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2/2)
我心里冷笑了几声,忽然意识到我现在可以不用只在心里笑了,于是那笑马上打着滚儿翻到了脸上来。“哈哈哈哈可不是吗,白天在公司干活,晚上回家了还得干活,是够累的。”
老女人被我噎得不轻,手里拼命转着酒杯,酒中的单宁别说氧化了,估计都快变成乙醛了。她嘴唇哆哆嗦嗦地一会儿阖上一会儿又张开,脑子里应该拼命运转着回击的话,想来想去似乎又想不到合适的。老女人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维持住体面,生硬地挤了个笑转身走了。真是解气啊。原来解气的感觉是这么舒坦。
我回过神来搜索他的身影,看看现在轮到哪一组了。可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他。我脑子里嗡地一响,连忙放下酒杯,在人群中四处走动。走到吧台边时,销售部的小张笑着问我,“找你男朋友呢吧,他刚去卫生间那儿了。”小张的面皮上刻着的笑容非常可疑。我来不及琢磨他这不怀好意的可疑笑容,直奔男卫生间而去。
穿过两道走廊,我藏在走廊拐角处看到他正站在卫生间门口跟一个秃顶男人有说有笑。秃顶男人背对着我,我看不到脸,但那颗秃脑壳我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管换多少西服领带皮鞋,那颗脑壳是怎么也换不掉遮不住的。董事长被他说的不知什么话逗得笑得直喘,喘着喘着直接咳嗽起来。他伸过手去在董事长背上拍着帮董事长顺气。拍了几下子,董事长果然不喘了,顺势拉过他的手捏了捏以示感谢。他没有把手抽出来,就任秃顶男人那样捏着。又聊了几句,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男卫生间去了。他走进去之前,我似乎看到他向着我躲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坐在车里听着音乐等他。脑子里始终想着的是,他进去之前到底是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看。他钻进车子里时,我得出的答案是看了。于是他尚未坐定,我便开口问他,“刚才你是不是看了我一眼。”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笑得那么无邪,就像一个孩子。
“姐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问道。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有时我觉得他什么都懂,通晓一切,世间这些细碎婆妈事不过尔尔,没什么值得他费心猜想。有时我又觉得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仿如白纸一张,我也根本不舍在上面下笔着墨。我不配。
“姐姐,我都是为了你好。日后你便知道了。”他伸手轻抚我的小臂。我不敢想这只纤白如细葱的手刚才有没有摸过其他别的什么东西。只是在这手触摸到我的瞬间,一团淡青色的云覆盖住我们俩,焦糖味的辛甜由这云缓慢注射进我们的身体,我便什么都不再想了。
5
没有任何值得抱怨的。我的生活是完美的。那种我用尽想象力也没想象到我能够拥有这样生活的完美。每日回到家都能见到他,吃到他做的饭菜,拥有他。公司里的事也没那么烦人耗神了,我居然不再抱着盼着越早能退休越好的心情去上班了。他懂得我的一切。每个月我们会一起去附近郊区的山里度个小假期。公司里最近甚至在疯传空缺出来的副总职位我是排在最高位的人选。
要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真相的话,也许那个真相就是,没有什么事情会是真的完美的。
他提出自己要离开的那一天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我回到家,在门口嗅到酸辣排骨的香味,进屋更衣,坐在餐桌前接过他端过来的猪脚汤,饮了几口后,他没有像每天一样,问我今日过得如何。
“姐姐,可能我不得不离开了呢。”他说这话的语气与平日里问我一天过得怎样并无任何区别,导致我又喝下几口汤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什么叫不得不离开?你要去哪里?”我的双手颤抖着,汤碗里的汤汁涟漪般荡在碗中。
“先回到姐姐遇见我的那座山里去吧。之后的事情还不知道。”
“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你终于厌倦了我了……”滚烫的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抖落出来,窸窸窣窣地撞进汤碗里,漂浮在汤面上,很快就在汤上盖起了一层冰晶。
“不是这样的,姐姐。是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对你非常不好。”他伸手过来揩拭着我的眼泪。
“怎么会不好呢,一切都再好不过了,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求求你,不要走,你想怎样都可以,不要走。”
“姐姐,你就是再喜爱我,我也只能陪伴你半年的时间。更久的话,你可是会送命的。”经他这么一提,我才发觉他已同我生活了半年之久,可我怎么觉得像只眨了个眼那样快呢。“我知道姐姐你明白这其中的理由。我也喜爱疼惜姐姐,所以才不舍得叫你丢了命啊。”
“我不怕!”我站起身来,汤碗滚落到地上,汁汁水水溅得到处都是,半块劈开的猪脚在地毯上打着转儿。“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我不怕!你要什么,是要我的阳气还是我的血还是我的肝还是别的什么,尽管拿去!没有了你我也不想活了。”
他俯下身,跪在地上捡拾猪脚和汤碗。“别说笑了姐姐,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命数,能同姐姐生活这段时间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
“姐姐,快别说笑了。”他站起来,把汤碗放回到桌上,展开双臂环住我。
深夜里我瞪大着双眼,根本不需要强打精神。困意已经随着眼泪一起从我的身体里流干了,我此生应该再也不会感觉到困倦。我一会儿爬到床头盯着他的脸庞,一会儿爬到床尾舔着他的脚心,把自己的头发打死结系在他的手腕上。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我呢。我有预感,就是今夜。他要是“噗”一声化作一阵烟雾飘散掉了可怎么办,那打结可就没用了。我是不是应该找一只大一点的容器,把他化作的烟雾全部罩进容器里。不行不行,没有那么大的容器,还是把所有门窗都关死比较实际。可关死了还有缝隙,我本人不就是每天站在门外嗅着从门缝儿里钻出去的香气吗。可以用湿毛巾一一堵住那些缝隙。但我起身拿湿毛巾去堵缝隙的当口上他醒过来化成烟雾飘走怎么办。天花板上的墙皮碎裂开,下雪似的簌簌向下掉着。我用上门牙跟下门牙把十根手指的指甲盖一个一个咬下来,极有规律的啪嗒啪嗒声勉强能够安抚我无法安歇的情绪。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姐姐。”他在一片黑暗里轻轻说道。
“你不能离开我,我情愿为你去死。”我摇着他的手臂。我没有骗他。我真的可以。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
他坐起身来,叹了一口气。“你们个个都是这样说,可是事情却不是那样简单啊。”
个个?个个。我知道肯定是这样,但我一点也不在意。“我跟他们不一样,不一样的,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可以为我做一切。姐姐,那你就让我走吧。”
“不行!”我猛地将他扑倒压住,胳膊揽住他的上半身,大腿卷住他的下半身,以手脚为锁铐将他身体牢牢锁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离开我!”
“唉,真是拿姐姐没办法啊。”他叹了口气。
他的身体打了气似的一点点膨胀了起来。随着身体的膨胀,有些毛茸茸的刺刺的东西自他光滑的皮肤向外扎出来。先是我的手臂无法环绕住他,而后我的腿也没法再卷住他,我被绽开了毛的气球给弹开在地上。他蹲坐在床上,身形硕大,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周身的皮毛橙红澄亮,散发出晚霞映入湖水反射出的芒彩。他的屁股上鼓起的那一大捧绒尾,起初我以为是一条,当它抖动起来以后,我才看出来不止是一条。
“姐姐,我是不得不走,你不要怪罪我,一定要多保重。”他说着,向窗台走去。
“难道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么久,你对我就没有一丝爱意吗?”我嘶喊着,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令人惊恐的喑哑声。
“怎会没有呢?只是,姐姐,我所想的爱,跟你所想的爱,是不是同一种爱呢,我却并不知道。”他说罢回过头又望了我一眼,这一眼真是烫到了我。他打开窗户,轻巧地一跃,消失在窗外。
我晕厥了过去。
6
既然回到了这座山顶,这所有事情开始的地方,我便没打算回去了。要么被星星钓走,要么跳下崖去喂狼,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分别。他会出现吗。这座山上除了他以外,会不会还有其他跟他一样的。他是不是已经又跟其他人走了。他会不会根本就没回到山里来,直接从我家窗口就蹦到别人家里去了。不会蹦到董事长家里去了吧。我对于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与他之前经历过的(也许根本数不清的)那些人相比,到底有没有什么让他觉得不一样的地方呢。
密密麻麻的星辰不时由天上挪腾到脚下,折腾着我抬起头又再低下,低下头又抬起来,眼前也冒出了金星。金星银星扭打在一起,硌蹭着我的额头,脑子里几乎要渗出血来。它们好像我儿时常去嬉戏的那条小溪中闪亮的石子。那些石子会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钻到我脚底下小口小口地咬噬我的脚心,深灰色尖利的小牙在水中格外扎眼,等我把它们捞出水面它们却又立刻重新变回成普通石头,任谁也瞧不出任何异样。我这辈子,总在被这些熟识障眼法的东西们折磨着。它们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现在你真的不要我了,我还是跳崖吧。”我冲着面前的深色虚空高喊。“说什么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的人,都是在可耻地推卸责任吧,未免也太残忍了。”当然还有更残忍的,就是给了你生活下去的意义之后,再轻巧地把它拿走。“为什么你们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到底是拿我当什么啊。”为什么我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人,果然还是因为我不配得到更好的吗,还是男人们都出了大问题。然而说到底,他算是男人吗。“不管怎样,这样的日子我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
我仰起头来,顺着星海一颗一颗地看过去,搜寻愿意钓走我的星星。一直仰到我脖子酸得要断掉了,还是没有任何一颗向我投出光线来。上一次光线可是忙不迭地主动投进了我嘴巴里面的。难道被抛弃了以后,就连它们也嫌弃起我了吗。罢了,实在是没心情再计较这些了。我张开双臂,两条腿用力一蹬,向山崖下飞去。
根据白天我对这座山的山形观察,由崖顶起跳,飞坠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15秒。之后便会剐蹭到树木,减速,落地。如果命好,是头部先着地,脖子一下子扭断,那么后面向山下的滚动就不会太痛苦。如果命不好,是下半身先着地,那之后的滚动,应该根根骨头的断裂都还是可以清晰感受的。以我对自己一生命数的观察经验来看,我实在不算是个命好的人,但双脚腾起的一刻,我闭上双眼,打算先好好享受了这15秒再说。
冰凉的风齐刷刷地梳理着我的每一根汗毛,把它们从歪七扭八的杂乱状,梳理为齐齐向下的服帖状。几簇细流钻入我耳中,痒痒地搔弄着耳道,好像他将舌头伸进我耳朵里舔舐时的清凉舒爽。一切都在摩擦。星星和星星,树叶和树叶,云朵和云朵,空气和空气,一切都在摩擦。摩擦出来的巨量沙沙声萦绕着我的身体。服帖状的汗毛逐渐变得浓密,愈发浓密,更浓密了。我被自己浓密的毛发包裹成一团。
我意识到时间早过去不止15秒了。我睁开眼,自己正伏在他的背上。他巨大的绒尾完全展开着,仿如一只可以盖住半颗地球的滑翔伞,载着我徐徐下落。
“姐姐,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呢。太叫我为难了。”他把我放在地上,我紧紧薅住他的胸毛不肯松开手。
“我知道你全当我是在开玩笑。不是那样的。从家跑到山里来的路上这两天我也想清楚了,恐怕我不该妄想能拴住你拴到我死。我现在只求你带我走。”
“带你走?姐姐想去哪里?”
“吃掉我,吸干我的阳气,还是别的什么。就按你们的惯例来。”
“我们哪有什么惯例。”他叹了口气,把我从怀里拔出来。他毛茸茸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竟比这手还是人掌时都要舒服得多。“姐姐,所有杀伐皆是孽账,都一笔一笔记在我们身上呢,纵使修炼成不死之身,这些账都在以其他方式讨要着我的命。遂了你的愿,就加重了我的孽。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我带你走吗。”
“带我走,我求你。原本的生活我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了。”我没有一丝犹豫。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本就没任何值得犹豫的。
我坚定的回答似是令他伤感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成一团黑影。
我躺平在地面上,树叶婆娑卷着砂石翻涌层层浪波,我随着他一起缓缓飘荡。我感觉不到疼。山中一切的活物齐声鸣叫起来,声音织成了完美的交响曲。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我终于不再感到孤独和悲伤。星星们从天上泼洒向山林,不知是谁那么奢侈,撒盐一样撒着它们。我竟然也配得到这样的瞬间吗。他一口一口将我吃掉,吃相俊美。我能看到他享用我脏腑的样子,同他享用我肉身时的表情很相似,痛苦又享受,激情又哀怆。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20181 初稿
20193 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