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堂(1/2)
这年夏天,随着新田出产的第一批大麦运到了公社的粮管所,德正也被临时叫到县上,参加为期一个半月的三级干部培训班。当他从县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了。有消息说,用不了多久,德正将会被提拔为朱方公社的第一书记,以接替在一桩未经查实的腐化案中名誉受损的郝建文。
丈夫的突然升官,反而让春琴感到忧心忡忡。她说:“我和德正都是穷苦人出身,生来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坏运气来了,你会觉得这是你命里该受的,可好运气一来,心里哪儿都不踏实,反而觉得不太吉利。”她又说,郝建文知道德正不识字,却偏偏让他去分管公社的宣传与文教,“明摆着是要出他洋相。”公社给德正准备了办公室和宿舍。德正偶尔会去公社点个卯,却从未在朱方镇住过一宿。到了后来,他连办公室也很少去。郝建文倒也假装看不见,听之任之。
春琴说,自从德正从县里回来之后,就成天愁眉不展,有时一连几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很快,他就得了一种怪病。
如果你认为一个人总是重复梦见同样的事情,还算不得一种病的话,那么我必须马上告诉你,这种看法是十分幼稚的。说实话,差不多三十多年之后,我也不幸染上了同样的病,品尝过这种疾病带给人的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德正老喊头晕,同时,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他总是疑心背后有人,可转过身来,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在梦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感觉到,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躲在他背后,朝他冷笑,窸窸窣窣地跟他说话。公社卫生院的荀大夫让春琴不必担心。他说,精神上出现幻觉,不过是身心过于疲惫的一种自然反应。养好了身体,那些症状就会“自动消失”。可德正吃了他开的十几副中药,丝毫不见好转。春琴说,德正从未有机会见过那个红衣孩子的脸——不管他用多快的速度转过身去,那个精灵总是以同样的速度遁迹于无形。一天深夜,德正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对妻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要是我后脑勺上也长着一双眼睛,那该多好!”
那年春天,春琴的母亲去世了。她带着丈夫去半塘奔丧。等到料理完丧事,夫妻两人心事重重地回到村头,已经临近中午了。他们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走得好好的,德正突然就站在了路当中,一动不动。问他什么事,德正只说是头晕。春琴的心猛地往下一坠,一种不祥的预感促使她慢慢地转过身去。
中午的田野一片空阔。丝棉般的云朵堆在天边,河边刚刚长出新叶的菖蒲在春风中簌簌有声。除了天上盘旋的一只鹰隼,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水车的池塘边),有一个从高桥来的捡垃圾的哑巴,身背竹篓,头戴方巾,在麦垄中踽踽独行。她那时已经很老了。
像以前那样,凡是遇到解不开的心事,春琴就去找老福商量。老福说:“不要紧,我疑心他是被我们家的那个孽障给缠住了。当年,腊保被狼吃空了肚肠,是德正把他的尸体给背回来的。我记得那天他就是穿了一件红棉袄。我这就去他坟上烧纸。”
一连七天,老福天天都到腊保的坟上喊魂烧纸,也没见到什么明显的效果。
“要说我平常最恼的人,就算是你爹了。”春琴有一次对我说,“他成天跟我娘捣鬼,东算西算,就把我算到你们村来了。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世上的事,皇帝管的,太监管的,各有不同。这世上,还真的少不了你爹这样的人。要是他现在还活着,兴许能看出我们家德正到底得了什么病。”
她不断怂恿丈夫,找个算命先生来排排八字,看看阴阳,可每次都遭到了德正严厉的呵斥。德正说,等什么时候有空,他就去一趟镇江,找他的老上级严专员,交交心,谈个通宵,“什么妖魔鬼怪,早就跑得没影了!”听他这么说,春琴只得偷偷地一个人流泪。
因为,严政委本人如今也已成了阴间之鬼。
就在半个月前,高定邦从公社开会回来,找到了正在菱塘捞浮萍的春琴,将她叫到没人的地方,这才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严政委死了。他们逼他吃了屎。当天晚上,他用一枚双面刀片割断了自己的喉管,死在了四牌楼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里。他特意嘱咐春琴,暂时不要将这事告诉德正,等他病好了再说。
德正身上的这个怪病,并未发作太长时间。到了这年深秋,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中,村子里发生了一桩极其诡异的事。这件事为德正的政治生涯画上句号,却也导致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后果:德正的怪病,一夜之间霍然了。
不过,在讲述这件事之前,我还要提及另一个“插曲”——简单地来说,那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并稍加思考,你不难发现,这个插曲与后来发生的轰动一时的大事之间,是有联系的。
春琴关于我父亲的那段议论,我听了以后十分难过,这倒不是因为她言语中对我父亲有所不敬,而是缘于我对父亲不可救药的忘却。我得承认,我的确有很长时间,想不起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算命先生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把父亲当年和我在朱方镇照相馆里拍摄的唯一一张小照,从抽屉里翻了出来。父亲的头歪向一侧,紧紧地抵住我的脑袋,脸上挂着很不真实的微笑。事隔这么多年之后,我才终于看出,他那破碎而凄恻的笑容,暗藏着多少对我的宠爱和担忧!我第一次意识到,在他带我去拍小照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大概是希望我日后想起他来,不至于空无凭据,就特地拍了这张小照,留给我做个念想。它被夹在了一本名为《梵天庐丛录》的旧书中。可自打他去世之后,我居然一次也没有端详过这张相片。我看着那张二寸见方的黑白小照,怀着对父亲的愧疚和思念,一个人哭了半天。谁能想到,到了后半夜,我就在床上做起梦来了。
我梦见父亲嘴里咬着一根火柴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坐在灶台边的木凳上,看着我抿嘴而笑。似乎在说:“小伙子,近来过得如何?”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将德正伯伯生了怪病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问他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法。我还假惺惺地向父亲赌咒说,每当我想他想得不得了的时候,就把那张相片拿出来看一看。父亲想了想,说:“没关系的。让春琴不要着急。唐文宽家的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的病会好的。”说完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我从床上醒过来,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一派灰蒙蒙的鱼肚白。我怎么也想不出,德正的病与唐文宽家的宴席有什么关联,心里犹豫着,第二天要不要把这个梦告诉春琴,想着想着,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这天中午,德正在大队部接待一位来自公社的文教助理。看见唐文宽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德正就转过身来,问他有什么事。文宽眯眯一笑,说:“瞎转,瞎转,你忙,你忙。”随后就走开了。可是等到公社的文教助理从大队部离开,只剩下德正一人的时候,唐文宽却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德正招呼他坐下,还给他沏了一杯茶。文宽向德正谈起了学校里的事。他提到,前年从合肥来的三个知青中,有一个名叫付瑞香的女青年,读过高中,数学好,能歌善舞,还会拉手风琴,“我一直在琢磨,能不能请她来学校教书?”
德正立刻就同意了。他让文宽直接去新田的知青点找小付谈。如果她本人同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
文宽说完了学校的事,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又扭扭捏捏不说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德正在送他出门时,文宽这才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干笑了两声,说,今天晚上,他特地在家中备下了几样酒菜,请德正赏光。他有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要向赵书记汇报。
德正也没多想,一口应承下来。
等到他回到家中,说到唐文宽请客的事,春琴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把手里端着的一碗豆腐,往桌上重重一放,怒道:“那老菩萨,与你非亲非故,从无往来,请你喝个什么酒!人家老婆被你弄了这么多年,心里不怀恨,还要巴巴地备酒来谢你?那唐文宽晚上睡在学校里,谁人不知?你这么三不知摸到人家门上去,成个什么样子?莫不是与那大屁股的风骚娘们又死灰复燃了吧?你这会子怎么也不头晕了?我劝你省省心,少跟我编瞎话。就算她王曼卿是金枝玉叶,被你拢这么多年了,生地也犁成了熟地,生面也叫你揉成了熟面,恩恩爱爱的话也说破了嘴,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姓赵的,你若是把我逼急了,信不信我提把菜刀,杀上门去,大家鱼死网破,都图个清静!”
说完,伏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德正只好赶紧赔笑,安慰她道:“文宽说,有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晚上要和我商量。老菩萨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神神鬼鬼的,我也不知他为何要请我。既然你这等疑心,晚上不去也罢。你下午有空去一趟学校,告诉他,我夜上有事,去不了,别让人家空等。有什么话,让他明天一早,到大队部来谈。”
听丈夫说得有鼻子有眼,春琴冷静下来一想,反倒觉得自己过于多心。她转身去房里匀了匀脸,回到桌边,刚坐下,就看见儿子龙冬跌跌滚滚地从门外跑了回来。三人围桌吃饭,都不说话。因见丈夫讨好似的往自己的碗里夹菜,春琴忽然停下筷子,轻声道:“也不知这尊菩萨烧的是哪炷香。上回他做出那等没出息的事来,要不是你出面替他兜下来,他这会子还在大牢里蹲着呢!既然他有事叫你去商量,你就去呗。只有一样,少喝酒,少说话,夜上早点来家。”
龙冬听见春琴提到他们学校的唐先生,就抬起头来,翻着白眼,吃惊地看着他娘。春琴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竖起耳朵听,好好吃你的饭。”随后,她又对德正笑道:
“你晚上去喝酒,别忘了替我在他们家园子里摘一点天竺叶带回来。过两天,半塘的姨奶奶要做寿,我要给她做寿桃。”
德正说:“你要天竺叶,随时去他们家园子里揪一点罢了,这等费事!”
春琴即刻把脸一沉,冷笑道:“他家的门槛,千人跨,万人踏。你能去,我却不能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闲话。吃完了饭,德正就去里屋睡中觉了。龙冬爬到一张方凳上,抓过灶台上的一把弹弓,仍回学校去了。
春琴在灶下洗碗,忽听见银娣在院子里叫她。
银娣说,队里派她下午去供销社买萝卜籽,问春琴想不想一起去。春琴二话不说,解开腰上的围裙,往灶上一扔,正要走,听见德正在里屋的床上叫了句“带伞”,就抬头看了看天。可不,一阵阴,一阵晴,云赶着云,像是要变天的样子。她顺手从门后抓过一把油布伞,来到院中,搂着银娣,两人有说有笑地往朱方镇去了。
那天傍晚,赵德正等了半天,也不见龙冬从学校回来。他换了一件干净褂子,正想出门,看见很少来家的梅芳站在了院子里。她是追着雨脚来的。那会儿,天空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低云暗,黄叶纷飞。已有豆大的雨点扑扑簌簌地砸在院子的尘灰上。梅芳一边飞快地把晾在铅丝绳上的衣服收下来,递给德正,一边没头没脑地责问他,为什么魏家墩、观前村都通了电,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灯,“我们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是像过去那样,梅芳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冷不热。她称德正为赵主任,害得德正也只好叫她梅副主任。德正问她要不要进屋去喝杯茶。梅芳一摆手,硬邦邦地回了句“不必”。德正给她解释装电灯的事,梅芳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他知不知道窑头赵村丁寡妇喝农药自杀的事。她还说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老话:“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
德正说,丁寡妇自杀的事,大队昨天专门开过会了,处理意见已经上报给公社,“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昨天开会,你不是也在嘛!”
梅芳帮他把两只老母鸡赶入鸡窝,插上鸡窝门,又道:“这天黑得像锅底,雨要是落下来,一定小不了。”
赵德正见梅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的话全不着调,就抬腕看了看新买的手表,笑道:“不瞒你说,我这会正要出门呢。梅副主任,要是没什么别的事的话……”
这时,梅芳猛然转过身来,盯着德正的脸,端详了半天,脚底的鞋子不住地踢着地上的一块碎砖,也没问他去哪里,只是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对德正说:
“要是换成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哪儿都不去。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听着雨声,美美睡一觉,多好!”
德正急于将梅芳打发走,只得对她笑道:“老菩萨唐文宽要请我喝酒,还有要紧的事跟我谈,这不,时间早过了。”
梅芳扬起脸,笑了笑,用德正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调,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就不怕误入了白虎节堂,中了别人的拖刀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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