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2)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杨小宁反问。
拉雪兹公墓位于巴黎东城,凡是读过“巴黎公社”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那道著名的巴黎公社墙就在公墓深处。巴黎公社失败后,公社战士全部在这道墙下牺牲,这里记录着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以后历届法国共产党领袖都把墓选择在这道墙旁边。不仅如此,拉雪兹公墓还是一个名人答革的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战犹太人死难纪念碑也建于此。
汽车停在公墓外的停车场里,杨小宁朝公墓走去。江薇跟着他。像一个尽职的讨账人。王光祖夫妇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既不影响他们的谈话,又要保证江薇的安全。
杨小宁找到父母的墓碑,将手中的鲜花放在石阶上,点燃香火,默默地哀悼。
江薇环视着公墓的四周,这里幽静而美丽,一座座形态各异的雕像体现着法国雕塑家的艺术天才。与中国的基地不同,这里的艺术氛围使人不再感到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杨小宁说:“现在的行情你懂不懂?十万元人民币就想买到欧洲,可能吗?林萍也不想想她自己是什么人,是自己有本事?还是总统的女儿?人的生活不能越位,狼有狼的圈子,羊有羊的圈子,羊要是硬往狼群里钻,那是找死。其实,林萍要是明智的话,她应该感谢我。”
“感谢你什么?”江薇嘲讽地问。
“是我圆了她的出国梦,她也因此得到了一个挣大钱的机会。”杨小宁说着,不慌不忙地掏出烟叼在嘴上点燃,抽了一口接着说:“林萍的八万元是怎么来的?是露大腿露奶子换来的。请你告诉我,林萍除了那身臊肉之外还有什么?她还能干什么?对她来说给洋人脱与给中国人脱没什么两样,但是脱给洋人就能挣到更多的钱。”
“你真无耻。”气愤到极点的江薇无法控制自己,抬手向杨小宁的脸上狠狠抽去,也顾不得什么安全问题了。
或许这种情形杨小宁见得多了,他并没有恼怒,而是显得非常大度,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照样若无其事地抽着烟,说:
“你是女士,我不跟你计较。”
江薇本能地脱口而出:“杨小宁,你不会有好报应的。”
“不一定。”杨小宁指着墓地说,“这块墓地买的时候花了六十多万法郎,现在要值一百多万法郎。打开盖子,里面能放十四口棺材,现在还有十二个位置。人总是要死的,早晚的事情,我的归宿就在这里。你看,这里有多少名人、艺术家。政治家。”
“你也配埋在这儿?”江薇鄙夷地说,“你这种人应该下地狱。”
“我很欣赏你的正义感,虽然我不是那种人。”杨小宁说,“你这么远来一趟,我也不能没有一点表示。”说着,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法币撕开,将一半递给江薇。
“什么意思?”江薇怔了一下问道。
杨小宁说:“我相信林萍那身臊肉要比她的人格值钱得多,她的人格,最多也就值半个法郎。”
“可你连半个法郎都不值。”江薇咬牙切齿地说。
杨小宁扔下半张法币扬长而去。
江薇捡起半张法郎,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她在想:女人哪,尊严多么重要,自重多么重要。
四月六日下午,江薇离开巴黎飞往英国,客机在伦敦机场短暂停留之后继续飞行,直达曼彻斯特。
三天的时间,两百多张照片将巴黎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中,即使客机徐徐降落在大英帝国的时候,她的脑海还沉浸在巴黎的感受中,仿佛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仍在耳边回响,塞纳河仍在眼前流动。而当她踏上曼彻斯特的土地时,她忽然感到这个世界变小了,不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遥远而神秘。
离开巴黎之前她与叶红军和夏英杰分别通了电话,汇报了与杨小宁见面的情况,报告了飞机的班次、降落时间。叶红军将把这个信息及时通报给伦敦的朋友,再由伦敦通知曼彻斯特。
江薇以前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看过一些资料之后才知道曼彻斯特位于英格兰西北部,是英国棉纺织业和金融、报业中心,也是铁路、航空交通枢纽。而在此之前,她对这个城市的惟一印象是来自那支著名的足球联队。
走出海关,江薇站在大厅的人群中寻找约定接她的人,她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双手将一张纸举过头顶,上面用中文写着:罗马的江薇。于是她赶忙迎上去,并举手向对方示意。
男子问:“是江薇小姐吗?”
“是的。”江薇把护照和机票递给他。
“没错,是从巴黎来的。”男子接过证件看了看还给江薇,接着自薇介绍,“我叫徐汉林,温州人,受伦敦的朋友委托来接你,我中午就接到电话了。”
男子报出的姓名、籍贯与江薇知道的情况相符合,她放心了,让他帮着提上旅行皮箱离开大厅,坐上他的汽车。
徐汉林开一辆丰田轿车,衣着很普通,嗓门很大,国语讲得不太好,给人的印象是爽快、耿直。他将汽车开得飞快,说:“天马上就黑了,我先送你去旅馆订房间,然后请你到我店里吃饭,再送你回旅馆。你先休息好,明天办事也不迟。”
“谢谢。”江薇说,“人托人绕了那么多关系,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说谢字,在我店里谁敢随便说谢字就被开除了。”
“为什么?”江薇觉得很稀奇,因为开饭店一般都是礼多人不怪,还有怕说谢字的?
“店里的规矩,吃过晚饭你就知道了。”徐汉林说,“在华人堆儿里人托人是常有的事,朋友嘛。像今天咱们认识了,以后我在罗马就多了一个朋友。”
“那倒是。”江薇点点头。
汽车开到市区的时候,街灯已经亮了,大街上车来车往,四周高楼大厦林立,沿街的商店一家比一家华丽,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广告让人眼花缭乱。在这个花花的世界里,人们随处都能感到一种浓厚的商业气息。
“林萍是你什么人?”徐汉林问。
“是薇老板的朋友。”江薇说。
徐汉林说:“你这趟来得不少花钱呢。路费不说,带走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据我所知,林萍的居留权掌握在人家手里。”
江薇说:“老板有话,该花的钱必须花。”
“够朋友,是个讲义气的人。”徐汉林很佩服,感叹道,“现在这个社会,朋友之间帮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提钱,一提钱就成仇人。像你老板这样讲义气的人现在不多了。”
汽车在闹市区的一家中档旅馆门前停下,据徐汉林介绍,这里是梅切列茨涅大街八十五号雷蒙旅馆,条件好价格低。江薇不存在语言上的障碍,感到方便多了。她很快办完了住宿手续,将行李放进六楼的房间里,然后跟随徐汉林去餐馆,她想更多地了解一些林萍的情况。
汽车又行驶几分钟在一家餐馆停下,江薇一下车就看见了中英两种文字的“汉林饭店”招牌,门面土里土气很不起眼,进去后才知道里面很宽阔,已经有几十位客人在吃饭,热闹而嘈杂。
徐汉林请江薇在一个空位置坐下,说:“来到曼彻斯特,如果你不来汉林饭店开开眼界,那你就白来了。”
江薇问:“你怎么不在伦敦开餐馆?”
“你知道英国有多少中国人?”徐汉林反问,然后说,“二十万人,五千家餐馆,各种侨团就有一百四十多个。伦敦的中餐馆多到什么程度?你随便往天上扔块砖头,掉下来能砸着三家中国餐馆。”
江薇笑了,但也很快领教了这里的特色:服务速度快、态度恶劣、饭菜实惠。她刚坐下茶就上来,上茶就开票,服务员脸i:
没有一丝笑容,更没有因为付钱者是店老板而改变,一视同仁。
汗票没几分钟饭菜就来了,“咣”地一声摆在桌上,那态度像是打发要饭的。你绝对听不到“请、对不起、谢谢”之类的用语。
客人来到这里,连换一下座位的权力都没有。也有客人抗议,与服务员发生口角,但无一不是客人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吃饭。
付钱。不就是吃饭嘛,废话少说。
服务如此恶劣,生意却这般红火,这让江薇大惑不解。她想:这要是在国内,怕是早就打得天昏地暗了。
饭菜虽然美味可口,但是大盘大碗分量很足,她还是没能吃完。饭后,她向徐汉林提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徐汉林笑笑,说,“英国社会特别讲礼仪,讲绅士风度,享受惯了彬彬有礼的时候,领教一下粗鲁的滋味也是一种人生体验。你看,很多人自己体验了还不够,还得成群结队地把家人和朋友叫来一起感觉。汉林饭店是恶名远扬,吃客也就专奔恶名而来了。再有,这里吃饭两英镑起价三英镑封顶,保你吃饱吃好,这个价走遍全城不会有第二家。”
江薇顿悟,不能不为这种别出心裁的思路叫绝。中国人真是太精明了,开餐馆不仅做进了中国文化,而且做进了英国文化。
“好了。”徐汉林说,“现在咱们谈正事。关于林萍的情况我给你们提供的资料都讲明白了,我对你只提一个要求,如果你要与那些人谈判,那时候你必须提前通知我。如果你出了麻烦,我无法向朋友交待。”
“我明白。”江薇问,“那些人具体指什么人?”
“女神夜总会,在红灯区。”徐汉林说,“林萍一直在那家夜总会做舞女,她的工作卡就在那里。”
“林萍来你这里吃过饭吗?”江蔽问。
“说不准。”徐汉林摇摇头,“我没见过她,见了也认不出来。据说她从不与华人来往,很少说话,这座城里知道她底细的人没几个。”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徐汉林笑着说,“有钱的人来吃感觉,没钱的人来吃实惠,英格兰人、苏格兰人、日尔曼人、大陆人、台湾人、香港人、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说句吹牛皮的话,只要是你存心想知道的事,华人圈子里就是有人偷偷放个屁我也能给你打听出来。”
江薇开心地笑了起来。
晚上八点多,徐汉林将江薇送回旅馆。分手时,他把一张名片交给她,并嘱咐:有事就按上面的号码打电话,晚上最好不要外出。
徐汉林的名片上除了饭店经理的头衔之外,还有三个职称:
曼彻斯特温州天主教会理事、侨商联合会理事、温州同乡会理事。江薇出国不久就知道了,谁加人社团组织越多,谁的头衔越大,那么他所捐出的款额也越高,干侨团讲的是自愿奉献,是为公益事业赔钱。而“理事”这个职称通常是只捐钱不管事,代表一种精神和威信。
等徐汉林的汽车开走了,江蔽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上的牌子翻到“请勿打扰”的一面,关上门。
洗去了一路风尘,她吹干头发,穿着宽松的睡衣,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将屋里的大灯关闭,站在窗前一边饮茶一边俯望曼彻斯特的美丽夜景。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在倒转,从罗马到海口,从海口回到北京,回到与夏英杰相处的那些日子,她意识到,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夏英杰,她们之间原本就是有区别的,时间越长,这种区别越明白,决不会因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改变。
她为自己能有今天而庆幸、而满足,现在她只想重新认识夏英杰,从中受到一些启发。夏英杰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淡泊,却又时常在关键时刻表现出超人的远见、果敢,这里面肯定有一种本质上的、值得破译的东西。
入睡前,她对明天见到林萍后应薇慎重使用的语言进行研究,她担心也许是很平常的一个词、一句话就会引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四月七日早上,江薇把自己修饰了一番之后,连早饭都没吃就出发了,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维兰特街十六号。
不知是她的这句英语不够地道还是因为讲得太快,司机没有听明白,又问了一遍。江薇索性把英文字条递给他,司机这才懂了。汽车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在一幢陈旧的公寓楼前停下,这座楼就是十六号。
江薇付过车费,找到公寓管理员询问,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林萍的照片。管理员是位四十多岁的胖胖的英格兰妇女,她看过照片后告诉江薇:林萍住在九楼九0四号。
江薇及时将地址记下来,这才上三楼,敲响九0四号房门。
停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外套睡眼朦胧地打量来访者。她,就是林萍。
“不认识啦?”江薇友好地说,“想想,在海口机场。”
“你?司机?”林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我,夏英杰的朋友。”
听到“夏英杰”三个字,林萍像突然遭到雷击一样呆住了,感到浑身的血液骤然冷却、凝固,感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脸色变得煞白,那惊恐的表情无异于听到了死刑判决的声音。
她呆了一会儿,喃喃道:“天哪,这不是做梦吧?”
“是真的。”江薇说,“阿杰让我来看看你。”
林萍惊魂未定,面色恍然地说:“进来吧。”
见面的情景出乎江薇的意料,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来,也许这是一个错误。
林萍的房间很小,家俱也很简单,但是干净、整齐,屋子里散发着化妆品的淡淡香味。写字桌上放着一台袖珍录音机,磁带都是学习英语的内容。江薇关上门,在房间的中央站着,因为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惟一的一把椅子上放着林萍的衣服。由此可以看出,林萍的生活里似乎没有会客这项内容。
林萍将衣服抱到床上,搬过椅子让江薇坐下。她神不守舍地穿衣服,小心翼翼地问:“你什么时候出国的?公派的吗?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江薇听得出,林萍的语气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心态,似乎期望着什么。江薇想:她是希望我因公出国,顺道来看看她,这种偶然性就决定了我对她了解很少,或者说根本不了解。那么,我该怎么解释呢?我是受命来帮她而不是来骗她,即便现在需要撒谎,我对她背景了解很少,又能编造出什么可信的谎言呢?江薇的脑子急转着,却转不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你怎么不说话?”林萍问。
江薇根据自己的判断,斟酌着说:“我以为我是受欢迎的人,所以我来了。如果我不受欢迎,我可以马上离开。”
林萍穿好了衣服,说:“请把你的包给我。”
江薇立刻明白了林萍的用心,故意气愤地说:“你没这个权利,你太过分了。天下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我有这个权利。”林萍走到门口说,“我有权知道你是谁,从哪来,找我干什么。如果你不想失风度,就把包给我。”
江薇想:经过了这么一道程序,早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掩饰什么?再者,如果我就这样回去了,怎么向夏英杰解释呢?江薇左右为难,只能顺其自然,她把挎包递给林萍。
林萍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她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看到了江薇的护照和名片,看到了徐汉林的名片,看到巴黎王光祖的名片。从一张字条上,她发现了杨小宁在巴黎的地址;从江薇的通讯录里,她发现了夏英杰在罗马的地址、电话。林萍清楚地记得,她给夏英杰信中的地址是女神夜总会一个女伴的地址,而江薇是根据字条上“维兰特街十六号”这个地址直接找来的。林萍把所有这些情况联系在一起,什么都明白了。
从猝不及防的事件中恢复了理性之后,林萍的脸像冰冻了一样失去了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哀伤。她的眼睛也呆了、直了,失去了任何光芒,只有泪水夺目而出,顺着脸颊默默地流淌。这种情景让人感到比放声痛哭更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江薇的心颤栗了,她从这可怕的静默中似乎窥视到了林萍的内心世界,她的悲苦、她的悔恨,她对再生的一线渴望。如果说江薇对林萍一向没有好感的话,那么,仅仅是这静默的一刻就足以把她所有的成见统统溶化掉,剩下的只有同情和怜惜。
江薇的眼睛也潮湿了,她把一张纸巾放到林萍手里,说: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林萍一动没动,过了好一会儿她长出了一口气,一边擦眼泪一边漠然道:“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不想承认也不行,这是命,我就是躲到天边也总会有一天被人认出来。你明说吧,来找我干什么?”
江薇答道:“阿杰要改变你的处境。”
“改变?”林萍摇摇头,“那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阿杰的意思,付多少代价也要做。”
“为我这样一个人,值吗?”
“当然值。”江薇说,“你是阿杰的朋友,你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
林萍凄然一笑,这一笑倾尽了酸甜苦辣,倾尽了无奈、满足和万念俱灰,其中的滋味也只有她自己可以体会。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她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阿杰,真够朋友。”
从这句话开始,林萍逐渐地恢复了常态,脸上有了血色,眼睛有了光泽。她将倒在床上的钱物重新装进挎包里还给江薇,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太不礼貌了。”
江薇则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警觉地说:“阿杰接到你的信后一直惦记着你,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如果你要有什么不好的想法,那就太对不起阿杰了。”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林萍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那么惨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现在有了机会,我怎么会死呢?我可以向你发誓。”
“真的?”
“真的。”林萍回答得很坚决、很平静。
江微总算松了一口气。
林萍问:“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江薇笑着说,“到了你这儿,当然得吃你的。”她刻意说得很轻松,想尽量缓解此刻并不轻松的气氛。
“好吧,我请客。”林萍也轻松地说,“穷人请富人,就算我对你的道歉,真没想到你是老板呢。”
真轻松也罢,假轻松也罢,毕竟有了仿佛轻松的气氛。
江薇说:“你可别信名片,阿杰才是真正的老板,我只是替她管理公司,本质上我还是一个雇员。”
林萍到卫生间洗漱之后,坐在床边化妆,问道:“阿杰不是一直在海口打字吗?怎么一下子跑到意大利了?真不敢相信。”
江薇把夏英杰如何参加文稿竞价、如何去了罗马简要讲了一遍,又着重介绍了更英杰的近况。
“天哪,变化这么大?”林萍惊讶地感叹着,说,“我真傻,以前我还教她怎么做人呢,想想多可笑。”
“我也没想到。”江薇说,“阿杰可不是简单的人,有头脑,又找了一个不简单的男人,那就更不简单了。”
林萍问:“宋一坤为什么没出去?”
“不知道。”江薇说,“坤哥才是高人呢,看不透。”
“你出国前在海口干什么?”
江薇说:“我和阿杰是北大的同学,我一直在海口当记者,眼看没有多大发展,就跟阿杰出国了。”
林萍脸一红,说:“我还真以为你是司机呢。”
江薇说:“那也没错,我真是司机。”
江薇注意到,林萍已经能像熟人一样和她交谈了,这使她的心又放宽了一些,她想:这样下去很快就能进人正题。
林萍化过妆,重新选了一身衣服,拿上手袋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江薇看了一眼床头上的电话,说:“应薇先给阿杰打个电话,听到你的声音她就放心了。”
林萍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江薇拨通了夏英杰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于是,她拨通叶红军的号码,汇报这里的情况。
叶红军在电话里告诉她:夏英杰昨天晚上回国了,与林萍的事情没有关系。林萍的事情照计划进行,需要多少钱通知一下,马上汇出。
江薇放下电话笑着对林萍说:“看,多大的面子,需要多少钱给多少钱。阿杰回国肯定是想坤哥,耐不住了。”
林萍感慨地说:“阿杰真幸福。”
两个下楼去吃饭。
她们步行走了几分钟,进了一家英式餐馆,餐厅里空空荡荡,生意十分冷淡,林萍选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向侍者要了牛奶、咖啡和点心,她也能讲一些简单的英语了。
江薇说:“看样子,你经常来这儿吃饭,吃得惯吗?”
“习惯了,我怕到人多的地方。”林萍问,“你见到杨小宁了?”
“见到了。”江薇承认。
林萍说:“你不薇去,去了也没用,白花钱。姓杨的根本不是人。”
江薇说:“我在他父亲的墓碑前抽了他一嘴巴,好歹出了一口气。”
林萍苦笑着说:“想不到阿杰这么能耐,手都伸到了巴黎,还伸到了曼彻斯特,连徐汉林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用上了。”
“你认识徐汉林?”江薇问。
“汉林餐馆大名远扬,谁不知道?”林萍说,“他们那些人在黑白两道都有路子,他们也经常利用蛇头和当地警察把亲戚朋友偷渡进来、买居留。如果没有徐汉林这样的人帮忙,你们不可能找到我,他肯定是从蛇头那里打听的消息。人家有钱有势,我什么都没有,不卖自己靠什么?”
“以后就好了。”江薇说,“阿杰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可以谈谈吗?”
“我这种人还能干什么呢?”林萍说,“我和夜总会的合同再有八个月就到期了,也就是把债务还清了。以后我想续签两年,先挣点钱再说。”
江薇不理解地问:“那是违法的合同,你还要续签?”
林萍说,“你太不了解黑社会了,他们可以做违法的事,但决不会让你找到一份违法的合同。再说,从泰国卖到英国,是我自己卖自己,是自愿的。”
“为什么?”江薇更加疑惑了。
“因为我想活,而在曼谷只有死。”林萍说,“在曼彻斯特我只是个不注册的妓女,而在曼谷我还不如一头牲口,是我求着蛇头卖我的。这些,你永远不会理解的。”
江薇不想再谈这些,怕林萍伤心,换了个话题问:“你的居留还有多久?”
“刚签的,一年。”林萍回答。
江薇说:“你有英国居留就能进入意大利,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的任务就是与夜总会方面谈判你得到自由的条件,当然,包括他们给你办居留的代价。”
林萍问:“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去意大利?”
江薇怔了一下,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去意大利,我认为这是最明智的选择,重要的是先离开这个地方。”
林萍意识到自己话有失言,但她不动声色地解释道:“你们都是文化人,搞的是文化公司,我去了能干什么呢?”
“不是我迷信,”江薇说,“只要跟阿杰在一起,总会有出路。”
林萍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行。”
江薇说:“你要做的就是尽快促成我和夜总会方面的谈判。出于安全的考虑,谈判时徐汉林也到场,也许还有其他侨领。你和夜总会本质上是债务关系,只要条件谈定,我想很快就能解决的。”
林萍把剩下的半杯牛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唇说:“我看得出,你是喜欢办事干脆的人,你的工作肯定也很忙。我看这样吧,我现在马上和老板联系,你在旅馆等着,一有消息我马上给你打电话。我必须在上班之前给你们联系好,上班时间是不许谈私事的。”
“你认为有困难吗?”江薇问。
“不困难。”林萍说,“他们需要我干的事情我都干了,已经没有特殊价值了。现在就剩下八个月的合同,给钱就能解除,但是多少钱我不敢说。”
“那就决定了。”江薇说着,从挎包里拿出记事本扯下一张纸,写上地址、电话,并口述了一遍说,“我住在梅切列茨涅大街八十五号雷蒙旅馆,我等你的电话。”
林萍说:“我知道那家旅馆。”
江薇又问了林萍的电话号码,并且记了下来。
两人象征性地吃了一顿早餐,走出餐馆,两个人站在路边拦截出租车。林萍显得格外平静,既没有自卑,也没有感激,好像生活在最平凡的世界里一个最平凡的女人。见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了,她伸出手向司机示意,之后忽然问江薇:“我给阿杰的信怎么让她起疑心了?”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江薇说,“阿杰告诉我,你没有外语基础,不可能在英国而且是日本人开的商场里做售货员。”
林萍点点头,自嘲地一笑,说:“傻瓜走到天边也是傻瓜,怎么装洋也得露出几根傻尾巴。”
出租车开过来停下,江薇坐进去,从车窗对站着的林萍说:
“把心放宽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记住,我在旅馆里等你的电话。”
“放心吧。”林萍微笑着向她挥手道别。
汽车一阵风似地走远了,江薇回头望去已看不见林萍的身影,心里蓦然升起一缕惆怅。凭心说,见面的情景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友好,但实质性的事态进展也不如她想象的那样艰难,两者的反差使她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而仔细分析,又找不出可以成立的理由。
回到旅馆,江薇不能离开电话,又无事可做,便拿出一本书来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想的全是书本以外的东西。
或许是受了林萍的影响,她的心情也不自觉地变得灰暗起来,她从林萍的处境联想到自己,隐隐约约地萌发了一种危机感。
离开海口三个多月了,出国的兴奋已经平息,她与苏卫国的万路达文化公司合作也开始有起色了,即将推出三本书,除了夏英杰的小说《遥远的救世主》之外,另外两本分别是意大利足球和华侨文学专集。这两本书能否盈利?盈利多少?很难预料。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照此下去要想维持公司的生存是不可能的,现在是坐吃山空。她不能不问自己,我的位置在哪里?
在这种坐吃山空的情况下,夏英杰还要给方子云出版四本诗集,还要解救林萍,现有的资金还能支撑多久?这种朋友之间的帮忙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而最让江薇费解的是:无论宋一坤还是夏英杰,他们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江薇漫无边际地想着,思考那些看不透的人、看不透的事,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中午,林萍没有来电话。
下午三点,江薇已经饿得难受了,还没有电话。
随着时间的延续,江薇的不安心理一点点地增加,她已经往林萍的居所打过七次电话了,都没有人接,林萍在哪里?在干什么?江薇作着各种推测,而无论怎样推测林萍都没有理由不来电话。突然,一个曾经闪现过的预感再一次跃入了她的脑海,她猛地问自己:“林萍会不会寻短见?”
江薇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测,理由有两个:一是林萍起过誓,她不会去死。二是正如林萍所说,如果她要寻死的话,早在色拉和曼谷就自杀了,不会等到今天,更不会在即将获得解救的时候。
那么,为什么不来电话呢?
江薇越猜测心里越不安,于是决定再去维兰特街十六号,如果林萍不在,就直奔女神夜总会,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她。
她急匆匆出了旅馆,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维兰特街。她的。c就像一片树叶,时而被风吹上天空,时而被风吹落深渊,怎么飘都没个着落。一路上她不住地在心里暗暗地祈祷: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汽车刚拐进维兰特街,江薇一眼就望见十六号公寓楼下的人行道上围了一大群人,人群中有警察、医生和肩扛摄像机的记者。路边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警察在奋力驱散人群疏通道路,围观的中心不时间起灯光,显然是在拍照。
“出事了。”这是江薇的第一个反应,她的心骤然抽紧了。等出租车停下后,她顾不上付车费,发疯一样冲下去,冲进围观的人群。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场面,会使她本能地想到九楼,想到林萍跳楼而下。她用英语大声喊叫着“躲开,躲开”,不顾一切地挤进去。她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血,满地是血,林萍仰面躺在被血染红的石板地上,从嘴里、头上流出的血已经变黑了,凝固了。她的脸上清晰地留着两道泪痕,眼睛睁着,似乎在向人间企盼着什么,风吹动着她散落一地的长发,她像一块被摔碎的玉石,凄惨而美丽。
江薇像挨了一记问棍,天地黑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