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哎呀,我这脑袋瓜儿出了啥问题?
这可咋办,从今往后我这一个人,叫我咋办?
咋办咋办?可不就该咋办咋办。
多大点事儿啊?有我在呢。你和我,到最后都拴一块儿。
哎呀,你到底是谁啊?
那还用问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桃子一个人坐那儿“咻咻”地啜茶,听着一连串好像大坝决堤一样奔腾而来的东北方言。这些声音从她的身体里面不断向外涌现。
除了大脑里倾泻不止的对话声,桃子背后还传来轻微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动。
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即使是微小的声音,听上去也清晰得震耳。
这声音从桃子的肩膀后面传过来,离椅背不远,正好从冰箱和碗柜中间那一带发出,像超市塑料袋被拨弄着的声响,听着刺耳,令人不快。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然而桃子毫不理会,还和着那声音啜茶。
桃子不用回头就知道声音来源是什么——老鼠。
去年秋天,桃子养了16年的老狗告别了这个世界,从那以后,别说天花板上和地板下头了,老鼠竟然与桃子在同一个生活平面上出没起来,就像今天这样,大白天的就出来了。虽说老鼠不至于大摇大摆,大概还保有一些对桃子的客气,但依然听得出来它对于发出声音有着明确的信念。老鼠从屋子角落地板上的一个破洞进出,又是啃又是挠,发出各种声音。虽说桃子不够胆量放眼望向那洞口,但对于老鼠弄出来的声音,听着听着竟习惯了。要知道,这屋子里除了桃子就没有其他人,所以无论什么声响都显得宝贵。桃子对老鼠也曾十分厌烦,如今,比起那个,她更怕没有任何声音的屋子里那无边的寂静。
桃子捧着茶杯,在手里转一圈,啜一口,感觉到交叉的手指被茶杯温暖着,啜一口,再啜一口,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一看就知道是久经劳作的手。童年时,桃子曾抚摩奶奶的手背,摩挲着,拧着,她那盖在青筋突出的手背上的皮肤,皮实得惊人,揪着它拖起来老长,奶奶竟说不疼。那只骨节宽大的粗糙的手啊,此刻就在眼前。桃子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不由得对着天花板发出了叹息,目光散漫地将这一成不变的屋子看了一圈。
这是一间老屋子,一切都已老旧得仿佛经过了熬煮,呈焦糖色。
南面朝着小院,窗子是纸糊的,窗前,从左边墙上到右边墙上牵着一根晾衣绳子,上头挂着半袖连衣裙和冬天的大衣,罩在衣裳外头的洗衣店的塑料袋都没拆掉,还有浴巾和看上去像是刚脱下就被随便搭上去的裙子,拉链那里歪歪扭扭的。再往旁边,挂着四串柿饼,再过去一点是绑着草绳的半边儿鲑鱼,在这没风的屋里,不知是因悬挂位置不平衡,还是怎的,那鲑鱼不停地晃悠。三月午后浅浅的阳光,穿过这些挂着的衣物照进屋里。
西面靠墙的是旧衣柜、佛龛、碗柜。碗柜的玻璃门裂了,用胶布粘着,那粘补的痕迹就像蜘蛛网。旁边冰箱门上有贴纸的残痕,一看就是孩子小时候粘上去的贴纸,后来想撕下,撕下了一半,另一半还残留在冰箱上。
靠东墙摆着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床头有扇凸窗,窗台上搁着一台电视机,电线像缠头布一样裹在电视机上头,旁边是一塑料袋橘子,开过口的一升装日本酒,插在空罐头瓶里的笔、剪刀、糨糊,还有面挺大的镜子。
伤痕累累的地板上堆积着旧书、旧杂志之类的东西。屋子北面是水池,旁边堆着锅碗瓢盆。现在桃子支着胳膊坐在四人用餐桌前,刚才她用胳膊扫开了桌面上的杂物,勉强开拓出了放茶壶、茶杯和日式煎饼的一小块空间。别说桌面上其他部分都堆得如小山了,就连椅子,其他三把也都化身为堆杂货的地方。
虽说杂乱,却也营造出一种氛围,可以说是混乱中自有秩序,也可以说是终极务实,总之衣、食、住三件事都能在这屋子里完成,相当实用主义。能否感受到这种氛围就要看个人了。当然,这个家里并不只有这么一间屋子,旁边还有一间可称为客厅的地方,很久以前这里就变为了仓库,所以这个家里的可用空间只有二楼的睡房和这间桃子的起居室,而且有时桃子觉得上二楼都嫌麻烦,三天里头总有一天吧,她穿着膝盖部分已磨出洞的运动衣套装,喊着“穿啥睡觉不是睡?在哪儿睡觉不是睡?”就爬上了行军床。
桃子仍旧在啜茶,背后的声响如故。
咻咻,窸窸窣窣。
咻,窸窸窣窣。
咻咻窣窣。咻咻窣窣。
与此同时,桃子的大脑里——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这些声音内外夹攻,有时在碰撞,有时是和音,倒像一曲爵士乐了。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桃子有多懂爵士,桃子对于音乐方面的事一窍不通,但对爵士却情有独钟,或者说单方面认为爵士于己有恩。
桃子曾经很悲伤,虽然这悲伤是世间常有的一种悲伤,但于桃子而言却是巨大的冲击。那日那刻,就在桃子悲伤得双肩抖动时,收音机里传出爵士乐。桃子无法接受已经有歌词的曲子,古典音乐则让她的悲伤更深重。就在那悲伤中她听到了爵士乐。至今她也不知那是谁的曲子以及叫什么名字,但是在因悲伤而撕扯欲裂的脑海里,那曲子仿佛在一下一下地敲击。
紧紧包裹在身体里、大脑里的悲伤被敲得跳出来了。
桃子的手自然地动了起来,脚也在地板上踏起来,她扭动着腰肢,就像疯了一样晃动着身体。爵士的律动与桃子的扭动相呼应,成了毫无章法的桃子乱舞。可是桃子感受到了轻松。那是一个大雨天,从雨搭的缝隙间,光线直直地穿过纸窗透进来。桃子竭力晃动着身体,热得呼吸困难。她一件一件脱去衣裳,在簇新的佛龛前,赤裸地舞动——桃子不会忘记那天。
在桃子的家乡,一般不说“释放出去”,而说“放出去”,“释”听上去有点文弱,“放”的发音让人感受到意志和力量。那天,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刻,但桃子将悲伤“放出去”了。那天的爵士乐令桃子感恩。当时的桃子谨小慎微,若是如今,桃子会呵斥那时卑躬屈膝的自己。那天应该将收音机音量调得更大,那天应该将雨搭收起,在光天化日下大胆舞动。
可是啊。
如今听到爵士乐,她的身体却不会像那天一样自然舞动起来,最多也就是捧着茶杯的左手食指略微抖动——可真不想将这也算在年龄的头上啊。
而此刻她脑子里的话题并非爵士乐,那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桃子脑子里乱乱的,她感觉自己似乎本来是要思考什么事儿的,可是想不起来。
桃子其实早已察觉自己的思绪会飞散。毫无脉络的思绪忽而这边、忽而那边,根本把握不住。
“是因为年纪吧?哎呀,这可不好,可别什么都怨年纪。”
“那,该怨啥啊?有了,怨长年累月的主妇生活。”
“什么?长年累月一成不变的日子怎么就让人思绪飞散了?”
渐渐地,桃子的心里出现了各种问答,体内各处也展开了忙不迭的有问有答。性别不详、年龄不详,就连用的语言也不一样,更别提声音了。如今桃子身体倒是不舞动了,或者说正因为身体不舞动,所以倒像是要填补这一空白似的,这阵子桃子心里的声音越来越自在舒展。
有个一本正经的声音在说:“主妇的家务活儿又细又杂,这也得干,那也得干。”
“那你倒是举个例子啊?”这个声音听上去挺不耐烦。
“和一整天都在砍柴的与作(译者注:《与作》是1978年日本歌手北岛三郎演唱的歌曲,描述男人砍柴、女人织布的生活)可不一样。”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说:“这个例子够过时的。”
“媳妇在家也织布来着。”
“那也不会像与作砍柴那样一整天都在织布吧。要想着娃该哭了要喂奶了,要想着老婆婆可能又尿脏裤子得给换了,还要想着晚饭做啥菜。就这么杂七杂八啥都得干,那思绪纷乱飞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你这么想啊,可我想的不一样。”
“虽说千头万绪让你脑子乱,可从年龄来说啊,现在可能是认真思考的最佳也是最后的机会了。还有几年?维持现状你还能活几年?从现在起,凡事都要按照倒计时那样来盘算了。”
“说得是说得是,是那么回事。啊,不是。”
各种声音交叉来回。
“我想整明白这么多东北话是咋回事?”一个比其他嗓门都大的声音说道。
桃子对这句话也很认同。她终于发现,在那杂乱无序纷至沓来的话题中,“东北话”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桃子陷入沉思,为何如今突然要考虑“东北话”。自从满24岁那年离开家乡,已经过去了50年。无论是日常会话还是内心思考,桃子都用的是普通话。可是现在,浓浓东北味儿的话语在心里泛滥,甚至不知从何时起,想事儿也用起了东北话。晚上整点儿啥吃?我到底是谁?无论是吃喝拉撒的俗事还是形而上的疑问,这阵子用的全都是东北方言!或者说,在内心深处有人在对我说东北话,而且还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大堆人。我现在的思考,就靠这一大堆人的对话才得以维系。我都不知道那些想法能不能算是我的。它们千真万确来自我的内心,说的人、听的人都是我自己,可我总觉得我只是一层皮,“我”这一层皮包裹着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我不禁问:“你是谁啊?你是怎么住到我心里的啊?”
哎呀,对了,这些“声音”就像小肠里的绒毛,可以设想这样的意境:我的心里被无数密密麻麻的绒毛覆盖着,平时,它们那样轻柔听话,软软地摇曳,一旦要对我说什么的时候,那根绒毛就变得肥大、突起,然后开始发言。我好像挺烦恼的,又好像无所谓。我的心被我自个儿给篡夺了,好像也没啥不可以。
桃子眼睛望向虚空,呵呵地笑了。又往肩膀后头扫了一眼,感觉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见这声响,桃子忽然就忘记了刚才心中那来来回回的各种思绪,她的思考持续不了多久,就像母鸡走了两三步就转身,内心的话题也总是千变万化。它们来无影去无踪,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又散去。就像现在,她已经在思考自己和老鼠之间的某种友爱关系了。“那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是啥时候”“那时候太多了”,心里有谁在不满地发牢骚。
说实在话,过去的桃子别说对老鼠了,即使是见到蟑螂呀、小虫子呀,她也总是狂呼乱叫地让老公快来,那呼救声令老公惊吓不已。老公来了,桃子躲在和虫子搏斗的老公后面,一脸崇拜地仰望着他。她一边害怕,一边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看敌人被老公收拾的样子,此情此景更令男人觉得有趣,特意将战利品提到女人眼前。女人尖叫着逃跑,男人兴致盎然地追,一边摇晃着手里的虫子,让她快看。女人娇嗔道:“不要啊,讨厌。”——桃子也有过那样的岁月。
斯人已去,良辰不再。当桃子知道怎么喊叫都没用时,她擦干眼泪,自己卷起旧报纸,有时来不及卷报纸,就直接脱下拖鞋,用拖鞋使劲追打虫子。一旦击中,大喊快哉,发现自己也有野兽般的一面时,她还为此喜滋滋的。可不像现在,早就没有那份斗志,很难说这都是因为老鼠发出的声响。“我的心境到底有了啥变化?”立即有人转换话题说:“那不用管,问题是你怎么又说东北话了?”这时,有个老妇人风格的绒毛出来了,她的声音稳重沉静,用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说:“东北话,”顿了顿,又说,“东北话就是最深层的我自己。或者说,东北话就像吸管,将最深层的我自己吸上来。”
人的内心可不只有一层那么简单,而是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的。刚来到人世还是婴儿时候看到的世界,是俺的第一层,后来,为了活下去,俺生成了各种各样的层,一层又一层,可以说是被教会的,也可以说是被强行灌输的,就像人们觉得很多事儿“非得这样”“一定得那样”。那些选择,俺以为是自己做的选择,其实呢,是被动的,被世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约定俗成所要求,那些认知累积成了沉重的一大块,就相当于地球的板块似的。俺细细寻思,世间万物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一定有类似的模仿物。俺和地球也是宏伟的相似形啊。所以,俺心中的东北话板块就是那最古老的一层,也可以说是没人能进入的秘境里的原始风景。感觉深不可测吧?那倒也不至于,俺只要叫一声“我说,俺在哪儿呢?”那原始风景就齐刷刷地凝结聚拢起来,东北话就冒了出来。那情形就像俺叫一声“咦,我在哪里呀?”立刻就有一个精心打扮、神情矜持的我出现。这怎么说呢,就好像主语决定谓语,先选择主语,接着就有那个阶层的谓语以及思考方式出现。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挺可怕的,因为只要出现了东北话,“俺”就显形了。可不是咋的?
“你说啥呢?”从旁边那层突然发出声音来。
你是周造吗?哦,是俺家周造啊,老说啥来着?说“你总爱把简单的事儿说得复杂,你这婆娘就爱瞎琢磨,我告诉你东北话它就是个乡愁”。
你说得也有理,这阵子东北话老爱跑出来,俺也以为是怀旧之情,可是俺马上就反应过来,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俺和东北话之间可不是那么寻常的关系,俺想来想去想到了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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