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周秉昆听到周玥问:“爸,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你投资,我做玉器生意怎么样?专家不是说这一行前景看好吗?”
他听到姐夫蔡晓光英雄气短地回答:“可惜,你爸也给不了你那么大的本钱啊!”
他又想到了光明。如果自己当年没那么做,光明今天会成为北普陀寺的萤心师父吗?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他进而想到了赶超。如果不让他住在太平胡同郑娟一家当年那小破土屋里,他一家又会住哪儿呢?总归会有地方住吧,绝不至于流浪街头;如果不给赶超借住房子,他们两人的关系会是如今这样肝胆相照、情同手足吗?
还有楠楠,楠楠也许不会那么一种死法——也许当年就夭折了,只能由郑娟找处野地偷偷埋了,而绝对不会留学哈佛,骨灰最终葬在佛门圣地。
他还想到了郑娟妈妈。那老妪生前是否预料到了郑娟母子和光明,日后会成为他的亲人呢?如果她确如郑娟当年所说是菩萨化身,世上苦人儿那么多,她为什么视而不见,而单单庇护郑娟和光明呢?难道她有什么特殊使命吗?他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停止了叫卖,非要看他手相。
“秉昆呀,你的命可不怎么样,是操劳不休的命。你命中最好的运相,就是娶我女儿郑娟为妻。如果你娶了她,这辈子还有几分福;如果你不娶她,那你这辈子就一点儿福分也没有。我的女儿我知道,她的心比许多女人都干净。”她的表情当时极其诡秘,仿佛向他暗泄天机。
秉昆后来多次自问自答,他终于与郑娟结为夫妻,不能说她的话一点儿都没起作用。
事实的确是这样的。倘若父母没有为家中留下那么一对玉镯,当年水自流和骆士宾被判刑后,秉昆与郑娟的关系肯定就断了,不管他多么恋恋不舍。他无法继续对她提供帮助,也就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对她的爱是不受谴责的。
于是,他对郑娟妈妈,对自己的父母,对那对玉镯,都心生出无限的感恩来——尽管玉镯已不属于他们周家,在别人手中价值翻了几十倍!
秉昆正胡思乱想,周蓉与冬梅从小屋出来了。
周蓉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大家刚才静悄悄地在看什么节目?
周玥就把那对玉镯的故事讲了一遍。
周蓉若有所思地问:“秉昆,我记得当年常听咱妈说,咱家也有一对镯子,哪儿去了?”
秉昆说:“让咱妈有一次掉在地上摔碎了。”
周蓉说:“可惜了。”
秉昆说:“摔碎了我请人鉴定过,根本不值钱。”
周蓉就不再追问什么了,她一点儿都没怀疑秉昆。
周家的儿女从小互相谦让惯了,哥哥周秉义就是榜样。
春晚节目挺精彩,老明星颇多,并且都铆足了劲儿,“姜还是老的辣”。什么“韩流”“小鲜肉”之类的,那一年还不成气候。
春晚节目结束很晚,亲人们都困了,男女各一屋,在比往年更密集更持久的花炮声中,说睡都睡了。
大年初一,冬梅第一个走了。
周蓉一家三口匆匆吃罢早饭,也走了。
秉昆分年货时,郑娟从旁说:“只分三份不好吧?除了咱家留一份,就不给春燕留一份了?”
秉昆想了想,果断地说:“她就算了吧,她们妇联肯定也分。”
怕摆在明面上,春燕来了看见了不给也不好,秉昆还是让周聪给国庆和赶超家各送去一份。
春燕和德宝这一年春节期间没到秉昆家来。
周蓉一家也没再来。
周蓉要抓紧时间备课,为高中生讲好数学,对她毕竟还有一些挑战。蔡晓光朋友多,其中一些感情联络关乎他事业的可持续性,春节不主动登门拜年,人家会挑礼。周玥的初恋之疡犹在,她却极想摆脱阴影。没有工作,她耐不住寂寞,便一个接一个地联系当年那所重点中学的朋友。她有了洋文凭,毕竟是老干部的“干外孙女”,那光环仍有余晖,这使她在老同学们面前不至于觉得矮谁三分。老同学中有人已是官场新人——秘书科长什么的,还有一位当上了处长。他们了解到她还是单身,都大为惊讶,纷纷争做红娘。虽然她更希望老同学关心她的工作问题,他们却显然不那么想。或许都认为,她大舅周秉义在中纪委工作,舅妈是“红二代”,继父是文艺名人,她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闺密们启发她改变思维——丈夫找对了,工作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个曾经备受争议的“真理”几乎是周玥许多闺密的信仰。一些结了婚的人也跃跃欲试,打算摆脱现有家庭束缚,义无反顾地实践一下。
与周蓉相比,周玥生父冯化成的浪漫在笔下、在纸上、在诗里,而他凡事利益第一的思想在血液骨髓里、在每一束神经系统间、在每一组基因中。周蓉的浪漫才真的是由细胞所决定的,虽然五十多岁的她已很难再浪漫了。
“七〇后”周玥的身上,不论容貌还是智商、情商,更多地遗传了冯化成的基因,尽管她更多的时候已经忘了有那么一位父亲。
她决定春节期间见见第一位对她有意的男人。为此,她独自凭吊了一次楠楠墓地,以消弭内心的障碍。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秉昆上午买元宵时遇到了吴倩。
她问:“你怎么大老远地跑市里来买?”
他说:“你嫂子听人讲市里有巧克力馅的。”
她说:“不知巧克力馅的好在哪儿,小霞非想吃巧克力馅的。我刚下夜班,为她排队买。没有她,我都不想活了。”
吴倩仍在蔡晓光介绍的那家宾馆当勤杂工,还为国庆戴着黑纱。她说到伤心处,眼圈红了。
秉昆问小霞的情况怎样?
吴倩说:“我活着的唯一盼头,就是盼着她早点儿毕业工作。今年六月,她就该毕业了。工作这么难找,她倒处对象了,家在贵州山里的农村!秉昆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秉昆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指着黑纱说:“不要总为国庆戴它。”
她说:“我想为国庆戴一辈子。”
秉昆说:“那我不许。现在就摘了吧,我替你保存着。”他也不管吴倩愿意不愿意,硬是从她袖子上摘下黑纱揣自己兜里了。
秉昆和吴倩离开卖元宵的露天摊子,相伴着走了一会儿。吴倩说老鼠在她家作妖作怪得厉害,她还得去买老鼠药,二人分手了。
秉昆回到家,见春燕妈与郑娟在说话。春燕妈也一句又一句说不想活了——春燕跟爸爸和二姐闹翻了。
“秉昆你说,春燕爸把存折给她二姐了,她作为妹妹是不是应该理解?自从她二姐和我们老两口住一块儿,大姐就不登家门,好像没我们两口子!这是我们老两口还活着,哪天我们前后脚走了,她们三姐妹还会来往吗?存折上也就五千多元钱,她爸给了她二姐,还不是想让她二姐对我们好点儿?我们将来病卧不起,不是主要得靠二女儿服侍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春燕她可有什么想不通的呢?”春燕妈说到伤心处,呜呜地哭了。
秉昆被哭得心烦,不好表现出来,吸着烟强忍着自己。
郑娟却一点儿都不烦,她喜欢劝慰人,也确实擅长。她在光字片渐渐是一个挺重要的人了,女人们在家庭矛盾中受委屈了,都喜欢向她来倒苦水。在这一点上,她越来越像当年的秉昆妈妈。许多女人私下商量好了,下一次改选街道小组长,要一致推荐她。
郑娟主持公道,她劝慰春燕妈妈说:“大婶,是春燕不对。秉昆,你是春燕干哥,有责任替大婶批评她,让她主动向她爸和二姐认个错。”
秉昆说:“你以后别提干哥那茬儿了行不行?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怕别人笑话。”
郑娟振振有词地反驳道:“那是历史,不尊重历史不对。我才不怕别人笑话呢,你也不许怕。批评春燕的任务给你了,你完不成那只得我亲自出马了!”
秉昆立刻说:“我完成,还是由我完成吧。”
春燕妈接着就讲,哪个区哪条街哪个院,有一户人家因为家庭矛盾,再加上日子难过不下去,当妈的一时想不开,初一那天晚上把耗子药包到了饺子里。
她讲得有鼻子有眼的。
秉昆也听说过这件事,立刻告诉她那是谣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一次全家食物中毒。
春燕妈可怜兮兮地说:“不管事真事假,我和春燕爸往心里去了。我们老两口商量过,要死我俩一块儿死,绝不拽下一代。哪天如果我们吃耗子药死了,看她们姐三个还有脸做人不!”
郑娟说:“大婶在我家当气话说说可以,回自己家可一次别说,千万千万!用死和儿女赌气,那是多么罪过的想法!”
秉昆摁灭烟,猛一下站起,往外便走。
郑娟说:“大婶还在这儿呢,你突然要上哪儿去?”
他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得立刻去办。”
“秉昆是不是听我老婆子絮叨烦了,我走我走!”春燕妈说着就要下炕。
“大婶你别误会,有我在,他哪敢不爱听!”郑娟诚心诚意地挽留道。
秉昆没理她俩那茬儿,头也不回推门而出。周聪的自行车停在小院里,他跨上自行车,直奔国庆家而去。
国庆家租的房子快到郊区了,是吴倩小叔几年前介绍的房东。因为有她小叔的面子,租金不算高,里外两间屋面积也挺宽敞,国庆两口子便没再换地方。
秉昆心急似火,哪里还顾得上敲门,直闯而入。见到的情形,与他路上的胡思乱想大相径庭——吴倩与国庆姐一块儿在外屋煮饺子,吴倩守着锅,国庆姐在一旁剥蒜,两个寡妇正小声说着什么。里屋竟有人在弹吉他。
秉昆的突然出现令她们吃了一大惊。
吴倩嗔道:“死秉昆,打家劫舍呀,吓我一跳!”
秉昆尴尬地说:“姐也在啊。”
国庆姐说:“我们两家孩子不常在一起,互相都想念。趁小霞还没回学校聚聚,你来得正好,快进屋见过孩子们吧。”
国庆姐放下蒜,边说边将秉昆推入里屋。里屋不止小霞和国庆外甥庄重,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男孩和女孩,秉昆都没见过。男孩弹吉他,小霞他们三个听着。
小霞和庄重立刻站起,恭恭敬敬地叫伯伯,让座。弹吉他的男孩停下来,腼腆地坐炕沿那儿去了。
国庆姐姐介绍,那陌生女孩是庄重的对象,在“和顺楼”做迎宾小姐,家在本市,父母也都是下岗工人。那弹吉他的男孩,是小霞的“同学”。秉昆心里立刻明白,那个“同学”必是让吴倩头痛的那个贵州山区的农家子弟。
那男孩女孩也叫过伯伯之后,年轻人一时都显得挺拘束。
国庆姐姐转身到外屋去了,秉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主动与他们聊起来。
庄重考上邻省一所普通大学,原本是学院,入学那一年升级为大学。他学的是包装设计,已与本市一家私企签约,一毕业就有工作。
国庆姐姐在外屋大声说:“我们庄重学习好,在学校举行的设计比赛中得过奖,他们没出校门就签约的学生总共才几个。”
秉昆端详庄重的对象,姑娘模样可人,于是明白国庆姐姐何以春风满面,不复当年一脸愁苦了。
他说:“庄重,你妈终于熬出头了。”
庄重就抱了抱对象,亲了她一下。
国庆姐姐又在外屋接着说:“是呀是呀,亏我下手早,要不我儿子难找那么标致的对象,我这当妈的对儿子算是尽到责任了。”
女孩低下头害羞地笑了。
秉昆再端详小霞的“同学”,那男孩长得也挺好,五官端正,就是黑点儿,个头矮点儿。
小霞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想什么,乐观地说:“伯伯,他才二十一岁,二十三不是还蹿一蹿呢!”
秉昆说:“对,有这个说法。”
那男孩突然说:“伯伯,我想为你唱支歌。”
秉昆说:“好哇。”
语音刚落,男孩已弹着吉他唱起了贵州民歌。
他唱完,秉昆带头鼓掌。
国庆姐姐不知何时也站在门口听,她说:“别只为你伯伯唱,你也得为小霞妈妈唱一支歌。”
“那我再唱一支国外的!”他便又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弹着吉他走到了外屋,除了秉昆坐着没动,小霞他们三个都起身跟到了外屋。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亲爱的妈妈
我没有礼物
送你一朵鲜花
这鲜花开放在
高高的山上……
吴倩不守着锅了,也进屋往秉昆身边一坐,双手捂住了脸。
男孩的歌声戛然而止,年轻人们全愣在门口了。
吴倩放下手,眼泪汪汪地说:“都别愣着了,该坐哪儿坐哪儿,吃饺子吧。”
与国庆姐姐的满面春风相比,她难掩满腹心事。
吴倩看着秉昆说:“不管你饿不饿,也得尝几个。”
秉昆说:“好。”
国庆姐姐端上了饺子,于是大家默默地吃起来。
吴倩这才问他,有没有什么事?
他为什么突然就出现了,那是不能实说的呀。他便撒谎没什么事,只不过好久没来了,串门看看。接着,他对唱歌的男孩郑重点评道:“你的嗓音条件挺好。要了解自己的嗓子,你刚才那首外国歌曲唱得尤其好。不说动情,还因为那是典型的中音歌曲。你唱男中音最合适,我们国家唱得好的男中音歌手不是太多。如今时兴劲歌,你不必跟风。”
那男孩受到鼓励,频频点头。
小霞说:“伯伯,他想当歌星。我支持他,你支持不?”
吴倩说:“你这话太没分寸啦,你们只不过是同学,人家以后走什么人生路,你瞎支持什么?”
小霞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秉昆温和地说:“那样的人生发展,也不是单凭好嗓子就走得通。他年轻,来日方长,不能操之过急,要有接受挫折的心理准备。你们现在面临的关键问题,首先还是生存,还是工作。”
那男孩频频点头。
国庆姐姐连元宵也接着煮了。
秉昆夹起一个,想到自己来国庆家的原因,不禁摇头一笑。他吃了一个元宵,对吴倩说:“我觉得不如咱们传统的五仁馅的好吃。”
吴倩说:“可不嘛。”
国庆姐姐跟着说:“现今,月饼、元宵这个馅那个馅的,反而都不如从前五仁馅的好吃了。”
然而,年轻人们分明都爱吃巧克力馅的。无论吃的穿的用的,谁想叫他们别跟风,那可真不容易。
秉昆又对吴倩说:“看着他们聚你家,就想起了当年咱们聚在我家。”
吴倩叹道:“太不一样了。咱们当年都是有工作的,工资差不了几元钱,所以都活得傻知足傻知足的。可他们四个中,有两个工作还不知在哪儿呢。即使有了工作,与别人相比,工资上可能一差就差出几百几千来。”
小霞反驳说:“太夸张了吧?就工资而论,大多数普通中国人之间差不出几千吧?普通人只跟普通人比行不行?”
吴倩被噎得没话说了。
吴倩将秉昆送出门,陪着他边走边问:“你给我出个主意,小霞那对象,我当妈的究竟该是什么态度呢?一想他是贵州山里的,农村的,我就会倒吸几口凉气。我现在只能认可他俩是同学关系,真是愁死了。”
秉昆不好表态,只得岔开话说:“小霞毕业回来后,你去找向阳,他现在是路路通公司的副总经理了,让他务必替小霞的工作兜一下底,要兜住。”
吴倩说:“我也这么想过,又怕你不高兴。”
秉昆说:“那么想就要及时去做,怕我不高兴是你想多了。别想太多,我心里早没那些了。”
吴倩说:“最好你也跟向阳说说,你面子大。”
秉昆说:“放心,我会的。”
吴倩脸上这才终于有了点儿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