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反作用力 1020(2/2)
投在广 1140
同时出现的还有某一份占领军报纸的标识,一个迷人的女郎张开嘴笑着,骑在一辆坦克的炮管上,那是钢铁的阴茎,生着有长方形孔眼的蛇头,她的毛线衫上画着第三装甲师的履带和三角形,起起伏伏地贴在乳头上方。那张白色照片与十字架有着完全相同的统一性,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像是在说:嘿,瞧我!那不只是突如其来出现在天空中的白色生殖器——也许还是一棵树呢……
斯洛索普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这一切,那些字,那个骑着钢铁阴茎向人们挥手致意的女郎。雾渐渐变白,早晨开始了。那些棕灰色人形从空中走过,有推车的、带狗的、骑自行车的。他们费力地喘着气,互相简短地招呼一下就过去了,隔了雾气,声音显得干巴巴的。现在他已记不得自己曾如此长时间地坐在石头上看那幅图景了。但这是发生过的事实。
正是在发生的那一瞬间,那位白色的“处女”从东方升起了,头,肩,胸,那颗少女的头与地平线成17°36′。几个将要遭难的日本人称她为西方神女。她在东方天空尽展风姿,看着那座马上就要成为牺牲品的城市。太阳还在狮子宫。火光乍迸,接着是一声巨响,排山倒海一般……
听厕
基本的想法是:“他们”要来,要先把水关掉。强烈的光亮照进来,把生活在水表周围的隐居动物们吓得浑身瘫软……接着就狼奔豕突,往更低、更暗、更潮的地方去了。因为断水,厕所就无法使用了。只剩下一槽水,要冲掉很多东西就难了:毒品呀,大便呀,文件呀什么的。“他们”停止了水流出入,你就被困在“他们”的框架里了,大便堆起来,屁股整个悬置在电影控制器上,等待他们的利刃来剪辑。这一切告诉你,你是完全任“他们”摆布的,不过你明白得太迟了,因为“他们”一向对你一片好意,至少是毫不介意:“他们”不介意,你就有了自由。可是他们真要光顾你的时候,又像是演奏爵士乐的阿波罗,拨动着七弦琴。
铮——
一切凝滞。优美而缠人的琴弦悬在空中……叫人没办法轻松。如果你用“长官,快完了吗?”来拉开对话,对方就会应以:“当然没有,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你这边啊,连一半都没完呢……”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厕所的水闸弄破一点,这样就会水流不断,即便真的停水了,你也可以争取到一两分钟。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多疑症,像等人敲门、等电话什么的:不是的,要坐下来静待噪音停止,需要一种特别的心理疾患来支持。可是——
想象一下这样一个精心设计的科学谎言吧:声音在太空中无法传播。可是,假如能传播呢?假如是“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那里有一种声音媒介即过去说的“以太”呢?以太可是能把声音传播到地球上任何地方的。以太能传播声音。亿万年来,太阳一直在发出巨响,巨大的火炉发出九千三百万英里的响声,始终如一,稳定异常,一代代人生于其中,又逝于其中,却从未听到过太阳的声音。除非发生变化,否则谁又能知道有这样的声音呢?
不过在夜间,由于传播声音的以太所产生的涡流,偶尔会有很浅的无声区从黑暗的半球经过。几乎每个夜晚,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都会有几秒钟时间,外面的声能都会被遮开。太阳的响声停止了。因为持续时间极短,这种静区的中心点可能会停留在某一片沙漠一千英尺的上空,或在空无一人的办公楼楼层间,或者干脆就盘桓在某个工人阶层的饭馆里某个坐着的人身上,因为这些人凌晨三点就开始冲洗这里了……瓷砖都白白的,桌椅稳稳地铆在地板上,饭食用透明的硬塑料纸盖着……不久外面就“嗡——”的一声。叮当声、拖拽声、打开水闸的吱吱声——是啊是啊他们就是“用冲水软管冲净这个地方的人”。
就在这一刻,静区那令人清醒的涡心落到了你身上,来自太阳的寂静包围了你,长达,哦,也就是从“战争中心时间”2:36:18到2:36:24——除非饭馆的地点是在邓甘嫩、弗吉尼亚、田纳西的布里斯托尔、北卡罗来纳的阿什维尔或富兰克林、佛罗里达的阿帕拉契科拉,或者是想象中南达科他的摩多马肯齐、堪萨斯的飞利浦堡,或者堪萨斯的斯多克顿、普类维勒或埃利斯——嘿,听起来挺像阵亡将士名册,是吧?读名册的地方是在大草原上,天空中一道道铸铁色云霞,长长的,红紫相间。黑压压的民众直直地站在那里,密密麻麻像麦秆,那个穿着黑衣的老头在台上的麦克风前,读着死去的城市名,邓甘嫩……布里斯托尔……摩多马肯齐……长于造型的“您石膏般的城市” 1141 之风把老头的白发吹到后面,狮毛般卷曲盘旋,把他斑斑点点的老脸也抚弄得光滑了一些,在日光下显出沙色来,靠眼角的眼睑不停地重叠着——他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读着那些阵亡城市的名字,声音在铁砧般的草原上回荡——当然啦,他随时都可能念到布莱克罗德或布利瑟罗的名字……
哎,老兄啊,你错啦。这些城市正好都在时区边上,仅此而已。哈,哈!这回抓住你的把柄了!继续,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看看你在干什么,要不就离开这里,我们不需要你这种人。多愁善感的超现实主义者最叫人讨厌了。
“好——我们来看看列在‘战争东部时间’名下的东部城市。交界处其他所有城市都属于中部时间。刚才读到的西部城市属于中部时间,在另一边交界处的城市属于山区时间……”
我们这位“多愁善感的超现实主义者”在离开这个地区时,听到了这些话。不过也无妨的。这时候他全心关注的,是油腻的瓷汤匙内部发生太阳静区的那个时刻——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他是“病态痴迷”。这个地方他好像去过了(威斯康星的基诺沙?),但记不得是何种情况下去的。他们把他叫“基诺沙小子”,不过也不足信。现在,他记忆中到过的屋子仅仅还有一个,屋子里有两种颜色,灯、家具、窗帘、墙壁、天花板、地毯、收音机甚至书架上的皮书套,所有的东西都是这两种颜色,色调分毫不差:要么是(1)比廉价香水深的碧绿色,或者是(2)巧克力乳浆和联邦调查局鞋子相结合的棕色。房间可能是在基诺沙,也可能不是,努力想马上就能想起来:他到了那间白色瓷砖地板的屋子,离清洗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喝咖啡,杯子是半满的,糖和奶油放得很多,咖啡碟下面手指够不到的地方还有菠萝味的丹麦酥皮饼渣。他迟早会把碟子拿开,取到饼渣的。他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但那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因为
静区已经降临到他身上了, 1142
落在了他周围,那看不见的长长的涡面把静区带到了这里,又嗖地飞走了,像以太做的丹麦酥皮饼,只能偶尔听到声音的残渣,那也是在涡流旋转中碰巧听到的,从海边传来的声音——“我们的位置是北纬27°26′。”一个女人喊着,说的是一种声调很尖的语言,洋面上狂风巨浪,一个声音在用日语朗诵:
海瓦日尼卡它祖
日瓦好尼卡它祖
好瓦肯尼卡它祖
肯瓦腾尼卡它祖
这是神风队下属的樱花队的口号,意思是:
不公征服不了原则
原则征服不了法律
法律征服不了权力
权力征服不了天空
“海、日、好、肯、腾”,叽哩呱啦的日语在长长的太阳旋涡上回响着,把基诺沙小子留在铆住的桌子旁,太阳的巨响就在那里停住了。他第一次听见自己有力的血河和泰坦神般的心鼓。
到灯光下面来,和他坐在一起,和这个陌生人一起坐在对大家开放的桌子旁。马上就到清洗的时间了。你看看自己能否从阴影里溜进去。即便能感受到局部的遮蔽也强过永远不知情——强过一辈子缩在他们教你知道的那个天空中巨大的真空里,缩在你从未听到过其寂静的太阳下。
如果没有真空会怎样?如果有的话,他们将这个真空用到你身上会怎样?如果他们发现要教化一座周围尽是虚空的生命孤岛很便利,会怎样?这座岛屿不光指宇宙中的地球,还指你在时间中的生命?如果他们发现让你相信了那些东西对他们有利,又会怎样?
“他给我们惹不了什么麻烦的,”“他们”互相知会着,“我刚让他进入‘黑暗之梦’。”“他们”一起喝酒,把合成合成再合成的毒品注入皮肤或血液,让不可思议的电子波形信号进入颅骨,直接到达脑干,然后戏谑地用手背相互拍打,张嘴大笑,那些看不出年龄的眼睛里在说:你知道的,对吧?……他们说到把某某人抓住,“让他进入了那个梦境”。他们互相间也会用这句话,用得温和而谨慎。那是在一年一度的玩笑会上传递坏消息的时候,如果一个同事仓皇间在那种无休止的智力游戏中失误了,就有人说:“哎,我们让他进入那个梦境了吧?”你明白的,是吧?
妙语巧答
一智藏从小屋里出来,看见武志在一些棕榈叶下的桶里洗澡,用浓重的鼻音哼唱着“嘟—嘟—嘟,嘟—嘟,”是一支古琴曲——一智藏大叫着跑回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挺日本造霍奇基斯重机枪,92型,开始搭放起来,还不断做出柔道的哼声和瞪眼。就在他把弹链摆好,准备把浴桶里的武志打成马蜂窝的时候,
武志:等等,等等!你这是干什么?
一智藏:噢,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麦克阿瑟将军坐着——小船呢!
霍奇基斯,有趣的武器。拥有许多国籍,每到一处都能融合到不同的种族中。美国人的霍奇基斯用来在温狄尼 1143 扫射手无寸铁的印第安人。比较轻的是8的法国霍奇基斯,很灵活,开枪的时候发出“嗥嗥嗥嗥”的声音,带着鼻音,温文尔雅的,像电影明星。再说说我们的老兄约翰牛。很多英式霍奇基斯重机枪要么在一战后私下转手卖了,要么就熔化处理了。这些处理过的机枪将偶尔出现在最陌生的地方。海盗·普伦提斯1936年和斯科皮娅·莫斯蒙远足的时候见过一挺,在切尔西,在那一年的波希米亚小丑王詹姆斯·捷娄家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王,其流派倾向于模仿令人恶心的先天性疾病,比如家族性痴呆、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进入公众视线的性怪癖(一个铮亮的、被雨洗净的早晨,在一条偏僻的工业街,一根裸露的阴茎从垃圾罐里伸出来。这条街马上就会拥满愤怒的工人,戴着顶上有纽扣的宽大帽子,拿着三米长的扳手、方钻杆、链子。突然,面前出现了光屁股的“小丑王储”庖费力奥,头上是一大蓬铝屑式的鬈发,嘴巴涂上了黑油,软乎乎的臀部靠在冰冷的垃圾上扭动着。钢铁碎片扎在上面,很爽。眼睛和嘴唇一样黑,眼神放荡。噢天哪这是什么呀?噢太不好意思了,他们来了,就要转过街角了,他闻到了这群下等人的气味,不过他们对庖费力奥却知之甚少。走路的人们疑惑不解地停了下来。这些最愚蠢的革命者们开始争论起来:是管理者们把这个鬼魂一样的讨厌东西安插在这儿以便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要么他真是腐朽的贵族,被绑架来勒索赎金?如果这样,那赎金是多少?……这时候,屋顶上和铺着砖头瓦垄的门口开始出现了棕色的政府部队,操作着没有熔化掉的英式霍奇基斯。这些霍奇基斯是机枪批发商批量购进后卖给世界上一些小型政府的)。在大屠杀的那一天,“王储”庖费力奥可能记得,詹姆斯·捷娄家里也有一挺熔化处理过的霍奇基斯,要不就是詹姆斯玩的又一怪招,是啊,他对此一无所知……
心对心,人对人
——儿子,你的孩子们做的这种“插进去”的事,啊,就是把电流注入脑子里的事,你正在奇怪吧?
——是电波,爸爸。不是直接的电。是用在讨厌鬼身上的。
——对,啊,是电波。是“键电波”,对吗?哈哈。呃,儿子,你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知道,我差不多吸了一辈子的毒,所—所以——
——哦爸爸。天呀。那和毒品根本不是一回事。
——可是我们有过一些很好的“度假”呀,当时我们就这么叫的。是在一些很“荒诞”的地方,真叫人——
——可你总是会回来,不是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回来的时候,你总是知道你一直就在这儿,还是这个地方,完全是同一个地方,对吧?
——啊,哈哈,我想啊,正因为这样我们才称之为“度假”的,儿子!因为你总是回到以前的“现实国”里来,是啊。
——是你总这样。
——听着,泰荣,你不知道这东西很危险。如果有一天你插上电源走了,永远回不来了,那怎么办?嗯?
——嗬嗬!我巴不得呢!你知道所有染了电瘾的人希望什么吗?你可真是个老古板哎!还—还有,谁说这只是个梦,啊?也—也许真的存在呢。也许有一个机器,可以带我们走,彻底走掉,通过电极从颅腔内把我们吸走,进到机器里,和里面存贮的人们一起,永远生活在那儿。这个机器有权决定把谁吸走,还—还有吸走的时间。毒品永远无法使你永生。每次你都得再回来,回到即将死去的臭皮囊里!可是在一个干净、诚实、纯净的“电世界”里我们可以永远活下去——
——操,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的儿子是双重处女座。
g型仿聚合物的一些特点
g型仿聚合物是第一种可以真正勃起的塑料。在适当的刺激下,分子链发生交联,使分子变硬,增加分子间引力,从而导致这种特异的聚合体远远偏离现有的相图,从疲软的橡胶非结晶体变成神奇完美的棋盘格局,坚硬、清亮、透明,对温度变化、天气变化、真空环境和所有震动都具有极好的自我防护性能。它在虚空中缓缓发出微光。银色、黑色。线条扭曲的星影从上面漫过,流遍所有的地方,绕着和针灸经络完全相同的经络转了一圈又一圈。那些星星不就是上帝身体上的穴位?我们就是从那些穴位把治疗自己恐惧和欲望的针插进去的?它身体里骨头和导管的影子,渗漏、伤残,呈白色辐散开来——和真正的骨头与导管混在一起。它和骨头、导管相纠缠,其自身形状则是以由塑料勃起的过程决定的:何处快,何处慢,何处痛,何处滑溜冰凉……不同区域间是否要交换硬度和亮度,是否应该允许有些区域从表面上漫过以达到爱抚的效果,而在这些爱抚的瞬间,又在哪里搭配一些突变,如击打、扭曲等。
显然,刺激必须是电子的。向塑料表面传达信息的方式是有限的:
(a)薄薄的磁线存储矩阵,在塑料表面形成紧紧相连的坐标系,通过这个坐标系可以把勃起或其他指令发送到很准确的区域,大约可以准确到1/2 2;
(b)一个或数个电子束扫描,类似于众所周知的视频电子流,在塑料表面需要的地方(甚至可以在仿聚合物最外层下面,在与下部成分的交界处:插入什么,或者让什么东西自己生出一层g型仿聚合物膜,那就看你相信的是哪一种异端邪说了。我们无需在此纠缠那个基本问题,即那层塑料薄膜下的一切都位于“不确定区域”,但要给容易schwarrei(狂热) 1144 的初学者强调:抛开了理论因素,那些意指亚仿聚合物属性的术语,如“核心”、“内能中心”之类,在现实中所指的内容其实并不多于其他科学领域中“超声速区”、“重心”之类的术语)配置栅极和偏转板,以起到调制作用;
(c)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利用类似于动画片的一种电子“图像”在塑料表面的投射。这样做最少需要三台幻灯机,甚至更多。具体要多少台则隐含于另一种不确定因素,即所谓的“欧提云布测不准关系”(由物理改性φr(x, y,z)引起的或然功能紊乱γr与亚仿聚合物紊乱γb中一个较大的数值p成正比,其中p不一定为整数,其数值由经验确定),其中下标r代表火箭,b代表布利瑟罗。
同一时间,齐切林发现有必要放弃对阿根廷无政府主义者们的监视,这种监视简直就像长包皮垢,既见不得人,又进展缓慢。情报活动委员会化名尼古拉伊·里波夫的探员来到了镇上,正在发动攻势。忠诚的扎巴耶夫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嫌恶,和本地两个流浪汉到酸果蔓沼泽地另一边去进行漫长的饮酒欢宴,也许再也不回来了。小道消息说,他这些天模仿弗兰克·西纳特拉的外形,穿了一套偷来的特勤部队服装,像镰刀一样在占领区割。进了城,找了个客栈,然后开始在人行道上轻声唱起歌来。很快就聚了一群人,美少女们每人交六十五美元,就可以癫痫症似的扑到一大堆无私奉献出来的缆索式针织品、人造丝发辫和圣诞树装饰品中间,绝对物有所值。有效果。免费喝酒感觉永远不错,大量免费喝酒。乡下满是沙土的街道上,人们在游行,大小酒桶在队伍中隆隆滚动,而“三醉客”的身影也无处不在。对于弗兰克·西纳特拉左右各护着一个没用的酒鬼这个问题,没人产生任何疑问。人们对于他就是西纳特拉也没有过丝毫怀疑。城里的音乐迷们往往把那两位当做一对滑稽组合呢。
贵族们在夜晚的锁链里哀哭的时候,侍从们却在唱歌。圣杯里可怕的政治永远与他们无关。歌才是有魔力的披风。
齐切林明白,自己最终还是孤独的。不管自己是什么人,都是孤独的。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不停地动,可是又没地方可去。这时候,他想起了温佩这位染共体销售代表,不过太迟了,只能随他浪迹江湖了。他希望找到一条狗。狗代表完美、彻底的忠诚,他可以将其作为自己的准绳,日日比照,直到终了。有条狗相随很不错。不过,退而求其次的话,摆脱了诅咒的信天翁也是好的,可以给人留下温婉的记忆。
正是青年齐切林提出政治麻醉剂这个说法的。麻醉人民的鸦片剂。
温佩对他一笑。非常非常古老的笑,足以扑灭他心里燃烧的火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不是鸦片,啊?”
“那是解毒剂。”
“不是的。”两种可能性都有。毒品推销员可能对齐切林的一切反应都了如指掌,认为那种毒品对他不起作用——要么一时心血来潮,向这个傻小伙全盘托出。
“最根本的问题是,”他述说着自己的意见,“要让别人为你而死。从来如此。什么东西才有足够的价值让一个人为之献身呢?千百年来,宗教在这方面一直独占鳌头。宗教总是关乎死亡的。宗教的用途与其说是鸦片,不如说是技巧,使人们为一套特定信仰而死的技巧。这当然是歪门邪道,可你是谁呀,有什么权力下结论?宗教在过去有效用的时候,是很有说服力的。不过后来,为死亡而死已经不再可能,于是便有了替代宗教的世俗版本——你们的版本。为推动历史实现其预定模式而死。死的时候,你知道自己的死将使历史朝良好的结局靠近一点。革命式自杀,好极了。不过你想想,既然历史的改变不可避免,那为什么不能别死呢?瓦斯拉夫?既然注定要发生,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从来没有过自己的选择,对吗?”
“如果我有过自己的选择,那就肯定——”
“你不明白。除非你到了那一步,否则不明白的,温佩。你没有发言权。”
“你这话不太符合辩证法。”
“我不懂那东西。”
“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做决定的那一刻之前,”温佩好奇却又谨慎地说道,“一直都是完全纯洁的……”
“他可能是任何情况。我不关心这个问题。但是,做决定的时刻才是他最真实的时刻。这些时刻之间的时间并不重要。”
“真实的马克思主义者。”
“真实的自己。”
温佩一副疑惑的样子。
“我经历过,你没有。”
唏,唏。一个注射器,026的针头。血液在旅馆的棕木套间里凝滞了。继续争论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在上面,意味着他们会成为论敌,两个人都不想有这个结果。灵代磷酸梦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齐切林:“你是说‘硫代磷酸梦’吧?”他以为指的是硫……温佩:“就是灵代磷酸梦,瓦斯拉夫,”他指的是上帝。)两个人都注射了毒品:温佩紧张地看着水龙头,想起了柴可夫斯基和沙门氏菌,想起了《悲怆》里可以用口哨演奏的那支快速集成曲。齐切林却紧盯着针头:德国人的精密,优良的钢质材料。不久之后,他了解到了一系列急救站和野战医院。那些地方与和平年代的温泉疗养地一样,引起人对战争年代的回忆。外科军医和牙医们为了救他的命,将把高级钢材料嵌入、打进他痛苦的肉体里,并且用一个电磁仪器,把以暴力形式进入他身体里的那些东西剔出来。这个电磁仪器是战争期间在杜塞尔多夫 1145 的舒曼街买的,有一个灯泡,一个可调整的反光器,双轴止动柄,一套完整的、奇形怪状的电极,还有一些用以调整磁场形状的铁屑……然而,在苏联,在那个和温佩相处的晚上,他是第一次尝试——是他首次体验钢铁之物……他无法把这种体验和“灵代磷酸梦”分开,无法把钢铁器皿和邪恶疯狂的注射液流分开……
他们俩在套间里乱叫乱跑了十五分钟,踉踉跄跄转圈子,顺着房间的对角线排成一条线。在拉兹洛·雅夫赖以成名的这种分子里有一种独特的变化,即所谓“珀克勒特性”,出现在某种有缺陷的吲哚环上。后来的梦宁专家、学者、专业工作者普遍认为,正是由于这种特性,该药物才得以导致独特的幻觉。这种幻觉不只是听觉和视觉的,而是平均刺激每一种感觉器官,并且还会反复进行刺激。有一些主题,像“预言原型”(剑桥学院的乔里佛克斯 1146 是这样命名的),还会反复出现在同一个体身上,从实验看情况非常稳定(见《吉·梦·心理·药物》406—453页,第13章,沃伯和沃阿顿“预言原型在中产阶级大学生中的分布”)。因为其中一些幻觉和死人的灵魂存在一致性,所以专业术语称这种反复出现的幻觉为“附体幻觉”。这种梦宁式附体明显有一种叙事连续性,其清晰程度不亚于《读者文摘》之类的文章——而其他一些幻觉往往随浮光掠影而过,但相互间也是有深层联系的,不是一般瘾君子能感受到的。这些附体幻觉常常很普通、很老套,吉安奇称之为“心理药理学史上最乏味的幻觉”,所以要确定其是否为附体幻觉,必须大胆而花巧地违反常规:看到死去的人;同一路线、同一方式的旅程,有些人出发晚,却到达早;一张印刷出来的图形,却没有足够的光亮让人看清楚……一旦受试主体确定自己产生了附体幻觉,就会立即进入“第二阶段”。这个阶段总是叫人不舒服,不过不同主体感受到的强度有所不同。尽管梦宁本身就被归类为中枢神经镇静剂,但这时候往往还需要对主体进行镇静(皮下注射06阿托品)。
在该药物作用下常常会出现多疑症,这毫不稀奇。和其他类型的多疑症一样,就是初步或首先发现万物皆有联系,神造万物皆为镜中虚影,但还不至于完全虚不见物,至少还是有关联的,而对于齐切林这种被安置在镜子边缘的人,也许还是一条可以进入其中的路径呢……
齐切林的附体幻觉
有关那个人是不是尼古拉伊·里波夫的问题。他到来的方式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沉重而不容逃避。他想说话,只是想说说话。可是谈话的过程中,他又会莫名其妙地进入语词内部的迷道里,一次又一次用纯粹的异端邪说来迷惑齐切林,让他诅咒自己。
“我来是帮你擦亮眼睛的。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就应该实实在在地说出来,以男人对男人的方式。不会遭到报复的。见鬼,你不觉得我也有疑问吗?就是斯大林也有疑问呀!我们都有疑问的。”
“不过没关系的。反正我能解决的。”
“可是你并没有在解决,否则他们就不会派我到这儿来了。你不觉得他们关心的人有难时,他们是知道的?”
齐切林不想问。他绷紧心脏的肌肉来抵制好奇。心脏神经官能症的疼痛一跳一跳地沿左臂传下来。可他还是问了,甚至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对头:“我是不是本来该死的?”
“你指什么时候,瓦斯拉夫?”
“在战争期间。”
“哦,瓦斯拉夫。”
“你想听我说说自己的麻烦。”
“难道你不明白他们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吗?好了,你就全盘托出吧。我们失去了两千万条生命,瓦斯拉夫。这样的罪名你无法当做儿戏。他们需要材料来证明。就是你的生命也可能危在旦夕——”
“我没有指控谁有罪……请你不要……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应该为他们而死。”
“没人要你死。”安慰地,“你怎么会这么想?”
就这样,在这位来使耐心的诱导下,他哀泣,他倾诉,他忘乎所以、滔滔不绝:多疑症式的疑虑,无法抚平的恐惧,自我谴责,在自己身体周围铸成一层囊壳,永远与周围的人群隔绝开来……
昏黄之中,温言缓语:“是啊,这正是历史的核心,最深层的核心。你所知道、看到和触摸到的一切,有哪样是靠谎言支撑的?”两个人都没有起身点灯。
“可死后的生命……”
“死后没有生命。”
齐切林的意思是得通过战斗才能确认自己生命的有限,正如自己的身体通过战斗才接纳了刚强。斗败所有的希望,斗出最苦涩的自由。直到最近,他才开始转向作用力、反作用力、碰撞、新秩序等东西组成的辩证法芭蕾,在其中寻求安慰——战争发生以后,死亡出现在拳击场上,经过多年训练的齐切林一眼就发现,它比以前高了,更健美了,多余动作比预期的少了——他站在拳击场内,死亡每一拳打出,都夹着可怕的飕飕冷风。直到这时候,他才抛开其他可怜而冷酷的安慰方式,只选择了一种历史理论,并努力使之合理化。
“美国人说,‘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瓦斯拉夫啊,你从来没有这样的信仰。因为恐惧,你选择了信仰死亡之床。”
“这就是你们要我现在死的原因?”
“不是死。你的死没什么价值。”又有两个草绿色的来访者进来了,站在旁边看着齐切林。他们相貌平常,没有明显特征。这只不过是梦宁的附体幻觉而已。成熟而普通。唯一叫人隐隐觉察到其幻觉本质的是——
它大胆而花巧地违反了现实。
此时,三个人在对他笑。没有违反什么现实呀。
一声尖叫,但发出来却成了巨吼。他扑向里波夫,拳头落了下去,可还是差了点。另外两个人比他想得要快,条件反射般迅速过来,从两边拉住了他。他们的力量大得难以置信。他通过大腿和屁股的神经,感觉到自己的纳甘枪从枪套里滑了出来,感觉到自己的阴茎从一个德国姑娘的身体里滑了出来。那个姑娘是谁,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是自己在最后一个甜酒般的早晨见到她,在离别前最后一个早晨,在最后一张温暖的床上……
“瓦斯拉夫,你还是个孩子。你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懂得那些思想,其实你根本无法理解。我们得给你讲得简单些。”
在中亚他从人们嘴里知道了伊斯兰教中天使的职责。其中一个就是考察刚刚死去的人。最后一个哀悼者走了之后,天使们来到坟墓前,拷问死者是否忠诚于自己的信仰……
这时候,屋子边上多了个女人,与齐切林年纪相仿,穿着制服,眼睛里没有和他说话的欲望。她在看。没有听过的音乐,没有旅行的夏日……没有最后一个白天里在大草原上看到的马……
他没有认出她来。并不是说非认出来不可,起码目前的情况下不是,而是因为她是伽琳娜,她回到了这些城市,至少从岑寂中走了出来,回到了环链一般的语词田野,浑身闪闪发光,安然地跑着,总是那么近,那么伸手可触……
“你为什么要追捕自己的黑人弟弟?”里波夫尽量问得彬彬有礼。
啊。里波夫,感谢你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呢?“开始的时候……很久以前——当初……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惩罚。没人注意我。我怪他。”
“现在呢?”
“说不上。”
“你怎么会把他作为你的追捕目标呢?”
“那还能是谁的呢?”
“瓦斯拉夫。难道你永远也超越不了吗?你这都是野蛮人的想法。血统呀,报仇呀。你觉得这些都是为你安排的,来满足你那些微不足道的愚蠢欲望的。”
对呀,对呀。“是。很可能是。怎么了?”
“他不是你的目标。别人需要他。”
“所以你们一直让我——”
“是的。迄今为止。”
扎巴耶夫本来可以告诉你的。那个木头木脑的亚洲佬是个彻头彻尾的军人。他知道的。军官们。操他妈的军官心态。你干所有的事,然后他们跑过来,打包装,得荣誉。
“你们不是正从我这里拿走吗?”
“你可以回家了。”
齐切林一直在观察另外两个人。现在他看清了,他们穿着美国军装,可能一个词也听不懂。他伸出空空的双手和被太阳晒伤的手腕,想最后一次表现一下自己的钢铁意志。里波夫正准备离开,见此情形显得不胜惊讶:“噢。别这样,别这样。你享有三十天的幸存者假期。你是幸存者,瓦斯拉夫。你回到莫斯科的时候要向中央空气动力学及流体力学研究所汇报。就这些。你会有新的任务。我们要把德国火箭工作人员转移到沙漠里去。去中亚。我想他们在那边需要一位老中亚做帮手。”
齐切林按照自己的辩证法将此理解为:自己的生命开始变得一览无余,回到中亚的实际意义就是走向死亡。
他们走了。女人刚毅的脸直到最后时刻也没有转过来。把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与他相伴的只有家人的塑料牙刷,插在墙上的牙刷架上,头朝下挂着,已经化了,凝变成各种颜色的卷须,刷毛则指向所有黑糊糊的平面、角落,指向所有被烟熏黑的窗户。
世界上最可亲的国家,其寿命不得超过你我,只能是死亡与时间控制下一个普通的过客,一场特别的历险。
——小莽猪大会决议
北方?哪个寻索者把自己的目标定在北方过?你要找的东西在南方——那些黝黑的土著,对吗?为了冒险和事业他们派你去西方,为了增强洞察力派你去东方。可是北方呢?
是“阿努比斯”号的逃跑路线。
是吉尔吉思之光。
是死亡之国赫雷罗。
森村少尉、卡罗尔·埃温特、托马斯·格温迪、罗杰·摩西哥等四人坐在一张红砖露台上的桌子前。这是在霍斯坦 1147 一座蓝色小湖边的旅馆里,叫“小莽猪”旅馆。太阳照得水面光闪闪的。红色的屋顶,白色的尖塔。所有的一切都是微缩的、整洁的,一派柔和的田园风光,交融于四季变化之中,和紧闭的门上的木“x”形成鲜明对照。秋色初展。奶牛哞地叫了一声。挤奶女工对着奶桶放了个屁,桶里轻轻嘡一声发出回音。群鹅吭吭咝咝地叫着。四位信使喝着掺水的摩泽尔葡萄酒,谈论着曼荼罗。
火箭被发射到南方、西方、东方。没有北方——截至目前没有。朝南,对准安特卫普,角度约173°。朝东,在佩纳明德试验,072°。朝西,对伦敦,约260°。用平行规量好,偏差(如果你喜欢,可以用“合矢量”这个词)角度达到约354°。这样的发射才是所有其他人心里想要的,是一种幻象式的发射,按照曼荼罗逻辑,这种发射要么已经非常秘密地发生在过去,要么发生在将来。
所以,据后来的了解,小莽猪大会的这些与会者们围着一幅地图而坐,带着各自的工具、香烟和见解。这是战后情报界一个伟大的推演时刻。摩西哥坚持要求搞出一个权数体系,使得向量长度和按照每个向量进行发射的实际次数成比例。托马斯·格温迪对地理空间中的时间一向很敏感,他想把1944年在布利日纳进行的发射(同样朝东)也算进去,这样箭头方向就由354°朝北偏移了,如果把瓦尔赫伦 1148 和斯坦弗伦 1149 对伦敦和诺里奇 1150 发射的火箭算上,箭头的指向竟和真北相近起来。
证据和直觉,或许还有我们每个人心中残留的无法与文明接轨的恐惧,这一切都指向000°:真北。还有哪个方向更适合发射00000呢?
问题是,如果不知道火箭发射地点这个先决条件,角度,即便是神秘而对称的角度,又有什么用呢?有一条刀刃般明确的界限,二百八十公里长,沿东西方向横扫过占领区坑坑洼洼的脸,无休无止地扫着,纠缠着,兴奋地颤抖着,发出闪闪的亮光,令人难以承受,而且一刻也不停息……
现在是在“小莽猪标志”下面。单色图片,上面有一只流着口水的乳猪,胖得令人恶心。小莽猪一只布丁般的手里紧紧抓着油滴滴的后腿肉(对不起小猪们,没啥隐私的),另一只手则朝一只人类母亲的乳房伸过去。乳房从图片左面出现了,小猪紧紧盯着凑近他的乳房,嘴巴张开了,表情很愉快,尖尖的牙齿急不可耐,眼睛里放出光来,好像在说“吃的嚼呀嚼呀对啦吞下去唔——”。小莽猪是占领区“少校王牌”里的第二十三张牌……
罗杰喜欢把这幅图片想象成杰瑞米小时候的照片。杰瑞米虽然知道一切,但还是原谅了杰茜卡和罗杰在一起的事。他自个儿也红杏出墙过一两回,能理解。他是个思想解放的人,战争毕竟能摧毁一些壁垒——你可能会称之为“维多利亚传统”(这个故事也是由那些发明“聚氯乙烯雨衣”的玩笑者们讲给你听的)……那么,罗杰,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想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他身体前倾,抓紧玻璃杯子,眼睑高高地、温和地弯了起来。他的块头比罗杰想得小,咂着罗杰见过的最没品味的烟斗,烟斗锅是欧石楠的,造型仿温斯顿·丘吉尔的头部,造得无微不至,甚至还钻了个小洞表现丘吉尔嘴里的雪茄,以便烟真的能从洞端漏一些出来……这是在库克斯哈文的一家军人酒馆里。这地方曾经是海军救援场,所以孤独的士兵们就坐在这些海上的废物间胡思乱想、喝酒解闷。这里的档次没有普通的户外咖啡馆高,当然没有。有些人站在倾斜的舱口,有些人在水手长的椅子里、桅顶瞭望台上晃荡,或坐在链条、索具、箍带和黑色铁件间喝苦啤酒。这是在夜晚。外面的桌子上点起了灯笼。温和的细浪有如梦幻,悄无声息地扑打在鹅卵石上。晚归的水鸟在湖上鸣叫。
“杰瑞米,那东西会不会控制我们,你和我,这还细(是)个问题……”摩西哥从见面到现在,一直在制造这种预言式的词句,就像今天中午在俱乐部里吃午餐,很别扭。
“呃,什么东西会控制我们,老哥们儿?”“老哥们儿”都叫了一天了。
“你没有感——觉到有东西要控计(制)你吗,杰瑞米?”
“控制我。”他醉了。他疯了。很显然不能让他接近杰茜卡,这些数学怪人就像双簧管手,会影响脑子什么的……
啊哈,饶是如此,杰瑞米一个月也会这样梦想一回,就连杰瑞米也这样:赌债……各种各样的收债人不停地来找他……他记不得这笔债了,也记不得是输给谁的,就连赌博这件事本身也记不得了。他隐隐觉得,这些来要债的人身后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这个组织给人的威胁感始终没有尽头,等待杰瑞米去补充完整……每一次恐惧都会从空隙间滚滚而来,纯粹的恐惧……
好极了,好极了。保证发射成功的第二种校准测试已经在杰瑞米身上突然展开了:在公园里一个提前安排好的地点,两个失业的马戏团小丑脸涂得白白的,穿着工装,蹿出来开始互相殴打,用的是巨大的泡沫橡胶阴茎,有七八英尺长,做得惟妙惟肖,颜色也相仿。事实证明,为这两个漂亮的生殖器花钱很值。西曼·博丁在城里的时候,罗杰和他的表演超过了英国国家娱协的水平。这可是挣零钱的好来路——大量的人聚在德国北部这些村子边上,看两个小丑对打。偶尔有屋顶上耸立着谷仓,一般都是空的,伸出一只木绞架般的架臂,映在下午的天幕上。有士兵、百姓、孩子。笑声不断。
人们似乎由此想起了泰坦神和先祖,于是就笑了。虽然没有往脸上扔馅饼可笑,但起码一样单纯。
是的,巨型阴茎是要作为军火的一部分留在这里的……
杰茜卡说的是:“我们要结婚了。我们费了老大的劲,想要孩子。”她的头发短了许多,唇形变了,颜色深了,口红涂得更重了。打字机摆在中间,密密麻麻的字母把他们隔开来。
倏然间,罗杰觉得在自己和万有引力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屁眼还在:“我不在乎。生他的孩子。我会爱你们娘俩的——跟我在一起吧,杰茜,求你了……我需要你……”
她扳了扳对讲机上的一个红色手柄。远处响起了蜂鸣音。“保安。”她的声音特别生硬,话音还在空气里啪啪回响的时候,警察就从活动房办公室的纱门里进来了,阴沉着脸。活动房里散发着潮水冲过的气味。保安。这是她的魔咒,是她对付恶魔时用的咒语。
“杰茜——”操,他要哭了吗?他觉得哭泣就像一点点来临的高潮——
谁救了他(或者说打断了他的高潮)?嘿,竟然是杰瑞米。老海狸出现了,挥手让警察们走了。警察们很郁闷,露着獠牙回去自渎,去表演《罪犯逃脱了惩罚》的滑稽剧去了。他们也许盯着警卫室里的j埃德加·胡佛挂像,也许在做其他什么事情,而这边的三位罗曼蒂克的主儿突然要去俱乐部里共进午餐了。共进午餐?难道是诺埃尔·考沃德写的戏,或者类似的什么?在最后一刻,杰茜卡假装忍受不了某种女性综合征的痛苦而告退,两个男士都以为她是妊娠反应。罗杰觉得,只要想得到,她什么可耻的事情都能干出来,而杰瑞米却觉得她这个举动很可爱,是对两个情人暧昧的吆喝。这样就剩下两个男人了,他们起劲地谈论着“回火行动”。该行动是英国的一个方案,就是把一些a4火箭安装起来,发射到北海。此外,他们还能谈论什么呢?
“为什么?”罗杰不停地问着,想扫杰瑞米的兴,“为什么要安装好发射出去?”
“我们不是已经缴获那些火箭了吗?处理火箭的办法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见鬼,很明显呀。杰茜卡给我说你是搞数学的?”
“小西格马乘以s除以小西格马减去p,等于2π的四次方根分之一乘以e比负s平方除以两个小西格马的平方。”
“天哪。”杰瑞米笑着,匆匆看了看整个屋子。
“对我们干这行的人来说这是口头禅。”
杰瑞米知道如何应付这种事情。他邀请罗杰晚上去吃饭,是个非正式的亲密聚会,在斯特凡·乌特加塔洛吉家。斯特凡以前在库克斯哈文这里的克虏伯厂子里搞管理。“当然,欢迎你带朋友来,”海狸一心想讨好罗杰,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周围有很多军人小吃部,你应该不难找个——”
“非正式就是穿普通西装,对吗?”罗杰打断他的话。糟透了,他没有普通西装。今晚被逮住的可能性很大呀。一场聚会里面有(a)“回火行动”的一个人物、(b)克虏伯的一个管理人员,那么它必然有(c)公司情报界的至少一只耳朵,听到过克莱夫·莫斯蒙办公室里的“撒尿事件”。罗杰真想知道海狸和他的朋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真的带了个客人来:西曼·博丁,还从巴拿马运河占领区给带了件样式极其夸张的佐特装——在那边,这种服装是锁厂工人的工作服,由黄、绿、淡紫、朱红组成,热带鹦鹉似的,很惹眼。衣服的翻领尖太过突出,需要挂在大衣衣架上定定型。这位讲究整洁的水手竟在那件紫而又紫的缎子衬衣下面穿了紧身胸衣,把腰紧束到四十二英寸的窈窕造型,以迎合腰部大幅度收紧的上装。上装长及膝部,开了五个衩,采用苏格兰短裙式褶皱,曲线分明地沿臀部而上。裤带系在腋窝下面,裤脚紧缩到大约十英寸的样子,他穿的时候拉开了隐形拉链,脚才得以出来。衣服的整体上是蓝色的——不是衣服上用的那种蓝色,而是油漆的蓝色。这件衣服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聚会的时候会占据所有眼睛的余光,使人无法自如地闲聊。它要么迫使你思考衣服颜色这样的基本问题,要么使你觉得太浮华。富有颠覆性啊,真的。
“哎,就我们俩?”博丁问,“是不是有点势单力孤?”
“听着,”罗杰这时候也想到了什么,色迷迷地笑起来,“我们根本不能带那些橡胶大阴茎。今晚我们得随机应变!”
“你知道吗,我要往朴茨家派一辆摩托,我们身边得有一帮打手,再就是——”
“你知道吗?你已经失去了探险精神。没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
“我说兄弟,”他用海军语音说成了“兄弟儿”,“你看,兄弟儿。你也得把脚往我鞋子里放放,了解一下我的感受啊。”
“如果你的鞋子……不是……那种……黄色的话,我可能会的。”
“咱是个下贱的人,”这位皮肤黝黑的海上美国兵用一根指甲很尖的手指头在两腿间抓挠着,寻找一只跑来跑去的阴虱,把气球般的褶皱和裤子都划破了,“一个长着雀斑的孩子,来自明尼苏达的阿尔伯特里亚。那里69号公路上的速限为整夜超快 1151 ,也想在这儿的占领区试一试。一个长雀斑的孩子,十岁前就用安全别针插在软木塞上代替天线,晚上不睡觉,听那些海岸间传来的声音,他们没人鼓励过我参加那些黑帮战争,兄弟儿。罗杰,你应该很高兴自己现在还他妈这么天真。你等着看自己的第一场欧洲黑帮大战吧,他们一般用三个回合:头、肚子、心脏。你明白这里说的‘肚子’吗?这里的肚子可不是次要器官,伙计,记住这一点秋天就能过好。”
“你开小差了?那可是死罪呀,是不是?”
“屁,我能摆平的。不过我只是个小人物,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我只了解自己的行业。我可以教你如何滤纯和化验可卡因,我可以通过触摸,从温度上判别宝石的真假——假宝石吸收身体的热量要少,‘玻璃是不愿吸血的吸血鬼,’这是古代宝石商的名言。我还可以一眼看出假钞,容易得像看视力表上的e,我的视觉记忆在占领区是一流的——”他穿着佐特装,独自絮叨个不停,最后罗杰还是拉着他去了克虏伯的狂欢派对。
进了门,博丁首先注意到的是今晚演奏的弦乐四重奏。第二小提琴正好是往往不受酸爷·巴摩欢迎的毒友古斯塔夫·施拉本,在“那地方”人们都称他为“恐怖船长”,虽然是爱称,却也十分准确。拉中提琴的是古斯塔夫的同谋安德烈·奥姆诺朋。二人合力之下,可以使一百米范围之内的任何人,不论从哪个方位进来(弗雷德和费力思呀 1152 ,在你们门边轻轻拍打、咯咯发笑的是谁?),都会心情抑郁得想自杀。奥姆诺朋留着羽毛状的里尔克胡子,肚子上有小胖猪文身,而且最近成了“时髦”之物,就是在占领区内政部的地盘,那些美国小妞都觉得很酷。古斯塔夫和安德烈是今晚的“内在声音”。这一点很令人费解但非常独特,因为节目表演的是从海顿76号作品经过抑制处理而成的弦乐四重奏 1153 ,即所谓的降g小调“卡祖”四重奏,其名源于“缓慢、悲伤的歌”乐章。这一乐章使用“内在声音”来演奏卡祖笛,而不是常规乐器,这样就给大提琴和第一小提琴制造了力度变化问题,这在音乐作品中是独一无二的。“其实,有几个地方你只是从跳弓换到分弓,”博丁一边口伶齿俐地和某个公司人员的妻子说话,一边往屋子对面的免费午餐桌走去。桌子上堆满了龙虾做的开胃菜和阉鸡肉三明治——“减少用弓,更高层次,明白吗?柔和些——然后做一千次从最弱到最强的急奏。可是唯一的那个,最著名的那个却是从最强到最弱……”确实,这部作品之所以压抑,一个原因就是颠覆性地使用了由最强突然静下来到最弱的手法。这是声影游荡时的感觉,是太阳的燃烧中止。他们不想让你太多地听到那些东西——至少不是海顿所展示的那些东西(这也是这位德高望重的作曲家叫人难解的一次失误):大提琴、小提琴、中音和高音卡祖笛,一齐欢奏,颇似电影《化身博士》中的一支歌曲《你应该看我跳波尔卡》,到了一个奇怪的小节中间,卡祖笛突然全部停下来,“外在声音”开始了没有旋律的拨奏——据传统的解释,那是乡下的傻子们在蠕动下嘴唇。对着嘟。这种代表傻子的拨奏持续了二十到四十个小节,克虏伯的中层职员们坐在铺着天鹅绒的罗圈腿椅子上,弄出咯吱的响声。哔卟哔卟哔卟,这不是海顿的风格,妈妈!皇家化学公司和通用电器的代表们偏着头,在烛光下努力辨认着那些手写得很漂亮的节目单。那是乌特加塔洛吉在现实中的拍档乌特加塔洛吉小姐书写的。大家都说不准她的名字,这对斯特凡一直很有利,因为他们会一直对她有防范心理。她的形象就像你去世的妈妈长了金发:如果你见过她的滑稽模样,贴着金箔,面颊太肥大,比例失调,眉毛太黑,眼白太白,表情里带着一种毫无意义的漠然,说穿了这种漠然其实是一种邪恶,因为她的脸因此变形了。结果,你看到的表情就像喝第一杯马提尼之前的南琳·斯洛索普,她的灵魂来到了眼前,到了这场克虏伯宴会。她的儿子泰荣也来了,唯一的原因是现在,在处女座早期,他成了一只拔了毛的信天翁。拔了毛,见鬼,也就是剥光了。散落在整个占领区。很难说他能否被重新“找到”,就是传统观念上的“验明正身并拘留”。只有羽毛……还有多余的、可再生的器官,“如果不是因为完全没有敌意,我们会忍不住将这些归入‘九头蛇怪现象’……”——娜塔莎·劳姆 1154 :“信天翁解剖中的不可确定地区”,见1936年冬《公开承认对信天翁病理分类学具有热情者国际协会学报》,一份伟大的小杂志。其实,那年冬天他们还给西班牙发过一封信。为了讨论上面的问题,其中若干期杂志专门对世界经济进行分析,而所有这些分析都明显和信天翁病理分类学有关联:所谓的“夜虫”到底属于伪金道类,还是有充分证据(一切迹象都大同小异)证明,只是毛普氏初周病 1155 一种隐蔽的形式?
那么,如果“对抗力量”对这些类别中所隐藏的内涵再清楚一些,他们就会处于更有利的形势,来解除“人”的武装、阳具,并拆解其身体。可惜他们不够清楚。其实他们还是清楚的,只是不愿意承认。令人伤心,但这是事实。他们和我们任何人一样,在大量的金钱面前都是精神分裂、反复无常。这是铁的事实。“人”在我们每个人头脑里都有一个办公室,其公司的标志是一只白色信天翁,每个地方代表都有一个掩护身份,叫做“自我”,而这些代表的使命都是臭狗屎。我们不知道内情,于是就听之任之。只要我们偶尔能看到他们,盯住他们——那些掌握大量金钱的人。只要他们让我们瞥一眼,不管次数多么稀少。我们需要这样。需要知道他们了解这些东西的渠道——还有频率和条件……我们应该看到流行杂志上刊载的很多东西,像“昨夜罗杰毕佛为杰茜卡而战,杰茜为克虏伯而哭”,对着每一幅模糊的照片流口水——
在某个片刻,罗杰可能梦到了热月 1156 里那些流汗的夜晚:失败了的对抗力量,富于魅力的前造反者,虽然有一定嫌疑,但仍然逍遥法外,享受着虚伪的爱,不管在哪里活动都有新闻价值……命里注定是受人宠玩的怪物。
“他们”会利用我们,我们将帮助“他们”获得合法地位。不过“他们”其实并不需要这样,这对“他们”只是锦上添花,虽然也不错,但不是雪中送炭……
噢,对了。“他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他们”在时间和地点都不大合适的情况下,把罗杰带到了这儿,带到了“反对派”的怀抱里,而他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的爱人却局促不安,一心想回家再次承接杰瑞米的雨露,以便完成他们一天的指标——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由得想起(哦,我操)一个有趣却更为严峻的问题:做“他们”的宠物活下去,还是死亡?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没有认真问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突如其来的,现在没办法再把它送回去了。现在,他必须做出决断,而且不久——好像不会久,他就会感觉到肠子里的恐惧。那种恐惧无法从思想中驱逐出去。他必须选择是生是死。把问题搁置一段时间并不是缓冲,而是选择活下去,服从“他们”的条件……
中提琴是一个幽灵,棕色纹理,半透明,叹息着进出于其他的声音里。大量的力度变化。乐句间掠过极其细微的上扬,或交替使用音符,或为音量变化做准备,也就是德国人所说的“换气”。也许今晚这种感觉是由于古斯塔夫和安德烈演奏的缘故,但是过了一会儿,会听的人开始竟然只听到停顿,听不到音符了。耳朵被逗弄得痒痒的,那感觉恰似你的眼睛盯着侦察图,最后觉得弹坑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成了放在罐子外面的松饼,或者叠入山谷的山岭,海洋和陆地在水银的边缘两面微光闪烁——音乐里的寂静也是这样在四重奏里跳荡的。还—还有卡祖笛要加入进来呢!
今晚要蒸发的东西就是以此音乐为背景的。针对罗杰的阴谋是在震颤、晕眩的快乐中设计而成的。西曼·博丁的出现是意外的惊喜。进去用餐成了祭祀仪式,满是神秘的手势和会意。根据菜单看,这顿饭很复杂,尽是些调料丰富的菜肴、鱼肉和甜食。“这个‘uberraschungbraten’是什么呀?”西曼·博丁问坐在右面的餐友康斯坦斯·弗兰普。弗兰普穿着宽松的卡其装,是个新闻狗仔,也是从伊沃 1157 到圣洛 1158 的每个美国兵心中的粗话小甜妹。
“嗨,船兄,这不是很清楚嘛,”“突击队员康妮 1159 ”答道,“是德语‘惊喜烤肉’的意思。”
“我明白了。”博丁道。她抛了个眼风,大概是给波因茨曼吧,也可能是无意的。有一种叫“友善条件反射”(1942年以来,她见过多少小伙子销声匿迹?)的东西,偶尔也会在零以下的地方免遭灭绝的厄运……博丁朝桌子另一头看过去,眼光扫过公司人员的牙齿和抛了光的指甲,扫过有字母图案的沉沉的食具,第一次注意到有一个石头的烤肉坑,配了两把手工操作的黑色烤肉铁叉。仆人们穿着战前的制服,忙着分层摆好便条(主要是盟军最高统帅部的指令)、引火、劈成四块的松木、煤块、拳头般大小的美味乌鸦肉块。当初这种乌鸦的尸体被抛在那些运河两边,当初在通货膨胀的时候。其实那时候人们是特别爱这种乌鸦的。难以想象啊……在烤肉坑的边上,尤斯图斯准备点火,格蕾琴身姿优美地往这些燃料中加入一些从造船厂美军那里弄来的二甲苯。西曼·博丁看着罗杰的头被四只或六只手抓着,倒仰了起来,嘴唇被牙齿撕开了,高高的齿龈已经干成头骨般的白色。其中一个女仆穿着传统的花边缎衣,顽皮的样子,很年轻,等人去折磨的那种——她用美国牙膏刷那些牙齿,小心翼翼地刷洗掉尼古丁斑渍和牙垢。罗杰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乞求……四周的客人都在悄悄交谈。“太离奇了,斯特凡竟然想到了人头奶酪!”“嗯,不是,这是我的牙齿盼望吃到的又一种美餐……”咯咯的笑声,沉重的呼吸声,那条特别蓝的裤子怎么完全撕开了……上衣怎么沾上斑渍了,烤肉架上转动着的那东西怎么变红了,又由红变成涂了一层油脂的脆皮?那张脸正要被拨转过来,呀,是——
“没有番茄酱,没有番茄酱,”毛毵毵的水兵博丁焦躁地在调料瓶和盘子间找来找去,“好像没有……这是他娘的什么鬼地方,罗杰,”他的叫声引来七张敌意的脸,“嗨,兄弟,那边有番茄酱吗?”
番茄酱是联络暗号,好咧——
“怪了,”罗杰回答,很显然他也在烤肉坑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呢!”
他们俩傻瓜般对笑着。据记载,他们的气场是绿色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1942年冬天以后就没有过这种遭遇了。当时,北大西洋狂风大作,他们在护航,捎带了若干吨没有捆扎好的五英寸炮弹,在整个船上滚来滚去。德国人的潜艇小分队躲在水下,击沉了两边的姐妹船。他们躲在51号炮台里面的战位上,听郝德大叔讲灾难笑话,很可笑的笑话,所有的炮兵们都疯狂地抱着肚子,笑得气都没了——自从那时候起,西曼·博丁就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受到死亡降临的刺激了。
“安排好的,嗯?”他叫道,“太好吃了!”谈话声几乎完全停止了。那些脸好奇却又不失礼貌地转了过来。坑里的火焰在跳动。这些火焰不是“灵敏焰”。如果真是灵敏焰,那就可以探知普丁准将的灵魂出现在这里——承蒙卡罗尔·埃温特开恩,他现在加入了对抗力量。说“开恩”是准确的。普丁的请神会难度之大,不亚于以前“白色幽灵”里的“每周简报”。普丁现在的口才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好。请神的人开始发牢骚了:“我们能不能把他赶走呀?”然而,正因为普丁特别喜欢开烹饪玩笑,才使下面的驱赶策略得以形成。
“哦,我搞不清,”罗杰精心伪装出随意的样子,“菜单上根本找不到‘鼻涕汤’……”
“是啊,我嘛,只要吃一些‘脓汁布丁’就行了。我想应该有吧?”
“没有,倒是可能有泡沫蛋奶酥!”罗杰嚷道,“边上涂——‘月经果酱’!”
“我嘛,喜欢那种营养丰富的肉炖阴垢!”博丁道,“要不‘经血块砂锅’怎么样?”
“我说呀。”桌子旁一个声音轻轻说,听不出性别。
“我们可以搞一顿比这好的饭,”罗杰晃动着菜单,“先吃胞衣开胃汤,也许还有一些制作巧妙的疮痂三明治,当然面包皮要剥掉……或—或者鼻屎饼干!唔,对,上面抹一些黏液蛋黄酱?外面再涂一点黏液香肠……”
“噢,我明白了,”突击队员康妮道,“得押头韵 1160 。来一个……唔……排泄物馄饨怎么样?”
“宝贝,我们在点汤菜,”博丁酷酷地说,“我建议来一个溃疡清汤,或者呕吐物肉汤。”
“呕吐物奶油浓汤。”康妮说。
“对了。”
“囊肿沙拉,”罗杰接着点,“加一点怡红色的流产肉冻方块,拌上细细的头皮屑佐料。”
有教养的人发出了呕吐的声音,一个皇家化学公司的区域销售代表匆匆离开了,喷出一条长长的弧形,里面是一些块状的浅褐色呕吐物,溅得镶木地板上到处都是。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拿起餐巾捂住了脸。银餐具放下来了,银子的响声回荡在白色的疆域里,这儿又有了一种疑惑、一种犹豫,和克莱夫·莫斯蒙办公室里的情形一样……
我们继续来,屁蛋白乳酪酥(肛门里喷出的气体被巧妙设置,慢慢从黏黏的、营养丰富的奶酪里冒出来,美极了)、疖子薄卷饼、口水酱拌蔬菜性病……
一支卡祖笛停止了演奏。“疣子华夫饼!”古斯塔夫大声道。
“呕吐物煎饼,加汗糖浆。”安德烈·奥姆诺朋补充道。他说话的时候,古斯塔夫又开始演奏了,外部声音疑惑不解地停了下来。
“撒上一些腌蛲虫。”大提琴手低声说。他是不放过一点儿乐子的。
“痔疮大麻,”康妮得意地一摔汤匙,“大肠汉堡!”
乌特加塔洛吉小姐跳起来,打翻了一大盘填馅脓肿——请原谅,不是,是芥末鸡蛋——然后从房间里跑出去,悲伤地抽噎起来。她本性温和的丈夫也站起来跟了出去,向这群捣蛋鬼投去狠狠的目光,里面有着死亡的威胁。挂着的桌布下面开始飘起微微的呕吐物气味。紧张的笑声蜕变成了不肯认输的低语。
“一些可供选择的坏疽炖牛肉,或者一些美味的白奶油麻风面包片,”博丁用平板的调子轻快地唱起来,“麻—风—[降三度]面包片。”一边戏谑地搜寻着坚持不吐的人,摇摆着指头:来吧你们这些小混混,为穿佐特装的好人而呕吐吧……
“蘑菇肉汤炖肉!”罗杰粗暴地叫道。杰茜卡正在自己的先生杰瑞米的怀里哭泣,杰瑞米则护卫着她,胳膊僵僵的,看到罗杰犯傻只是摇摇头,永远地离开了。罗杰此时此刻有没有一点点痛苦?有,当然有。你也会的。你甚至会对自己事业的价值产生质疑。可是这时候,可以挖鼻子的面条上来了,里面放了黄油,热气腾腾的,煤尘稀粥和脓泡粥也舀到了未来一代管理者的碗里,阴毛膨松饼被推出到露台上,那里阴霾肃杀,或者秋气沉沉。
“痈子肉片!”
“加上腹股沟肉汁!”
“再用癣来调味!”
尼莫欣·格路比女士的什么病突然发作了,来势凶猛,珍珠首饰断开了,珍珠沿着丝绸桌布滚开来。人们普遍失去了胃口,公然呕吐者更是多多。坑里的火焰弱了下去。今晚没有脂肪来支持它们了。汉尼巴尔·哥伦特—高比耐特爵士的鼻子里一阵阵地冒出黄胆汁泡,他在呕吐间歇中威胁说要把国会的事情都吐出来。“如果我恶心而死,我一定要在苦艾丛看到你们两个!”哎呀……
博丁轻轻地、身体摇晃地走出门来,挥一挥歹徒帽。别了,伙计儿们。只剩下一位客人坐在那里了,是康斯坦斯·弗兰普,还在吼叫着报甜食名:“胯裆奶油冻!浓痰软糖!霉菌松饼!”但愿她明天遭报应。一摊摊这样那样的东西在地板上亮晶晶的,就像通向众神王座的第六间屋子 1161 投在水中的幻影。古斯塔夫和弦乐四重奏的其他人放弃了海顿,全部跟着博丁出了门,用卡祖笛和提琴为《恶心二重唱》伴奏着:
哦给我一些痤疮,加冰淇淋,
吃得太多啦,啊,都要撑迸啦!
我说兄弟呀,你可以整夜食用
腹泻快乐糖和脚趾果酱小馅饼!
“我得告诉你,”古斯塔夫贪婪地低语着,“我感觉太可怕了,不过你们不需要我这样的人。要知道……我以前是纳粹突击队员。很久以前。就是,嗯,像霍斯特·韦塞尔一样。”
“噢?”博丁大笑,“也许我以前是麦尔文·普耳维斯 1162 手下的初级g谍呢。”
“初级什么?”
“处理‘饭后祝酒词’。”
“处理谁?”这位德国人还以为珀斯特托司提是某位美国元首的名字呢,模样嘛,大概就像汤姆·米克斯 1163 或其他长相类似的牛仔,长嘴唇,方下巴。
最后一位黑人管家打开了通向外面的最后一扇门,逃跑了。逃避今晚。“丘疹馅饼加粪便霜糖,先生们。”他点点头。黎明即将来临,你可以看到一抹微笑。
盖丽·特里平在行李中带了几片齐切林剪下的脚指甲、一根开始变白的头发、一小块留有他精液痕迹的床单。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白丝帕中,放在一小块亚当夏娃根 1164 和一块面包旁。她光着身子在烤面包的小麦里打过滚,然后在太阳下把小麦磨成了粉。她抛下了自己在女巫们的山坡上喂养的一群蟾蜍,把自己的魔杖传给了另一个学徒。她要去寻找自己勇敢的匈奴王。在占领区有好几百个年轻女人爱着齐切林,承受着爱情的折磨,个个都和狐狸一样精。但是没有人像盖丽这样百折不挠——也没有人是女巫。
中午时她来到一座农舍。农舍厨房的地板是蓝色和白色瓷砖铺成的,精工细作的旧瓷盘像画一样挂着,还有一把摇摆椅。“你有他的照片吗?”老太太递给她一个军用锡盘子,里面是她早晨剩下的bauernfruhstuck(农场里的早餐),“我可以给你施魔法。”
“有时候我可以把他的脸招到茶杯里。可是那些草药必须精心采集。我还不太在行。”
“可是你有爱情。等你再年长些,就会明白齐切林只是你的一个化身了。”
“为什么不永远爱下去呢?”
两个女人在洒满阳光的厨房里互相打量着。装有玻璃的柜子在墙边闪光。蜜蜂在窗外嗡嗡叫。盖丽走过去,从井里汲水,两个人沏了些草莓叶茶。可是齐切林的脸没有出现。
黑人们开始长途大迁移的那天晚上,北豪森给人的感觉就像神话里的一座城市,面临着一场特殊灾难的威胁——或被一座水晶湖吞没,或为空中的火山岩浆覆没……这个晚上,这里的持续感没有了。黑人们和中心工厂里的火箭一样,曾给过北豪森一种连续感。现在黑人们走了:盖丽知道他们走的路和齐切林是有碰撞的。她不想发生决斗。让大学生们去决斗吧。她要自己那位头发花白、身体结实的野人活着。她不敢想——上一次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抚摸他,触摸他伤痕累累、阅历丰富的双手。
城市的困倦在身后推着她。在夜里,在哈茨山奇特的、金丝雀聚集的夜里——很多做金丝雀买卖的人都在这里忙着给雌金丝雀注射雄性荷尔蒙,这样这些金丝雀鸣叫的时间就会增长,就好把她们卖给占领区的那些外国傻瓜了——在这样的夜里,到处是咒语、女巫争斗、女巫团政治……她知道这些不是魔法的实质。“女巫城”的圣山被拴着绳子的小山羊修剪成了许多绿色植被下的灰色圆圈,整个城市也变成了又一座都市,其唯一行业便是管理——那种感觉就像在音乐协会的二楼,没有音乐,只有玻璃砖的小隔间、痰盂和室内植物——根本没有剩下一个执业女巫。要么你心怀升官发财的梦想,来到布罗肯 1165 联合体,要么就离开它,选择整个世界。这里只有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巫,盖丽是选择整个世界的那种。
这里就是那个“世界”了。她穿着灰色男裤,裤腿卷到膝盖上,在黑麦地旁行走的时候,裤子就会拍打她的大腿……她走路的时候头低着,经常把眼睛里的头发掠出来。有时候士兵们从身旁路过会捎她一段。她打听齐切林的消息,打听大迁移中的黑人支队。如果时机合适,她也会直接问到齐切林。传闻的多样性令她大开眼界。我不是唯一爱他的人……不过她们的爱肯定都是友谊、羡慕、非性爱的……盖丽是占领区里唯一全心全意爱他的人。齐切林在有些圈子里被称作“红色瘾君子”,即将受到清洗:使者正是贝利亚 1166 的手下干将,恶人尼·里波夫。
胡说,齐切林已经死了,你没听说吗?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
……他们一直找人假扮他,直到处理完他那个集团里所有的人……
不对,他上周末来到吕讷堡,我的战友见过他,没错,是他……
……他瘦了很多,走到哪里都护卫森严。至少有一打保镖。大多是东方人……
……完全是加略人犹大的那一套,毫无疑问。上面的说法太难相信。一打?他能找到那么多可信的人,是谁,又是在哪儿看见的?特别是在这样边缘的地方——
“什么边缘?”他们在“二吨半”卡车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走过了起伏不断的绿色原野……身后卷起无声的紫色风暴,夹杂着一股股黄色。盖丽一直在和这帮下流的英国兵喝葡萄酒。他们是一个爆破组,整天在外面清理运河。他们的身上发出杂酚油味、沼泥味和炸弹的氨水味。
“我看你知道他在做什么。”
“火箭?”
“我不愿意处在他目前的位置上,就是这样。”
在一座小山顶上,一个陆军测量队正在恢复损坏的道路。一个身影前倾着看一个经纬仪,还有一个拿着铅锤。离经纬仪观测员很近的地方还有一个工程师站在那里,胳膊直直地伸向两侧,头移动着瞄准手指尖,然后胳膊猛地合到一起……如果你闭上眼睛,而且已经学会了让胳膊自动移动,你的手指会碰在一起,和刚才的胳膊位置形成标准的直角……盖丽看着这个小小的动作:很投入,很优雅,她能感觉到他在自己可以看到的土地圆圈内画了一个十字……其实是无意间画了一个曼荼罗……对于她,这是一个信号。他在给她指明前面的路。那天傍晚到了后来,她看到一只鹰飞过沼泽,和她方向一致。金黄色变得暗起来了,几乎全黑了。这个地区很荒凉,潘 1167 就近在眼前。盖丽参加了太多的安息日,对这个问题还能应付得了——她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让魔鬼在屁股上下流地咬一下,咬得人尖叫出来,叫得石头都震颤——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而在那里,在潘要带她去的光明之地,又没有好坏之分。她是否已经为这么真实的事情做好了准备?月亮升起来了。此刻,她坐在早先看见过鹰的地方,等待着,等待着什么东西来带走她。你等待过它吗?你想过它会来自体内还是体外吗?最后她放弃了对各种可能性的猜测……不断清理大脑,使其保持空静,以迎接“神异的降临”……是啊它不是离这儿很近吗?记得吗:你不是曾经从难民营里溜出去,有一阵单独和感觉中催动着整个大地的东西待在一起吗?……那是春分……是和白昼长度相等的绿色春夜……峡谷张开着,谷底是冒着蒸汽的喷气孔,把热带植物蒸得像锅里的绿菜,繁茂,散发出毒品的香气,形成一个气味圈……人类的意识就要降生了,但却是个可怜的瘸子,结构不全,前景黯淡。这是人类诞生之前的世界。生命诞生之后,被狂暴地抛到流动不息的水面上,以便人类可以直接看到它。他们本想在静止的地层里看到它的尸体,腐化成为石油和煤。它活着对人类是威胁:是泰坦家族,是对喧嚣疯狂的生命的夸张,是地球身体上戴着的绿冠,在它驱散天地万物之前必须引入一个破坏者。于是我们这些肢体不健全的看守者们被派去繁殖,去拓疆封土。我们是上帝派来的破坏者。是对抗革命的人。我们的使命就是推销死亡。我们杀生和死亡的方式都是众生中最独特的。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从个人的角度,我们都必须对这种方式进行改造。从空白做起,直到它获得现有的生理功能,变得几乎和生命一样强大,从而抑制住了绿色的暴动。不过,它只是近乎和生命一样强大。
只是近乎,因为还有个缺陷率问题。在努力进行潜在创造(肉体怎么会如此翻滚流淌而美丽不减呢)的过程中,有几个每天都去泰坦家族那里,进入民歌里死神的休息室(空空的石头房子),出来,穿过去,来到网子下,一路向下、向下,下到暴动之处。
在尖锐的回声中,泰坦们在下面躁动。他们的形象是我们所预料不到的:风神、山顶之神、落日之神——所以我们就训练自己不去仔细看他们,不过我们很多人还是仔细看了——把他们激动人心的声音抛在城市边缘的黄昏里,我们自己却躲进到处分岔的夜路斗篷里,直到
突然之间,潘蹦跳着来了,脸美丽得令人无法抗拒。美丽的蛇,盘绕在天空中的彩虹之绳间——令人不寒而栗——
晚上回家的时候别从空旷的乡间走。光线太弱时,甚至在迟午时分,都不能往森林里走——它会缠住你。别坐在这样的树下,把脸颊靠在树皮上。在这样的月光下不可能分辨你是男是女。你的头发铺散开来,呈银白色。你灰布下面的身体太脆弱了,太容易一次又一次堕落了。如果他醒来发现你走了,会有什么结果呢?他现在不论是醒是睡,都是完全一致的——他从未离开过这唯一的梦境。在他眼里,不同的世界之间不再有什么区别:对他而言,这些世界都已融合为一。坦纳茨和玛格丽塔可能是连接他和过去的唯一纽带了。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才得以久驻。这是他最后的一搏了,他要坚持下去,他需要他们……可是他现在想看他们就能看见的机会比以前少了。他们也在失去当初带到这里来的真实性,就像戈特弗里德很久以前就在布利瑟罗面前失去了自己的真实性一样。现在戈特弗里德在不同的形象间、不同房屋间变幻,有时候游离于自己的行为之外,有时候又是其中一部分……他做所有必须做的事。岁月有自己的逻辑和需求,他没有能力改变它、离开它或者摆脱它。他是无助的,但又是受到庇护的、安全的。
再过几周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德国会战败投降。日常事务还会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对于彻底投降后的情形,戈特弗里德无法想象。如果他和布利瑟罗分开,流逝的岁月中会发生什么?
布利瑟罗会死吗不别让他死……(可他一定会死的)“你会活得比我长。”他低声道。戈特弗里德戴着狗项圈,跪在他脚边。两个人都穿着军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了。今晚他们都要做男人,这很重要。“啊,你这么得意,你这个小杂种……”
这只是又一个游戏而已?又一个鞭打他的借口?戈特弗里德没有吱声。布利瑟罗要他回答的时候,他说出了心里话。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只想毫无目的地说话,而且一说可能就是好几个小时。以前没有人和戈特弗里德说过话,没有这样说过。他父亲嘴里只会说出命令、刑期和无聊的判决。他妈妈喜欢感情用事,母爱、沮丧和隐秘的恐惧合成一股巨流,从她身上流到他身上,可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现在这样的谈话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必须记住每个词,不能丢掉一个。布利瑟罗的话语变得对他很珍贵。他明白,布利瑟罗愿意付出,不计回报地付出,付出他所爱的东西。他相信自己是为布利瑟罗而存在的,尽管别人已不再如此。他相信,在他们现在穿越的新王国里,除了布利瑟罗,他是唯一活着的住客。他以前期待被吸引、被带入的是这个王国吗?布利瑟罗的精液喷入他大肠中有毒的粪便里……这是浪费,是的,毫无用处……可是……男人和女人成双结对之后,在接近生命之门时惊惧不已——他不也和他们一样吗:面对着这些准备插入的工作,面对这种方式,面对用来毫无激情地进行抽打的外衣,面对很薄的、蛇皮般脆弱的丝袜,面对定做的、代表他心里自虐感的镣铐和链子,感觉到了一种无力自拔,一种虔诚的无力自拔……在他接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时,感觉到里面什么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口鼻,一些野兽白如冰雪、面无表情,将他推开,坚硬的外壳和外皮哼唱着他可怜的听觉无法听到的曲调——于是一切都变得有了戏剧效果……此外,下面这些东西也是必须有的:要有恋人们——他们在环境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或控制能力时,就会把阴茎献祭给大便、毁灭和绝望的夜晚;要有一群堕落的人,其中参与死亡行为的和参与生命行为的一样多;还要有一纸判决,判罚你单独度过又一个夜晚……他们会被拒绝接纳,还是被视而不见,他们所有的人?
戈特弗里德接近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被吸进去。他所能做的就是打开自己,放松灵魂的括约肌……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边缘。发现这个世界是有尽头的。我的山龙胆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我却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
“美洲就是这个世界的边缘。它是来自欧洲的一则信息,整块大陆那么巨大的信息,你无法避开它。欧洲发现这一块地方,是作为死神王国的——西方人发明的、特殊的死神。野蛮人有自己的蛮荒之地,有自己的卡拉哈里沙漠,也有自己雾气沉沉、看不到对面的湖泊。可是欧洲人走得更远——远离野蛮人的纯真,走入了困扰和毒瘾。美洲是隐形力量的馈赠,是一种回归方式。但是欧洲拒绝接受。它不是欧洲的原罪——现在最新的叫法也把原罪称为‘现代分析’——但碰巧的是,原罪之后的罪更难赎偿。
“欧洲人来到非洲、亚洲、美洲印第安,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分析和死亡秩序。凡是不能用的,都杀死或改造。后来这些死亡殖民地变得很强大,可以脱离了。但是对帝国的眷恋、传播死亡的使命和这种秩序的结构仍然存在。现在我们处在最后阶段。美洲的死神来占领欧洲了。它从自己的源头学到了帝国的感觉。可是我们现在只剩下了那种结构,再也没有彩虹似的羽毛,没有黄金的用具,没有无机盐海域上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其他大陆上的野蛮人已经腐败了,但还在以生命的名义抵制着,不顾一切地继续生存着……死神和欧洲一向是分离的,所以他们的爱还没有完成。死神只在这里进行统治。它从来没有爱过,融为一体过……
“是不是旧的周期结束了,新的周期就要开始了?我们新的边缘、新的死神王国会不会是月亮?我渴望一个巨大的玻璃球体,中间是空的,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殖民者们学会了没有空气的生存,那里内外各处全都是真空……我们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们都是男人。回来的路是有的,但很复杂,极大程度地受到语言控制,所以他们回到地球上的情形是短暂的,永远都不是‘真的’……从那里过来非常危险,掉落的可能性很大,亮闪闪、深幽幽的……万有引力辖制着整个行程,直到抵达那个寒冷的星球,掉落的危险性一直存在。在殖民地内部,那五六个人有着寒霜般的外表,很坚硬,僵死如回忆,触摸不到……只有他们遥远的形象,黑白电影般的形象,呈颗粒状,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在空荡荡的殖民地上年复一年地遭受霜侵雪欺,已经破碎了,少数时候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偶然来看一看……
“我希望自己能完全恢复这些形象。那些人曾经有过悲惨的日子——得势、起火、失败、流血。很久以前的那个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使他们遭受了永久的放逐……不,他们不是真正的太空人。在我们这里,他们想从各个世界的空隙间扑下去,下落、转身、伸展、旋转,沿弧形轨迹经过闪耀的光芒,穿越太空的冬夜——他们梦到点会合 1168 ,在宇宙里荡秋千,孑然一身,优雅却无人欣赏,心里多少明白:没有人会看着他们,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所爱的人……
“黑暗中,他们希望看到的联系人们总是在万亿英里的距离和数以年计的死寂之外错过。可是我想把那段故事带回给你。我记得,你以前经常低声讲述我们将来在月球上生活的故事,帮助我入睡……你现在没兴趣讲那些故事了吗?你已经老多啦。你的身体能否感觉到我的死对你的感染?我是有意为之的:在某个时间来临时,我想我们都会有意为之。父亲是死神病毒的载体,儿子则是病毒感染者……而且,为了进一步保证感染的发生,死神巧心经营,使父亲和儿子觉得对方很美,就像生命使男人和女人觉得对方很美一样……哎戈特弗里德呀当然了是的你在我眼里很美可是我要死了……我要尽可能诚实地死去,可是你的永生不死又撕裂着我的心——难道你看不出我可能要毁掉它的原因吗?哦就是你眼睛里那种愚蠢的纯净……早晚集合的时候,我看到你毫无戒备,随时准备接受我的病态,把它庇护起来,庇护在你可爱的无知的爱情里……”
“你的爱情。”他点了几下头,眼睛里却已看不到这些字眼,只有奄奄一息的迷乱。他失去了知觉,永远不再回头,寒冰般严峻而透明的障碍物把他和真实的戈特弗里德隔开了,和弱者隔开了,真实的气息停止了。一切都没有希望再回来,犹如欧洲的时间,一去不复返……
“我想摆脱出去,离开这种感染和死亡的循环。我想沉醉在爱情之中,无比沉醉,你和我,和死,和生,都无法分离,共同汇入我们幻化所成之物的光辉中……”
戈特弗里德跪在那里,麻木地等待着。布利瑟罗在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脸色惨白。戈特弗里德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样惨白。一阵干冷的春风吹打着帐篷上的帆布。太阳马上就要落下了,过一会儿布利瑟罗就要出去做晚验收了。他的手放在那里,手跟前是一个食堂的盘子,里面有一堆烟头。他那双女巫般的近视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往戈特弗里德的心里看。这恐怕还是第一次。戈特弗里德无法挪开视线。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自己必须做一个决定了……布利瑟罗要从他这里拿走什么了……可是决定一向都是布利瑟罗做的。他为什么突然问起……
一切都定格在这里。日常事务犹如一条条仍然令人信赖的走廊,从时间里穿过,把我们集合在一起……铁火箭在外面等候……来得最晚的那部分春天发出初生的啼哭,哭声撕裂了萨克森 1169 雨蒙蒙的原野……路边上乱扔着最后的信封、拆下的零件、抢夺来的轴承,还有生锈的袜子和内衣,散发出蘑菇和泥土的芳香——如果说在这个春风怒吹的时刻戈特弗里德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么别处也就还有希望。这种香味本就该当成一张牌来读,代表将要发生的事情 1170 。此后,卡上的人物(画得很粗糙,脏兮兮的白色、军灰色,像断墙上信手画出的草图)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尽管没有名目,都会被保留下来,却又像“愚者” 1171 ,在整副牌里没有大家一致认可的地位。
恩赞整夜里严密监视着自己崭新的火箭。下雨时、雾重时,如果值班的人还没有把油布盖上,火箭光滑的皮肤就会变成深石板蓝。反正临发射前还有可能涂成黑色呢。
这是00001号火箭,同系列中的第二枚。
易北河对面的俄国喇叭对你喊叫过。美国人的谣传涌到夜间的发射场,以你的希望为背景,引入了黄色的美洲沙漠、红色的印第安人、蓝色的天空、绿色的仙人掌。你对这枚旧火箭有什么感觉?过去它曾给过你稳定的工作,而现在不能了。你还记得以前用手推它出来的那种感觉吗?那天早上,你们十来个人,迟钝的身体简单地接触着,来保卫自己的荣誉。你们所有的脸都沉浸在同一种无私的表情中——性格里的褶皱都平整了、平整了,每有一个波浪冲来就会模糊一些,最后一切都变成了薄薄的云雾——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爱都被冲到短距离之外,你们只好把它推到冬天的山道对面,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着棉裙,在靴筒上部被吹得嗖嗖作响。白色喷口里的热气散乱动荡,就像你们身后的波浪……你们要去哪里?什么样的王国?什么样的沙漠?你们爱抚着它的身体,野性十足,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刺骨的冷。你们十二个人,没有耻辱,没有勉强,怀着爱意在波罗的海岸上苦撑——也许不是在佩纳明德,不是在官方的佩纳明德……但很多年前曾经在过那里……小伙子们穿着白衬衣和深色背心,戴着深色帽子……在某处的海滩上,那是孩子们度假的地方,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这一情景后来你们在7号实验台仍无法忘记——风里那咸涩、垂死的气息,冬日那海浪的涛声,你们可以感觉到雨水落在脖颈后面,把别住的头发掀起来,里面含着一种预兆……在7号实验台那个神圣的地方。
然而年轻人都变老了,记忆中的情景也退色了……此刻,他们在往太阳下推火箭,刺眼的日光照到身上,他们眯了眼,张嘴笑着。在西门子上早班的时候就是这样日光明朗的:那些人头马身雕塑在高高的墙上挣扎,没有数字的钟面,吱吱尖叫的自行车,还有午饭桶、午饭袋,当班的男女低着头,在黑暗的通道口汇成辛苦劳作的人流……这情景很像一位已被遗忘的摄影师1856年时为早期的火箭城拍摄的银板照片:也正是这张照片害死了他——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吸加热的汞雾中了毒,一个星期后死亡……其实,他有中等剂量的汞雾瘾,觉得吸了以后对大脑有好处,《火箭城》这样的照片就是明证:照片从一个德国地形中不可能存在的高度反映了这个象征性的城市,是预期尺寸的四倍,不可思议地精确再现了建筑物和人的所有线条和明暗。整个城市像赫雷罗村庄一样,修成了曼荼罗形,头上是庄严肃穆的天空,那些大理石在照片上犹如原野上的莽莽白浪,发出耀眼白炽的光芒……好像城市各处都在搞建设或者拆除,因为这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一成不变的,还可以看到工人们在潮湿的地下室里苦干,一滴滴的汗水从黑黑的脖颈上滴下来……一袋水泥破开了,一粒粒水泥尘粒悬浮在阳光中……这座城市将会一直变化下去,尘土里的新车辙印、垃圾堆里的新香烟盒……火箭在设计建造方面的变化导致了新供给线和新生活格局的出现,这反映在交通的密度上,也反映在这幅从非同寻常的高度拍摄的照片上——确实也有许多函数表,从城市的变化算出火箭的改动:其实,康斯坦斯·巴丙顿—史密斯和麦德门罕皇家空军的同事们1943年在佩纳明德的侦察照里就发现了火箭,这些函数不过是那些技术的衍生而已。
但是你必须记住自己是否爱过它。如果爱过,又是如何爱的。爱的程度有多少——反正你们也习惯于问“多少”,习惯于测量、对比测量结果、把它们套入公式计算多多少、是多少、什么时候是多少……而现在,你们一起向海边移动,你们如愿以偿、最大限度地感觉到了那种隐秘的、反复无常的爱,那种爱也是耻辱,是虚张声势,是工程师们的地缘政治学——是“势力范围”被转换成了火箭射程的环面,其截面呈抛物线状……
……不是和我们想象的那样把它限制在“升起来”的地表下或“袭击到”的地表下不是的可是后来你不再认为是这样对吗当然它开始的时候是在地表下无穷深的地方回到地球无限远的内部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最高部分从另一个无声的世界里猛烈地突破而出的部分(一架喷气式飞机以超音速撞入若干年后一架宇宙飞船又以超光速撞入记住本周占领区的口令是“超—,光—速”说出的速度以幂级增长——除非上呼吸道有毛病才采用线性增长)——要知道,在两头都有极大量的能量转换:向上突破进入这个世界,有控制的燃烧——然后又下去突破,无控制的爆炸……这种不对称会使人这样推测:那是一种类似于以太的东西,以太从空间里流过,这种东西则从时间里流过。时间里存在“真空”,这样的假设如果成立,我们就有可能被互相分割开来。而能把我们从一个世界带到另一个世界的以太则可能让我们重新获得连续性,让我们看到一个比较和善、比较容易相处的宇宙……
所以嘛,对啦对啦这样说就像经院哲学般繁琐了,成了“火箭国家—宇宙学”了……这确实是火箭的趋向之一,一路经过那条蛇盘卷的、在地表上方五彩光亮里抽打的身体,钢铁的手足在抽搐……经过这些暴风雨,这些地球胸脯上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东西……经过这一切,穿越暴力,到达一个编了号的宇宙,进入一场奇特的、用棕色木板做信号板的维多利亚式大脑战争,参战双方则是19世纪80年代的四元数和向量分析——这是一种对以太的怀念,就像怀念先祖们那些银色的、摆动的、稳若石锚的、铜制滚花的、细丝工艺的、漂亮而又实用的那些造型。当然,这些东西给人的感觉是深褐的。而火箭必须身兼众物,必须能满足那些触摸它的人梦里许多各不相同的造型——有作战时的,有隧道里的,也有纸面上的——而且必须在引人瞩目、持久不衰的异端学说考验下存活下去……异端分子包括:诺斯替教徒,他们被火箭王座前面那些房间里的一阵风和火带了进去……犹太神秘哲学派,他们把火箭当成希伯来《圣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研究——铆钉呀,喷头呀,铜喷嘴呀,其文本由他们来排列组合,形成新的启示,不断展开着……摩尼教徒,他们看见两个火箭,一个好,一个坏,他们一起用始祖双胞胎(有人说他们的名字是恩赞和布利瑟罗)的神圣语言谈论着带我们去星星的好火箭,和一枚让世界自杀的坏火箭,两枚火箭永远处在争斗之中。
但是这些异端分子会受到追捕,每消失一个,沉默王国的领土就会扩大一分……他们都会被搜捕出来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火箭。火箭的目标搜索器里储存着异教徒的脑电图、心跳峰值和低语,及其鬼魅般的红外线之花。每枚火箭都知道自己的搜捕对象,并在我们的世界里对其进行追捕,像驱赶一只涂成绿色的、沉默的猎狗,在他的天空身后闪着光,尖尖的,就像受托保护他一般,冲过去,越来越近……
要做如下这些事情。要走过一些别人走过的路径(这些路径可能会在河边或烧焦的火车调度场突然中断),或者走过一些公路——即便是没有铺过的备用公路,上面还有强行占领的苏英美军队在巡逻,一种对冬天的恐惧把他们漂洗得更加中规中矩,一改夏天无所谓的样子,僵直地立正着。树木丛林颜色转黄,紫色涂抹在大片灌木林上,夜晚降临得越来越早,他们也越来越坚守规定和命令了。要逼迫自己待在处女座早期的雨中:不顾一切命令偷偷随大迁移走掉的孩子们穿着肥大的军上装,在咳嗽、发烧,夜里悄悄抽泣,声音小而沙哑。要给他们沏茶,里面加茴香、石蚕、圣灵降临节的玫瑰、向日葵和锦葵叶——要抢到一些磺胺药和青霉素。要避免车辙和路拱在中午之前被晒干而扬起尘土。要在野地里睡觉。要把火箭的部件藏在草堆里,或铁路边空置小棚屋的单墙后,或河床边的雨柳间。要一有警报就散开,或者为了演习随意散开——要像一张网,流出哈茨山,沿峡谷而上,在废弃的温泉疗养处那些干涸而光滑的池子里睡觉(合法疼痛和合法死亡通过塑像的瓷眼,整夜盯着他们),挖掘夜间的防御工事,闻着松针被靴子、铁锹压碎后发出的气味……要保持信心,相信这一回不是什么迁移,也不是什么斗争,而是命运——00001火箭像涂油的门闩一般滑动着,被去年春天修好的铁路体系所接纳。这是一条从废墟里辟出的路,受到了战争和特殊轰炸技术的雕琢,就是要接纳这枚集技术之大成的火箭,这枚具有最可怕轰炸潜力的火箭。
00001被拆成不同的部分——弹头、导航、燃料和氧化剂箱、尾部。如果这些部分能全部到达发射场,还得再在那里重新装配。
“给我举个例子,哪个教派从来不说‘主造我为人,就是保护你们每个人免于暴力,在需要时庇护你们’?”克里斯蒂安 1172 和恩赞在营地上方的旷野里散步,“——可是恩赞,保护在哪里?什么东西又能保护我们免于说这样的话呢?”他指着山谷里灰黄色的伪装网——他们在这一场旅途中意外地有了x光透视功能,能看到伪装网里的东西……
出于某种原因,恩赞和比自己年轻的克里斯蒂安逐渐形成一起散步的习惯。两个人都没有刻意谋求什么。难道演替就是这样发生的?两个人都有这样的疑问,却不再有以前那种令人尴尬的沉默。不再较量。
“这是神给我们的启示。它的意思是:没有哪个教派能提供保护,过去也不曾——它们都很荒谬,是纸做的盾牌……”他必须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克里斯蒂安,包括他怀疑到的和梦到的一切。不是要把它们作为真理,而是自己不能有任何保留。他没有私有财产。“它们对我们撒了谎。它们无法保护我们免于死亡,于是就对我们说关于死亡的谎言。这些谎言是它们共同罗织的。我们给了它们应有的信任和爱——它们竟然用‘爱’这个词!它们又给了我们什么?它们能让我们不感冒吗?不生虱子吗?不孤独吗?随便什么?在有火箭之前,我们还相信这些,因为我们愿意相信。可是火箭可以从空中嵌入任何一个给定的点。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我们无法再相信它们。只要我们还有神志,还热爱真理,就无法相信。”
“我们有神志,”克里斯蒂安点点头,“我们热爱真理。”不过他并没有向恩赞投去赞同的目光。
“是啊。”
“那……如果没有信仰……”
一天晚上下着雨,他们的ar 1173 (旅行队)在一处废弃的研究站过夜。这里是德国人在战争结束前开发一种“声音死亡镜” 1174 的地方。混凝土的抛物面在平原上摇晃着,白色,巨大无比。其构想是在对准焦点的情况下,从抛物面前面引发一种爆炸。这样,这面混凝土镜子就会反射出一种完美的冲击波,碰到什么就摧毁什么。数千只小白鼠、狗、牛在实验中被炸死,还整理出了大量死亡曲线的资料。可这项工程却是一颗叫人不满意的柠檬,只是在短射程内效果好,而且很快就到达下落点,其间所需的炸药量如果用在别处效果会相当好。只要周围环境不够理想,比如有雾、风、几乎看不见的水波或障碍物,就会彻底破坏震荡波的杀伤准确性。不过,恩赞还是看到了它们在战争中的用途,看到了可以使用它们的地点:“沙漠。把敌人诱入沙漠。卡拉哈里沙漠。等风平息下去。”
“谁会为了沙漠打仗呢?”卡婕问道。她穿着一件带斗篷的绿色塑料雨衣,恩赞穿都太大了。
“在沙漠里打仗,”克里斯蒂安蹲下来,抬头望着反光镜苍白的曲线。他们冒雨来到了反光镜底座边,聚集在一起,分了一支烟,算是离开迁移队伍稍作休息。“不是‘为了’沙漠打仗。他说的是‘在’。”
如果你能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直接获取他们的文本,过后就比较省事了。“谢谢。”恩赞上校道。
一百米之外的另外一个白色抛物面上蜷缩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孩,身穿灰色坦克装,正在打量他们。他的口袋里有两只毛茸茸、亮晶晶的小眼睛在向外探望。那是小胖子路德维希和丢掉的旅鼠娥秀拉。他终于毕竟到底找到她了。他们随迁移队伍漂泊一个星期了,每天跟在这些非洲人后面恰好看不到的距离……在断崖顶端的树林间,在夜晚的篝火边,路德维希在观察他们……寻找证据,或者说寻找公式的项……一个孩子和他的旅鼠,出门游览整个占领区。他看到最多的是大量口香糖和外国人的生殖器。目前情况下,一个信马由缰的孩子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保住自己呢?娥秀拉也保住了。路德维希陷入了一种比死还可怕的命运,而且发现命运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所以,并非所有的旅鼠都从悬崖上摔下去,并非所有的孩子都会受到保护、远离利润之罪的怀抱。要想从占领区得到更多些或更少些,那就要否定造物的条款。
恩赞坐车探路的时候,习惯于沉浸在幻想里,也不管司机说不说话。夜里不开前灯,雾粗重得要落下来,时不时被风吹到脸上,感觉像湿绸巾,雾里雾外都是一般温度、一般黑暗。这样的平衡使他得以在清醒层面下的朦胧中飘浮,脚和手臂像立起来的虫子,依靠弹性玻璃的表面张力顶在两层之间,甚至伸入进去,手和脚受到梦一般的爱抚,变得异常敏感。这是坐在家里打的那种瞌睡,很舒服。偷来的卡车引擎盖上绑着旧草垫子,消减了引擎的声音。“野兔”亨里克开着车,眼睛还斜瞥着温度仪。人们叫他“野兔”是因为他从来都把信息理解错,像古老的赫雷罗故事里讲的那样。由此可见人们的敬畏之心在逐渐消失。
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路中间,慢慢用手电筒画圈。恩赞放下透明的云母玻璃,头伸向窗外的浓雾,叫了声“超光速”。那个人挥动电筒为他放行。恩赞回瞥了一眼,就在这一瞥最后的余光里,借着手电筒的光,他看到硕大的黑色小球状雨滴粘在那张黑脸上,像水粘在黑色油漆上,而不是粘在赫雷罗人的脸上——
“我觉得可以在这儿转一个‘u’字弯?”他的肩膀变幻莫测地耸了一下。两个人心领神会。回头向宿营地方向看,起伏平缓的山丘猛然被一阵杏黄的光照亮了。
“操。”“野兔”亨里克突然刹住车,开始缓慢倒退,等待着恩赞的命令。拿着手电筒的那个人可能是唯一的监视哨,若干英里以内应该没有敌人的耳目。可是——
“瞧。”路边趴着一个人。是蔑茨斯拉夫·欧姆扎尔,头上受了重伤。“来,把他抬进来。”他们把他放到停车怠速的卡车后面,用一块半拉布盖在身上。没时间检查伤情了。那个黑脸哨兵永远地消失了。从他们刚才退回来的方向传来沉闷的步枪射击声。
“我们就这样退回去?”
“你听过迫击炮的声音吗?”
“从那次以后?没有。”
“安德烈斯当时可能把炮给毁掉了。”
“噢,它们会安然无恙的,恩瓜鲁勒卢。我担心的是我们自己。”
欧汝提恩死了。奥坎迪欧、埃考里、欧姆扎尔受伤,埃考里生命垂危。敌方是白人。
“有多少人?”
“可能有十几个。”
“我们不能依靠安全的防御工事——”蓝白色手电筒在晃动的地图上交替投下椭圆和抛物线的光影,“除非到达布伦瑞克,如果它还在的话。”雨点啪啪地打在地图上。
“铁路在哪里?”克里斯蒂安插话道。安德烈斯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兴趣是相互的。最近这里的人兴趣都很浓。铁路在西北方六至七英里处。
人们来到运载火箭的铰链式卡车拖车旁,腾空了行李。小树用斧子砍倒了,每砍一下声音都很大,传得很远……正在修一座架子。弯成环箍的树苗间绷着长长的防水油布,下面塞满了一堆堆衣服,还有锅、壶,伪装成火箭部件的样子。安德烈斯在大声叫:“所有诱敌人员都集中到餐车前面。”边说边在口袋里搜索自己保存的名单。诱敌队伍将继续北上,不作明显的方向变化——其他人则转向朝东,返回俄国军队所在的方向。如果他们靠得太近,就会引起英军和美军的注意。不过,从他们中间插过去的可能还是有的,就像沿着雷雨的边缘悄悄绕过去……一直走到东方和西方军队间的最尽头。
安德烈斯坐在那里,两只脚闲荡着,脚后跟不停地踢动着卡车的后挡板,嘭……嘭……像是在敲钟宣布出发。恩赞抬起头,不解的样子。安德烈斯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张口了:“那么,克里斯蒂安跟你走喽?”
“是吗?”眼睛在满是水珠的眉毛下面闪烁,“哦,天哪,安德烈斯。”
“哦?诱敌队伍也应该能成功到达,对吗?”
“这样吧,你带他走,如果你想的话。”
“我只是想看一看,”安德烈斯耸耸肩,“我们是怎样安排的。”
“你可以问我的。没有什么‘安排’。”
“也许不是你安排的。那是你的把戏。你认为这样能保住你自己。可是对我们没什么用。我们应该知道后面的真实情况。”
恩赞跪下来,向上抬沉重的铁皮后挡板。他知道这很造作。他心里其实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今晚和他们一起分担那无垠的“卑微”,一起不睡觉、面对死亡、承担痛苦,一起穿过占领区。可是谁又会相信呢?——他热爱那样的过去,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大家眼里永远是个陌生人。头上的锁链在咔哒作响。等到后挡板边缘和下巴一样高的时候,他抬头盯住了安德烈斯的眼睛。他的胳膊绷得紧紧的,肘子在疼痛。他这是在祭献自己。他想问:到底还有多少人把我排除出来了?我是不是会走入一种只有我自己看不到的命运?可是他们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声不吭,举起极其沉重的挡板,砰的一声合上了。他们一起把两边的栓子插上。“那边见。”恩赞挥挥手,转身走了。他吞了一粒德国的脱氧麻黄碱,又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那种药能让牙齿咀嚼起来,口香糖则受到牙齿的咀嚼。嚼口香糖是一门技术,是女人们为了在已经就木的战争期间忍住哭泣而完善起来的。他有哭的冲动,并不是因为离别。他想为自己哭泣,为他们所有人给自己认定的命运哭泣。他们越认定,可能性就越大。手下的人只要有能力,就会废掉他……
咯嘣,咯嘣,唔晚上好女士们,柳碧卡捆扎得不错,咯嘣,蔑茨斯拉夫的头怎样了?那些子弹弹回去的时候他们绝对感到惊奇!嗨—嗨,咯嘣,咯嘣,像傍晚的“火花”。从汉堡来的一切都悬在液氧上,该死的欧如如最好快来吧,不然我们就得蛰伏着,很难受哦——哎妈的那是谁呀——
是约瑟夫·奥姆宾迪,“空壳人”的头领。不过,他面带微笑的样子一瞬间竟使恩赞以为是欧汝提恩的鬼魂。“听说奥坎迪欧的孩子也死了?”
“没有。”咯嘣。
“我想让别生孩子的尝试就是从她开始的。”
“所以你一直对她关心得要命。”咯嘣,咯嘣。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这家伙让人恼火。
“自杀是最下贱的人都可以享有的自由。可是你竟然剥夺了一个民族享有这一自由的权利。”
“不谈政治。告诉我,你的朋友欧如如是不是准备使用液氧发动机?要不就是汉堡有什么可笑的惊喜在等我?”
“好,不谈政治。恩瓜鲁勒卢上校,你把自己能享有的自由竟然给一个民族剥夺了。”说着又微笑起来,像今晚丢了性命的那个人的鬼魂。你在投石问路,想刺探什么呀?什么?上校,你想说什么?后来他看到恩赞满面倦容,才明白他并没有使心计。“自由。”微笑、低语。这是一首爱情歌曲,在酸橙色包围的黑色天空下低唱,是一条广告,说的全都是卡特里教派 1175 把人的灵魂囚禁在新生儿身上的骇人行为:“你很快就会使用这种自由。我听到你的灵魂在梦中呓语。我是最了解你的。”
咯嘣,咯嘣,唉,我当初被迫给他看了那些值勤表,不是吗?天哪,我是不是太傻了!没错,他可以选择今晚……“奥姆宾迪呀,你产生幻觉了吧?”他在声音里掺入了恰到好处的惊惶,即便这种惊惶收不到效果,这句话还是能收到辱骂的功效,“我只是在展示自己的死亡愿望,看样子和你的也没有什么两样。比我梦到的还要难看。”他像太空人一般微笑了足足三十秒,不过十秒钟以后奥姆宾迪就挪开了视线,开始冒汗,紧咬嘴唇,看着地面,转身走开,回头看。恩赞继续延长笑容。我的臣民呀,今晚没有慈悲,“太空人的微笑”把半径一英里内的一切都变成了冷冻冰淇淋的颜色——既然我们都有这份心情,杜若呀,咱们还是把电池盖装上吧?对,是透视功能,看到了防水油布里的一切,写下这个奇迹吧……乌拉斯塔,你到那儿,换下一班无线电岗哨,别管值勤表,关于汉堡记录中没有任何一场,只有日常交通情况,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想知道奥姆宾迪的人在值勤时到底有什么情况……利用大迁移指挥频率进行的通讯是通过等幅波的点和长画实现的——不用说话,听不出来的。不过电报员们都肯定地说,自己能辨别发报人。乌拉斯塔是他最好的电报员,可以成功模仿奥姆宾迪的大部分发报员。她一直在练习,就是为了在必要时派上用场。
另外还有一些人,本来一直不知道恩赞有朝一日会不会向奥姆宾迪下手,现在却从他的面部表情和走路的步态看得很明白了——就这样,他只是碰了几下军便帽的帽檐,做了几个执行计划的手势,不费一枪一弹,就悄无声息地把今晚值勤的所有奥姆宾迪分子换下了岗,不过没有下他们的武器弹药。没拿掉那些东西。没有理由。此时的恩赞绝对不会有一点软弱,这种情况见多了。
小胖子路德维希像雾里的白色萤火虫。他做的游戏是要侦寻到一支庞大的白人军队,这支军队时刻不离他身体的另一侧,路德维希一声令下,就会从高处扑下来,把黑人们打入地下。不过他永远也不会命令他们下来的。他更愿意隐身跟着迁移队伍走。他不必着急。他不属于这支队伍。他们要去某个地方。他觉得自己必须跟着他们,但又要做一个陌生人,与他们保持距离,同时还和他们一样,受着占领区的摆布……
河上的一座桥。头上很少有人、车来往。抬起头可以看到满山坡结着球果的树,从路的一侧黑压压凌坡而上。树木发出忧伤的咯吱声,因为它们的地形、地性、地心都受到了人为的伤害。河里的鳟鱼迅速闪过。在涵洞里躲过的人在一堵弯墙上写了些字。“带走我吧,‘蹬腿’死神,什么挡住你了?这些日子太可怕了。你会像柔和的睡眠。仅仅是睡眠吗?请求你,快快来吧——下士鲁道夫·埃斐格,12:4:45。”还有一幅画,感觉像突击队员脸上的黑色油污,画的是一个男子盯着一枝花。远处,也就是比这个小一些的,好像是一个女人,正向他走过来。要么就是小精灵之类的。男子看着她(它)。再远些到中景处有些草堆。花的形状像姑娘的私处。天空中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在往下看,上面的一张脸十分平静,像佛陀。画的下面有人用英语写着:“画得好!结束!”再下面,另一种字体写着:“是结束了,傻瓜蛋。你也结束了。”旁边是德语:“莉泽尔,我全心全意地爱过你”——没有名字、军衔、部队、序号。……是些首字母,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人玩的那种密码游戏,就像绞刑手游戏 1176 ,那个神秘的词永远也猜不出来:__rat__。尽管天还很早,也差不多能看到涵洞另一头那个受绞刑的尸体了,因为这条公路很窄,阴影没有明显的层次。一辆自行车藏在路边的草丛里,却又露出一部分来。一只白得像眼睑的蝴蝶在一些新草的茎部漫无目的地闪动着。坡上高一些的地方,有人挥动着一把利斧,砍向活生生的树木……年轻的女巫就是这个时候在这儿发现瓦斯拉夫·齐切林的。
他坐在河边,没有沮丧,也没有宁静,只是在等待。一只被动等待有人来解开的螺线管。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她是他昨晚到现在用眼睛看而且也看到了的第一个存在物。这是她在使魔法。她从自己最好的内裤上撕下裆部的那一块绸子,绑在玩偶的眼睛上,东方人的清澈的眼睛——尽管她只是用指甲在上面抹了些黏土就弄出来了。她背了下面的咒语:
让他现在只看见我,其他的全部看不见。让爱情的烈日永远在他眼里闪耀。让这一切,让我的黑暗保护他。以上帝所有的名义,以天使梅尔希岱尔、亚侯尔、阿纳费尔和梅塔崇的名义,我命令你和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服从我的意志。
秘诀在于注意力的集中。她遮蔽了所有的一切:月亮、刺柏中的风、半夜出来游荡的野狗。她把注意力聚集在齐切林的记忆中和难以捉摸的眼睛上,一点点加强,快感随着咒语走。到了后来,在说出最后那些神的名字时,她尖叫起来,达到了高潮,尖叫声传到了空中,连手指尖都没了力气。
后来她掰下一半魔法面包,只吃下其中一块。另一半是给齐切林的。
他把面包拿到了手里。河水在流。小鸟在唱。将近天黑的时候,两个恋人赤裸裸地躺在一片冷冰冰的草坡上,窄小的公路上传来了车队驶近的声音。齐切林急忙穿上裤子爬起来,想看看能否讨些吃的或香烟。黑人们的脸过去了,唔巴卡耶(放过我),有些人好奇地看着他,还有一些人则累得顾不上看,或者全神贯注地看着一辆盖着的货车,里面装着00001的弹头部分。恩赞在摩托车上停了一会儿,唔巴卡耶。他和这位满脸是疤痕和胡子的白人交谈起来。他们在桥中央,德语说得结结巴巴。齐切林设法搞到了半包美国香烟和三个生土豆。两个人点点头,不怎么正式,也没怎么笑。恩赞挂好挡回到队伍中去了。齐切林点了支烟,看着他们沿公路走远,身体在黄昏中发抖。之后,他回到了河边的姑娘身旁。他们得在所有的光线消失前找一些柴火。
这就是魔法。当然是了——不过并不是幻觉。黄昏时分从兄弟身旁路过而不认识的、常常不能再见而又浑然不觉的人,他自然不是第一个。
此时,城市变得很高,电梯就成了长距离的运输工具,里面还有休息室:有垫子的座位和长椅、快餐厅,还有报刊亭,电梯到站之前你可以在报刊亭前读完整整一期《生活》。胆小的人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电梯壁上的合格证。针对这些人,专门有一些姑娘,戴绿色外国帽子,穿绿色天鹅绒短上衣和喇叭型黄条裤,颇有女式佐特装效果——她们学习过各种电梯的学问,专门为人缓解心情。伊利诺伊州卡本市的姑娘敏迪·布劳思侧着身子,露出空洞的笑容,模糊的、变幻波动的菱形铜镜从她旁边很近的地方经过,上下有数千个——她的脸正在成熟,如梦如幻却又十分现实,像塔罗牌里的“梅花q”,眼睛从不认真看你,总是从你们之间的金褐色媒介物上沿某个角度折射开去……这是早晨时分,那个送花的人带来了新鲜的早丁香花和鸢尾花,站在一两个台阶下面的电梯后部的一个小喷泉后面。敏迪尖着嗓子在说话:“早年的时候还没有‘垂直方案’,所有的交通实际上都是二维的——嗯,我能猜到你的问题——”姑娘和常乘电梯的质问者之间交换了一个微笑,一种熟悉的微笑,没有折射开去,“‘那飞机呢,啊?’你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对不对!”事实上,他要问的是火箭,人人都心里明白,不过火箭是严格禁止的话题。敏迪出于礼貌,为这一块流畅地向上穿越空间的方形世界提供了一个实施暴力的机会,压制的暴力——犹如一个橄榄香皂里冒出的一个泡,周围被缓慢的闪电全部染成了绿色。九月,旭日对面的晨空色泽如洗,晨风锐利如凿,上升的电梯经过一个个楼层。有些楼层上已挤满了沸腾的人头,比大海里的精子和卵子还要惹眼。还有些楼层则黑暗无人,没有供暖,由于某种原因而废弃了,看上去特别颓败。还有些楼层则自从战争开始就没有人去了——啊!一声嚎叫传了过来。“普通的空气动力效果,”敏迪耐心地解释道,“与我们经过时我们自己的边缘层和通气孔的形状有关——”另一个质问者叫道:“噢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们到达之前,通气孔的形状不一样?”“对啦,老兄,我们经过之后也不一样。”敏迪不再理他,张开嘴巴发出了同样的声音,闭嘴—放松—微笑——那些参差不齐的口子嚎叫着,凄凉地拉长、下降,不觉已到了脚底下好多层远的地方。这一声嚎叫像是方向朝下的口琴音符——可是为什么这些忙碌的楼层在他们经过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呢?那里的灯光温暖地闪亮着,像圣诞周里的派对,召唤你进入密密麻麻的玻璃雕刻和屏障中,进入咖啡壶边善意的牢骚中,哦我的天哪,又一天过去了,你好玛丽,你们这些女人把黑色装置1号的图纸藏这儿了……你说的“‘发射场部队’又把它们弄走了”,是什么意思?工程设计师难道没有一点权利吗?看着一件设备被送到发射场去,就像你看着自己的孩子跑开。就是这个意思。一颗破碎的心,一位母亲的祈祷……慢慢地,吕贝克希特勒青年合唱团的声音在身后弱下去了(目前这些小伙子们在整个占领区的军官俱乐部里唱歌,用的是公路名“莱德豪森”合唱团。他们穿着得体,在观众觉得合适的情况下,背对观众唱歌,狡黠的小脸还从肩膀上方转过来对这些战士们飞媚眼呢:
可是比妈妈的眼泪更清晰的
是妈妈给我的一顿顿好打……
然后每个屁股很优美很谐调地扭一扭,绑得紧紧的皮裤子臀部闪着微光,明显看得见臀部肌肉的收缩。见此情景,屋子里绝对没有一根阳具不骚动,也几乎没有一只眼睛不产生幻觉,感到母性的桦树枝在每个屁股上抽打,红红的抽痕十分迷人,庄严美丽的女性面庞,睫毛低垂向下面微笑,只能看见每只眼睛里闪烁的微光——刚学爬时,你看到得最多的是她的小腿和脚——当你渐渐熟悉她皮鞋的气味时,它们取代了她的乳房,成为力量之源,而那种威严的气味升向你所能看到的上方极限——她的大腿——也许是她的膝盖——那要看这一年流行穿什么了。你在皮腿、皮脚面前只是个婴孩……)。
坦纳茨低语道:“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所有的人就是在妈妈的膝盖前学会了这一经典的幻想?在大脑的豪华相簿里总是有一个孩子藏在某个地方,穿着小公爵服装,还有一个漂亮的法国少女,乞求你用鞭子抽她?”
路德维希挪了挪自己放在坦纳茨手下的胖乎乎的屁股。两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能逾越的界限。不过他们还是悄悄爬开,来到一处交界,在一丛冷冰冰的灌木中间踩出了一块地方,躺在那里。“路德维希,小小的‘s’和‘’伤害不了任何人。”
“这话是谁说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怎么知道?你想想,为什么有人要教会我们产生一种条件反射,只要谈到这个话题就感到羞耻?为什么这个社会可以容许其他的性行为,独独不能容忍这一种?因为它赖以生存的源泉是服从和统治。这两样东西不能在私有的性里消耗掉。任何一种的性。我们必须服从,它才能维护自己的统治。在统治之后,它又需要我们的贪欲,以便将我们拉入它的权力游戏中去。这种游戏里没有快乐,只有权力。我告诉你,如果‘s’和‘’可以在家庭层次上普遍建立起来,国家就会衰亡。”
这是虐待狂式无政府主义,目前在占领区坦纳茨是这种理论的带头人。终于到达了吕讷堡灌木林。昨晚与运送燃料和氧化剂箱的各个小组会师了。火箭尾部小组一早晨都在用无线电联络,想得到一个确定的方位,然后只要等天晴就行了。所以,00001的安装也是在地理意义上进行的。就像散居国外的犹太人要返回自己的国家,像流亡在外的子孙们开始向一处聚集,他们平和地预期到了一种引力坍缩,预期到弥赛亚将重新聚拢散落的火花 1177 ……还记得讨厌三角馄饨的那个孩子的故事吗?他讨厌恐惧三角馄饨,只要看到这种食物,就会逃到这些可怕的绿色蜂房里,浑身都变成浮雕式地图。孩子的妈妈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对未知之物的恐惧,”满头白发的名医诊断道,“让他看着你做三角馄饨,这样他就会放松了。”回到家里来到妈妈的厨房。“孩子,”妈妈说,“现在我要为我们做一顿意想不到的美餐!”“哦,天哪!”孩子叫道,“太棒了,妈妈!”“你看,我要把面粉和盐筛成细细的一堆。”“那是什么呀,妈妈?汉堡吗?哦,妈妈!”“汉堡,还有洋葱。现在我来煎一下,你瞧,就在这个煎锅里。”“呀,我等不及了!太有意思了!你又在干什么呢?”“在这些面粉里做一个火山,把这些鸡蛋打进去。”“我能帮你和面吗?哦,天哪!”“现在我要揉面团了,看到了吗?擀成平整的薄片,现在我要把它切成小方块了——”“太好了,妈妈!”“现在,我要把一些汉堡用小匙舀到这个小方块里,现在我把它包成一个三角形——”“啊——!”孩子尖叫起来,恐怖极了——“三角馄饨!”
吉普赛人在离散的历史之外,得到了某些秘密,并将它们保留了下来。还有些秘密则留给了犹太神秘哲学家、圣殿骑士、蔷薇十字会会员。这个“可怕的装配秘密”及其他秘密也进入了这个或那个“民族笑话”里。其中就有泰荣·斯洛索普的故事。他被派到占领区,参加自己的装配——可能多疑症特别严重的人悄声说过,是“他的时间的装配”。按说,故事里应该有一句妙语才对,可是却没有。计划出了差错。他被打碎分散了。他的牌被存放起来,以凯尔特风格,按照ae韦特 1178 先生建议的顺序。后来又摆出来,让大家看。可这些牌又是“坦克手”和“傻子”的牌,指向漫长而混乱的未来,指向庸常(不仅包括他的生活,嘿嘿,也包括为他纪事的人,没错没错最好把五星中的三张倒过来,在指挥牌想第二次送你进入显像管里看武志和一智藏第七轮表演的时候把它罩起来,点一支烟,忘掉整个事情),看不到明确的幸福和可以给人以救赎的大灾难。所有这些有希望的牌都被倒过来了,其中最不快活的是“受绞刑者”,他必须倒过来当第一张牌,说出他隐秘的希望和恐惧……
“从来没有过雅夫博士这个人。”世界著名分析家米奇·瓦克斯特里—瓦克斯特里评论道——“雅夫只是一个虚构,他用雅夫来解释自己的生殖器每次和空中爆炸的火箭相对应的那种可怕、直接的感觉……用雅夫来否认自己不愿承认的东西:他可能和自己的死亡,和自己种族的死亡发生了爱,性爱。”
“这些早期的美国人本来就是拙劣的诗人和心理不健全者合成的美好事物……”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作为斯洛索普的斯洛索普。”对抗力量的一位发言人最近在接受《华尔街杂志》采访时说了实话。
采访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他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聚合点。
发言人: 不对,连聚合点都不是。一开始就有意见分歧。这是我们最致命的弱点之一。[你肯定想听听致命弱点方面的问题。]有些人称他为“借口”,另一些人觉得他是真实的、精确的微观世界。你们可能从正统的历史中了解到了,微观世界学家们早早就开始他们的研究了。我们——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追逐异端分子的形式。在低地国家,在夏天里。追逐在有风车的田野里进行,在沼泽地带进行,那里非常黑暗,很难看清楚任何东西。我记得那一次克里斯蒂安找到一个旧闹钟,我们把镭抢救出来,涂在我们的铅锤绳外面。那些绳子在昏黄的光里闪亮。你见过他们拿着铅锤,双手放在靠近两腿间的地方。这是他们的独特动作。一个黑影射出亮闪闪的尿流,落在五十米外的地面上……“一个人,在撒尿”,这成了对那些新手们开的典型玩笑。你可能会说,那是火箭城的查理·诺布尔 1179 ……[是的。说得太妙了。最不幸的是我知道你们的编辑需要什么样的东西,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一个叛徒。我带着它。你们的病毒。由你们不知疲倦的“伤寒玛丽”们来传播,在市场和车站巡回。我们也确实伏击了其中一些人。有一次我们在地铁抓住了一些人。很可怕。是我的第一次行动,我的首次。我们追着他们在隧道里跑。我们可以感到他们很害怕。隧道分岔后,我们只能根据地铁里藏不住的声音继续追踪。迷路的可能性很大。几乎没有光亮。铁轨闪着微光,就像地面上雨夜里的铁轨。这时候我们听见了低语声——那些等在那里的影子在维修站弓成不同的角度,躺在隧道壁上看着我们追人。“洞口太远了,”他们低语着,“回去吧。这条分隧道里没有站点的。列车一直在运行,乘客们沿着深黄色的空白洞壁坐好远的距离,但是没有车站。这是下午漫长的运行……”其中两个跑掉了。可是我们抓住了所有其他人。我第一次尝到血腥是在两个测站标志之间。由于1966年至1971年间的油腻和车辆往来,那些标志变得像黄色蜡笔画。你想把这部分也写上吗?]我们喝敌人的血,所以你们看到诺斯替教徒们总是受到追杀。圣餐里喝的其实就是敌人的血。圣杯则是饮血的工具。否则还能有什么原因使我们如此神圣地保卫它呢?如果仅仅为了用香甜的嘴唇碰一下普通的饭碗,黑人荣誉卫士为什么还要在寒冷的冬天日夜兼行,走过半个大陆、走过半个四分五裂的王国?是啊,他们犯的是凡俗的罪:把敌人吞下滑滑的胃液,让细胞去吸收。而你们公开否认“凡俗的罪”。所以这种罪源于跟你们的对立。是你们刑法里的一款,仅此而已。[真正的罪是你们的:你们禁止那个组织。你们限制它。你们对我们比对敌人还狠,你们抓的敌人毕竟跟你们在同一层面,你们却把我们当做陌生人。
我们喝敌人的血。朋友的血,我们是小心呵护的。]
物品s—170631,内衣碎片,为美国海军所藏,上有褐色斑渍,应为利剑从左下至右上洞穿身体所流之血。
这条脚注见于《大事录》。那块布是一天晚上西曼·博丁在芝加哥酒吧给斯洛索普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这晚的见面是第一次见面的翻版。博丁点了一支粗粗的大麻,粘在他吉他颈部的弦下面。他哀伤地唱起了一支歌,这首歌一部分唱罗杰·摩西哥,一部分唱另一个水手,他们在战争期间困在圣迭戈:
上星期我朝谁的妈妈扔了一块馅饼,
昨晚上我扔了个派对给我的心灵,
我记得上件事是6:02头上的尖叫
要么就是在那晚的11:59……
[副歌]:
晚上有太多的链条篱笆,
雨中有太多人瑟瑟发抖,
他们告诉我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宝贝,
可是我觉得再也看不见你的面容。
有时我想回北方,回到洪堡县 1180 ——
有时我想回东方,看看亲戚……
有时候我也几乎会感到幸福,
如果我知道你常将我想起……
博丁有一个警报环,孩子们愿意用一盒粮食去换的那种。警报环巧妙地装在肛门里,只要放一个规模适度的屁就能吹响。他很善于将这种用屁吹出来的“唏——”声安排在音乐的节奏里。目前他正在努力调准音高。这是崭新的一种反射弧,耳朵—大脑—手—肛门,再回到原来的状态。所有的商人们今晚做生意都慢了下来。多情的博丁觉得这是因为他们都在听他的歌。也许真的在听。刚从安第斯山脉运来的一包包新鲜古柯叶把这个地方变成了回声阵阵的拉丁式仓库。这是一场革命的前夜,这场革命将会像有时你在长饰带般的下午从窗口看到的烟雾,弥漫在甘蔗树上空,总是隔了一段距离……街头的顽童正在做“忙碌小精灵的日常工作”,每张叶子裹一个槟榔,包成可以咀嚼的漂亮小果子。他们的手指染得红红的,像暗影里的余烬。西曼·博丁突然抬起头,宁静的、没有刮胡子的脸被整个屋子里的烟雾和淡漠刺了一下。他直直地盯着斯洛索普。他是仍然把斯洛索普作为一个整体生命来看待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其他人大多很早之前就不再费那个劲保持他的完整性,甚至不把他作为一个完整的概念了——“那也太离谱了。”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博丁现在是否觉得自己的力量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支撑不住,很快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放手?可是必须有人支撑住,不能每个人都放手——不行,那太过分了……火箭人啊火箭人,你这个可怜虫。
“哎,听着。我想让你拿着。明白吗?这是你的东西。”
他现在还能听见吗?他还能看见这块布、这块污渍吗?
“是这样的,当时他们伏击他的时候,我在芝加哥。那天晚上我在那儿,就在从拜欧格拉夫剧院过来的那条街道上。我听到了枪声,所有的一切。操,我这是个新兵娃子,我以为自由的全部内容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我撒腿就跑。我和半个芝加哥市的人。跑出酒吧、厕所、街巷。为了跑快些,少女们把裙子撩了起来。米苏丝·科洛多布力整个大萧条期间都在饮酒,她一直等到太阳照进来。你知道吗?还有我来自五大湖的毕业班同学,有一半穿着礼服衬衫,标签和我弹簧床上的一样。还有资历很老的妓女和长麻子的男同性恋,呼出的气味就像司机手套的里子。还有老太太们,从院子后面跑出来;妙龄少女们刚从电影院里跑出来,大腿上的汗还是冷的。门兄啊,人人都在那儿呀。他们在脱衣服、从支票簿上撕支票,互相把对方的报纸撕成碎片,仅仅是为了蘸上约翰·迪林杰 1181 的血。我们疯了。特务们没有阻拦我们。人们向街上的血扑过去的时候,他们站在那儿,烟从口和鼻子里袅袅升起。也许我想也没想就上前去了。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肯定需要那东西……如果你还能听到我说的话……所以我把这个给你。可以吗?迪林杰的血就在那儿,我到跟前的时候还是热的。‘他们’决不想让你认为他只是‘普通罪犯’,不过截止目前‘他们’还是清醒的——他做过的事毕竟已成事实。他赶过去当场抓住了‘他们’银行里不可告人的秘密。谁会在意他的想法呢?只要不碍事就行了。而—而且我们现在这么干的原因也不重要。火箭人?对。我们需要的不是合适的理由,而是那种面子。让事情顺利进行的面子。勇气、头脑,当然要,很好。可是没有了面子?那就别想了。你是不是——哎,你在听吗?这很有用的。真的。过去我就用过。不过现在我早已经不是小飞象呆宝了,没有羽毛也能飞了。可你不行。火箭人。你……”
这不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不过这以后每次见面旁边都有人:吸了毒出现危险的、为真实或臆想的欺骗而愤怒的。而此时,正像他自己担心的那样,博丁在无助和羞惭中打算要放走斯洛索普了。有时候行迹匆匆,看到漫天白网撒满整个视野,他会觉得那是痛苦和死亡的标志。他开始更多地和特露蒂待在一起。他们的朋友马格达因为一级轻罪被抓了起来,送回到莱沃库森。那是一座草木丛生的后院,电线在头上哔哔剥剥地响,砖头上落满尘土,杂草从缝隙里钻出来,窗户永远是关的,各种秋草把地面弄得十分难走。有些日子里风从贝伊尔工厂 1182 送来阿司匹林的粉尘。人们吸进了这些粉尘,变得更加安静。
她一走,对他们俩都有影响。博丁很快就发现自己典型纯粹的笑声由“嘿哟,嘿哟”变成了更有德国味的“嘎吱,嘎吱”。同时,他开始喜欢马格达以前的装扮。善意的、可以进入的装扮,化装舞会里的那种。这是性别服装喜好的转变,在他的生活中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虽然大家都在忙着做生意,顾不上问,但他估计这样穿是可以的。
天空里的灯光拉长了,变得很透明,活像太妃糖刚拉开了两下的样子。
“荒诞地死去,”这时候斯洛索普的幽灵可能已经被人用炭条涂画在墙上了,一根烟囱里传出人的声音,有人在外面的路上,“生活的目标是保证能够荒诞地死去。保证不论死亡如何找到你,都要在荒诞的情况下。就是要过那样的生活……”
物品s—127906,酒瓶一个,内有七毫升五月酒。分析表明,其中含香车叶草、柠檬皮、橘皮。
香车叶草的嫩枝也叫“百木之主”,早期的条顿武士会随身携带。能保佑打仗得胜。一天晚上,在下斯高姆道夫城的中心地带,好像是斯洛索普的一部分附到了逃兵扎巴耶夫的身上。(有些人认为斯洛索普的碎片变成了他们自己稳定的外在人格。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很难说今天占领区的哪些人是他原来那些碎块的子孙了。英国摇滚乐队“傻瓜”推出的唯一一张唱片上应该有他最后的照片:照片上有七位音乐家,一派早期滚石乐队的傲慢劲,附近是一个旧火箭坑,在伦敦东区,或者泰晤士河南面。当时是春天,法国百里香的花朵在绿地的披风上织出耀眼的白色花边,遮掩、冲淡了旧瓦砾堆的真实形状。说不清哪张脸是斯洛索普的,印出的姓名表里唯一符合他的是“口琴,卡祖笛:一位朋友”。不过看了他的塔罗牌,我们就会在“卑贱者”里去找,在灰色的和被忽略的灵魂里去找,他可能在天空敌意的光亮里流浪,在海洋的黑暗里漂浮……)
今晚的平原上只剩下一道荒凉的落日,犹如长长的猫眼石一般,浅灰的颜色在天花板一般的紫色云层上投射出有些深灰的彩虹。这只猫眼与其说是在俯视扎巴耶夫和他的朋友们,还不如说是在那里展示自己。城里正在开什么大会。德国各个乡下来的乡村傻瓜们川流而入(嘴里也川流着,在身后留下颜色鲜明的足迹,让人们在他们走后指指点点)。今晚他们准备通过一项决议,请求英国给予英联邦资格,甚至还可能申请加入联合国组织。他们请求教区学校的孩子们为申请成功而祈祷。梵蒂冈通敌十三年就能澄清神圣和不神圣的区别吗?今夜,一个新的王国正在组成,也有表演和欢宴。所以,扎巴耶夫设法搞来的几升五月酒今晚就大显身手了。让那些乡村傻瓜去庆祝吧。让他们的神性漾成干扰图形,把会堂里的天窗堵住。让合唱队英勇歌唱:十六位衣衫褴褛、目瞪口呆的老前辈在舞台周围漫无目的地乱走,完全同步地手淫,把生殖器当成铁头木棒来回晃动,时不时还挥两三下裹着绿叶的木杆,露出令人震惊的下疳和创伤,喷出一股股的精液,里面还有血丝,溅落到滑溜溜的裤子褶皱上、口袋下垂如六十岁乳房的土色上衣上、永远黏着小广场和荒僻街道尘土的没有穿袜子的脚踝上。让他们欢呼、砸自己的椅子,让兄弟般的唾液流淌。今晚扎巴耶夫圈子里的人乱哄哄地闯进下斯高姆道夫唯一的医生家里,又砸又抢,弄到了一支巨大的皮下注射器和针管。今晚他们要注射红酒。即使警察已经在路上,即使灵敏的耳朵已经听到远处的夜路上有占领军车队在隆隆行进,即使危险在靠近,在眼前、在第一盏头灯的光线里打着信号,这儿也不会有人打破这个圈子。红酒会解决一切问题。你不是醒来的时候发现手里拿着一把刀,头伸进一个马桶,朦胧中一个长长的包皮棒子就要砸你的上唇?然后又躺回到红色的旧毛绒毯上,在那里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一个女人尖叫时你又醒了;运河的水把你的眼睛和耳朵淹没、冻僵时又醒了;很多很多空中堡垒从空中栽下来时又醒了;醒了一次又一次……可这些不是真的,决不是真的。
红酒热:违反万有引力的红酒热,你发现自己在电梯顶上,电梯如火箭般上升着,没有办法再下去了。你分身为两个,最基本的两个,两个自我都互有知觉。
占领明吉伯柔
大约下午三点,卡车沿山丘蜿蜒而下。国道在这里变窄了。他们的头灯全部开着,就像一只只瞪着的电眼,点缀在山顶上的枫树间。噪音很可怕。每一辆卡车到达坡底时都会听见变速箱在谈话,疲倦的喊声从帆布底下传来:“用双离合器,傻瓜!”路旁的一棵苹果树开花了。树枝被早上的一场雨打湿了,黑糊糊湿漉漉的。树下面坐着一个光着腿的姑娘,金发,皮肤呈蜜褐色。周围的人当中唯独没有斯洛索普。她叫马乔莉。后来,霍根从太平洋回来后向她求婚,但是输给了皮特·杜飞。她和杜飞后来有了个女儿叫琪姆,小霍根则把她的辫子浸入了学校的墨水池。一切就这样继续着,不论有没有占领,也不论有没有泰荣叔叔。
空气里的雨意更浓了。士兵们向西克斯加油站集合。后面的一块地方是个油腻腻的垃圾场,是个坑,里面尽是些滚珠轴承、离合器片和变速箱零件。在下面的停车场上,有一个绿树点缀的糖果店,他每天下午3:15就在这里等待校车的第一抹深黄出现在拐弯处,他很清楚从那些中学生手里容易搞到钱。停车场上还有六七辆旧考尔特汽车,尘土厚度各自不一,故障程度也各自不同。它们是新帝国的纪念品,在浓浓的雨意中棺材般闪着光。工作人员们已经搭起了障碍,一个清理组闯入了皮兹尼商店的灰色隔墙板。商店挺大,像谷仓站立在拐角上。孩子们逗留在装卸台周围,一边从粗麻布袋子里嗑葵花籽,一边听着士兵们从冰箱里洗劫牛肋肉。如果斯洛索普想从这里回家,他就得溜进西克斯加油站两层楼的砖墙边一条小路。这是一条绿色小径,入口隐藏在商店烧垃圾的火堆和皮兹尼停放送货车的棚子后面。你穿过两块地方,它们并不是紧紧背靠背的,所以你得顺一个篱笆绕过去,再经过一个车道。来到两间房子,都是老太太住的那种,琥珀色加黑色,里面有很多活着的或做成标本的猫,所有的椅子和桌子上都是脏污的灯罩、椅罩和洋娃娃。有一种末日的阴气。然后再穿过一个街道,顺那些蜀葵旁斯诺德夫人家的车道向前走,过铁丝门和桑托拉家的后院,翻过篱笆尽头的栅栏,穿过你自己的街道,来到家里……
可是这里被占领了。他们可能已经颁布了禁令,成人们的道路旁不许有孩子们的捷径。现在回家可能已经太晚了。
回到“那地方”
古斯塔夫和安德烈从库克斯哈文回来,把安德烈卡祖笛上的簧片螺丝卸了下来,取掉簧片,装上了锡箔,在锡箔上打了些小孔,现在正在用卡祖笛吸印度大麻,手指按着细的一端,啪啪啪,把烟“化”出来——原来,精明的酸爷请了一些原先在佩纳明德工作的工程师,就是研究推进力的那些人,专门长期钻研如何设计最优的大麻烟管,嘿,你猜怎么着——从流量、导热、空气变成烟雾的比例等方面来讲,最完美的形状竟是经典的卡祖笛!
是啊,卡祖笛还有一个奇怪的特点:簧片上方的圆螺纹竟和灯头里的螺纹完全一致。善良的“恐怖船长”古斯塔夫,戴着一副抢来的深黄色英国射击眼镜(“我看,它可以帮你找到静脉”),喜欢称之为“日神的正宗签名”。“你们这些傻瓜,竟然认为卡祖笛是一种颠覆性的乐器?你们看——”平常出来办事,他总是要带上一个灯泡,没有理由放过让这个老毒怪难受的机会嘛……他娴熟地把热热的灯泡拧到簧片上,无声胜有声地说:“看见了吗?日神就在卡祖笛后面!哈!哈!哈!”痛苦带来的快感渗遍了整个屋子,比吃了洋葱放出的屁一直散不出去还要叫人难受。
可古斯塔夫的灯泡正是我们的朋友拜伦,它想说: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是卡祖笛为所有受管制、受压迫的灯泡们能够团结如兄弟而进行的庆贺……
地毯下面在演电影。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揭开地毯,那部该死的电影绝对就在演!很讨厌、很乏味的电影,葛哈德·冯·高尔导演,其实是一个永远也完不成的项目的样片。“老马”打算要让它在地毯下面不定期地演下去。电影名叫《新毒品》,内容也和题目一样,说的是一种新型毒品,谁都没有听过。这东西有个最恼人的特点,就是只要一吸上,马上便无法再说出吸了以后的感觉,甚至连来源也说不出来了。卖药的人也和别人一样糊里糊涂。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碰到有人正在服用(注射?吸食?吞食?)。很显然,这是毒品找人,是颠倒世界的一部分:那个世界的代理人拿着真空吸尘器模样的枪到处跑,那种枪瞄准的是生命——他们扣动扳机,把子弹从刚死的人身上吸入枪管,于是尸体伴随着反向运动的射击过程复活了,不可逆转的世界竟然被逆转了——可以想象,每天通过对这一过程进行声音编辑而获得乐趣,那一定是脑子被毒品搞坏了,或者干脆就没有脑子。闪现出来的字幕有
葛哈德·冯·高尔成了阿米妥钠变态人!
在这里他成了真正的自己。一个大屁股,坐在马桶上……唔,好像是超大婴幼儿的练习马桶,从使用者两腿间伸出一个瓷豺头,嘴巴张大笑着,里面叼了一支叫人尴尬的、仔细看才认得出的印度大麻——“气候在不幸和飞鹰中转为金黄,”“老马”胡诌起来,“因为它们在粗野的战争压迫下毫无力量。不,与耍无赖没有关系,除非巨蜥在发红的土层下交配,在最残酷的国王王座和鼻子底下说‘布利瑟罗恩赞猛犸得到黑人零灭亡’和其他戏谑荒唐的东西……”其实,这类东西是很多的,也有很好的时机偷一把爆米花,而在“那地方”又发现这些爆米花其实是牵牛花籽爆成的又被阻止爆炸的褐色小爆炸物。其实这儿的常客们没人太看地毯下面的电影——只有路过的客人才看:马格达的朋友,莱沃库森阿司匹林大厂里的叛离者,躲在那边的角落里啜着彼此裸身上抢来的玉米淀粉,坏坏地笑着……《易经》的信奉者们把最喜欢的卦文在每个脚指头上,他们在一个地方无法待很久,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脚永远是《易经》脚!还有跌跌撞撞的流浪魔术师,不由自主地敞开自己迎接那些毁灭性的“壳里颇似”,即死人躯壳、制造声音的鬼魂、各类来自星空的“坦克手”和“傻子”——没错,它们最近老是在“那地方”出现。不过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开始把其中一些挡在外面,别的放进来,可是大家还没这个思想准备……这样的决定是由高高在上的天使来做的。他看着我们大量做颠倒错乱的事情,在黑缎子上爬行、拿鞭子柄做赌注、舔恋人血管里流出的血,所有这一切,包括每一声逝去的笑和叹息,都是在死刑判决后进行的,而其中的美是这位天使从未窥其堂奥的……
魏斯曼的塔罗牌
魏斯曼的塔罗牌比斯洛索普的要好。下面是完全按照顺序记录的:
指挥牌:剑骑士
罩牌:塔
阻碍:剑q
王牌:梅花k
下方:剑a
前方:梅花4
后方:五星4
自己:五星侍从
家:梅花8
希望和恐惧:剑2
将来的牌:世界
他出现时穿着靴子,戴着徽章,像黑马上的骑士般耀眼夺目,以自己和战马都无法控制的步子冲向前去,穿过大坟堆那边的灌木林,驱散黑脸的羊儿们,而一丛丛黑糊糊的刺柏则梦幻般从他的路上经过,和死亡很亲的样子,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不慌不忙而来的天命,主宰着周围尘土色的低地,并进而主宰了荒野般灰蒙蒙的海洋,大草原般的海洋,和那些纪念碑在碧绿、饱经日晒的夏天离去时所起的主宰作用一样。海洋的颜色渐渐加深,变成了紫色,太阳照进来,现出一个个大光圈,像舞场上的聚光灯。
他就是那个你永远无法杀死的父亲。目前占领区的恋母情结非常可怕。没有了人伦。母亲们都被男性化,变成老旧破烂的钱袋。她们对任何人都没有性欲了,可是她们的儿子却困在四十年前就应该过期的恋母欲望中不能自拔。父亲们如今没有任何权力,过去也不曾有过,可是因为四十年前我们没能杀死他们,我们现在就该承受他们所承受过的消极被动,承受他们过去所秘密珍藏的性虐待幻想,甚至由于我们自身的弱点,还要承受更重的惩罚,化身为当权者——我们年少时一定痛恨他们,想取而代之,又没能成功……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热爱痛苦和消极被动的男人都在占领区度过了一生,一声不吭,浑身散发着干精液的香味,极度恐惧死亡,不顾一切地沉溺于别人卖给他们的舒适生活,无论这种生活多么无用、多么丑陋、多么浅薄,心甘情愿地让那些以操控死亡为唯一才能的人掌握他们的生活。
可能出现的七十七张牌中,魏斯曼被“罩”了,就是说他现在的状态受“塔”左右。这张牌很令人费解,每个人对它都有不同的解释。上面是一个闪电击中了一座高高的男生殖器状建筑,还有两个人,一个戴王冠,正从上面掉下来。有些人认为是射精,便不再深究。其他人认为那是罗马教堂的诺斯替派或卡特里派标志,并进而扩大到意指任何一个不能容忍异端的制度:这种制度生来就是迟早要垮掉的。现在我们知道,它也代表火箭。
金黎明兄弟会的成员们认为,“塔”代表征服宏大的力量和复仇的军队。像戈培尔,尽管说了那么多专业语言,还是相信火箭代表复仇。
在犹太神秘哲学的生命树上,“塔”的路径把“耐扎克”即胜利的赛费罗司和“郝德”即荣耀的赛费罗司或宏大连在一起。所以才有金黎明会上面的解释。耐扎克热情似火、至性至情,郝德则温柔似水、循规蹈矩。在神的身体上,这两个赛费罗司是大腿,是教堂的柱子,随着“野索得”即性器官和排泄器官旋转。
但是两个赛费罗司都有相应的魔鬼,也就是“壳里颇似”。“耐扎克”的魔鬼是“高拉布才里珂”,即“死亡之鸦”。“郝德”的魔鬼则是“萨弥尔”,即“上帝的毒药”。无论从哪个层面上,都没有人求过这些魔鬼,不过很可能是因为有一点点害怕那种掉落的感觉,我们梦里感觉到的那种掉落,很猛烈,很遥远,不是从物体间掉落,而是从空间里掉落。虽然不同的“壳里颇似”只能控制自己的魔鬼,但在“塔”从“耐扎克”到“郝德”的路径上进行的活动却引出了新的魔鬼(什么?辩证的塔罗?是的真的伙计们!而—而且如果你认为我们周围没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魔术师,那就得好好再想想啦!)。“死亡之鸦”现在尝到“上帝的毒药”的滋味了……不过药量不足以致病,还能像伞形蘑菇的蕈毒碱一样产生一种特别的心理状态……这些东西没有正式的名字,但它们是火箭的魔鬼。
魏斯曼被自己同花色牌里的q给阻碍了。也许他自己也被阻碍了。她是他的主要障碍。他最底下的牌是独独的一把剑在王冠里燃烧:又是耐扎克即“胜利”。在美国纸牌里,这张牌传到我们现在是黑桃a,但罪恶却还要重一点。你知道的,不论玩什么,只要这张牌一出来,整个屋子就会安静下来。他的后方是五星4,从生命里分离出来的一种影响,上面是一个相貌平常的人,拼命抓住属于自己的四个金币——这个傻瓜蛋抓着两个金币放在脚边,另外一个放在头上保持平衡,第四个则紧紧压在有溃疡的肚子上。这是一个固定不动的巫婆,要保住自己的房子不被外面黑暗中的那一帮人啃掉。在他前方进来的则是许多“梅花”,可以畅饮饱餐一顿。他很快就可以大量饮美酒、玩女人了。对他很有利——虽然有人在他的家里看到他走了,放弃了八个叠在一起的圣杯。也许他以后得到的恰恰只能是自己现在必须抛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在夜晚最后一杯的剩渣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痛苦的影子,独自一人坐在礁石丛生的海岸边,即剑2,就在波罗的海边缘,在月光下蒙着眼睛,拿着两把剑交叉在胸前……一般认为这幅图画的含义是“武装状态下的和谐”。这正是占领区目前的形势,也说出了他最隐蔽的希望,或者说恐惧。
“世界”眼里的他自己:学者气的年轻“五星侍从”,在对着自己的护符沉思。侍从也用来代表年轻女子。不过“五星”说的是肤色很黑的人,所以几乎可以肯定这张牌就是年轻时的恩赞。在这有限的纸牌世界里,魏斯曼最终可能会变成自己最开始热爱过的那个人。
“梅花k”是他的希望之极致,是漂亮智慧的国王。如果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那就在那些学究、总统顾问和董事会里摆样子的知识分子里面找。差不多可以看到他就在那些地方。朝上看,不要朝下看。
他的未来牌,也就是预示以后的牌,是“世界”。
最后的绿色和洋红色
灌木林四面都变成了绿色和洋红色,土地和欧石楠成熟了。
不对。那是春天。
马
一匹马站在一片田野里,在林间空地和树木另一边。马的颜色已经退成了银灰,几乎就是一堆影子的组合。住在这里的德国异教徒们曾经有着用马来祭祀的古老仪式。后来马的地位从祭祀品变成了有权势的仆人。就在这个时候灌木林开始发生了巨变,一些风一样有力的手指在捏、在翻、在搅。
既然祭祀已经成了政治行为,成了恺撒的行为,最后一匹马也就只关心今天下午风起的情景了:先是向上升起,接着刺戳、抓握,但都没有成功……每一次,马都感觉到心里有同样的东西在升起,从眼角、耳朵、大脑……最后,作为一天的转机,他的头被风牢牢抓住,升了起来,一阵战栗传遍全身,控制了他。他用尾巴抽打着风透明的、无形的身体。林子里的祭祀开始了。
以撒
大约从4世纪起,哈加达 1183 里有一个传统的说法,在亚伯拉罕就要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莫利亚的那一瞬间,以撒看到了到达王座必经的那些屋子。对于一个刚起步的神秘家,能预知到并一个接一个通过那些房间里的考验,是很可怕、很复杂的。你必须受过口令和图章方面的教育,身体必须经得起磨炼和禁欲,还必须坚定地勃起,一直不会疲软。门口的那些天使们为了使你进入歧途,会诱惑你、威胁你、进行各种各样残酷的恶作剧。“壳里颇似”即死人的躯壳们会利用你那些已经背叛的朋友,利用你对他们的爱。你已经选择了积极的方式,不遇到生死关头决不会有丝毫动摇。
另一种方式则黑暗、阴柔、被动、自暴自弃。以撒已经利刃加身了。闪烁的刀刃扩大成一个走廊,一种无法抗拒的以太驮着灵魂在走廊里来回飞走。葛哈德·冯·高尔在摄影车上,兴奋地大叫着,肥大的屁股沿宁芬堡长长的廊道一路扭过去。(关于他咱们就说到这儿吧,让他停留在狂喜中,停在纯真中……)超自然的光在前方增强了,在这些镀金和玻璃中间几乎成了蓝色。镀金工人们在光着身子干活,头刮得光光的——为了获得静电吸住飘动的薄金片,他们必须先用刷子刷一下阴毛:生殖之电会在这些镀金的长廊里永远闪光。可是我们离开疯子路德维希 1184 太久了,他和他的西班牙舞女还在摇曳,在大理石上弱化成深红色,像糖水一样危险地闪着光……已经到了身后。尽管他只剩下最后几缕微弱的男人气和最后的魔法招式,但他已经出发向神的王座摩可巴前进了,已经无法回头了……
发射前
一条巨大的白色裤子拉链:一个勃起的阳具在白色的花边里,上面还凝着些血斑或精斑。死亡花边是那个小伙子的婚礼装。他光滑的脚并在一起绑着,穿白缎子拖鞋,上面有白色蝴蝶结。红色的乳头翘起着。背上金黄色的毛对称地分部在脊柱两侧,德国合成黄金的颜色,渐至淡黄甚至白色,细小的拱状漩涡如指纹中的箕,如磁力线两边的细屑。每个雀斑或痣都是深色的,精确而又不规则地分布在画面上。汗水凝在脖子上。他的嘴里塞了一只白色的童手套。今天的象征符号都是魏斯曼一手策划的。手套是“奇妙之手” 1185 的女性对等物,梁上君子们用它照明回家:这只死人之手拿一支蜡烛,直直立起着,那样子就像你的情人死神小姐第一次对你美妙地弹一下舌头,让你浑身的组织都会竖立起来。手套是那只手可以插进去的洞穴,而00000则是戈特弗里德要返回的子宫。
把他塞进去。并不是一张标准的、强迫人睡上去的床,而是经过改造的、适合他的床。小伙子和火箭这两样东西是统一设计的。它后腿部的弧线是多么美妙啊……刚好适合他。它们媾和在一起,成为黑色装置和更高一层的组合。他光裸的四肢在金属的镣壳里扭动着,周围是燃料、氧化剂、活汽管道、发动机架、压缩空气电池、排气弯头、分解器、液体箱、排气孔、阀门……其中一个阀门,即一个检验点、一个压力开关,正是那个“东西”,正是真正的阴核,直接连入00000的神经系统。她在你眼里并不神秘,戈特弗里德。找到性感区,舔一舔,吻一吻……你有时间的——还有几分钟呢。冰冷的液氧流到你的面颊旁,那是可燃的寒霜,要烧得你失去知觉……很快别的火也会烧起来。我们把你养胖当燃料的那个烤箱也会亮起来。中士过来了,带来了zundkreuz(火花十字架)。这个焰火般的十字架要把你点亮。士兵们都立正了。准备好,亲爱的。
硬件
给他开了一个人造蓝宝石窗户,四英寸见方,本来是1942年染共体培植的蘑菇状人造宝石,微微加了一点钴,增添了一丝绿色的意韵——隔热性能很好,大部分常见的光波均可透过。从窗户里看出去,天空和云彩都变了形,不过挺好看,像古代还没有玻璃窗时的“牛眼睛”云母窗……
蒸发的氧气有一部分通过戈特弗里德的仿聚合物裹尸布输送过去。他的一只耳朵里通过外科手术植入了一个小扬声器,像漂亮的耳环闪闪发光。数据传送是通过无线电导航系统进行的,有一阵魏斯曼的话音还和发送给火箭的误差校正信息进行了同时分路传送。可是没有一个频道能够让戈特弗里德回到地面。他死亡的准确时刻永远无人知晓。
追赶音乐
终于说出了尊贵地说了一辈子的“天哪,我们迟到了!”——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带着一丝冷笑和一种走形式的谦虚。他当然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迟到,事情总是会推迟,或者那位“黄种撒旦”雇用的笨蛋总会犯个什么错误,最不济也要在尸体旁发现一个什么很重要的线索——哈,这回丹尼斯·内兰德·史密斯爵士终于要迟到了。
超人将呼一声飞到一片被弃置的林间空地上,靴子先落地。一个发射台安装兵叹息着从一个很慢的漏缝里接油,那是从树上引出的树胶,很苦的木蜜从这些最苦的通道里通过。他的披风将在下午的阳光下退色,而他头上的鬈发里已经有了银丝。菲利普·马洛 1186 将发作可怕的偏头疼,条件反射地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去拿黑麦威士忌酒瓶。看到布拉德伯里大楼的花边式阳台时,他想家了。
这位潜艇员和说多种语言的手下卷入了炮连的麻烦中。塑料人将在仿聚合物的环链中迷路,占领区的拓扑学家全体出动,阻止继续支付他的酬金支票(“绝对可以变形”,真的噢!)。独行侠将冲进来袭击一群人里的头领,马靴刺轮把白色骏马皮上的血都刺出来了。他发现自己年轻天真的朋友丹吊在一根树枝上晃悠,脖子已经断了。(如果情况许可,唐拓将穿上那件幽灵的衬衫,找到一堆死火,在旁边蹲下来磨刀。)
“迟到”这个词从来不在他们的程序里。相反,他们感到一瞬间理性中断了——接着马上又好了,嘘,又回到了正常轨道,回到了“正常的地球”。是啊,吉米,肯定是发生在我碰到这件奇事的那一天,那绝对神秘的几秒钟……要知道,吉米,时间——时间是个可笑的东西……忘记这件事的可能性有一千种。英雄们会继续前进,被踢到楼上去监视那些新的聪明的中间派如何发展,看着他们的制度土崩瓦解,看着那些奇事变得越来越平常,从古老的时间里找到另一种体制。他们称之为癌症,却了解不到事情的结果和意义,吉米……
这些天,他发现自己竟想念起那些狗来。谁会想到他还会对一群流着口水的劣狗动感情呢?可是在这个部门里,一切都是闻不到摸不到的。短时间失去感觉反倒惹起了他的好奇心。有一段时间,他详细记录了自己的生理变化。可这主要是为了纪念病床上的巴甫洛夫为自己记录直到生命尽头的事迹。对波因茨曼来说这是个习惯,是回溯的科学方法:最后一眼看到斯德哥尔摩的门户在他身后永远地关上了。记录条目开始减少,很快就停止了。他签报告、搞监督。为了发现新人才,他走遍了英国,后来还去了别的国家。偶尔在莫斯蒙和其他人的面前,他察觉到一种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条件反射:身居权位的人容忍从来不动或从来不犯错误的人。当然有些时候他也会进行创造性的挑战——
是啊,现在他是“前科学家”了。他永远没有机会深入到谈论上帝的层次。红苹果的脸蛋,白头发,可爱的怪人,靠着过去获得的荣誉唠唠叨叨——不他没有什么荣誉,只有因果和剩下的一堆毫无用处的设备……他的矿物之廊没有光亮。在从这儿到中间那间屋子的路上,他们将一致保持中立的难以名状的调子,而到了那儿,他无论如何都要演出排练好的一幕……
倒计时
倒计时就是我们知道的10—9—8—等等,是由弗里茨·朗1929年为环球电影拍《月亮女人》时发明的。他把倒计时用到每一幕开始,用来加强悬念。“这是我他妈又一个‘技巧’。”朗说道。
“在创世之初,”犹太神秘哲学发言人史蒂夫·埃德尔曼解释道,“上帝向虚空中发出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很快分化成十个方面,或十个体,对应1—10这十个数字。这十个体就是‘赛费罗司’。为了回到上帝身边,人的灵魂必须从10到1和每一个赛费罗司进行协商。犹太神秘哲学家们有法力、有信仰,于是就去征服这些赛费罗司。很多犹太神秘哲学的秘密都和成功征服赛费罗司有关系。
“现在赛费罗司有了固定的模式,叫做生命树,也就是上帝的身体。在十个体之间引申出了二十二条路径,每条路径对应一个希伯来字母,也对应塔罗牌里一种叫‘阿卡纳少校’的牌当中的一张。因此,虽然火箭倒计时从表面上看也是连续的,但实质上还隐含了生命树,而且还必须同时、一起、并行地看待。
“有些赛费罗司非常活跃、阳刚,其他的则被动、阴柔。不过生命树本身是一个整体,它的根就扎在接地板里。它是地球一个特别的轴,是一种新的体制,在‘伟大的发射’中形成。”
“可是可是有了新的地轴、新的旋转方式,”有客人想到了这个问题,“星象学会受到什么影响?”
“星座也要改变,傻瓜。”埃德尔曼严厉地说。他伸手去拿足够一家人用的氯丙嗪罐。他长期服用这种镇静剂,皮肤变得很暗,几乎成了吓人的蓝紫色。他成了这里街上的怪物,因为周围的行人都是太阳晒出来的褐色,眼睛也被这种或那种东西刺激得成了红色。埃德尔曼的孩子们是些淘气鬼,最近喜欢把废半导体收音机上的晶片电容悄悄放进老爸的氯丙嗪罐里。他很粗心,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于是有一段时间埃德尔曼觉得自己肯定在产生一种抗药性,地狱已经悄悄接近了他,近得叫人难以忍受,只差出一次事故了,比如街上的警报,一架隆隆作响的、沿椭圆形轨迹盘旋的喷气式飞机——幸亏他的妻子及时发现了这场恶作剧。现在,在吞氯丙嗪之前,他总是仔细检查有没有导线、μ和编号。
“瞧——”他举起一捆静电复印的资料,“这是星历表。根据新旋转编写的。”
“你是说有人竟然发现了接地板?地极?”
“就是Δt。当然,还没有公开。是‘皇帝的胡子探险队’发现的。”
显然是化名。大家都知道皇帝没有胡子。
伸入阿波罗之梦……
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时,你会作为一个透明的平面迎上去。这个平面相当于你的身体前面,发出嗡嗡声,把你的两只耳朵都分为两半,使你的眼睛十分敏感。光渐渐接近垩蓝色。你的皮肤发疼。终于:真实的事情来了。
在00000尾部,戈特弗里德真的在眼前发现了这个透明平面,货真价实:仿聚合物裹尸布。童年的残骸升起在他的注意中心。他记起了一只苹果的皮,迸裂出星云来,看见了弯曲发红的太空。他的眼睛被吸引着、吸引着,越来越深入……塑料表面轻微地荡动着:灰白,嘲弄,颜色的敌人。
外面的天干冷干冷的,受难者穿得很单薄,可是他在这儿却感到温暖。他的白袜子从吊袜带的小垂片处漂亮地拉开去。他在一个管子里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弯曲,在往裹布里看的时候可以把脸靠在上面。他感到自己的头发撩得背后和光光的肩膀痒痒的。这间屋子很暗却又染成了白色。一个可以躺在屋子里面,对着夜晚暗淡的空间,新娘般张开身体,等待任何东西扑到身上来。
电话往来的嗡嗡声传进他接了扬声器的耳朵里。声音有金属感,经过了大量的过滤。这些声音就像乙醚状态下听到的外科医生的声音。虽然这时候这些人说的都是些例话,他还是能分清他们是谁。
仿聚合物柔和的气味完全包裹了他,这是他熟悉的气味。他没有害怕。很久以前,在深远、甜蜜、僵滞的童年时代,在他睡觉的屋子里就有这种气味……他开始做梦的时候伴着他。现在他该醒来了,该回到真实之物的气息中来了。来吧,醒来吧。一切都已就绪。
俄耳甫斯放下了竖琴
洛杉矶(pns 1187 报道)——梅尔罗斯 1188 俄耳甫斯剧院夜间经理理查德·芝拉布公开反对他所谓“对口琴不负责任的使用”。他把口琴说成“吼寻”,因为这位芝拉布经理患有慢性腺样增殖症,影响到了说话。无论朋友还是诽谤者都认为他是“腺样增殖体”。这些且不说,据芝拉布称,由于这种乐器的干扰,他的观众,尤其是夜场观众,买票时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
“这种情形从我们的本特·埃克洛特/玛丽亚·卡萨雷斯 1189 电影节时就开始了。”芝拉布抱怨。他五十岁左右,双下巴,永远有一层早晨还没来得及刮的“五点钟胡子茬”(在任何一小时里长出的胡子茬里,五点钟胡子茬是最讨厌的)。他有个习惯,经常疾举手臂作倒过来的“和平手势”,露出长大的白色翻边袖口。巧的是,这个手势又是旗语里字母“u”的代码。
“你看,理查德,”一个过路人嘲讽地说,“我看到你的翻边袖口了,你看。”边说边以最彻底的方式暴露出自己的身体,玩弄起包皮来,其情形记者实在不堪写进报道里。
芝拉布经理微微退缩了一下。“此人绝对是其中的首恶分子,”他直言不讳,“给我惹了不少麻烦。他,还有那个史蒂夫·埃德尔曼。”他把埃德尔曼说成了“埃德尔办”,“我唔怕说出他奔的屏字(他们的名字)。”
他说的这个案子还在悬着。去年好莱坞商人史蒂夫·埃德尔曼被告触犯了第11569条(故意使用颠覆性工具实施干扰罪),目前在阿塔斯卡德罗 1190 接受不定期监管。据称,埃德尔曼出于一种尚未得到证实的心态,企图在街上、在所有电影观众在场作为见证人的情况下对着司法部的名单连续演奏和弦。
“现—现在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干这个。噢,不是‘所有的人’,这一点我要声明。当然啦,真正的违法犯罪分子只是一小撮声音很大的人。我指的是所有和埃德尔曼一样的人。当然不是指观众里的好人。啊哈哈。这样吧,我来给你们看点东西。”
他请你坐上他的大众经理车,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到了圣迭戈和圣莫妮卡 1191 立体交叉道附近,芝拉布指着一段铺好的路:“我就在这儿看到过一个。开着宝马,和我的一模一样。想想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要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芝拉布身上是很难的。圣莫妮卡高速公路有一个传统,人类所知的各种各样愚蠢的汽车事件都在这里发生过。这里不像圣迭戈高速那么白、那么有教养,也不像帕萨迪纳 1192 高速那么叛逆,更不像海边高速那样是自杀的魔窟。这一点大家都很肯定,可是圣莫妮卡高速公路确实是怪人的公路,而这些怪人今天都出来了,让你很难专心去听芝拉布讲的趣事。看到这些人,你会忍不住讨厌得发抖,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他们从四面八方向你拥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侧窗边转着眼珠子,吹口琴,甚至吹卡祖笛,根本不顾什么禁令。
“别紧张,”经理的眼睛习惯性地亮了起来,“他们都会在奥伦奇县那边找到一个安全的家的。就在迪斯尼乐园旁边。”他停下不说了,活像夜总会的小丑,独自站在自己用黑柏油画出的圈子里和白粉笔写出的恐惧里。
你被笑声包围了。全场热心观众的笑声在包了软垫的车内从四角传来。你意识到这里有某种立体声设备,心里隐约有些失望。朝小储藏箱瞄一眼就发现好多类似的磁带,简直像个图书馆:欢呼声(充满感情),欢呼声(受到感染),二十二种语言的观众闹事集,是,不是,黑人支持者,女支持者,运动员——哦,瞧啊——救火(传统家庭),救火(核心家庭),救火(城市),天主教音响……
“自然了,我们必须用某种代码交谈,”经理继续道,“我们一直这样。不过这些代码都不难破解。正因如此,反对者们指控我们蔑视人民。可是我们这样做的初衷却是为了公平公正。我们知道必须给他们一些机会。不能把他们的希望带走,对吗?”
大众车现在到了洛杉矶市,这里的车流为一个车队让开了路。车队里有深色的林肯和一些福特,甚至还有通用汽车,却唯独没有庞蒂埃克。每辆车子的挡风玻璃和后窗上都贴着橘黄色的荧光条,上面写着“葬礼”。
经理抽泣起来。“他是最好的一个。我不能自己去,可我是派了个高级助手的。我不知道谁能取代他的位置。”按了按仪表板下面一个隐蔽的按钮。这次的笑声变成了男性稀疏的嗬嗬声,听上去是抽雪茄和长期喝波旁酒的嗓音。稀疏却响亮。能听得出“迪克,你个怪人!”和“听他说”等片断。
“我对于自己的死有一种幻想。你应该是拿他们的工资的,不过没关系。你听听吧。凌晨三点,在圣莫妮卡高速公路上,一个温暖的夜。我的窗户全开着。我的车速大概是七十或七十五。风吹进来,一个薄塑料袋从后面的车底板上升起来。那是个普通的干洗塑料袋:在空中飘浮,从后往前飘,被水银灯照得苍白如鬼……塑料袋裹住了我的头,超薄、透明,我没有意识到头上裹了塑料袋,等意识到又太迟了。塑料裹尸布,让我窒息而死……”
车子朝好莱坞高速公路行驶,一边是一辆神秘地裹着篷布的带拖卡车,另一边是一辆光滑如鱼雷的液氢油罐。这时候我们碰到一支真正的篷车队,都是口琴手。“至少不是那些小手鼓,”芝拉布自语道,“感谢上帝,今年的手鼓没有去年多了。”
给养车拉着用棉布包垫的钢材从下午里划过。荡起的涟漪闪耀着,像艰难穿越沙漠之后看到的一湖饮用水。今天是车辆的聚集日,垃圾车都朝北向文图拉 1193 高速公路方向去了。这是对各种颜色、形状和损坏程度不同的垃圾罐进行的导泻。然后回到市中心,带着搜集来的那些器物的所有残片……
警报声猛然惊醒了你们俩。芝拉布犀利地看了一眼镜子:“你没有非法物品吧,啊?”
不过这种警报声比警笛要大,包围了混凝土建筑和烟雾,充满了盆地和山脉,其程度之强烈令凡人无法再动……终于无法再动……
“我觉得不是警笛,”你的肠子一阵痉挛,把手伸向调幅收音机的旋钮,“我觉得——”
清场
“清场。”布利瑟罗上尉喊道。一箱箱过氧化物和高锰酸钾都已就位。陀螺仪的转速加快了。观测人员蹲在了狭长掩体里。工具和配件被叮叮当当塞进一辆怠速的卡车车厢里。电池安装组和那个上引爆钉螺丝的中士完成工作后都爬上了车,车子沿着新的褐色车辙开到林子里去了。布利瑟罗在发射台上停了几秒钟,环顾四周检查一切是否就位。之后转身,以预定速度走到发射控制车上。
“障碍清除完毕?”他问操作板旁的小伙子。
“完毕。”操作板的光把马科斯的脸照成了坚硬、倔强的金黄色。
“燃料设备清除完毕?”
“完毕。”火箭发动机操作板边的毛里茨回答道。他对着挂在脖子边的电话告诉设备控制室:“发射场清理完毕。”
“钥匙到发射位。”布利瑟罗命令道。
毛里茨把主钥匙转到发射位置。“钥匙已到位。”
一切就绪。
这时候应该有一个戏剧性的大停顿。魏斯曼的头脑里应该挤满了最后的图像:白生生的屁股恐惧地蜷成一团(亲爱的,没有一缕大便?),年轻乞求的眼睛上金黄的睫毛落幕了,塞住的喉咙想说昨夜在帐篷里就该说的话,却太迟了……布利瑟罗的龟头昨晚最后一次射精在这个喉咙深处,在食道里(可是刚刚经过痉挛的颈部,经过那条弧线进入黑暗恶臭……白色……角落中的东西……在等待……等待什么——)。哦不,这种程序用天鹅绒般的拳头攥住了他们所有的人。很有力、很温暖……
“打开开关。”布利瑟罗的声音沉静而稳定。
“发射场清理完毕。”马科斯从操作板前打来电话。
毛里茨按下了标有“初期阶段”的键。“开关已打开。”
等待了十五秒,氧气箱的压力逐渐升高。毛里茨操作板上的一盏灯亮了。
通风。“起飞就绪。”
点火灯亮了:点火。“点火就绪。”
接着,“初期阶段就绪。”初期阶段是毛里茨可以撤消操作的最后一步了。火箭底部的火焰旺了起来。颜色在变化。有一段四秒钟的时间,四秒钟的犹豫时间。整个程序里甚至也留出了这个空间。一个高水平的发射官和一个注定平庸的发射官唯一的区别就是能否在这个单调重复、充满寓意的过程中把握准确的时间,发出“主要阶段”的命令。
布利瑟罗是个高手。他很早就学会了如何进入恍惚状态,等待神示,而神示也每每会到来。他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这件事。
“主要阶段。”
“主要阶段ben(就绪)。”
操作板永远锁住了。
两盏灯灭了。“1号2号插头请动作。”毛里茨报告道。两个斯多茨开关在地面上爆炸了,把少许火焰推了进来。在重力供给阶段火焰是浅黄色的。接着涡轮发出了吼声。火焰突然变成了蓝色。声音逐渐达到最高点。火箭在钢台上继续停留了一瞬,然后慢慢颤抖起来,肌肉贲张,开始上升了。四秒钟后,火箭开始向前冲了出去。只是火焰太亮,没有人看得见里面的戈特弗里德。他们只能把他作为一种从蓝色烈火中幻想出来的、将来能够刺激自己的色情范畴。
上升
火箭的上升将会被出卖给万有引力。但是火箭引擎以及将那个灵魂封闭其中的燃烧过程所发出的嘶喊却给了他逃生的希望。下落前,受难者一直不能动,他的上升依赖于一个逃生的承诺和预言……
现在火箭在向那种最终可以把苹果看成苹果颜色的光亮移动。刀子像真正的刀子一样切过苹果。一切都在原位。没有比常态下更清楚,却比常态下更真实了。现在要抛下的东西是那么多,来得又是那么快。他在塑料的躯壳里被压到下面、后面,被压得身体疼痛(他的胸部在疼,一条大腿内侧冻麻木了),最后他的额头弯下去碰到了一个膝盖,头发在膝盖上摩擦,心里感觉像雨中空荡荡的阳台,哭泣,驯顺——但是他不愿意哭出来……他知道他们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但他还是不想哭……没有可以发回去的无线电……这是照顾我,布利瑟罗想让我负担轻一些,他知道我会一直不挂掉,守住每个声音,每个哼声和咯叭声……
他想起了他们的爱,像一幅幅画给孩子们的插图,是最后薄薄的几页,飘动着合上了;像一句温柔、被动而没有说完的台词;像一幅用色犹豫的彩色蜡笔画:布利瑟罗的头发颜色较深,齐肩长,一直在晃动;他是个少年侍卫或侍从,在用一种光学仪器看什么东西,同时还在向小孩戈特弗里德招手,脸上是一种慈母般的、急于教育他的表情……此时他在很远的地方,坐在一个橄榄色房间的最深处,过往的身影有些模糊,戈特弗里德认不出他们是敌是友。在他和——他是从哪儿——那东西已经不见了,不……它们开始滑走了,速度太快,他挡不住,像瞌睡来临的感觉——它们开始模糊了——抓住!你可以稳稳抓住它,看到自己的吊袜腰带在大腿上拉紧,白色的带子细得像幼鹿的腿,黑色的末端……黑色的——抓住!你已错过很多了,戈特弗里德,你不想错过最重要的……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抓住!吼叫声什么时候停了?燃烧中断,燃烧中断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可能这么快呀……可是烧完的尾部分离物正在被甩到太阳那边去,一个布罗肯的幽灵穿过受难者金黄的头发,某人或某物的影子在明亮的阳光下从这里投射出去,把天空遮蔽成不同的区域,或金黄,或渐渐变成白色,或变得静如深水,任万有引力蜻蜓点水而过……这种死亡是什么呢?一种越来越白的过程而已,把白的变成超白的,是什么?只是漂白粉、洗涤剂、氧化剂、研磨剂——对于小伙子受折磨的肌肉来说,他今天是“蹬腿” 1194 ,也许还可以说得更准确一些,他是布利克尔(冲切机)、布莱克罗德(白色垃圾)、布里切尔(漂白者)、布利瑟罗,把高加索上空的灰气拉展开来,使之变得稀薄,变得没有色素,没有黑色素,没有颜色,没有颜色间的区别。变得很白很白,抓住!那只狗是赛特狗,最后一只狗的头,那只来给他送别的好狗。记不得红色的含义了,他追的那只鸽子是蓝色,可他们现在都成了白色那晚在运河边树的气味哦我不想失去那个夜晚抓住!房子之间、街道之上有一个波浪,那两座房子是船,一艘船要踏上漫长、重要的航程,可是挥手道别的动作却很轻松很深情抓住!布利瑟罗最后的话:“夜晚的边缘……人们排成一条长长的弧线,都在对着第一颗星星许愿……永远记住千万英里路堤和海洋上的那些男男女女。阴影最真实的时刻是你在天空中看见光点的时刻。单独的一个点。阴影正好把你收集到它的麾下……”
永远记着。
第一颗星挂在他的双脚间。
好啦——
下降
有节奏的啪啪声在导弹壁内回响。导弹壁像煤一样坚硬、光滑:来吧!开始表演!来吧!开始表演!屏幕像一页在我们面前翻开的书,白色,寂静。电影中断了,放映机的一个灯泡烧坏了。即便我们这些一直在电影机旁边(是真的?)的老影迷,在黑暗突然到来以前也很难说清楚是哪个灯泡烧坏了。最后的画面太短暂,任何人的眼睛都无法看清。也许是一个人形,或者梦到每个大都市的傍晚以足够的智慧告诉他他不会死,或者到外面对着第一颗星星许愿。可是那不是星星,那是坠落的东西,是明亮的死亡天使。在暗下来的、可怕的一块屏幕上,还残留着某些东西。那是一部我们没有学会看的电影……现在是面部特写,一张我们都认识的脸——
就在这儿,在这黑暗寂静的画面上,火箭的尖头以每秒近一英里的速度下落着,绝对、永远没有声音。火箭头到达了这座老剧院的屋顶上方,这是它最后一段无法测量的距离,最后一个Δt。
如果你需要这样的安慰,那么你还有时间碰一下旁边的人,或者把手伸到你冰冷的双腿间……或者你想起了唱歌,那么这里有一首“他们”没有给任何人教过的歌曲,一首由威廉·斯洛索普创作的圣歌,已经被遗忘了好几个世纪,早就脱印了。曲子来自那个时代,简单好听。一边拍皮球一边唱:
虽然你的杯子今天在流淌,
却有一只手在左右着时光,
直到圣光把塔顶变得低矮,
找到最后一只被忽略的羔羊……
直到骑手们睡在所有的路旁,
睡在我们残破的域疆,
每一块石头都有灵魂
每一座山顶都有脸庞……
好啦,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