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戏剧《鹭鸶》的导演手记(2/2)
10月30日
下午跟张先生进行了一番长聊过后,我意识到之前直接删除剧中所有诗作的行为确实过分简单粗暴了些。张先生对于为何要加入这些诗作还是有深思熟虑的,他的解释让我对自己的选择进行了反思。也许我是担心自己在舞台调度上驾驭不好这些有间离感的文字,才会选择逃避的。
就像我的老师曾说过的,剧本中的一切挑战导演都无可逃避,只有懦夫才会按着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我决定把删掉的诗歌重新加回剧中,迎接这个挑战。
其实仔细多读几遍这些诗,就觉得好像也没有之前我认为的那么烂。晚上张先生又发了好几首他写的诗给我看,说不是用在戏里的,就是跟我交流。其中一首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情景好熟悉,一看落款时间,是他进组跟排练之后写的。自己的生活被写进了诗里,感觉很奇怪,这对我还是头一回。
11月5日
“导演你也是知道的,我是一个体验派演员。”
z大概已经是第一千次在排练中这样对我说了。唯一让我没有吐出来的原因就是这次他没有在“体验派”前面加上“著名的”。我曾经感到非常困惑,他用“著名的”这个形容词修饰的到底是“体验派”还是“演员”。我想以他的自恋程度和语言功底,应该是后者。
剧组里有一个名气比其他所有人都响亮的“角儿”的时候,即便屋子里人人不说,这个角儿的存在感也是大象一般地蹲在那儿。在我们这个剧组里的意外是,z这头体验派的大象时时通过就地打滚来唤醒大家早已疲惫的注意力。h和w都是方法派的忠实拥趸,每当z提及自己是体验派时,h和w的鼻孔就双双喷出一簇热气,好像人中部位安装了一架喷射器。
z惯用腹腔发音,快五十岁的人了丹田的中气倒是还十足,悦耳的人艺腔回荡在排练厅中。z情绪略微激动,不断冲着我挥舞着手中的剧本,作为体验派演员,我必须要进入人物,相信人物,想人物所想,相信自己在进入人物后所做出的选择对不对?在这个地方,我能感受到人物的情绪是激烈的,人物的行动是连续的,他的必然选择是提高声调,走向台前,激昂地表达他对于爱人的渴望,对不对!
我看着满脸通红的z大叔,很想提醒他亟待解决的问题除了需要提高阅读理解能力以外还有他浓重的口气。每天排到他的部分时,所有演员都主动坐到排练场最靠边的位置,而我则无处可逃,只能面带微笑地在他每次对着我说话时闭气不呼吸。
这样,咱们先捋一捋剧情,我边说边举起自己手里的剧本装作扇风来换取一些新鲜空气。现在这个时刻对于你的人物来说是一个异常关键的时刻,甚至可以说,是全剧中他最为重要的时刻。他在向女主角求爱,并成功说服了女主角放弃自己的真爱来换取跟他在一起的利益。而在下一幕里,我们会看到他无情抛弃了已经怀上他孩子的女主角。因此这一个他的重要时刻,与其说他是在表达对于爱人的渴望,倒不如说是他虚伪揭开的前夜。如果做出那么激动的表现,甚至走到台前对着观众说词,就跟人物的真实想法和性格岔开了。
z把双手背在身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在排练场里踱着步,他的步态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爸每次打算揍我之前酝酿情绪的时刻,我不禁收紧了肛门附近的肌肉。就在此时,z突然站停在了张先生面前,他以咄咄逼人的气势问张先生,编剧这段儿你是怎么想的?我有些紧张,张先生如果借题发挥的话,我在剧组里的威信值将直线下降,后续又要操很多心才能慢慢找补回来。
张先生跷着二郎腿,仰头看着z大叔,幽幽地说,我觉得导演说得特别对。他这话一出,局势立马逆转,h和w立刻跟着开腔说,就是就是,我们也觉得导演分析得特别对,这时候就该含住了点才有意思呢,太撒出来就过了,反而没劲了!z又低头踱了几步,沉重地抬起头来对我说,那我换个方向试试。我呼扇着剧本笑,好啊,换个方向试试。
晚上排练结束我主动请张先生吃了晚饭,席间委婉表达了谢意。张先生哈哈大笑着说千万不要在意,这种演员必须得治治他那些毛病,这时候编剧导演必须站在统一战线才行。张先生拍着自己大腿说,像z这种脾性的名演员,说白了就是无法忍受同场的任何演员站的位置比自己离观众更近,说话的声调比自己更高。我们一起吐槽了好几个演技不足全靠嘶吼弥补的名演员,他还给我讲了不少圈里人的八卦,内容叫我颇为意外。张先生酒量一般,却又爱饮,喝多了之后妙语连篇,确实比他清醒着的时候可爱多了。
11月9日
早先被我删掉的人物里面,有至少四个人物对于后面的剧情推动还是存在必要的,应该把他们加回来。如果这样的话,现有的12个演员就有些分配不开了。考虑再增加两到三个演员。下午跟制作人简单谈了一下,她表示坚决反对。茶歇时张先生跟我说,他可以搞定制作人,让我安心排练就好,想加几个人都没问题。有他在,真是帮了我大忙。
这样一来,剧长就变成两个半小时了。不过可以增加一个幕间休息,变成上下两个半场,还不算太可怕。
11月14日
昨晚做了噩梦。梦到f嘴里喷出来那些“嗯,啊,呵,哈,哦”的语气助词都变成了山丘那么大的一个个冒着臭气的闪光弹。每次他喷出这些剧本里根本就没有的多余的语气助词,变成的闪光弹就射到观众席里去,吓得坐在各个方向的观众们抱头捂鼻逃窜。几个好事之徒扛着巨大的闪光弹冲到我的面前,要求我退票外加赔偿精神损失。
这就是戏剧界新生代小生代表的风采。控制不住自己嘴里那些毫无意义的语气助词。令人发指的可怜功底。他居然还是从我的学院里毕业的,简直无法想象。十几年前我还在学院上学时我们的台词课上说错一个字都要打手板加操场跑圈的,怎么着,才十几年工夫,老师们的尺子都断了吗?!操场的跑道都改成晒谷场了吗?!
这噩梦搞得我从醒来就一直气不顺,上午到了排练场就宣布今天不排戏的部分,全天进行台词练习。我下定决心要把f的毛病给改过来,不能让他恐怖的语气助词臭气闪光弹毁了我的戏。
除了f的语气助词问题,c的面部微表情也让我感到焦心。她的面部肌肉全线失控,各种下意识耸鼻噘嘴转眼球翘眉毛,已经到了自己感受不到也纠正不了的程度。这些毫无意义的鬼畜般的微表情分分钟都在挖表现力的墙脚,拔对手戏的羊毛,对于跟c对戏的其他演员来说也是暴击式的骚扰。真不知道她短暂的23年人生里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导致她需要通过时刻挤眉弄眼的微表情来摆脱精神焦虑。
今天张先生没有来排练,但是晚上放工后他还是来接我吃饭。我抱怨了会儿演员,他安慰我c的微表情多说明她的脸是真的,没怎么动过刀,说不定连针都没打过,这么天然的脸现在打着灯笼都难找了,我该知足。再说了,坐在三排以后的观众哪还看得清微表情啊,连脸都难得看清楚了,不必太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呢?不过我知道他也只是安抚我罢了。我忽然意识到,现在似乎每天都期待能见到他。
11月22日
今天跟舞美设计和灯光设计敲定了最终的舞台和灯光方案。我对最近几个方案都感到比较满意,仅做了部分微调,最后定版。开会时候制作人一直在桌子底下踢我,暗示我选那个更便宜的舞台方案,桌子被她震得一耸一耸的,我的小腿都被踢青了,但我没搭理她。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想为了省一点小钱而接受不够完美的方案是最不明智的。这个制作人眼界还是不太行。
下午时跟张先生发生了一段接近争执的谈话。他努力劝说我把之前删掉的一个场次拿回来,他说了很多应该这样做的理由。但这确实触到了我的底线。因为如果加回那一场,全戏将长达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啊同志们,这是个什么概念。
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你坐在剧场里,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已经感到了厌倦甚至烦躁,只盼着戏能赶快结束。然而当你以为戏已经结束了,你举起了巴掌准备鼓掌,这时候场灯居然再次亮起,还有一场戏没演完!你对这部戏的全部好感便消失在空气里了,剩余的所有时间都只是一场折磨。可你却不得不忍着看完,毕竟你已经忍了那么久,而且人人都知道在接近结尾时离场,对主创的不敬程度是在第一幕结束便离场的十倍。
这真的是我的底线了,即便是张先生再怎么求我,我也感到无法再退让一步。
排练结束后张先生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我立刻拒绝了。这种关键时刻,我可不能让他的糖衣炮弹给软化了。天知道,即便面儿上我非常坚持,但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了。最后我们还是只在排练场外面的餐厅一起吃了饭。
我不得不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件事。关于张先生。不跟同行交往曾是我给自己定的规则。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圈子里又人多嘴杂,很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异常复杂。但这规则似乎也在缓慢瓦解着。思考过后,我告诉自己最终的底线是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部戏排练演出期间就搞上,否则有违我的职业规范。
11月30日
今天让演员们试读了一下三个小时版本的剧本。似乎也没有我之前预想的那样折磨人。但节奏确实是个太大的问题,较之前的版本要拖沓了不少。这种情况让演员加快语速来带动节奏显然是下下选。我需要好好琢磨一下该如何解决。
12月3日
闺蜜x半夜打电话给我,质问我是不是跟编剧先生搞上了。我有些惊讶,平时在排练场里我跟他都非常注意,应该没有在演员面前流露出任何高于工作关系的亲密举动。我还是比较信任x的,她又追问了几句,我便承认了,确实有点暧昧,但这部戏期间是不会搞上的,以后再看吧。x冷笑几声,告诉我编剧先生放话出去说“搞定了”我,现在剧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今天这话都传到x那里了,估计只有我自己还不知道。x接了一部戏做跟组编剧,最近半年人都在台湾。
我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抓电话的手都在哆嗦,然而大学时候表演课也不是白上的,声音非常稳定,故作嬉笑地说,听他们乱传呢,这些人说的话要是能信我国的戏剧制作水平早就碾压东亚,超英越美了。x二话不说,手机铛铛铛几声响,编剧先生跟别人聊天记录的截屏就传到我手机上来了。我看到截屏上的头像和语气,确实是编剧先生跟他的好哥们。这哥们我还见过,一起吃过饭。也不知道这截屏都转了几手了,画质有点模糊。
我想我骨子里还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吧。至少我从这件破事儿里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
比如说,有重要事儿还是打电话说,少发信息,毕竟截了屏四处传播这种事儿,可都是“好朋友”们干出来的。
12月4日
今天跟所有演员坐在一起,花了一天的时间对剧本进行了外科手术般的重整。联排到现在,我想是时候按照最完美的状态来规整这个文本了。所有影响节奏和矫情多余的桥段全部删掉,文本立刻显得节制了。那些怪异烂俗的诗歌和多余的人物也没有保留的必要,删掉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全剧浓缩为一个半小时以后,终于变得紧凑、流畅而节奏得当了。
但是第二幕和第三幕分别有一场戏依然非常不对劲。我决定删掉其中一场,把另一场提前到第一幕。
12月12日
制作人安排在下午进行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啊,发布会开始前制作人拉着我低语,全剧组要齐齐整整地讨个好彩头。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发布会开始前,已经被我禁止出现在剧组的编剧先生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友好地冲他微笑,我们还聊了聊天气。风一起霾就散了可天儿就要冷下来,风不起倒是暖和了然而却有霾。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人生还真是艰难。可我还是喜欢有风的天儿,我不怕冷,就怕不干净。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
发布会照例还是各种吹捧逢迎,我向来不爱在演出开始前对媒体说更多内容,要是靠嘴说得清我们还排戏给人看干吗呢。于是现场的热闹全部让给演员们,最后z大叔还当场贡献了一小段剧中的片段,成功激起了在场女记者们的赞叹,得到一片激越的掌声。
发布会甫一结束我便快速离场,还要回剧场去跟灯光师修改舞台灯光脚本。还没走到停车场,戏精的编剧先生果然追了过来,先是气急败坏地指责我禁止他参与排练是不可接受的剧场霸权行径他要去向投资方投诉我,紧接着又掏心掏肺地说我一定是对他产生了什么误会,他对我可是真心实意的,等到我上了车打着了火他又用力拍着我的车窗苦苦哀求我不要删他的剧本毁了他的呕心沥血。
“一个字都不该少啊!”编剧先生的鼻涕都要喷到我的车窗上了。我一脚油门,飞驰向前。
编剧先生这段戏还是不错的,变化丰富,至少呈现了三个阶段,且过渡平滑,不显突兀。然而情绪表现上还是稍微有点过了。我能给八十分。
12月17日
周五即将首演,本周进入带妆联排阶段,并进行技术合成。我又开始了演出前每日连轴转的生活,白天联排做最后调整,晚上做技术协调和合成,有时候后半夜还要继续修订舞台脚本。
工作使我快乐。一个渣男也无法影响工作使我快乐的这个事实。实际上,正是这样一些渣男让我更加意识到,我必须保持精神上的独立,同时必须成功。
目前状况里唯一令人沮丧的事实是,这部戏始终还是要把我们俩的名字连着写在一起。哪怕如果不是我,这个可怜的模仿水平的剧本根本达不到演出水准。算了,生活里怎么能只有彩虹没有臭虫呢。我们都要接受这一点。
12月21日
激动人心的首演日!
演出大获成功!没有出现任何舞台事故,所有演员都令人惊讶地表现出色,今晚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可爱可敬!我在一片欢呼声中走上舞台时看到了观众们都在流泪!散场后就有两个剧院的负责人主动走到制作人和我面前发出了下一个演出季的邀请,其中一个剧场还当场决定将我这部戏作为他们演出季的开幕作品!朋友们一波波涌过来对我表示祝贺,几个向来严苛的剧评家也表示出对于我执导的赞赏,演员则被激动的观众们堵在后台索要合影和签名。
特地从台湾赶回来看我首演的x晚上送我回家,跟我说她就坐在编剧先生座位的正前排,开场后不到半小时编剧先生就开始了抽泣,一直抽到了演出结束。周围坐着的人都是拿了赠票的嘉宾,大家都以为编剧先生被自己的台词给感动到了,只有x知道他为什么哭。
虽然首演异常出彩,但还没到放松警惕的时候。接下来还有14场要演,希望每一场都有今天的表现水准。已经有朋友预言这部戏将成为今年圣诞元旦档期最大的赢家。当然,人人都知道这一切的成功归功于我、出色的演员们和剧组工作人员,而不是某个毫无廉耻心的渣男。但此刻我不愿再去想他了,我该跟好朋友一起充分享受这个胜利的时刻。
201812 初稿
20192 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