甚至博士学位,但里昂第一大学也是不错的,同样是著名大学。女儿能获得一所法国重点高等专科学校的商业管理学学士学位,进而又获得了里昂第一大学商学院的硕士学位,这令她喜出望外。

女儿从里昂打来电话,正在马赛的周蓉也感到久违的兴奋。

女儿问她:“妈妈,我总算能对得起你了吧?”

她说:“对不对得起我是次要的,你总算能对得起自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女儿问:“那么,我们可以比较风光地回国了吗?”

她说:“谈不上有多么风光,但肯定没给中国人丢脸。”

女儿问:“我的两个学历加起来,抵得过清华或北大的博士学位吗?”

她说:“根本没有相比的必要,妈也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博士,你拥有了一门专业能力就好。”

“可你是博士啊。”

“你也没必要与我比。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对你的责任是,不能眼看着你在人生关键处走歪了而不管。”

“难道你对我就只有责任,没有一代更比一代强的期望吗?”

“老实说,妈对你没有那么一种期望。只要你以后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妈就很高兴了。”

“妈妈,我想咱们中国了,想极了!”

“妈听你这么说非常高兴。妈也想极了,比你还想,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梦里回国了!妈想中国的程度,恐怕不是你所容易理解的。”

“我能理解。”

“是吗?”

“我真的能理解。”

“说来听听。”

“对于你和你们那一代中的许多人,中国是祖国,祖国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国是决定我基因的国家,我承认自己对国家并没有你那么热爱。”

“祖国对于一个热爱它的人来说,并非你说的那么简单。妈也不强求你非像妈一样热爱祖国,但你必须记住一句话,永远都不要做不拿祖国当一回事的人。如果你不幸变成了那样一个人,那么任何国家的人也不会拿你当一回事。”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我虽然想咱们中国,但我也喜欢上法国了……如果我回国后不久又回来了,甚至还加入了法国籍,你会……理解吗?”

霎时间,周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沉默了半天,才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我已经说了,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妈不干涉你的人生。不管你将来成为哪一国家的人,只要你的人生比较幸福,妈就很高兴。你已经成年了,你有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的权利。”

她说的是违心的话。

女儿愉快地说:“妈妈真好!”

母女二人的关系早已恢复,过去发生的不愉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她们都还在法国,这就时刻提醒她们曾经的冲突是不争的事实。亲和得来不易,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女儿很少敞开心扉,跟她谈自己将来的真实打算,她也不往深处问。女儿更是一句也没提起过生父冯化成,周蓉的人生中仿佛也从来没有那个人。种种迹象表明,女儿仍与冯化成保持着联系,她要求自己充分理解,佯装浑然不知。当她认为女儿并不缺钱,而女儿难为情地向她要钱时,她怀疑女儿可能转手送钱给了生父。即使真的那样,她也并不抱怨,反而认为女儿终于懂事了,尽管每一个法郎她挣得都十分不易。

在伽农比尔大街上,有一家开了三代的华人面馆,她无意间发现那里居然卖手工擀的饺子皮。

她要去买饺子皮。昨日女儿在电话里说,她今天要来马赛看妈妈,还想吃饺子,估计此刻已到家里。最后,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楠楠与我同时出现,你会不高兴吗?”

她听得出来,女儿那么问,证明楠楠已在里昂了,很可能就在女儿身边。

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即回答:“替妈妈跟他说,我很想他,欢迎他随时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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