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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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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就说过嘛,公主。比如那个红头发的女人……”

“别管红头发的女人了,埃克索。是我们没记住的其他事情。”说这话的时候,她望着远方的重重迷雾,可现在她却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看到她眼里充满忧伤与渴望。就在那时——他肯定——她对他说:“埃克索,我知道,你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反对这件事了。但现在该重新考虑了。我们必须出门一趟,不能耽搁。”

“出门,公主?出门干什么呢?”

“到我们儿子的村庄去。丈夫啊,我俩都知道,那并不远。就算我们走得慢,最多几天也就到了,大平原再往东一点儿。何况春天很快就到了。”

“我们当然可以出趟门,公主。是不是刚才那个陌生人说的什么话让你想起来了呢?”

“我想这件事很长时间了,埃克索,不过刚才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了些话,的确让我希望不要再耽搁了。儿子在他的村庄里等着我们。我们还要让他等多久呢?”

“等春天来了,公主,我们一定要考虑出门的事。可你为什么说,是我一直不希望这么做呢?”

“埃克索,这件事情我们俩以前是怎么谈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你总是反对的,虽然我很渴望去。”

“好吧,我的公主,等手头没活儿了,邻居们也不会骂我们磨蹭,我们再来谈这件事吧。现在我该走了。很快我们会继续商量这件事的。”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他们虽然提到过出门的想法,却从没好好商量过。因为他们发现,一提起这个话题,两人就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于是和其他多年的夫妻一样,两人慢慢达成了默契,尽可能避开这个话题。我说的是“尽可能”,因为有时似乎有谈的必要——你甚至可以说,有这个冲动——两人中有一个无法克服。但两人在这种情况下的谈话,不可避免地都在支吾其词或情绪失控中很快结束。那一次,埃克索直截了当地问妻子,那个陌生的女人那天在老刺树下跟她说了什么,比特丽丝的脸上立即笼罩了阴云,有一下子似乎眼泪都快出来了。此后,埃克索就小心翼翼,避免提到那个陌生人。

过了一段时间,埃克索已经记不起来最初怎么谈起了出门的事情,也不记得当时两人都是怎么想的。但是这天早晨,天亮前的那个寒冷时刻,他坐在外面,至少一部分记忆变得清晰起来,他回想起了很多事情:红头发的女人、玛塔、披黑色破布斗篷的陌生人,还有我们在此不必关心的很多往事。他还清晰地记起了几周前的那个星期天发生的事情,那天他们夺走了比特丽丝的蜡烛。

对这些村民来说,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至少不需要到田地里干活。但牲口仍要照料,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禁止一切可能称为劳作的事情是不可能的,牧师也接受了这一点。那个星期天,早晨埃克索补好靴子,然后走出屋子,来到春日的阳光下,看到邻居们全在巢穴外面,一些坐在草地上,另一些坐在小凳子或木头上,谈着,笑着,干着活儿。孩子们到处玩,有两个人在草坪上制作车轮,一帮孩子围着他们看。这一年里,这是第一个天气晴好、可以进行这种户外活动的星期天,因此有种节日般的气氛。埃克索站在巢穴入口处,目光越过村民们,望着远处的平地变成了下行的缓坡,与沼泽相连。这时候,他能看见迷雾又升了起来,心想,到下午,大家又要裹在灰色的蒙蒙雨雾中了。

站了一会儿,他意识到,牧羊草场篱笆那边,发生了一阵骚乱。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可随后他耳朵捕捉到了随风飘来的声音,立即紧张起来。埃克索上了年纪,视力已经不太行了,非常恼人,但他的耳朵仍然可靠,从篱笆边的人群发出的混乱叫嚷声中,他辨别出了比特丽丝的声音,比平时高,似乎很伤心。

其他人都停下来,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这时埃克索急急忙忙从他们中间穿过,差点儿撞上乱走的孩子和丢在草地上的物品。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赶到那一小撮推推搡搡的人群跟前,人群突然散开了,比特丽丝从中间挤出来,双手把什么东西抓在怀里。周围的面孔大多流露出好笑的表情,但随即出现在他妻子身旁的那个女人——一个寡妇,她的铁匠丈夫头一年死于发热——却怒气冲冲,面孔都扭曲了。比特丽丝甩开欺负她的人,她自己脸上一直罩着一层近乎木然的严霜,可一见到埃克索正朝她走来,那张脸上立即绽出生动的表情。

现在想来,埃克索觉得,当时妻子似乎满脸欣慰,而不是别的模样。比特丽丝倒不是觉得,他来一切就会万事大吉;但他一出现,事情对她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她盯着他,不仅面露欣慰,还有几乎恳求的表情,接着将她一直小心守护着的物品递到他跟前。

“这是我们的,埃克索!我们再也不用在黑暗中坐着了。快拿好,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

她递到他跟前的,是一根多少有些变形的粗短蜡烛。铁匠的遗孀又一次想把蜡烛夺走,但比特丽丝把伸过来的那只手打开了。

“拿着,丈夫!那边那个孩子——小诺拉,她今天上午自己做的,做好就给我了,她觉得我们肯定不愿意再这么过夜了。”

这话引起了新一轮的叫喊声,有些人大笑起来。但比特丽丝仍旧盯着埃克索,脸上充满信任和恳求。今天清晨,他坐在巢穴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明时,最先回想起来的就是当时她脸上的那副模样。这个场景不过是三个星期前的事情,后来他怎么就忘了呢?为什么后来他从没想起过,到今天才回忆起来呢?

他伸出了一只手,却没能拿到蜡烛——人群挡住了他,无法靠近——当时他充满信心地大声说:“不要担心,公主。你不要担心。”就在说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这话很空洞,所以看到人群安静下来,连铁匠的遗孀都退了一步,他感到非常惊讶。随即他发现,人群的反应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牧师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在主日里,这是闹什么呢?”牧师从埃克索身旁大步走过,瞪着一言不发的人群。“啊?”

“先生,是因为比特丽丝女士,”铁匠的遗孀说。“她弄来了一根蜡烛。”

比特丽丝的脸上又罩了一层霜,但牧师看着她的时候,她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我能看出来,这话是真的,比特丽丝女士,”牧师说道。“你应该没忘记吧,议事会有决定,你和你丈夫不得在室内使用蜡烛。”

“先生,我们俩一辈子都没有打翻过蜡烛。我们不愿意整晚整晚都在黑暗中坐着。”

“已经决定了,你们必须遵守,除非议事会另做决定。”

埃克索看到她的眼里闪着怒火。“这是纯粹的恶毒。恶毒。”这话她说得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但说话时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牧师。

“拿走她的蜡烛,”牧师说。“照我说的办。把蜡烛拿走。”

几只手向她伸过来,在埃克索看来,她似乎没有完全明白牧师的意思。因为她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间,眼神迷茫,手里还紧紧抓着蜡烛,似乎出于某种她已经忘记的本能。然后她再次恐慌起来,又把蜡烛朝埃克索这边递,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但手势却没变。人们挤到她身上,但她并没有摔倒,重新站稳之后,她又一次把蜡烛递给他。他想去接,可另一只手一把抢走了蜡烛,接着传来了牧师低沉的声音:

“够了!让比特丽丝女士安静一下,谁也不许对她恶言恶语。她上了年纪,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我说,够了!这种行为,不符合主日。”

埃克索终于能接近她,把她抱在怀里,人群渐渐散开。回想那一刻,埃克索觉得当时两人就这样紧贴在一起站了很久,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就像那个陌生女人来的那天一样,好像她只是累了,需要喘口气。他一直抱着她,牧师再次让大家散开。最后他们终于分开了,两人看看四周,发现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们两个,站在牧羊草场上了栓的木门旁边。

“这有什么关系呢,公主?”他说道。“我们要蜡烛做什么呢?没有蜡烛在屋子里活动,我们都习惯了。不管有没有蜡烛,我们两人说说话不都是很开心的吗?”

他仔细打量着她。她显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别伤心。

“对不起啊,埃克索,”她说。“蜡烛没了。我应该保密,不让其他人知道。可小姑娘给我蜡烛的时候,我太高兴了,还是她自己专门给我们做的呢。现在蜡烛没了。没关系。”

“完全没有关系,公主。”

“埃克索,他们认为我们俩是一对傻瓜。”

她向前迈了一步,又把头搁在他胸前。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说起了儿子。她头在他怀里,声音不清晰,一开始他还以为听错了。

“我们的儿子啊,埃克索。你记得我们的儿子吗?他们刚才推我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的儿子。一个强壮、正直的男子汉。我们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我们到儿子的村庄去吧。他会保护我们,保证没人欺负我们。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埃克索,你心里的主意就不能改吗?你还认为我们不能去?”

她对着他的胸口轻柔地说着这些话,许多记忆的片段浮现在埃克索的脑海里,往事纷至沓来,他感觉都快晕了。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担心自己站立不稳,妻子也跟着摔跤。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公主?以前是我阻止我们去儿子的村庄吗?”

“当然是你啊,埃克索。当然是你。”

“公主,我为什么要反对去呢?”

“我一直都认为你是反对的,丈夫。可是,哎呀,埃克索,你有没有质疑,我现在记不清楚了。今天天气不错,可我们为什么要在外面站着呢?”

比特丽丝似乎又有些恍惚。她盯着他的脸,又看看周围,望望和煦的阳光,邻居们又开始关注他们俩了。

“我们回屋子里坐着吧,”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就我们俩单独待一会儿。天气很好,没错,可我太累了。我们进屋去吧。”

“没错,公主。避开这阳光,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你很快就会觉得好一些。”

巢穴各处,其他人开始起床了。牧羊人肯定早就出去了,可他一直沉浸在思绪中,没听到牧羊人出门的声音。在屋子的另一边,比特丽丝发出了喃喃的声音,好像要开口唱歌一样,然后在毯子下面翻了个身。埃克索察觉到了这些动静,静静地走过来,轻轻地在床边坐下,等着。

比特丽丝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懵懵懂懂睁开眼睛,看着埃克索。

“早上好啊,丈夫,”她终于开口说道。“很高兴我睡觉的时候,精灵们没把你抓走。”

“公主,我有事要跟你谈。”

比特丽丝仍旧凝视着他,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然后她起身坐好,早先照亮蜘蛛的那束光,现在落在她脸上。她灰色的头发蓬松散乱,垂在肩膀上,但埃克索看到她在晨光中的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很高兴。

“你想谈什么呢,埃克索,都等不及让我揉揉眼睛醒醒神儿?”

“公主,我们以前谈过可以出趟门。你看,现在春天到了,也许是该出发了。”

“出发,埃克索?什么时候出发?”

“能走就马上走。我们只需要离开几天。我们走了,村子里没有关系。我们去跟牧师说一下。”

“我们要去见儿子,埃克索?”

“是啊。去见我们的儿子。”

外面,鸟儿们已在欢唱。比特丽丝目光转向窗户,看着透过布照进来的阳光。

“有些日子里,我能清楚地想起他来,”她说。“可是,过了一天,我的记忆就好像蒙了一层雾。不过,我们的儿子是个善良的男子汉,这我能肯定。”

“公主啊,他现在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了呢?”

“我不知道,埃克索。也许他和长老们吵了架,不走不行吧。我问过大家,这儿没人记得他。但他肯定没做过什么丢脸的事情,这我能肯定。你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埃克索?”

“刚才在外面,安安静静的,我尽量去回忆,想起了很多事情。可现在我想不起儿子来,不记得他的脸或者声音,虽然有时候我想我能够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有一次我牵着他的手在河岸上走,还有一次他在哭,我过去安慰他。但是,今天他是什么模样,在哪里住,他自己是不是也有儿子了,我统统不记得。公主啊,我还希望你能记得多一些呢。”

“他是我们的儿子,”比特丽丝说。“所以就算记不清楚,我也能感觉到他的一些事情。而且我知道,他希望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和他一起过,让他保护我们。”

“他是我们生的,当然会希望我们和他一起生活。”

“说是这么说,埃克索啊,我还是会想念这个地方的。我们俩这间小屋,这个村子。离开一辈子生活的村庄可不容易呢。”

“公主,没人逼我们鲁莽行事。刚才等太阳起山的时候,我在想,我们需要出趟门,到儿子的村庄去,和他谈谈。就算我们是他的父母,也不能在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突然冒出来,要求住在他的村子里。”

“你说得对,丈夫。”

“公主啊,还有一件事让我担心。也许像你说的那样,那个村子走几天就到了。可我们上哪儿去找呢?”

比特丽丝沉默了,眼睛凝视着面前的空气,肩膀随呼吸轻轻晃动。“我相信我们会知道路的,埃克索,”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个村子,但是和其他女人把我们的蜂蜜和锡拿出去交易的时候,我肯定常常路过附近的村庄。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大平原,还有那个撒克逊村子,从我们经常歇脚的地方再往前去一点儿就是。儿子的村庄,再往前走一点儿应该就到了,所以找到他的村子不会很麻烦。埃克索,我们真的马上就去吗?”

“是的,公主。我们今天就开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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