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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的七个夜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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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我的父亲

第一夜 1992年4月7日

为什么别人都能被治好,就是我不行呢。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了。

叶琬手里薅着洋娃娃金色卷曲的长发,每走一步,娃娃的身体都在空中甩一整圈。甩来甩去这一路,洋娃娃白皙修长的左大腿已经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金色花边陪衬下的粉红色裙子上也沾满了泥巴。她就是故意的。不过等爸爸发现时,她准备跟爸爸说是不小心甩丢的。反正最开始她也不想要这个破娃娃。

今天真是糟透了。什么狗屁生日,什么狗屁爸爸。叶琬甩着娃娃,越来越用力,娃娃的身体疯狂地旋转着,像一只亟待飞入云霄的直升机,终于“嗖”的一声从叶琬手里脱离开,飞向了树丛里。这下可好了。本来叶琬就看不清路,树林里又黑咕隆咚的,这破娃娃可真会找麻烦。应该把它找回来,不然爸爸肯定气死了,上午才刚刚买来的新娃娃。叶琬向着娃娃落地发出声响的方向一步步摸索着,眼睛好像越来越看不清了。

大人永远把你不想要的东西硬塞给你。先是这个破娃娃,然后是操场上的事儿,接着是逼你喝自来水。什么狗屁生日。

树林里其实有亮光,树林外的人行步道上每隔不到两米就有一盏路灯的,但叶琬就是看不清。她看不清东西已经有一阵子了。医院的大夫说应该戴矫正眼镜,但爸爸不乐意。他非说一戴上眼镜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可明明他自己都一直戴着眼镜,除了睡觉时候从来都不摘下来,一摘下来叶琬都不认识他了。那眼镜算是长在爸爸身上了。叶琬觉得有一副眼镜长在自己身上也没什么,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才叫她难受呢。可爸爸就是不乐意。他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大夫都说了,这近视眼都是他传染给叶琬的。这个破爸爸。

树丛中的树叶踩上去,声音是沙沙的,脚底板的感觉是软绵绵的。小树枝踩上去,声音是嘎吱嘎吱的,脚底板的感觉是脆生生的。小石头踩上去,没有声音,脚底板会突然刺痛一下。叶琬用脚底板和耳朵探查着路,从左边的树探到右边的树,向前一步走,再从右边的树探回左边的树。

迂回着向前探了三四米,终于踩到了一条滚长的东西,既不是软绵绵,不是脆生生,也没有刺痛脚底。叶琬蹲下身子,摸到了一条光滑的小胳膊,紧接着摸到了缠作一团的头发。她气鼓鼓地坐在地上,嫌弃地揪住那团头发把娃娃从地上拎起来举到眼前。娃娃的漂亮脸蛋脏得一塌糊涂。要是爸爸为此发脾气,叶琬就打算大哭一个,她已经憋了半天了。

三个多月之前,爸爸就答应生日礼物给她买那个大恐龙骨架了。是在爸爸带她去市博物馆看展览的时候答应的。那个摆在博物馆货架上大恐龙的骨架,由四十几块骨块碎片组成,可以像拼积木一样拼接起来,拼好了以后有叶琬脑袋那么大个。最棒的是,骨架是夜光的,晚上关掉灯以后,就会有一个夜光的小恐龙站在叶琬床头了。爸爸信誓旦旦地承诺过,叶琬六岁生日当天(一定得是当天),就把这个夜光恐龙买回家给她做生日礼物。

可结果呢。结果白白等待了三个多月,今天等到的就是这么个破娃娃。

爸爸就是嫌弃我。就像我嫌弃这个破娃娃一样。叶琬拉扯着娃娃身上的粉红裙子,纱织的裙子噗叽噗叽地一点点裂开。因为我有近视眼,我才六岁,就什么都看不清晰了。他还觉得我不听话。娃娃的眼珠子上方挂着两条又硬又长的大睫毛,叶琬气得想要把这大睫毛薅下来,使劲儿薅了几下,没有一根掉下来。爸爸早晚不要我了,就像妈妈一样。他就是嫌弃我。气功大师也治不好我,他肯定不想要我了。

叶琬抽了抽酸涩的鼻子,下午在操场上闻到的那股头发烧焦的味道又飘浮在她身边。臭烘烘的,比屎还臭,还有一股煎带鱼煎煳了时冒出来的焦味儿。臭味儿从她的头顶飘过来,也从其他人的头顶飘过来。大日头挂在天上,把所有人的头发都给煎得焦煳了。市体育馆操场正中央被人用黄色的绸带子围起来一个正方形的场地,只有买了票的人才有资格走进绸带子里头去,其他人只能在绸带子外头伸起脖子向里面瞅。围起来的场地中央倒是宽敞,外面就人挤人挨的,爸爸怕叶琬挤丢了,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他们来得晚了,不得不从人潮最外层向里圈一路挤进去。

爸爸太瘦弱了,个子又矮,在翻滚喧嚷的人潮中像只溺水的蚂蚁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方向。他抱着叶琬,大声冲前后左右的人喊着“借过借过”,没有一个人让开自己的位置借给他过。前方的内部场地里不时传来人群的惊呼声,甚至有人尖叫,每一声都让爸爸更焦急。

“好不容易搞来的票子,你说说你,非要这个时候闹。”爸爸终于持不住斯文,边数落着叶琬,边用身子左顶右撞地突破着人群的壁垒。

要是你按早先说好的给我买夜光大恐龙,我干吗要闹呢。叶琬心里嘀咕着,没有说出口。操场上乱喊乱叫的人们让她感到害怕,她死死抓住爸爸抱着她的两只胳膊,尖尖的手指甲嵌进爸爸胳膊的肉里。这两只胳膊组成的环形肉垫,是她在这片人海里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小舢板。人们脸上浮滚着汗珠儿和灰尘,个个都踮起脚尖,双臂像被叶琬掰得扭曲的娃娃胳膊一样甩来甩去。一些人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在咕哝什么,另一些人齐齐地喊着什么口号。奋力在人潮中冲刺的爸爸和他怀里的叶琬被不知什么方向劈来的胳膊肘砸到好几次,也顾不上细究,只能继续向前。

挤到黄绸带前,爸爸身上的汗液已经泡透了他的白衬衫。绸带子前面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检票员,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灰色中山装的左臂上也系着一条黄色的绸带子。爸爸想用一只手抱着叶琬,另一只手去掏裤兜里的票子。刚刚的一路奔袭耗费了爸爸太多体力,抱着叶琬的右手撑不住叶琬的重量,叶琬一下顺着爸爸的身体滑到了地上。

“就一张票子啊,只能进一个!谁有病!大人有病小孩有病!”小伙子放开嗓门冲爸爸喊,他的声音比刚才一路上冲过来的声浪都要响。叶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开始发起抖来。

“小孩有病,小孩。”爸爸说着,把叶琬向小伙子推了过去。

“行行行,那你在这儿等着,关注着点你家孩子哈,别待会儿散场了找不着了。”小伙子一把抓住叶琬纤细的手腕,直接把叶琬拖进了黄绸带围住的场地里面。

叶琬呆住了,动弹不得。她扭回过头去看绸带子外面的爸爸,满脸滚着水珠的爸爸冲她挥手,示意她往前面走。叶琬不想动。一步都不想走。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大娘,捏着叶琬的肩膀像捏着一只小鸡崽一样,连拽带拖地把叶琬揪到了场地中排好的队形里。

场地中已经排好了一支人形方阵。每隔开一米站着一个人,从操场的东边排到西边,前后隔开一米,再从西边排回东边。叶琬虽然来得晚了,但大娘捏着叶琬的肩膀,直接把她带到了方阵的最前列,安置在了一个空位上。被大娘捏着走的时候叶琬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大娘把她安置好了一松开手,叶琬的肩膀就像被斧子凿穿了一个洞一样刺痛不已。叶琬心里浮起巨大的委屈,自己脑袋顶上飘过来头发烧焦的味道也撩拨着鼻子眼儿,鼻子里立刻涌出了些酸水。但她不敢哭出来,也不敢乱动。她甚至不敢随便扭动脑袋去观察身边的情况,似乎只要看一眼,自己就再也没救了。

方阵的东侧不断传来一阵阵欢呼声。有来自方阵中的叫声,也有来自绸带子外面的人潮呼声。声浪一点点向着叶琬的方向推进过来,叶琬知道,大事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声浪煮沸了叶琬身边的空气,她本就模糊不清的视线在扭曲的空气里变得七扭八歪,远处的楼房和身边的大人们开始缠斗在一起,上上下下四处翻滚。

一个银白色头发的老爷爷在几个人簇拥下,沿着方阵的曲线挪动过来。老爷爷身边的几个人,有的肩上扛着大摄像机,有的手里拿着麦克风话筒,还有一个在胳肢窝里夹着黑色文件夹。声浪推进到叶琬的右手边,站着的是一个跟爸爸差不多年纪的叔叔。

老爷爷问叔叔,“有什么毛病?”叔叔马上像电视里被首长检阅的士兵一样大声回答,“腰间盘突出!”老爷爷绕到了叔叔身后,冲叔叔的腰用力拍了几下,又扎了个马步,伸出食指在叔叔的腰上猛戳出几指。老爷爷走回到叔叔面前,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叔叔刚刚还有些松垮垮的身盘儿登时挺了起来,骄傲地说道,“舒坦了许多!”这时候老爷爷身旁高举着麦克风的人立刻把麦克风顶到了叔叔的嘴边,“大声说!”叔叔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对着麦克风像军人宣誓般地吼道,“腰里舒坦了!”方阵内外的声浪腾起了丈高的浪花。

“小朋友,有什么毛病啊?小朋友?小朋友?”

叶琬大脑里一片空白。眼前的老爷爷,银白色的发丝盘绕着脸庞,她看不清这个老爷爷的脸,只能看到他那一头的白丝。白丝盘绕了老爷爷整张脸,好像后脑勺长翻个儿了,长到了前面,让她想起了《西游记》里那些会吐出白色长丝丝的蜘蛛精。浓密的白丝缠绕着老爷爷灰褐色的衣服,让老爷爷看起来像一只茧蛹。

“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这个小朋友。”老爷爷问他身边的人。胳肢窝里夹着黑色文件夹的人把文件夹从胳肢窝里取出来,哗啦哗啦翻动起来。叶琬心里咯噔一声。眼睛有毛病已经不得了了,要是被老爷爷说成是脑子有毛病,爸爸还不得嫌弃死自己了。

“我眼睛有毛病,我近视眼!”叶琬着急得要跳起来。

“好的好的,没关系小朋友,爷爷给你治好。”

一团白丝的老爷爷把自己的手掌拂在叶琬的眼睛上,叶琬吓得闭上了眼。她能听到老爷爷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眼前一片黑暗,老爷爷热乎乎湿漉漉的手掌上有股臭鱼虾的味道,恶心得让叶琬直反胃。她慌忙屏住呼吸,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吐出来。眼前又黑,又闭着气,叶琬的双腿发软,地面也开始上下翻动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啊小朋友?”老爷爷终于把手掌掀开了。

“晕,想吐。”叶琬小声儿回答。

“晕就对了,来,爷爷再给你来一下。”说罢,白丝老爷爷一掌劈在叶琬头顶。

叶琬一下子蒙了,晕倒是不晕了,却感觉五脏六腑胳膊大腿鼻子眉眼都被这一掌劈进了煮辣椒的锅子里,又辣又疼又酸又烫。叶琬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天的委屈像每天去幼儿园路上经过的那条大河一样,漫长而丰沛,迂回曲折直通远方。这一哭也真够痛快的,打记事儿来还没哭得这么尽兴过。通常在哭的时候,她总是会被各种事儿给打断,要么哭得没趣了,要么愿望得到满足了,要么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但这一场哭,哭得让她丢失了时间,错乱了空间。当她最终停止哭泣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自己家的床上。她一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捡回家的。

洋娃娃身上的纱裙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碎片儿,耷拉在娃娃身上,隔着这些粉红色的碎条条能看见娃娃光溜溜的身子。叶琬忽然想起来什么,伸手从自己的小辫子上把爸爸早上给她系上去的大红色弹力发带一把撸了下来,一圈圈绕在洋娃娃的脖子上。这个大红发带简直丑死了,这一整天都让叶琬别扭。本来爸爸编的辫子已经够难看的了,再加上这个大红发带,叶琬觉得走到哪别人都在盯着自己。叶琬对自己给娃娃制作的这个新造型感到满意,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夜色越来越深沉,娃娃举得快戳着眼球了还是不能看得很清晰,叶琬忽然间有些慌张。

爸爸不会来找我了。他就这样不要我了。叶琬似乎忘记了是自己气鼓鼓地从家里跑出来的。他不要我了我可怎么办呢,我还这么小。我能不能去找妈妈。不行,妈妈也不要我了,这下可好了。叶琬把娃娃的两只腿插进泥土里,又在旁边地里抠出来一些土,垒在娃娃腿边。

我明明亲眼看到那桶水是楼上张叔叔从我家水龙头里接出来的自来水,他们非说那是“信息水”,还逼我把一桶水都喝光。自来水都能治病,爸爸怎么不去喝呢?他那眼睛近视得可比我厉害多了,摘了眼镜跟瞎了似的,他怎么不喝呢。想到这儿叶琬又生起气来,继续抠土往娃娃身上铺过去,现在已经盖到大腿根儿了。就因为我打翻了他一桶自来水,他就不要我了,那我也不想要他了。叶琬抠起一大团泥巴来,向娃娃的肚皮狠狠砸过去。

树林的黑暗逐渐变得柔和,更凝厚的黑色渐渐向地面上沉降,更轻薄的黑色一点点向着树尖涌动。穿着破衣烂衫,腰部以下都埋在土里的娃娃,看起来不再像是个白人娃娃,跟泥土化为同样的黑色。轻薄的黑色却发出比晨间的白色更明亮的柔光。原来黑色也不都是黑色的啊。叶琬看得出了神,恍惚感到有一些不属于这片树林的东西掺了进来。

望着这一团团分开了质地的黑,她想起前两天爸爸给她念过的童话。《小红帽》。大灰狼把小红帽吞进肚子里以后,小红帽在大灰狼黑咕隆咚的肚皮里时一定也非常害怕。叶琬认为自己没有小红帽那么勇敢。她才不会没事儿在身上揣一把剪刀,就算手里有一把剪刀,也不敢随便就剪开谁的肚皮。

爸爸给她讲完这个故事的那天晚上,叶琬裹在自己的被子里睡不着觉。房间里总是在发出各种声音,咔哒咔哒、哐嚓哐嚓、叮咚叮咚,像是个有生命的东西。难道每天晚上,在自己睡着了以后,房间都是这样发出声音的吗。它是在做游戏吗。在跟谁做游戏。叶琬把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用被子把全身都蒙得严严实实。她想象自己就在大灰狼黑咕隆咚的肚皮里。这感觉既不是很吓人,也不是很安全。她只发现随着自己每次的呼吸,下一口呼吸都变得更加艰难。在一口比一口更绵长的呼吸中,她感到一切又吓人、又安全。咚咚咚咚的心跳声,渐次加入拥有了自己生命的房间的声音合奏中去。

“叶—琬—!叶—琬—!”

“小琬!你在哪儿啊!琬琬—!”

“叶琬!你在吗?!快出来吧,你爸要急死了!”

几团手电筒的光束探针似的在小树林里刮拨着,有一道甚至甩在了叶琬身上,但慌张潦草的大人们并没有发现她。叶琬听出来,其中有爸爸的声音,有楼上的张叔叔、张婶婶,有对门的李老师和李家叔叔,好像还有几个人,声音比较陌生。

有张叔叔在,叶琬就不想出去了。张叔叔倒也不是一个坏人,经常陪爸爸吃饭喝酒,给叶琬带一些小礼物。但就是他,也总给爸爸出一些馊主意。有一天他跟爸爸在客厅喝酒,叶琬扒在门缝儿里偷看到爸爸边喝酒边抹眼泪。今天他还想逼叶琬喝一大桶自来水,叶琬决定从现在开始要讨厌张叔叔。

叶琬双手撑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扑落掉屁股上沾的土。要不要把娃娃一起带走呢,叶琬有些犹豫。手电筒的光束和大人们的呼喊声时近时远,近的时候,好像马上就要发现她了,远的时候,又似乎大人们就要离她而去了。叶琬抓住娃娃的一头乱发,用力一拔,娃娃跟萝卜一样从地里破土而出,连带出来的碎土扑撒在叶琬的衣服裤子上。

周末的时候,爸爸经常带叶琬在这片小树林里玩儿。这是离叶琬家最近的小公园了,有小树林,有滑梯,有小池塘,还有假山和花圃。以前叶琬最喜欢在爸爸的保护下爬小树林里的树,矮一点的树,叶琬几乎每一棵都爬过。后来爸爸就不允许叶琬爬树了,说是怕她危险,而且爬树这种活动,“太不女孩子了”。还有恐龙骨架,也“太不女孩子了”。也许我自己就可以爬树,根本不需要爸爸保护,叶琬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想。但她还没有趁爸爸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尝试过。

我到底要不要自己走出去呢。叶琬薅着洋娃娃的金色乱发,轻轻甩动着,娃娃的身体在空中转着圈儿。大人们的声音渐渐走远开了。叶琬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晰,但她能在一群人的声音里面,准确地听出来哪个是爸爸。不仅能听出来爸爸呼唤她的声音,那个太轻松了。她还能听得出一众杂乱的脚步声中,哪一些是爸爸穿的皮鞋踏出来的声音。

就这样安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叶琬始终站在浓黑的树林里,没有动。

第二夜 2003年6月6日

真是许久没有见过如此静谧的夜晚了。街面上的灯光依旧,却几近空无一人。偶有几辆私家车开过,把叶琬拉回现实,知道自己不是走进了什么科幻末日大片的片场。也许这座小城从来就没有过如此静谧的夜晚,入夏的季节,街边总有各种烧烤摊“狼烟四起”,也总有一群群的人搬着小凳小桌围在小区和街边打牌。

跟张涵约的是十一点,因为张叔叔和爸爸一般都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睡觉。谁知道好巧不巧今天爸爸看电视看到了快十一点才踏踏地走回卧室,直到快十一点半才响起了鼾声。叶琬溜出家门后基本是一路跑着,喘不上气来才稍微走一会儿算歇一歇。

没在跑着的时候,空无一人的街道便迷住了叶琬。一切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但此刻这些场景却不属于他们曾经熟悉的日常时刻,而是属于另外一种空间。另外一种,唯有在非凡之时才能触碰到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行走着,让叶琬有一种独自占有了这个世界的错觉,即便短暂也足够欣喜。

学校操场藏在家属楼胡同里的后门是张涵发现的。确切地说,是张涵跟足球队的人一起发现的。他们周末趁所有人都放假了,顺着这个从来不锁的后门偷偷潜回操场里踢球。偶尔晚上也偷偷去踢,虽然操场上没灯什么都看不清,不过据张涵说,有一种踢盲人足球的刺激感。叶琬冷笑,谁知道这群野小子大半夜的在操场上都干吗,估计十有八九不是在踢球。

挨着学校操场建起的这片家属楼,胡同里原本是有路灯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封校的缘故,路灯并没有亮,整条胡同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家属楼里几扇还亮着的窗户冒出来一些细碎的光亮。叶琬摸索着走进胡同深处,隐隐约约地看到前面一团黑影动来动去。

“张涵?张涵……”叶琬停在离黑影两三米以外,小声儿呼唤着。

黑影马上冲叶琬走过来,叶琬屏住了呼吸。张涵穿着红色的曼联球衣和白短裤,满头大汗,右手攥着一只绿色的保温杯。

“麻烦了,这门从来不锁,今天咋就锁上了。”张涵抹着脑袋上的汗,就着微弱的光亮,叶琬看到他的脑袋上方蒸汽汩汩,好像身体里正煮着一锅粥。不管是他身上的汗味儿还是脑袋顶冒出来的蒸汽味儿,都臭烘烘的。

“要不换个地方。”叶琬盯着张涵手里的保温杯。

“大半夜的,别的地方也不安全。没事,咱们翻过去,这破门儿一点不高。”张涵望着她说。叶琬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挑衅。

“那就翻,你先翻,我帮你拿着杯子。”

张涵把保温杯递给叶琬,抹了抹头顶的汗珠儿,回身去翻那个铁门。叶琬摩挲着保温杯,她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杯子,这应该是平时张叔叔喝他那些老浓茶用的保温杯。叶琬心里有点硌硬。这个张涵,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让他爸灌自来水灌的,喝水从来不用杯子,不是买瓶装水喝,就是直接用嘴对着自来水龙头喝。不过算了,只要杯子里面装的水是对的,杯子是谁的也没所谓了。

“哎,该你了,我拿杯子。”张涵已经翻进去了,在铁门里招呼着叶琬。叶琬把杯子从铁门的两根钢筋之间递给张涵,抬头端详了一下这扇门。门是不高,也有能下脚踩的地方,就是铁门的最上端有几处尖角,需要注意迈过去时不要扎到屁股。“没事,两下就翻过来了,我给你扶着。”张涵一手抓着保温杯,一手扶着有点晃悠的铁门。

“不用你扶,这小矮门儿算什么啊。”叶琬没来头的有点气。不管张涵跟她说什么,她总觉得他是在挑衅自己。有时候她自己都知道,张涵没别的意思,但她就是觉得气。叶琬伸高手抓住铁门的钢条,用力一攀,蹬了上去。从门顶翻越尖角时,她把腿踢得高高的,轻松跨了过来。两条腿都翻过门来以后,叶琬感觉到自己左半拉屁股一热,是张涵,用本来扶着门的那只手托住了她的屁股。这个混蛋,叶琬心里骂着,慌慌张张地从铁门上蹦了下来。

这一蹦可好,眼镜蹦掉了。叶琬顾不上骂张涵,蹲在地上摸索眼镜。

“摸啥呢?”张涵也蹲下来,问叶琬。

“眼镜掉了,赶紧帮我找。”

张涵把手里的保温杯竖在地上,腾出双手来帮叶琬一起找眼镜。叶琬不经意抬头,看到张涵的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在一团黑暗里闪着莹莹的光。难道这些不近视的人,就算在大晚上也比我们近视的人看得更清楚吗。真是不公平。

“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张涵找到了眼镜,放在嘴边吹了吹土,递给叶琬。

两人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向着操场边的绿化带走去。叶琬走在前面,她听到身后的张涵走路时发出小豹子一样躁动的呼吸声。原来夜晚的操场居然这么安静,安静得令人感到压抑。跟街面上令人安心的静谧不同,操场上的安静竟是叫人有些不安的,似乎有什么沉重厚实的东西盖在上面。

说是绿化带,其实也不过就是在操场的边缘处连接教学楼的部分种了一些树和灌木,在树底下插了几座石头座椅。僻陋归僻陋,却成为学生们最受欢迎的约会地。并没有人对此进行什么归纳总结,但几近成人的半熟少年们天然地用身体感知到,教学楼属于学习空间,操场属于运动空间,唯有中间联结处的这一小段地方,属于介于两者之间的过渡空间。大人们只想让他们在这里过渡一下,然后尽快投入到更加明确的状态中去,那他们也就学会了让自己更加持久地悬吊在这中间状态里,努力延宕明确属性的到来。

叶琬坐在了灌木丛深处最靠里的石椅上,张涵走过来,坐在了她身边。

这条石椅是整条绿化带里最抢手的热点,不管是下课时、课间操时,还是放学后,只要稍微跑得慢了些,这条石椅保准第一个被别人占走。通常女生是不会屁颠屁颠地跑去占座的,都是那些鬼灵精怪的男生,还没下课就盯着手表数着时间,下课铃一响就如出膛的炮弹般射到这里抢占座位。这条石椅有灌木遮挡,远离往返操场和教学楼的行人,小情侣们可以随意嬉笑打闹,也可以搞点不太过分的小动作。

“你确定吗?”张涵扑扇着黑亮的大眼睛,问叶琬。

“嗯。给我吧。”叶琬能听到自己血液在鼓膜里迫击的声音。像是有规律的海浪,又像夏夜撞击星空的雷鸣。声音那么响亮,她怀疑张涵是不是也能听得到。

一片凝厚油腻的黑色中,叶琬听到张涵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瞬时卸掉了不少叶琬积攒起来的兴奋。但她决定不跟张涵计较,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张涵把手里一直紧攥着的保温杯递给叶琬,叶琬几乎是劈手夺了过来。

绿色保温杯的外壳,由于张叔叔常年用手摩擦拂拭,变得极其光滑。仔细用手抚摸,能摸到杯子外壳一处处或细小或粗大的划痕、撞坑和凸起。叶琬轻抚着这些痕迹,恍如轻抚着那个人。

“我建议你不要喝,真的。”张涵忽然把手按在保温杯上,垂下来的几根手指,触碰到了叶琬的手背。他的手指滚烫。叶琬有些不耐烦,侧了侧身子,甩开了他的手。

“你懂什么啊。”叶琬翻了个白眼儿,也不知道天这么黑,张涵看到没有。

“我倒也不是说你不能喜欢他,我就是说这个水,它肯定有细菌你知道吧。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琬不想听下去了,她开始拧保温杯的杯盖。杯盖被拧得特别死,不管她怎么用力盖子还是纹丝不动。叶琬完全不想求助张涵,她甚至觉得张涵就是故意把盖子拧得这么紧叫她打不开。她把杯子放在两腿之间,用大腿把杯子紧紧夹住,两只手同时用力,使出想揍张涵的劲儿,拼命扭动这倒霉的杯盖儿。

“你这段时间没看电视吗?那些人一开胸,肺就像炸弹似的‘嘣’一下就炸开了,里面的液体喷得到处都是,好多医生都是因为被喷上了才被传染的。”

“你有完没完,你现在就告诉我一句,这水到底是不是他洗手剩下的水,别的不要跟我扯了!”叶琬无法拧开杯盖,怒火无处发泄,终于冲张涵大喊起来。

张涵被叶琬突如其来的吼叫吓了一跳,倏地软了下来。他点点头,“是,按你说的,下午我去他家接的。”

“他妈让你进屋了?”

“他爸妈单位没停工,上班去了,他自己在家。”

“你怎么跟他说的就接到水了。”

“啥也没说,趁他转身不注意我接的。”

“怎么接的。”

“按你说的,直接从池子里用杯子接的。”

“他没问你为啥要接这个水。”

“没问,我说我要撒尿,让他出去,他就出去了,他一转身我接的。”

叶琬对考问的答案感到满意,火气消下去了些。火气一消,她又同情起了张涵来。毕竟张涵不欠自己什么,原本也没必要帮了自己的忙还要挨自己的骂。她把杯子递给张涵。张涵手上略一使劲儿,杯盖拧松了。叶琬无故地又有些气。她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张涵的肩膀。

“等解禁了开学,我请你下馆子。炒菜烤串儿你随意。”

张涵笑了笑,“你到底从哪儿看到那个洗手水的事儿来着?”

“《搜神记》。”叶琬故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三个字发得幽幽的,似乎要为自己制造点神秘气氛。

“《搜神记》我也看过啊,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你得了吧,《搜神记》二十卷四百多个故事,你篇篇儿都看过?我就不信了,你肯定看的不是完本。我还不知道你。”

“那你给我讲讲再。”

“我给你讲过了。”

“那次没细讲,你细讲讲。”张涵用自己小熊似的肩膀拱了拱叶琬,竟微微地撒起娇来,“细讲讲嘛。”

“话说,汉朝还是什么时候来着,有个太守,他有个女儿。女儿喜欢上了太守府里一个管文书的小官儿,就偷偷让自己的侍女去接来小官洗手剩下的残水。太守女儿喝下那个水之后,就怀孕了。孩子生下来以后,抱出来给太守看,太守让孩子去认爹,小孩就冲文书小官扑过去叫爸爸。这小官把孩子推开,孩子扑倒在地上,化成了一摊水。太守问清了前因后果,就把女儿嫁给了小官为妻。”

张涵沉默片刻,“没了?”

叶琬点点头,“嗯,没了。就这么个故事。”

张涵的喉咙里卡了口痰似的,反复轻咳,清着嗓子。“那个,”他低头不看叶琬,小声儿说,“你应该知道正常人是怎么怀孕的吧……”

叶琬立马抬手在张涵头顶削了一记,“废话!”

张涵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想呢,难道我国的性教育不堪到这种程度了吗,什么年代了。”

“你这人怎么那么皮呢就,这根本不是这故事的重点好么。”

“那你觉得这故事的重点是啥啊?反正我觉得这故事整体上都挺毛骨悚然的,要是哪天冲出来一个小孩管我叫爸爸,还在我眼前哐叽,变一摊水了,那我真的,这辈子我都睡不好觉了我。”

“男人啊男人,悲哀。我为你们感到悲哀。”

“那秦凯也是男人呢,你干吗喜欢他。”

“他就是跟你们都不一样的男人啊,所以我喜欢他。”话一出口,叶琬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话别说从没跟外人说过,就连叶琬自己跟自己说悄悄话,关起门来写日记的时候,也都没有说过。这么重要的一句话,居然就在如此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张涵给套了出来,叶琬感到又惊愕、又羞辱、又欣喜。她的心跳在一个节拍之内就紊乱了。

“我看你根本就不了解秦凯,你还没有我了解他。”张涵并没有太在意对叶琬而言意义重大的表白,这让叶琬稍微平静下来一点。“真的,你要是像我一样了解他,估计你就不会喜欢他了。我觉得我比他都强。”

“是是是,你爸从小没白灌您那么多‘信息水儿’,您比我们所有人都接受了更多来自宇宙的信息和奥秘,您不是凡人。”

“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事儿了吗?!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张涵气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最怕被叶琬戳到自己这个痛脚,更怕被其他同学知道。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快把水给我吧。”叶琬冲张涵伸出手。

张涵僵僵地站着,没有走开,似乎也不想把水杯递给叶琬。

“我真的不明白,这都有什么用。”张涵俯视着叶琬。

叶琬在张涵眼睛里看到有一丝痛苦闪过。她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但迅速决定不对此做出反应。

“我知道,你觉得我精神有问题了,我先说,我可没觉得喝了这个水我就能怀孕了。其实类似喝爱人残水的故事不是只在《搜神记》里面才有,很多古时候的传说里都有的。重点不在于怀孕,也不在于孩子,就是一种仪式,一种寄予美好的寓意。”

“什么美好的寓意呢?”

叶琬想了想,试图归纳自己的观点,片刻后,庄重而笃定地回答,“勇于追求爱情,追求自己想要的,然后得到。”

张涵不说话了。他把眼睛伸回自己面前的黑色虚空,身体无声地耸动。耸动中,他身体里一些关键的部分在重新组合。他坐回了石椅上,把他爸爸的保温杯递给叶琬。

“你说得挺好的。我这人可能比较实际,那些美好的寓意可能挺重要,但我只能想到的是,万一他染上细菌了,那你……”

“不说这可能性挺低的吧,就算万一他真的病了,我也觉得活着挺没劲的了。”叶琬接过保温杯,顺着张涵拧松开的方向,把杯盖旋开了,放在石椅上。她望向深深的杯底,犹如望向命运的井底。

张涵的身体好像离叶琬越来越近。叶琬无法判断是在实际距离上越来越近,还是张涵的身体在发热,是那汩汩蒸出的热气,让她感觉越来越近。

“你有点犯傻。就算我有爱着的人,我也不会觉得爱情就是最有劲的事儿。生活里还有好多比爱情更有劲的事儿。”张涵身上的热气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把他们周围的空气燃烧起来。“明年这时候,咱们就要高考了呢。终于可以离开家,过另外一种生活了。爱情不值得。”

叶琬没有回答张涵。她双手捧起绿色保温杯,屏住呼吸,咕咚咕咚地把杯中之水尽数灌入体内。冰凉的冷水混杂着氯气和铁锈的味道,刮撩着她的嗓子,尖叫着奔向她的胃肠。张涵沉默地看着她,粗重的鼻息代替语言谴责着她的任性。

饮得全干了,叶琬才将杯子缓缓放下,拾起一旁的杯盖,重新拧回到杯子上。她把空掉的保温杯递给张涵,张涵伸出双手,握在了抓着保温杯的叶琬的手上。

张涵的双手灼烫如烤炭,保温杯则冰冷如水。叶琬的手夹在冷与热之间,无法动弹。

第三夜 1997年6月29日

“我们伟大的祖国啊,幅员辽阔,物产丰富,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锦绣山河,孕育了多少灿烂辉煌的文化,又诞生了多少影响全世界的伟大人物!”

双手要同时举起,舒展开成翅膀的形状,这一句完结时,再把手掌攥成拳状,前后摆荡一次。背要挺直,肩要收紧,脚要立正,喉咙要放开,把气势挥洒出来。不在话下,小菜一碟,演讲比赛小能手叶琬统统手到擒来。重点就是要有气势。气势就是一切。有气势,就先赢了一半。一大半。

叶琬站在萝卜桥上,冲着桥下臭烘烘的小水沟气势夺人地操练着自己的演讲。萝卜桥下的水沟浅得连小孩的脚踝都没不过去,桥上来来去去的行人和附近的居民路过这里都忍不住想丢点什么东西下去。水沟的味道、样子和位置,似是对人有种奇奇怪怪的魔力,要是路过它不丢点什么东西进去,就对不住它的丑模样似的。一到了夏天,水沟里就臭气熏天,围绕着水沟的几百米范围内都蒸腾在一团味道复杂的气息中。

家属院附近最近的桥就是这座桥,最近的河也就是这条臭水沟了。练习演讲,必须得站在桥上,对着奔腾不息的河水,才能练得出气势。叶琬记不清这是谁给她灌输的印象了。应该是爸爸,也有可能是班主任李老师。不管是谁,这主意都够没用的。没用的爸爸。没用的气势。

从水沟底下顺着路灯的光亮冒出来的蚊子绕着叶琬嗡嗡嗡地转个没完,叶琬的气势被蚊子叮得一点点瘪了下去。还什么灿烂辉煌啊,凭祖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得演讲比赛一等奖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儿了。最近半年,萝卜桥上练出来的气势一次也没能帮到她。自从那个三年级的小屁孩林冉冉横空蹦出来以后,叶琬久经考验的强大气势就经不起组织考验了。跟叶琬的气势路线不同,林冉冉是走声情并茂路线的。如果林冉冉不是抢了太多叶琬的风头,叶琬也可以勉强承认声情并茂路线是挺打动人的。然而一帆风顺向来都是冠军选手的叶琬就这样被一个十岁的小屁孩一再夺走了一等奖,怎么看这个小屁孩就怎么不得劲儿。

你说你小小年纪,哪来的那么多真情实感,哪来的那么多热泪盈眶,哪来的那么多捶胸顿足啊。上一次被林冉冉抢尽风头,是学校四月份举办的缅怀邓爷爷的演讲比赛。这种主题的演讲比赛本来就是林冉冉的强项,毕竟总不能激情四射气势夺人地去缅怀先人。但在决赛的赛场上叶琬还是被林冉冉给吓到了。

林冉冉讲到动情处,居然痛哭着趴倒在学校冰凉的水泥地板上,老师跑过去扶起她,她还是坚持着演讲完,最后哭着被老师扶出了会场。叶琬知道自己肯定又比不过林冉冉了。前排评委老师们被林冉冉感动得纷纷流下了热泪,连叶琬都几乎要抬起袖子来擦眼睛。

死蚊子。叶琬“啪”一声打在自己左胳膊上,右手掌心和左胳膊上绽开了一团血花儿。不能死站着当蚊子靶子了,叶琬沿着桥的边沿漫步起来,走动一下蚊子就不好下嘴了。萝卜桥长不过二十米,宽不过十米,架在学校家属大院儿通往学校的路上。这条勉强可以被称之为是“桥”的路上,并没有什么坡度。它跟前后的马路几乎是齐平的,只是桥下有那么一条两三米深的臭水沟,路就勉强成了桥。

大院儿里的老师孩子们去学校上课上学,都必须得通过这座桥,没有其他路可走。叶琬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这桥和这河里出过任何事儿,但家长们就是要求所有孩子必须结伴出行,一起走过这座桥。爸爸说这是因为,只要是桥,就会有人从桥上掉下去,只要是河,就有可能淹死人。这是一定的,不管桥有多矮,河有多浅,这都是一定的。

爸爸说的话,也不一定就都是对的。最近叶琬甚至越来越觉得,爸爸说的话,很多都是错的。也不说错得多么离谱吧,总之经常不是对的。这个变化倒也不是从爸爸无法辅导叶琬数学作业开始的。叶琬知道爸爸是中文系的大学生,不是数学系,算不清楚一只笼子里有多少鸡腿鸭腿兔子腿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任何具体的事件发生,但这个变化就是清晰地发生了,叶琬也没法装作没看见。而且,叶琬知道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张涵身上了。

“真是烦死我爸了,我恨不得离家出走。”刚才在张涵家里,张涵就这样直接地对叶琬说。叶琬冲他翻了个白眼,试图让他明白现在不是开展这个话题的好时候。后天就要进行迎香港回归知识问答竞赛了,获得第一名的人将代表学校参加全市的知识问答竞赛。这个代表学校的人应该是叶琬,不该是林冉冉。张涵这时候的任务该是陪叶琬背竞赛题,不是跟她倾诉自己的家庭烦恼。

可惜张涵并没有知趣地住嘴。“老让我做题,老让我做题,老让我做题,就知道让我做题做题做题,做完数学做语文做完语文做英语做完英语再做两道数学。你说做这些破题到底有什么用啊,好好学习到底有什么破用啊。”

“废话,要是不用考试就能上大学,谁也不会逼你做题。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总是做不对呢,你要是一做就做对了谁还有功夫一天到晚逼你做题。我都替你爸嫌累。”叶琬脑子里一边转着是紫荆花不是茉莉不是水仙也不是康乃馨,一边替张叔叔教育张涵。

“有什么用啊,我就问你有什么用啊?你说这一整个家属院里,哪有一家有bb机的,更别提大哥大了,你再瞧瞧咱们其他同学,是不是几乎人人家都有?”

“谁跟你说的人人家都有,没有的多了好么。再说了,不买bb机主要是因为老师也没那么多人要找吧,不是因为穷。”

“那还是的了!没人找可不就得穷吗,天天就知道逼自己孩子做题。反正做这些破题是没出路,绝对没出路。你看外面哪家混得不比老师强,将来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当老师的。就打死我算了。”

“逼你做题就是逼你当老师吗,你核桃脑子让门夹了吧?你最近怎么内心这么阴暗呢你。赶紧帮我背题别废话了。”叶琬生气了,张涵总是这样,帮不了叶琬正事,还给她找麻烦。

张涵噘起嘴,使劲儿搔着自己不知几天没洗的大脑袋,“《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谁制定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还是国务院还是最高人民法院还是香港特别行政区立法会。要我说你就不要费那么大劲,让林冉冉代表学校去又能怎么样,你就算拿第一了又能怎么样呢?你知不知道人家林冉冉她爸每天开着桑塔纳接她放学啊,咱们爸都是自行车的好不好,我听人说林冉冉她爸去过真的香港,咱们就在电视上看过……”

真是够了。叶琬站起身噼里啪啦地收拾自己的竞赛答题本,铅笔橡皮文具盒还有手写的草稿纸。她收拾的动静大极了,吓得张涵呆坐着不敢说话。没用的张涵,太没用了。叶琬抱起自己一大堆书本文具下楼冲回家里,爸爸问她气哄哄的是不是跟张涵吵架了,她也不理爸爸,躲进自己房间里生闷气。

哗啦哗啦地翻着答题本,脑子里也背不进去题,叶琬跟爸爸打了个招呼就打开门往外跑。爸爸站在家门口大声喊她,太晚了,都快九点了,别出去玩儿了,叶琬也不回头。一直冲到萝卜桥上,叶琬才稍微安定了点。

进入初夏,萝卜桥下开始蓄起了些河水。虽然稀稀落落的不像样子,总归让桥显得算个桥了。尽管随着河水而来的是更多的垃圾和数不清的蚊虫,也比秋冬时寂落的枯泥坑强多了。叶琬伏在桥的石栏上,屏住呼吸探着身子,看向黑黝黝的桥底,试图听到、看到些什么。从桥底偶尔升起的声音的碎片,很快被来往的车声人声扫进更高的夜空里,叫叶琬把握不住。

这座桥,为什么会叫萝卜桥呢。它可长得一点都不像萝卜。叶琬小的时候就这样问过爸爸。爸爸脑袋靠左一歪,叶琬就知道他又要开始编故事了。这座桥啊,以前叫罗伯桥,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姓罗的老伯伯建起来的,那时候这桥底下的水很深,水流很急,没有这座桥,大家就没法去学校上课了。有了这座桥,大家都很开心,为了感谢姓罗的老伯伯,就给它起名罗伯桥。叫的时间长了呢,就给叫歪了,罗伯、罗伯,就被听成是萝卜、萝卜了。不过没关系,罗伯不在意,他只要让孩子们能好好上学就满足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随口胡编的这些故事,对叶琬失去魔法了呢。

打记事起,这座桥就把叶琬牢牢地拴在身边了。每天都要至少走上两遍。一遍走出去,就肯定有一遍走回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了,就不用再走回来呢。

叶琬胸口闷闷的。应该对着桥下奔腾不息的河水再喊点什么,胸口就不闷了,这件事是叶琬比较确定的,她经常这么干。喊点什么呢,她不想再操练幅员辽阔灿烂辉煌了,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儿了。干脆朗诵唐诗宋词吧。这是在家里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爸爸拉着叶琬常玩的游戏。爸爸会随手抓个什么东西,或者指着个什么东西,两人比赛,看谁能想得出跟这东西相关的更多的诗词。

桥,对,桥!就来念几首关于桥的诗吧。叶琬头一个想起来的自然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不过这个太普通了,是个人都会背,再想想再想想。《枫桥夜泊》呢,题目里倒是有个桥,但诗里面又没有桥啊。这个不行,再想想。鹊桥算不算桥呢?如果鹊桥也算桥的话,就可以念“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算了算了,爸爸要求很严格,肯定要说鹊桥不是桥,鹊桥只是民间的传说,诗人的想象。而且这首诗也实在有点腻歪人。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这个真的就是桥了对不对,但后面几句是什么来着,怎么记不清了,就记得有一句“只有香如故”了。对了,还有一个,“湿云不动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这个切题了,先来这个!

叶琬双手叉在腰间,挺直身板,两脚前后叉开,释放自己的喉咙。“湿云不动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桥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人怜花似旧。花比人应瘦。莫凭小栏干。夜—深—花—正—寒—”叶琬把最后一句诗拖出跟萝卜桥那么长的二十来米的尾音,这口闷气算是出透了。

“哎呀呀,真好!”身边居然有人给自己鼓起掌来,叶琬惊得向后退了好几步。一个四十多五十岁的大娘站在桥边儿,噼里啪啦地鼓掌,“这女娃,课文儿背得太好了,跟电视主持人似的,真好真好。”大娘上身穿着件浅蓝色的半袖衬衫,下身灰色的的确良长裤,脚上拖着一双蓝色塑料大拖鞋,看起来跟晚上出来遛弯消食的大爷大妈没有区别,叶琬稍微放松了警惕。

“这课文是啥子啊,真好听撒。”大娘向着叶琬走了两步,走到她身边。

“这是宋词,苏轼写的,《菩萨蛮》,湿云不动溪桥冷。”叶琬仰起脖子回答。

“菩萨蛮啊,也没听着有菩萨撒。这女娃,学习肯定棒棒的,课文儿背得也棒棒的,谁家的女娃啊?”大娘伸出手,把叶琬汗黏在前额的刘海儿往耳朵后别。叶琬刘海儿很短,别不到耳后去,大娘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拨弄着她的头发,搞得叶琬有点烦躁,向后退着躲她的手。叶琬一步步躲,大娘就一步步跟上去。

“大娘你别弄我头发了,不得劲儿。”叶琬一把用手按住自己的刘海儿。

“哎呀小姑娘,女娃家家还是梳长头发好看你晓得不,头发留长起来,往耳朵后面一别,哎哟哟那叫好看。再让你妈妈给你梳个大花辫子,啧啧,一甩一甩,带劲的。不要留你这样的短发,不好看。”大娘终于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小姑娘,这大晚上的怎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背课文儿啊,你爸爸妈妈呢?”

叶琬有些警觉起来,大娘的口音她从未听过,不是这地方的人。她左顾右盼,期待有认识的大院儿里的人正好路过,“我爸妈都在家呢,我们就住旁边那个家属院,很近的。”叶琬边说边向后退,“是挺晚了,我也该回家了。”

大娘一把抓住叶琬的手腕,叶琬没想到,大娘看着身子挺单薄,力气倒很大,箍住叶琬的手像把手铐似的牢靠。“女娃你课文念得真好听,再给大妈念一个好不好,大妈最爱听小女娃读课文了。”

“下回吧,下回。”叶琬扯着自己的手腕挣扎,她感觉自己随时都能大声喊出救命来,可桥上一个人都没有,她不知道要喊给谁听。

“大妈家也在附近,你要不要去做个客啊,大妈可以给你编花辫子,给你做好吃的,健力宝你爱不爱喝?大妈家还有好多玩具哩……”

“你赶紧松手,不然我要喊了!”叶琬感觉到拉锯的两方力量明显不平衡,自己正一点点被这个大娘拖动着拽离自己家的方向,她慌了起来。“我爸认识很多警察的,我爸就是警察!我要喊了,我真的要喊了……”

一道手电筒的光打到大娘脸上,叶琬听到爸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琬你干吗呢?”

“爸!是我!我在这儿!快来啊!”叶琬大声喊起来,她知道自己安全了,可她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大喊。

大娘立刻松开了手,叶琬被拽住得太紧,这一松手跌了一个踉跄。她双手伏地爬起来,几乎站不稳当,手脚并用地跌进爸爸的怀里。爸爸一把抱住叶琬。

“你谁啊,你想干吗?”爸爸用手电筒晃着大娘的脸。这不是一张坏人的脸,几乎是一张慈眉善目的脸,被抓了现行也毫无惊慌之色。

“哎呀,我站桥上听你家女娃背背课文嘛,有多了不起撒,真是的。”大娘说话间摇了摇手转头就走。

“爸,她是坏人,她差点把我拐走了,你快抓住她送公安局,她肯定是个拍花子的,你快抓住她,不然她跑了。”叶琬语无伦次地哆嗦着说。她的身体被爸爸紧紧裹在怀里,裹得很紧,紧到让她能够感觉到爸爸的身体同样也在颤抖着。

“我们先回家再说。”爸爸转过身,搂着小琬,用手电筒照亮回家的路。

叶琬不想走,执拗地站定着。爸爸推了她几下,她还是不动弹。叶琬回过头看桥那边,大娘的腿脚真叫个利索,倒腾起来速度飞快,走得快要看不清人影了。

“怎么能让她跑了呢,她要是再去拐卖别人家小孩怎么办呢,得抓住她啊……”

“你别闹了!回家!”爸爸猛地推了一把叶琬的背,推得叶琬后背都疼了,脚下松动了开。爸爸伸出胳膊揽住叶琬,走向灰蒙蒙的手电筒照出的那条通往家的小路。

委屈的酸涩感是那么熟悉。对叶琬来说。那个酸酸的劲儿一般都是从胃里开始发酵的,像是吃了没洗干净的香瓜,或是敞开口放了三天的牛奶。发酵一会儿以后,就会沿着食道通向喉咙,把喉咙传染得塞满酸酸的黏液。之后是下巴,口腔里,顺着鼻管再向上,到达眼眶。等到眼泪流够了,才是脑袋仁儿。浸泡在柠檬泡过的水里面。

这萝卜桥,根本也不是罗伯盖的。亮亮说,以前还没有学校也没有家属院儿的时候,这片地方种满了大萝卜,人们都从这条河里挑出水来给萝卜灌溉。盖桥的钱是附近的人卖萝卜得来的,因此这桥就叫萝卜桥了。

第四夜 2008年5月12日

就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不同了。

没有任何庇护是长久的。现在看起来,所有庇护在自己内壁也都是带着刺儿的。扎起人来都是软疼软疼的,外面没有伤,出血都在内里。叶琬走出低矮潮湿的宿舍楼,现在是晚上九点五十八分,再有两分钟,宿管大妈就会给门上锁。她在裤兜里塞好手机和一些现金,这就够了。不再需要更多的了。

今晚哪里都不是我的家,哪里我也回不去。哪里我也不想回去。

延沓,延沓,延沓。是不是我们这代人每一个都从很小的时候就自动学会了延沓那些糟糕结果的到来。延沓成人世界的到来,延沓责任的到来,延沓命定的时刻到来,延沓内出血的庇护。跟我们的父辈真是不同,他们总嫌未来的糟糕来得还不够早还不够快还不够猛烈。谁把钥匙丢进了湖水里谁把湖水捞进了水杯里谁把水杯砸碎在地板上谁把碎片拼成了一把枪。

好了,现在到底还有谁胆敢声称自己是不幸福的。所有人的幸福都正在濒临一个幸福的顶峰,即便在顶峰之后等待着的只有滑坡下坠但有谁敢在现在声称自己是不幸福的呢。万事万物欣欣向荣,热烈的火炬正在人们手中传递,将点亮的绝对不只是一枚更巨大的火炬。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居然不够幸福?

面前这湾湖水折射着昏黄色的光,面目们在其中模糊不清。爱情。一个好词。爱情,跟这湾昏黄的湖水同样模糊不清。全世界的大学里都有一湾关于爱情的湖吧,好把那些模糊不清的誓言都埋在靠着水泵假充活水的死水之中。你坐在这湾死水边上,听过三次不同程度的誓言,关于爱情的誓言。它们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誓言和食言之间,只有一个轻巧音调的转折。这转折的脚步轻盈而自然,甚至不会令人察觉到不适。毕竟,大家都忙于寻找更加轻信的伴侣。只要两个人当中有一方相信了,那么事情就将变得容易解决。

承诺不属于这个时代。毕竟,人们—不论性别—总习惯于把全世界令人恼火的问题都主要归结为女人不贞的问题。难道不是墨涅拉俄斯那个跟人私奔的妻子,对墨涅拉俄斯的不忠,才导致了希腊人对特洛伊的包围吗。难道不是德沃吉拉对她丈夫的不忠才导致了英国对爱尔兰的入侵吗。冤有头债有主,套用欲火和不贞的主题足以解释所有难以阐释的谜题。

爸爸听到这话又该想笑了,叶琬啊叶琬你还是太年轻。爸爸会提醒你想一想罗曼·罗兰。是是是,罗曼罗兰罗曼罗兰罗曼罗兰,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出世界的本来面目并且去爱它。可爸爸啊爸爸,这只是序篇的序篇,前言的前言,他写了一个人九十多年的癫狂与孤独可人们只记住了这序篇的序篇前言的前言中微不足道的一句总结。最糟糕的不是孤独,而是对自己也自闭,无法同自己生活在一起,无法主宰自己,而且自己否定自己,自己与自己斗争,自己摧残自己。他的天才与一个在背叛他的心灵结合在了一起。爸爸你不要生气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你心爱的罗曼罗兰的话。

亲爱的父亲我知道你希望我相信爱情,相信家庭,相信一个破碎了的我也可以在一个破碎的世界上重建起关于誓言的碉堡。你相信所有你未曾做到的,我可以做到,相信所有你不曾拥有的,我可以拥有,相信所有你无法到达的,我可以到达。我也曾相信。或许我依然相信。只是这些信的能量并不能停止与那个在背叛着我的心灵不断缠斗在一起。缠斗的结果就是,顶峰只有一个,被某一方占领时,其他的就只能俯下身子仰望那个占据了顶峰的一方。而此时,占据顶峰的那一方正在摇旗高呼,我只渴望相信我自己。

又走到这里了。是不是应该低下你骄傲的困惑的迷乱的头,给老校长鞠一个躬。当有人告诉你这座隐没在小树林中的半身铜像后就是他的墓时你经受过一阵恐慌。谁会把自己的墓建在敞开的校园中呢。死亡成为公开事件,这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陌生的是这公开的事件延续/持续进入生活的日常。然而这样说起来,似乎也并不完全陌生。只是恰好这一桩距离你更近而已。

这曾让你反复思考关于人和土地的关系。没有任何人能够长久地真正占有一片土地。我们在土地上耕作,生养,构造土地也被其构造,破坏土地也被其破坏,就是无法占有。这与权力无关,甚至与土地无关。

短暂停留在这里的四年时间,你跟这土地之间的关联更像是象征性的。地表上频繁变换的建筑和城市形态与你内心的缠斗变换形成某种可疑的呼应。需要割裂这关联的呼声,跟需要进一步深入掘进这关联的呼声,交替占领顶峰,并没有哪一种真正说服过你的心。

属于你的土地究竟在哪里。不,不不,应该说,能够令你折服,并能令你依附的土地,究竟在哪里。家乡故土是你巴不得尽早逃离的,逃离后却迅速被土地教育明白了一个道理:驯服从来都是双向的。还有一个月你就将离开这片土地,去寻找那最终可将你驯服也被你驯服的土地。是不是太自大了?你想要驯服谁?你说呢,“篡夺者”。

周身雪白的高大石像,在夜里也始终折射着惨白的光芒。有个师兄最爱挂在嘴边上的话,“只有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才必须得写在纸上,刻在石头上”。总归是记得提醒爱,怎么忘了后面还有自绝于社会呢。

爱,爱。又是爱。偶尔你就信了。至少那是一个说出爱还不轻巧的年代。又来了又来了。读书少的人还知道反省是自己书读得少,读书多了的人,反倒只会把什么都推到时代身上。时代累不累?你都替时代累得慌。

校门外的河,是将学校环起来的。要想走出校门去,必将穿过这条河。小时候爸爸说过那么多有道理没道理的话,有一句你算是记得牢牢的。每每穿过这条河,肯定会想起。爸爸说,只要是桥,就会有人从桥上掉下去,只要是河,就有可能淹死人。这是一定的,不管桥有多矮,河有多浅,这都是一定的。

帮你记得牢牢的不是桥也不是河,是这河里淹死过的人。跟你差不多年纪的人。跟你差不多年纪却比你更孤独的人。跟你差不多年纪却对世界更失望的人。跟你差不多年纪却更缺少武器还击的人。

孤独,呵,说到了孤独。孤独当然不是新鲜东西,你打六岁开始就明白什么叫孤独。当然了,孤独令人失望,但你从来没有比别人更失望。毕竟那些喧闹黑暗的夜晚里你除了得到孤独也同时得到了武器。要说最令人失望的,应该是发现广泛而言孤独不是主动的选择,更多数的情况则是被动抛弃。人们被抛弃了。被滚滚碾压而来的无法命名的势不可挡的那些东西给抛弃了。

但是人们抱怨孤独,不抱怨抛弃。孤独比被抛弃更加可见。孤独比城市的肌理日夜搏动飞速改变面貌更加可见。你还有什么更好的还击方式吗。你有脸面说那些比你更孤独比你更失望比你更缺少武器的人他们的选择是错误的吗。你没有。你不能。所以闭上嘴巴,继续向前走你的吧。

向哪里走呢?这是个问题。向东,还是向西?这才是你眼下最困难的问题。

是是是,海阔凭鱼跃,难免跃进到渔网里,对对对,天高任鸟飞,难免撞到了枪眼上。读了更多的书,走了更多的路,心头最先明白的道理居然是这世界上不仅有无尽的天空和海洋,同时也有枪眼和渔网。说出来还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四年前冲出家门时你可是完全不想这些的,现在却站在马路上犹犹豫豫迈不开脚。到底向哪里走呢。

高挺的立交桥,复杂的绕行道,屏风般延展开的天际线,还是不要胡乱展开了,你知道你今晚的最终目标是向南走,可是要想向南走,首先就要向西走。向西走。

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为什么爸爸要跟你说这样的话。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为什么爸爸越来越频繁地跟你说这样的话。我是一个软弱的人。因为你成年了吗。因为他知道留不住你了吗。因为他正看到你一天比一天更加坚硬起来了吗。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可以的话,你希望全世界上一切的人都是软弱的人。如果没有墙,鸡蛋就不会砸成糊状。当然你知道天罗地网全部都是墙。前后左右是墙,地上是墙,天上也是墙。

不不不你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斯蒂芬。你不是。你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生活完全不是一部《尤利西斯》现在不是过去不是未来也不是。你也没有在寻找一个精神上的父亲。没有什么父亲比一个软弱的父亲更适合这个叫人失去了武器的世界。没有。绝对没有。如果说你有什么问题那么首先你的问题就是企图成为自己的父亲。居然。企图。成为自己的父亲。这是否代表你首先要杀掉一些东西。比如,童年的你自己?或者干脆是,完整的你自己?

这条大路走过一百遍了。你有没有能力说离开就离开一条走过了一百遍的路。你当然有。你太有了。过程滑顺无比甚至令你自己都感到惊讶。爸爸在电话里跟你抱怨,在火车站喊你你都不回头。你不是不回头,你是连听都没有听见。无尽的天空和海洋在召唤你呢,走过一千遍的路算得了什么。听不见。现在倒慢慢开始听得见了。挂在枝头,掉在路肩,藏在车灯,映在玻璃,细细碎碎地叫着。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事儿。

爸爸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

爸爸说,我能给你最好的东西,就是自由。

说完了,他不知道的事儿就更多了。

这是你们的共谋。这是所有父亲和孩子之间的共谋。双方共同让渡出本就少得可怜的安全感。共谋一种全新的,能够勉力一起存在下去的形式。不共谋可怎么能行呢。想想拉伊俄斯和俄狄浦斯,再想想鲁斯坦姆和苏赫拉布。不过在这些伟大的互相杀戮的故事里,很少看到女儿们的影子。女儿们不是忙着发疯就是忙着去捡父兄们的尸体。女儿们,女儿们,有多少故事是关于父亲们和女儿们的呢。故事们可能已经说出,却很少正确地被说出。可你又能为此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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