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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chtmusik 小夜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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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长对我说过,‘要是有什么事,我会跟你女儿一起去的,放心吧’。”

“课长真是有点怪,不过是个好人。”

“他还能体谅米老鼠的辛苦。”

“虽然感觉不到部下的辛苦。”

藤间在蓝色席子上坐了一会儿,和佐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时看一下时间。聊了一会儿,佐藤把用来搜集市场信息的文件,也就是所谓的街头调查问卷拿出来查看,时不时还会接到课长打来的电话。太阳的位置渐渐变低了。

这时佐藤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屡屡回头,一脸担心。

“课长藏在那边?”藤间问道。

佐藤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是我遇到了一个以前见过一面的孩子。”

“见过一面的孩子?”

“嗯。啊,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反正那个女高中生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和男人吵起来了?没事吗?”藤间直起腰,跪在地上,向厕所附近望去,“是在有小摊的地方吗?”

“我能去看看吗?”佐藤还是放心不下,又把脚伸进刚脱下的鞋子里。

“我也去。”藤间想去,只是因为太闲了。

一到小摊区域,人便一下子多了起来,十分热闹。但那个女高中生和年轻男子站着的地方却有些阴暗,充斥着紧张的气息。藤间一看见那个一脸不爽的女高中生,就不由得胃疼起来。他想起妻子在家时曾挂着同样的表情沉默不语。

那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因为以高中生来说过于成熟,以社会人来说又过于幼稚。

这是情侣之间的吵架吗?

突然之间,女高中生想要离开,却被男人粗暴地抓住肩膀加以阻止。那男人似乎不会控制自己的感情,明明长得很温柔,却因情绪激动而面目扭曲。

“你放开我!”女高中生想要甩开那个年轻男子,却被他撞了一下。

“喂喂。”藤间忍不住喊了出来。周围的人们,搞不好连垂枝樱们,也投来了讶异的目光。

佐藤走近他们,说了句:“没事吧?”从地上站起身的女高中生一边拍着制服上的沙子一边强忍怒气,向他投来严厉的目光,随后用右手交替拍打了自己的左肩和右肩。这个无意中做出的举动又让她皱起了眉。

“没事的,您不用在意。”女高中生说。

“啊,那个,上次我在公园里见过你,你不记得了吧?那时还有你弟弟,重量级拳击冠军也在。”虽然佐藤有些腿软,但他觉得都到这个份上了,离开也不太好,只能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什么,原来你喜欢大叔啊。”年轻男子骂了一句,一脸厌烦地走了。

女高中生瞪着年轻男子的背影,却没打算追上去。她用手指着佐藤,说道:“啊,你是那时的那位。”

“藤间先生。”佐藤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转头看向藤间,“那家伙说我是大叔,我才二十七啊。”

“能叫你大叔就不错了。”

经过大致说明,藤间了解了佐藤和这位女高中生相遇时发生的事件。由于那是佐藤在帮自己拿签名时发生的事,所以藤间恍惚地觉得,那件事也不算跟自己无关。

“最近的年轻情侣吵架真是暴力啊,居然还撞人。”佐藤开玩笑地说道。他这话很无聊,藤间可以想象,青春期的女高中生会如何对大人的无聊笑话嗤之以鼻。果然,她面部僵硬地“哼”了一声。

“他不是我男朋友。”

“只是你的朋友?”

“朋友这种说法像小孩一样,光是听着就觉得讨厌。”

“朋友可是很重要的。”藤间说道,“我没什么朋友,所以我妻子离家出走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高中生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只从树上掉下来、孤立无援的猴子,既有同情又带着轻蔑。她眉毛上挑,抿了抿嘴,好像在说“哎呀呀”。

“等到了晚年,要是没有朋友也是很难熬的。”

“佐藤,现在说晚年,还有点为时尚早吧。”

女高中生笑了一下。“没关系,到了晚年我也肯定会跟我弟弟两个人生活。如果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你弟弟长得那么帅,肯定很受欢迎,搞不好会很早结婚啊。”

女高中生瞪了佐藤一眼。“即使他那个样子?”

“什么叫那个样子?”

“即使他耳朵听不见?”

“那有什么关系。”藤间没有想太多,条件反射般地予以了否定。随后他便意识到他说得太草率,太不负责任。妻子以前就指责过他这一点。

不出所料,女高中生加强语气,说:“我不是想说我弟弟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但就因为他的耳朵成了那样,才导致他在学校里受人欺负。还是会遇到很多问题的。刚才那个男人也是,一看到导盲犬,就说了些十分冷漠的话。”

刚才那个像是学生的男人似乎是在公园里看见了导盲犬后说了些算不上失礼、放肆,却也绝对不够体贴的话,从而引起了她的不满。没人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而那个男人似乎并不知道她弟弟的事。

“不过上次见到冠军之后,他好像很高兴。”

“啊,你弟弟很高兴?”

“虽然他没说什么特别的感想,但只要那个人出现在电视上,他就会全神贯注地收看,还会偷偷在房间里模仿拳击动作。”

“万一他将来成了一名拳击手……”这次换佐藤说出了不负责任的话。

但她并没有不高兴,而是反问:“真的能行吗?真的能成为拳击手什么的?”

“那当然……”说到一半,藤间开始劝自己不要轻易说这种鼓励的话语,“总之没什么不可能的。即使当不成拳击手或名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弟弟也很期待这次的比赛吧?”佐藤问道。

女生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还很在意下个月比赛那天我会不会去打工呢。”

“什么意思?”

“他大概想一个人在家看比赛吧。要是被我看见他兴奋的样子,他会很害羞,所以他希望我去打工,不要在家里待着。不过,只在电视机前加油,真的能传达给冠军吗?”

“传达什么?”藤间问。

“声援啊,或者说我们的心情。”

回答时,她的视线在空中飘来飘去。藤间觉得她在追着看什么,后来才发现她在看被风吹散的樱花花瓣飘落的轨迹。花瓣飘浮、舞动,最终落到了三人中间的地上,将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了一起。

垂枝樱的枝条仿佛流淌着的桃色瀑布,包围着藤间他们。

在那十年后(也就是距今九年前)

——小野学——

“别看那些网上的新闻。”松泽·凯利在出租车后座上说道,“肯定都是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小野答道。

记者会刚刚结束。在明天的体重测量和后天的世界级比赛之前,先举行了签字仪式。在仪式上,小野第一次与欧文·斯科特见了面。媒体的人数多得惊人。虽然早有准备,但欧文的态度之恶劣依旧让人难受,他连看都不看小野一眼,面对记者的提问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回答“对小野的印象”这道必问题目时,他回答道:“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头,结果长得这么年轻,吓我一跳。再过两天,他那张可爱的脸就要变得惨不忍睹了,真是可怜啊。”

日本记者们明显面露不悦,但其中也不乏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人。随后记者问小野:“对他的发言,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心里想着何必什么都要问个清楚啊,但小野还是一边调整着话筒的位置一边回答道:“我很高兴他说我看起来很年轻。”

全场响起一片笑声。翻译把他的回答译成英语转述之后,欧文露出无聊的表情。大家也许以为他是在以幽默的方式反击,但小野只是诚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跟小野相处了很多年的松泽·凯利自然知道他的性格,深知他的一本正经和不善言辞。但即便如此,凯利也在车里说:“你那句可真是太逗了。”随后他又说道,“不过,我跟你认识已经快二十年了,你真是个奇怪的选手。到目前为止,我见到的其他拳击手都更……怎么说呢……”

“斗志昂扬?”

“是啊。像是被人挑衅后不还击就会死之类的。他们都特别讨厌被别人轻视。”

“和凯利你认识的时候,我也是那样的。”小野十多岁时就去拳击俱乐部了,虽然是姐姐香澄逼他去的,但他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训练。几年后,松泽·凯利过来当教练。他与训练馆的会长是一起喝酒的朋友,来这里做教练的理由是正好搬到了附近。看到小野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好高啊”。

“经常有人这么说。”小野粗鲁地回答,“富士山大概也经常被人这么说吧。”那时的凯利可不认为小野有什么才能,只是觉得他块头很大,要是认真训练,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拳击手。“结果小野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努力,令我很吃惊。”——这是十年前,二十七岁的小野成为世界冠军后,松泽·凯利在接受采访时说的。

“之前我也说过,”小野看着出租车外掠过的风景,说道,“我姐姐很久以前就给我洗脑,说正因为孩童时代过得很艰难,才更应该做一个懂礼貌的人。”

“不然就没有反差了,对吧?”与他有多年交情的松泽·凯利知道他的那段往事。

“要是被别人说‘你就是因为没有父母才那么暴力的吧’,岂不是太对不起那些没有父母、却很努力的孩子了?懂礼貌、有常识,并且强大。这样才帅气,不是吗?”小野十多岁的时候,曾被姐姐这样教育。“我姐的要求总是难度很高。”小野苦笑着说。

“可这么难的事你却做到了。”

“但也正因如此,我被欧文看扁了。”

“这是好机会啊。大意的一方会输的。”

“是吗?”

“十年前的你证明了这一点。”

“确实。但那时凯利你不也疏忽大意了吗?”

“对。那是我的错。”

“还有会长。”小野开玩笑地说道。

“没错。不过,我很高兴,谢谢你。”

小野看向小声咕哝着的松泽·凯利,问:“为什么?”

“谢谢你叫我回来,回到俱乐部。”

“当初你走,是因为无法东山再起的我太没出息了啊。”

“不是的,你的失败也有我的责任,而我只想逃避。所以,虽然我一直很关注你,却没想过还能有机会与你一起挑战世界级比赛。谢谢你叫我回来。”

面对这份坦率的感谢之情,小野有些害羞,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我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能打倒世界冠军。”

“方法?”

“‘遵循凯利的教导,认真地训练’。十几年前,我就是靠这个方法取胜的。我只知道这一种方法。”

松泽·凯利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眯起眼睛,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关于“后天该怎么办”的事,像在车里吐泡泡一般。“总之,这次豁出去了,只能拼了。”

“豁出去?”

“缠抱也是一个好招数啊。”

“啊——”小野不太喜欢缠抱。当然,大概没有哪个选手是因为喜欢才用缠抱这一招数的。拳击手在擂台上抱成一团,场面陷入胶着状态,以观众的角度来说也很无聊。以前姐姐香澄也说“一看到缠抱就来气”。虽然她对拳击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深深地植入了小野的脑海中,他总是尽量避免缠抱。

“必要的时候我会用这招的。”

“用吧。”松泽·凯利点了点头。

“你考虑过引退吗?”在刚刚的记者会上,有人这样问。

“经常考虑。”小野答道,“我一直在考虑。我在二十七岁时成了世界冠军,后来又立刻被夺走腰带。从那时起,我每天都会有引退的念头。”

那时的小野是全日本的骄傲,背负着众人的期待。这是件光荣的事,也导致当他输掉比赛时,人们的反作用异常强烈。大多数人表示了慰问、遗憾,或是对未来的期待。然而也有表示出强烈的沮丧情绪的人。俱乐部收到的电话和信件很多是来自这些人的。

虽然他对自己说“别在意”,但这些消极的信息就像是为小野定了罪一般,给予他重拳一般的打击。

他对其中一封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寄到俱乐部的政府发行的明信片,用签字笔写的,上面写着“因为你输了,我弟弟很沮丧,请别再让他有所期待”,寄信人一栏只写了“我们在仙台的公园见过面”。

他知道这是谁写的。是那个初中男生的姐姐,那个女高中生。

那个男孩当时肯定在电视机前拼命地为自己加油吧。或许还在期待,他那不算一帆风顺的日常生活能够借着小野的拳头被痛快地打破吧。

小野之所以会开始打拳击,原因当然是为了自己。准确来说,是被姐姐强迫的。但他从未想过这会与其他人的欢乐与痛苦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拼死地战斗,居然会使他人感到沮丧。

他经常惊讶地想,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事吗?怎么会这样?

即使耳朵不好也可以打拳击。他为在那个公园里随便说大话来鼓励那个初中生的自己感到羞愧不已。

“你从两年前开始恢复了状态,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记者会上有人问道。

他可以回答是因为有了孩子。这不是谎言,而且大部分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又觉得这个答案太对媒体胃口了,于是放弃了。

“我回忆起了……”小野断断续续地答道,这个也确实是真实的答案,“至今为止和我比试过的对手。”

“什么意思?”

“大家的家境基本都不太好。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大家都度过了悲惨的童年。”

会场中有笑的人,有笑着却不知道该不该笑的人,也有毫无反应的人。

“我跟他们很像,所以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同伴。他们都很专注于拳击,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而战胜过他们的我如果不展现出自己厉害的一面,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在两年前?”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发觉大家也许在生我的气。”

这次大多数人都笑了。

最后记者要求两人各说一句。

欧文·斯科特的发言如下。

“一开始,我听说比赛会场在日本的时候还觉得挺麻烦的,因为说到底,我连日本在哪儿都不知道,在地图上找也找不到。但是现在,我觉得很庆幸。”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观众都在期待他的胜利,对吧?但遗憾的是,最终会是我获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他的脸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看着他的所有人都将悲伤不已,赛场会是一片寂静。还有比这更畅快的事吗?真是值得永久保存啊。我已经设置好电视录像了,等回到美国后,我会看上很多遍的。”

记者们又开始愤慨起来。

小野的发言如下。

“我的脸大概确实会变得鼻青脸肿,这我承认。但我希望也能把他的脸变成那样。”

松泽·凯利说,当时小野说的那句话让人听不出是强硬还是软弱。

“总而言之,为了凯利和会长,我不会输得很惨的。”小野看向车窗外。

“会长真的很努力,跑这跑那的。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

“为世界拳王争霸赛?”

“不,是为你的复活,大概还为有机会挽回十年前的失败。那时会长和大家都过于陶醉了。这次则相反,大家都提高了警惕。”

“托他的福,这次看不到round girl了。”小野开玩笑道。

“那事貌似费了不少劲呢。虽说从模特公司召集男模特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你看,这次是每两回合换一个模特出场,如果比赛提前结束,有的round boy就没机会出场了。对此模特公司表示了不满。”

“啊啊,是这样啊。”小野明白了,“会长跟我说要好好观察形势,等到后半场再主动出击,原来是为了后半场登场的round boy啊。”

“很有可能。”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明显在透过后视镜端详小野。当小野准备下车时,司机低声对他说:“请不要输。”

听到这出人意料的一句,小野用力地回答道:“好的。”

他的公寓就在人行横道对面。虽然几乎没有往来车辆,他也一直耐心等着人行信号灯变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星星很少。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周围的景色。小野站在人行道上,每当有车从面前经过,他就摇晃身体,试着打出“一二连击”的组合拳。

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微小的声音。原本他以为是哪里的露天演出,然而当他再仔细听时,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想着没必要在意,身体却在大脑意识到之前转了过去,并向道路深处走去。

有个像是占卜师一样的男人背靠着已经拉下卷帘门的店,坐在马路旁边。身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附有音响设备,还有个存钱箱。

看样子似乎没什么客人了。桌前的长发男子闭着眼睛,仿佛正在冥想一般。

小野缓缓地走近他。明知道自己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还是快点回家的好,双脚却晃晃悠悠地走向这个可疑的占卜师。真是够奇怪的。

桌子上立了张告示牌,上面写着“齐藤先生一次一百日元”。小野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以前见过一次的男人,是齐藤先生。

他已经听美奈子说过齐藤先生不见了的事,现在不由得想感叹“居然会跑到这种地方”。大概他一直辗转于各地吧。

小野静静地走近,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气息,睁开了眼。小野想象着搞不好他一睁眼,那些已经拉下来的商店卷帘门就会同时打开,但这个场景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小野拿出零钱,往存钱箱里扔了一百日元。“那个……”他张嘴想要说话,那个男人却立刻把手掌冲向他,仿佛在说“不用解释”,随后便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从音响中传出悠扬的歌声。

心会为何所动?心该如何锻炼?吹走悲伤吧。马上就到你的出场时间了。马上就到你的出场时间了。 (8)

歌声将深夜人行横道周边的空气搅成了旋涡,最终以“你的眼睛说‘爱是基准’”一句画上了休止符。

——藤间亚美子——

横滨竞技场里十分炎热。明明还是微冷的季节,观众席上却仿佛到了夏天,很多客人穿着t恤。

“谢谢你能来,亚美子。”

坐在我左边的是织田美绪,再左边是她的爸爸织田一真,他探出头对我说道。他的头接近光头,只有中间留了一道,像保守的莫西干头。不管是他三十七岁的年龄,还是那花哨的衬衫,都看不出这是个女高中生的父亲,更没人能想到,他竟是那个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都集男生们的视线于一身的织田美绪的父亲。这点让人觉得有些痛快。

“我才该感谢您,这样真的好吗?门票现在根本买不到吧?”

“没事没事,托我的福。”

“等等,是托妈妈的福吧?”织田美绪不高兴地说道。

织田美绪的妈妈的高中同学是温斯顿·小野的结婚对象,这一消息让藤间亚美子十分惊讶。自己与温斯顿·小野之间的距离仿佛突然缩短了,她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虽然他们没有坐在内场,而是坐在台阶上的座位,但角度很好,能够清楚地看到中央擂台。擂台上吊着一个巨大的骰子装饰物,四边设置了显示屏,上面播放着影像。找位子的人、去卫生间的人,以及去买饮料的人来来往往。坐着的人有的一直在看传单,也有的在与旁边的人聊天或者玩手机。大家做着不同的事,却都不时看表,想着怎么还没到开场时间。

去上厕所的织田一真慢吞吞地走了回来。他穿过观众席之间的空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啊,爸爸,十年前的那场比赛,亚美子也是在现场看的哦。”织田美绪对织田一真说道。

“那应该花了不少钱啊,如果买了那场比赛的票的话。”那时亚美子还不知道能到现场观看那场比赛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是在她开始去看剧团演出之后,才了解那些热门演出高昂的门票价格。加上那场比赛的特殊性质,她便能大致推测出父亲大概把月薪的一大半都花在了门票上。

妈妈曾说“他对细节不上心,这就是我觉得他这个人不行的地方”——正好她们前些日子聊到了十年前去现场看比赛的事情。

“妈妈你讨厌爸爸吗?讨厌到连见都不想见?”

“那倒也不是。”妈妈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因为亚美子极少直截了当地提这种问题。由于妈妈气质优雅、体型纤瘦,亚美子一直觉得她比别人年轻,但最近她脸上的皱纹也渐渐明显起来。

“那你们再搬回到一起住不就好了?”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因为,虽然你们离了婚,我们的姓氏还是藤间啊。”

就在上小学低年级的藤间亚美子看完那场温斯顿·小野的比赛过后没多久,父母就离婚了。由于他们本来就处在分居状态,所以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亚美子始终不知道究竟是谁提出的离婚。妈妈给她的回答是“是那个人决定的,他说不想再这么不上不下的”;然而父亲给她的说法却是“是你妈妈觉得太麻烦了”。

“我以前不是说过了吗?要是改姓,无论对我的工作,还是对在学校的你来说,都会有很多的麻烦事。还得跟别人解释,这多麻烦啊,是吧?而且,如果变回我的旧姓,就和亚美子这个名字不配了。”

妈妈的旧姓很土,放在“亚美子”前面虽然不至于太奇怪,但的确不太匹配。不过亚美子还是觉得如果她真的对父亲感到厌恶的话,就应该不会保留他的姓氏。至少如果她有以后再跟其他男人结婚的打算,在名字里留下前夫的痕迹可不是个明智之举。

“这么说来,”那时妈妈大概是想转移话题,语气明显不太自然,“最近妈妈的公司里,有人从总部调到了这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难道……你们发生了恋情?!”藤间亚美子开了个玩笑。

“不是那种事。他说高中时代时,他妻子的班上有个女生,也说不上是爱欺负人,总之是有些坏心眼。”

“坏心眼的人真是哪里都有啊。”

“他也跟她们同班。据说当他想邀请他的妻子——那个时候还不是他的妻子——就是想邀请她去看乐队的演出时,差点儿被那个坏心眼的女生搅了局。”

“结果他们还是圆满地结了婚,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是想说,欺负别人的人最后肯定会失败吗?”

“不,我是想说,高中时代的朋友关系真的很重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高中生活没什么问题吗?”

“还好,顶多也就是跟人争论一下是否应该让不会唱歌的男生在正式比赛上对口型蒙混过关之类的。”

“咦——”母亲挑了挑眉,“所以这要怎么办?真是难办啊。我觉得主要还是看他本人的想法。”

“嗯,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又不至于改变人生。”藤间亚美子笑着说,“先不谈这个,你真的不能跟爸爸重归于好吗?等我去东京上大学,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母亲一边叹气一边说:“你不用管我们的事了。”

就在藤间亚美子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走上台阶想要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听见母亲在背后说道:“不过离婚之后,我和那个人之间反而变成了最理想的关系。”

“今天一定要赢啊。”织田一真坐立不安,开始来回地揉搓双手,之后又和坐在他左边的陌生人搭话,“真希望他能赢啊,是吧?”

在听到织田美绪愤怒地对他说“喂,你不要这样”之后,藤间亚美子不禁微笑起来。真是个像小孩一样的父亲,她想着,并回忆起织田美绪曾经感叹“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唉,要是真的需要考试,恐怕就没有人有资格做父母了,人类就要毁灭了。”

“今天的敌人很强吗?”藤间亚美子探出身子问织田一真。这个问题就像是走到一家知名蛋糕店,问师傅“这里的商品很甜吗”一样愚蠢。

但织田一真完全没在意,对她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亚美子。敌人,很强。”

“答得真快啊。”

“他跟全盛时期的迈克·泰森一样,身为重量级选手却速度超快,无论什么拳都能一闪一晃地避开,而且没人知道他会从哪个方向出拳。”

“我也不知道全盛时期的迈克·泰森是什么样啊。”织田美绪绷着脸说。

“原来他会一闪一晃地避开攻击啊。小野先生是什么类型的选手来着?”

“他们俩的类型很相似。两人都是进攻型选手,防御很稳健,速度也很快。”

“势均力敌?”

“不,只是战斗方式很像,并不是势均力敌。”织田一真表情扭曲,“小野哥年纪比较大。”

“这样也有可能凭经验取胜啊。”

织田美绪看上去并不像是在为小野说话,而是单纯想和父亲争执。

“也是。不过欧文有时会打出一些奇怪的拳,不知道他的经验能派上多大用场。”

“奇怪的拳?”

“像是一边身子后仰或后退一边打出重拳之类的。就像以前曾经风靡一时的纳西姆·哈麦德 (9) 一样”

“谁啊?什么小夜曲 (10) ?”

“那是谁?”

此时是星期日的中午。藤间亚美子听父亲说过,这是为了能让比赛在美国的夜晚黄金时段播出而逆推得出的日本时间。

父亲现在是不是正在电视机前收看这场比赛呢?如果那时的小野防守成功,会给父亲的人生带来什么变化吗?或者说,会给我带来什么变化吗?她意识模糊地想着。

“果然到现场来就是不一样啊。开始心跳加速了。”织田美绪像在自言自语。

“是吧?要是我们放声大喊,小野哥应该能听到。”

“要喊什么?”

“当然是‘起来,站起来’了!”

“这好像是以他被击倒为前提,我觉得不太好。”织田美绪的回答变为看不见的拳头,打在了织田一真的下巴上。

现在

——美奈子——

演播厅的大型显示屏上播放着九年前那场世界拳王争霸赛。

“在这场比赛中,从第一回合开始,您就和欧文激烈地对打在了一起。”主持人对小野说道。

屏幕上映出两个上半身赤裸的男人,正灵活地移动着覆着肌肉铠甲的手臂,进行对打。“到第三回合左右为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不,应该说比计划还要顺利。”小野说道。

“欧文也显得有些吃惊啊。”屏幕上的影像中,欧文因面部被勾拳击中而翻着白眼。

“那时,我觉得大家借给了我力量。”

“大家?”

“当然包括我周围的人们,还有迄今为止与我较量过的拳手们,以及那些在我成名之后,说我是他们的朋友、令我感激的人。所以在比赛开始后,我觉得我也许有赢的可能。欧文一直以ko取胜,一般最多在第七回合就打倒了对手。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也许会有胜算。”

“只要撑过第七回合?”

“是啊。”

美奈子听小野说过。他说他那时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边听松泽·凯利说“能行的,下回合是关键”,一边茫然地看着擂台。看着举着“round 7”(第七回合)牌子的round boy缓缓走过,对自己反复说着“只要能挺过这回合,就能赢”。

“现在想想,‘只要能挺过去就好了’,这想法本身就太天真了。”

屏幕上映出第七回合过去两分钟时,被欧文的右勾拳打中下巴而倒下的小野。虽然这是九年前的影像,美奈子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内脏紧紧地收缩了起来,不由得用手掩住嘴。

那之后,欧文开始发动猛攻。小野的防御姿势虽然没有变形,却几乎抬不起头,在不知不觉中被逼到了围绳边,只能一味挨打。

“之后我被打得很惨,自己都觉得能站住是个奇迹。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回想起来,在那回合结束后,当我晕乎乎地向角落走去时,看到内场席上有位姑娘用手这样捂住了眼睛。她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吧。看到她,我才知道自己被打得很惨。”

九年前

——小野学——

小野只听得见声音。拳套一次次击打着自己的手臂,不过不疼。他只听得到自己任由一次又一次袭来的欧文的拳头摆布的声音。

移动你的腿。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坐在前排的松泽·凯利说的话,还是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指示。但他还是移动脚步,想要和欧文拉开距离。

这时欧文开始打起“一二连击”。小野看见自己的汗滴在擂台上,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下方。

他从防御的手臂缝隙中看向欧文。欧文的眼睛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露出捕获猎物一般的喜悦,嘴角甚至还带有微微的笑意。小野刚想到这里,对方的直拳便突破了防御,向他打来。虽然闪开了身体,眼前的景色却突然倒了个个儿。当他意识到刺眼的灯光从上方转到了下方时,臀部又受到了冲击。

不是被击倒,而是脚底打滑。

他在心里发出了抗议。裁判似乎也判定是脚底打滑。铃声响起,小野向角落走去,脚下十分沉重。

他坐在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松泽·凯利立刻出现在面前,帮他拿掉了护齿。

“没事的,还能行。对方肯定也很累了。”

“不,欧文还绰绰有余呢。”小野低声回答,看着擂台上举着牌子的round boy,这才意识到已经到第九回合了。从第七回合开始,他就没有了记忆,好像把思维都扑簌簌地丢在了擂台上一样。

比赛一开始很顺利,顺利到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觉得有很多人都在给他力量。那现在力量已经耗尽了吗?大家要是在借给他力量时再多考虑考虑匀速分配就好了。

“小野,听好了。你还能动,对吧?找个机会打出右拳。先集中打他的身体,再在防御时低下身,再次打出右拳。就是我们练习了无数次的那套。”

“练习”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确实已经练习了无数次,多到他都想声明不想再练一次了。

铃声响起,小野冲了出去。

身体已经变得沉重了起来。欧文从对面走来,身体轻快得仿佛连小野那份都恢复了过来。他还撞了撞双手的拳套,显得很有气势。

他打出了“一二连击”。虽然小野防住了,但他的每一拳都在消耗着小野的体力。

小野也用“一二连击”还击。接着对方踏出一步,打出了直拳。但小野的身体跟上了他的拳头,将头摆出一条弧线,避开了这一拳,并以刺拳回击。欧文向后退去,从他的脚步可以看出他还有余力。

上吧。小野一边稳固防守,一边追击欧文。他听到会场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然而当小野在围绳附近打出的数拳都被欧文躲过后,观众们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背靠围绳的人换成了小野。就在他刚觉得“糟糕”的时候,拳头就飞了过来。他摆头闪避,并挥出了右拳,他知道自己打中了对方的身体。小野没有停下来。由于这是在练习时重复过上百次的动作,所以停不停得下来已经不由他控制了,变成一套自动打出的组合拳。他的右手打出一记上勾拳,并对准对手的面部。

打中他吧。

那记承载着他的祈祷的右拳从欧文脸旁擦过时的景象仿佛电影慢放镜头一般。就在小野想大骂“可恶”时,欧文的左刺拳已闯进视野。瞬时之间,欧文已冲到他面前,在他的身体上打了三拳。小野踉跄着躲开。虽然两腿已经不听使唤,在擂台上像个醉汉,但他还是站稳了身体。会场中开始响起悲鸣声。

他重新摆好姿势,与欧文对峙。

就在下次。他下定决心,在下次对方打出右拳时采取行动。不管自己到时候是什么姿势,都要出拳。因为他能猜想到,如果不下这样的决心,自己到时候一定会犹豫不决。

欧文打出一记刺拳,扭转了身体。察觉到他会出右拳的小野上前一步,又用右勾拳瞄准对方的侧腹。由于欧文弓身防守,拳头只打中了他的胳膊。小野又向前一步,用右拳瞄准他的脸。

“啪”,手部的触感传到小野的身体。现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他看见欧文向后仰倒。

小野意识到,这便是他需要用尽全力的关键时刻。

他上前一步,任凭身体打出自动“一二连击”加左勾拳加右直拳加左勾拳的组合。他打到了欧文的身体。虽然隔着护具,但打中对方的感觉依旧猛烈地推动着小野。欧文也立刻开始了反击。

他们二人已不再是看着对手的拳头出招,更像是自动打出用身体记住的招数。这令观众们激动不已,偌大的会场欢声雷动,仿佛要把擂台举起来一般。

小野的一记直拳击中了对方的面部。好,小野冲上前去。打中他,打中他。他一边祈祷一边出拳。欧文的脸扭曲了起来,恐怕开始有些焦躁了吧。

铃声,别响啊,小野不禁想着。

如果不在这里击倒对方,他很难想象自己的体力还能否留到下一回合。

他想象着坐在角落、无法用膝盖支撑起身体的自己的样子。

每出一次拳,体内的电力都在不断消耗。能量在持续流失,然而他只能拼尽全力。

当他用尽全力打向欧文下巴的一记右勾拳被对方闪开时,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小野的脑海中全是“不好了”,慌忙靠近欧文,想要使用缠抱。这时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时间。

同时他还想着,铃声快响吧。

然而欧文向后撤了一步,在后撤的同时,挥出了一记左拳。他这违反常规的一拳使小野惊讶不已,而他就瞄准了小野惊讶的空隙。

拳套占满了整个视野。小野向后倒下,脑中全是光芒。他的背部撞在了擂台上,随着这一冲击,身体内部的火也熄灭了。

他感到原本就在靠余焰行动的身体现在完全熄了火,只能冒烟。

恢复意识后,小野首先听到的是松泽·凯利狂叫着“站起来”的声音。他还听到观众们像合唱一般喊着自己的名字,听上去像是某种音乐。这时,前天在自家附近听到的“齐藤先生”的歌曲突然静静地响了起来。夜里听到的那一小段歌曲,那段音乐仿佛摇晃着小野的身体。

他用右手施力。虽然很害怕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黏在了擂台上,揭不下来,但他还是挺起了身。

“就是这样,站起来。”松泽·凯利在身后嘶哑地叫着。

小野用膝盖支撑着,用力站起身。裁判就在自己眼前,一边记数一边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

等站起身后,他看见了欧文。他原以为对方一定在笑,然而对方也喘息着,肩膀上下起伏,同时一脸认真。

观众的声音中悲伤多过喜悦。

铃声响了。终于响了,他想着。仿佛拉扯着别人的身体一般回到角落,坐在了椅子上。

“好,站得好。太了不起了,干得好。欧文也快到极限了,还有机会。”松泽·凯利一边擦拭小野的身体一边说道。

“机会?”小野想开口出声。那种东西真的有吗?

如果在五年前,自己也许还有再打三回合的体力。他大口地喘息着,肩膀剧烈起伏,仿佛整个身体都变成了肺一样。是谁规定拳击赛的休息时间只有一分钟的?给我三天时间休息,不是也挺好的吗?

小野听着自己脑海中浮现的抱怨,仿佛在听别人的牢骚一般。

“没事吧?”松泽·凯利问道。小野却无法做出回答。

他知道对方在问自己,却没有回答的力气。

手臂好重。他甚至对自己能否在下个回合出场都没有自信。他看向前方,欧文就在对角线上。看到对方在听到教练的指令后点头的样子,小野心想,他还有力气点头啊。

“能行吗?”小野听到了松泽的问话,却无法做出回应。

还要回到那个擂台上啊。

他看到round boy举着“round 10”(第十回合)的牌子缓缓地走了过来。那名帅气高挑的模特步伐轻盈,仿佛在嘲笑满身伤痕的自己。

当他怨恨地看着那名模特时,身边的松泽·凯利呼唤道:“喂,小野。”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名round boy在擂台上站住不动了。

round boy正对着小野,把右手从牌子上移开。他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又拍了拍右肩。

小野抬起了头。

他在心中“啊”了一声,因为他记得这个姿势。回忆起往事之后,他又记起那个依次碰触左肩和右肩的姿势是“没事”的意思。

他是在问我“没事吧”吗?

他看向round boy的脸,发现他眼中充满了愤怒,正瞪着自己。

他不是在担心地问“没事吧”,而是在生气地问“你该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

小野无法把视线从模特身上移开。正当那张脸与自己的记忆对上号时,那名round boy已用双手把牌子举了起来,满脸通红。他到底要干什么?小野正要皱眉,对方却发出短促的吼声,并把牌子掰成了两半。他是把牌子举到半空的情况下,用力将牌子折断的。

场内一片骚动,裁判跑到round boy身边,其他工作人员也纷纷跑到擂台上,把他带了下去。

小野感受到的不仅是荒唐,更多的是从腹部下方涌进体内的、一种近似岩浆般炽热的情绪。铃声响起之前,他就站起了身。

小野从擂台上看了下去,看见那个被倒剪双臂拖走的round boy还看着这边,于是他用戴着拳套的右手先左后右地敲打了自己的肩膀。

欧文为小野体内竟然还有可以行动的力量而惊讶不已,然而更吃惊的人是小野自己。

如果在这里结束,他想着,如果在这里结束,就跟十年前一样了。

虽然身体还是很重,但与刚才相比,已经能活动了。欧文的出拳速度也明显下降了。

如果拖到靠计算比分来定输赢,自己明显会输。

击倒,必须击倒对方才行。

几乎在小野的左勾拳击中欧文侧脸的同时,十二回合结束的铃声响起。欧文的身体像飞起来了一般,然后倒在擂台的垫子上。

现在

——美奈子——

“那到底,”主持人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终判罚是在铃声响起之后,可能是差了一点儿,没赶上吧。要是和铃声同时就好了。”

那时,电视机前的美奈子在看到击倒的画面时,立刻把原本做出祈祷手势的双手举到空中,胡乱地叫喊了起来。她夸张的欢呼使身边正在玩玩具的儿子哭了出来,她却毫不在意,对儿子说:“爸爸做到啦。”仰面躺在垫子上的欧文完全没有要站起来的迹象。而那边的工作人员已在前排座位上骚动不已,美奈子觉得他们肯定是在为战败而感到狼狈,完全没放在心上,兀自陶醉在充斥体内的兴奋之中。

“咦?什么?怎么回事?”等美奈子再看向电视时,不禁发出了疑问。颁发腰带的环节和对小野的采访迟迟没有开始,裁判和欧文一方的工作人员,以及看似是主办方的人围在擂台上说着什么。连解说员都露出明显的疑惑神情。小野最后那记左勾拳被反复播放。后来美奈子才知道,原来是卫冕冠军一方主张“小野的拳头是在铃声响起后击中的,所以无效”。

“即使现在回头重看,结果依旧很不好判定啊。如果说那一拳是在铃声响起后才打中的,也可能没错。但如果说那一拳击中和铃声响起是同时发生的,看上去也没错。”主持人说道,“那时小野先生您是怎么想的呢?”

美奈子也曾当面问过小野这个问题。全日本的观众,甚至包括美国观众在内的全世界的观众,那时肯定都在用各自的母语感叹“实在无法接受”。而那时,身为当事人的小野又是怎么想的呢?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小野软弱地笑了笑,“但我觉得,结果怎样都无所谓。”

演播厅里又充满了笑声,气氛轻快了许多。

“包括体力在内,我的全部都已经到达了极限。能在那时打倒他,我已经很满足,很有成就感了。”

又在耍帅了,美奈子忍住笑意。那时,他不知道把那段录像用慢速重放了多少遍,还一直吵着说:“绝对是跟铃声同时击中的啊,到底是怎么搞的!”美奈子自然不用说,连训练馆里的后辈也被他强制一起观看录像,像小孩一样的他还说:“你看——绝对是我赢了。”那些一开始还抱有同情和义愤之心的后辈们,后来也因小野的纠缠不休而开始敷衍地说:“小野先生,以后会有好事发生的。”美奈子最终也觉得“算了,怎么都行”。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哎呀,我到现在都还无法接受那个结果啊。”主持人愤怒地张大了鼻孔,“啊,不过,刚才我想问您的不是关于铃声的事。当时不是有个round boy做出了莫名其妙的事吗?当时每两回合换一个模特,结果到了第十回合,那个模特……”

“把看板掰断了。”小野眯起了眼睛。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主持人又问了一遍。美奈子还记得那场比赛之后,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地被各种人问起。然而,由于欧文被击倒的时刻究竟是在铃响之前还是之后这个话题更受大家关注,所以在采访中,这个问题并没有被过多提及。

“哎呀,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每到这种时候,小野就很不会说谎。美奈子有些慌神地想着。

“这次,我们的节目针对那个round boy的情况做了一番调查。”主持人扫视了一圈观众席,“那时的他还是个新人,顶多偶尔做做时尚杂志的模特。”

他说话时,小野一直看着地上。

“后来他去海外发展了,似乎现在依旧从事着模特的工作。小野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又开始游移。

“肯定是因为那次的举动才受到了瞩目啊。”

“不是的。那一定是因为他有实力。而且……”

虽然他在“而且”之后含糊其辞,但美奈子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肯定是想说“人并不是因为做着特别的工作才变得了不起的”。

“不过在生活中,我们真的无法预料什么事会成为人生转折点。”主持人突然一副感慨良多的语气,明明没有人问起,他却主动说道,“在高中的合唱比赛上……我是个音痴,所以老师让我不要唱歌。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有个同学为我出了主意,说‘叫你对口型也可以,但我们要在合唱之前给你制造个出场机会’,他让我在合唱比赛前表演一段落语。说实话,我当时觉得麻烦得要死。我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他倒是在那边兴奋得不行。不过那个同学帮我一起想段子,还陪我练习。我没有什么朋友,那时觉得很紧张,但也非常高兴。而且最终,落语节目意外地很受欢迎。”

“你这故事很长吗?”另一位嘉宾的提问让美奈子笑了起来。小野也笑了,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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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穆罕默德·阿里(uhaad ali-haj,1942- ),美国拳王,曾三次夺得重量级拳击冠军,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重量级拳击手之一。

(2) 宫本武藏,日本战国末期至江户时代初期的剑术家、兵法家、艺术家。因与佐佐木小次郎决战而一举成名。据说宫本武藏在那场决斗中取胜的原因之一是他故意迟到,使对手焦急不已,没能很好地发挥。

(3) 日语里男性称呼自己的方式有“俺”、“僕”、“自分”、“私”等,其中“僕”相对来说比较温和、有礼貌。小野在称呼自己时用了“僕”。

(4) 骨气的原文是“根性”和“野次馬根性”(爱跟着起哄)词尾一致,织田想借这两个词重复的部分玩文字游戏。

(5) 英国著名摇滚乐队“性手枪”(the sex pistols)的歌曲,意为“英国无政府状态”。

(6) 每回合(round)开始时,举着写有回合数的牌子上台示众的美女,多为身材热辣的模特,常带着性感。

(7) 在日语中,欧文(owen)的发音和“加油”(応援)相同。

(8) 出自齐藤和义的《节奏》(リズム) 。

(9) 纳西姆·哈麦德(nasee had,1974- ),英国拳击手,被誉为英国拳坛的王子。

(10) 原文为nachtsik,德语,意为“小夜曲”,发音与nasee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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