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几天之后,更要命的事情发生了。那时有个走路节奏极快的小姑娘提着一个像猫的篮子从世界书店( libreria undo)门口犹如寒颤一般地走过。我不断拿肘顶开中午十二点人群,紧紧跟随她。她长得很标致,迈着大步,流利地人群之间开路,为了赶上她,我实在累得够呛。最后我超上她,然后回头看着她的脸。她用手将我挡开,并没有止步,也没有听我的道歉。她并不是我的德尔加蒂娜,但是她的高傲就像德尔加蒂娜一样刺痛着我。我明白了我丝毫不识得穿衣的、醒来的德尔加蒂娜,而且她也不认识我谁是谁,也从没见到过我的容貌。几近疯狂中,我一口气三天内织了十二双蓝色和粉色的婴儿鞋,因为我试着鼓气勇气不去听,不去唱,甚至不去想那些能让我记起德尔加蒂娜的歌曲(译注:这些音乐是博雷罗曲)。
事实上我很难驾驭我的灵魂,由于在爱情面前如此软弱,我开始意识我真的老了。一个戏剧性的实例是当一辆公共汽车在商业中心区压倒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女子。救护车开走后,地上血泊中的自行车已经变成一堆废铁,这足以表明这个事故的悲惨程度。但看了那辆报废自行车的品牌,样式和颜色之后,我的印象并非只有惨烈,因为这正是我送给德尔加蒂娜的自行车,世上找不出第二辆了。
目击者称受伤的骑车女子很年轻,身材苗条,留着短卷发。我听后非常茫然,赶紧拦了开来的第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赶到仁爱医院(hospital de caridad)。仁爱医院是一座老式建筑,黄褐色的墙壁看起来就像一座陷在流沙中的监狱。我花了半个小时进入医院,又花了半个小时离开一个鸟语花香的庭院,因为那里有个痛苦的女子挡住了我的去路,看着我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喊道: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这时才记起这里原来是那些市政医院中非暴力精神病人的自由活动场所。我只好向医院领导表明自己的记者身份,一个护士之后带我来到急救病房。急救登记簿上写着:罗萨尔瓦-里奥斯(rosalba rios),十六岁,职业未知。
症状:脑震荡。预后:有待观察(译注:预后,医学术语,pronosti,根据经验预测病情的发展情况)。我问主治医生我是否看以看望她,我内心真希望他们说不,但是因为怕我在文章中写一些医院怠慢我的情况,他们却愉快地带我去那里。
我们穿过一个满是浓烈石碳酸味道的房间,病人都蜷缩在床上。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单间,里面有张金属床,床上的女孩就是我们要找的。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已无法辨认,而且肿得很厉害,带着一块块乌青,但是对我来讲只要看下脚就能知道是不是她。我只是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真是她,我该怎么办?
我像被晚上的蜘蛛网缠住了,以前罗萨-卡瓦尔加斯有几次提到德尔加蒂娜在哪儿上班,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前往那家衬衣工厂,我请厂主向我们展示他那像个联合国大洲项目的典范之作的工厂。厂主是个大腹便便,沉默寡言的黎巴嫩人,怀着成世界典范的幻想,他为我们打开了他这个私人王国的大门。
三百来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年轻姑娘,额头上撒着圣灰节特有的圣灰,在明亮的大厂房里不停地绣着纽扣(译注:圣灰节,复活节前七周,即前第40个周日。在圣灰节,人们会洒圣灰于头顶或衣服上,以表明悔改或懊悔。)。当看到我们进来,她们像学生一样笔直的站立起来,当厂主向我们介绍他为钉纽扣这个远古艺术所作的贡献时,她们都斜着眼偷看着我们。我细细地观察每一张脸,同时也怀着认出醒来的、穿衣的德尔加蒂娜的恐惧。然而,一个女孩却怀着无情的钦佩,仍显畏惧的眼神观察我: “请告诉我,先生,您是在报纸上写情书的那位记者吗?”
我从未设想过一个熟睡的女孩竟能制造类似的浩劫。我不辞而别,赶紧逃离此地,也不去想我最后可能在那些“炼狱”女孩子中找到德尔加蒂娜。离开工厂后,我的生活便只剩一个念头——想哭。
罗萨-卡瓦尔加斯一个月后打电话给我,用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解释:银行家谋杀案后,她当之无愧地在卡塔赫纳休了一个月的长假。我当然不信,但是随后,我恭喜她拥有如此好运气,之后任由她胡吹她的谎言,最后我问她那个一直在我心中沸滚的问题: “她好吗?”
罗萨-卡瓦尔加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她说:“她在那儿”,但是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你必须等一段时间。”我焦急地问:“多久。”她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会通知你的。”我感觉到她可能要挂电话了,忙着求她道(突然阻止的意思):“等等,给我一点亮光吧。”她说:“没有亮光。”接着她总结道:“小心,你可能伤害你自己,尤其是可能会伤害到她。我可不会矫揉造作。”我求老鸨至少给我一个接近真相的机会,我对她说:“我们毕竟是好搭档嘛!”但她并没有更近一步,气愤地答道:“闭嘴,小女孩很好,而且她正等我的电话呢。但是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会多说一句,再见!”
我把电话话筒死死地拽在手中,真不知该何去何从,而且我也清楚地明白如果老鸨不发善心,我肯定得不到她的一丝一毫。午后,我偷偷地去妓院观察了情况,期待能有奇迹发生,尽管从理智上说这不大可能。结果妓院依旧大门紧闭,卫生部门的封条还是原封不动地贴着。我想罗萨-卡瓦尔加斯可能已经从其他地方,或者从另外的一个城市打电话给我,这唯一的想法随着黑色的预感一齐挤满了我的心。然而,在傍晚六点钟我的希望最渺茫时,老鸨在电话中用我特有的口令说: “行,就今天。”
晚上十点钟,我带着因不哭出来而咬破的嘴唇,揣着几盒瑞士巧克力,一些果仁糖和其他糖果,手里还拎着一篮用于铺床的红玫瑰,哆哆嗦嗦地来到妓院。妓院的门半开半合,从里面射出灯光来,收音机正用中度音量播放出勃拉姆斯的小提琴钢琴第一奏鸣曲。德尔加蒂娜躺在床上,容光泛发,女大十八变,天哪,我都快认不出她了。
她长大了,这并不是看身高的变化,而是她有大了两三年之后那种强烈的成熟感,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裸露。她拥有高高的颧骨,皮肤经海边酷热的阳光炙烤之后变得深色,她的嘴唇真美,留着一头短卷发,映衬着上帝赐予她一个犹如普拉克西特利斯雕刻的阿波罗那般雌雄同体的精致脸庞(apolo de praxiteles)。肯定是她,这不会错。她的乳房已经变得丰满,此时我手掌已经罩不住这对傲人的双峰。她的髋部也已发育成熟,骨头也比以前结实和完善多了。那些纯自然的杰作深深地迷住我,但是人工的事物也让我茫然:假睫毛,珍珠光泽的指甲油,与爱情一点都不搭边的廉价香水。然而,她身上所穿戴的首饰还是令我疯狂:带祖母绿宝石的金耳环,纯自然的珍珠项链,闪着钻石光泽的金手镯,每个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椅子上搭着那件镶着金属薄片和刺绣的晚礼服,地上还有一双缎子拖鞋。一个古怪的念头从我身体最深处涌出,我喊道:“烂婊子!”(译注:praxitele,普拉克西特利斯,古希腊著名雕塑家,第一位敢于以近似真人比例雕刻女性裸体的古希腊雕塑师,一般认为著名的《断臂维纳斯》就是他的杰作。阿波罗也是他喜欢的一个雕塑原型。piedras legitias,翻译成宝石,可能是经过正常途径取得,合法加工过的宝石,对应词是“血钻blood diaond”等非法的宝石,但在文中看不出这个意思,不过从下文看,应该是真货宝石的意思。)
魔鬼向我耳中灌了一个不祥的想法:那个犯罪之夜,罗萨-卡瓦尔加斯没有充足的时间,也没有冷静地预测到小女孩的情况,所以当警察来查案时正好在房间内碰到单身一人,且年龄很小,且毫无借口可寻的德尔加蒂娜。在这种情况下,没人像罗萨-卡瓦尔加斯那样圆场:她把德尔加蒂娜的初夜出卖给她的高官客人,以换取她自己的清白之身。德尔加蒂娜的贞洁当然在丑闻平息之后丢失了。真神奇啊!三人的蜜月之行,其中两个在床上疯狂云雨,罗萨-卡瓦尔加斯却在豪华的阳台上享受着无罪的快活。到此,无谓的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拿起房间中一切物品死命地往墙上砸去:灯泡,收音机,电扇,镜子,储水罐,杯子等。我砸得不快,但是也没停下来,巨大的撞击声和有条理的醉意却挽救了我的生命。小女孩听到第一声破裂声就吓了一跳,但是没有瞧我,而是背对着我。在摔破声停下之前,她一直在不间断的痉挛着。暴怒下的盲目冷静中,我最后一个主意是把这房子烧了。正在这时,房间门开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身影在门口闪现——身着睡衣的罗萨-卡瓦尔加斯。她先检查这次灾难的清单,然后确认正像蜗牛般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抱头的德尔加蒂娜真的是吓坏了,但也毫发无损。
罗萨-卡瓦尔加斯喊道:“天哪,对这样的爱情,我几乎什么贡献了所有!”
老鸨用怜悯的眼神把我上到下瞧了个遍,而后命令道:“我们走!”我随她来到大堂,她安静地为我沏一杯茶,接着她朝我打了个手势要我在她面前坐下,然后想听我的忏悔。她说:“好,现在你得有个成人样,来,告诉我,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向她详述了我所构思的“真相”。罗萨-卡瓦尔加斯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丝惊讶,最后好像受到了什么启发,她说道:“太神奇了,我说过 嫉妒比真相 懂得更多。”随后她毫无保留的告诉我那真实情况。她说,实际上,犯罪之夜她真糊涂,忘了那个小女孩还睡在房间中。她的一个客人是死者的律师,之后他放手分配了其中的利益,行了不少贿赂,还邀请罗萨-卡瓦尔加斯到卡塔赫纳城中一个僻静的旅馆住下,而后他就摆平了这桩丑事。她继续说道:“请你相信我!那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和那女孩。我前天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个电话给你,但是无人接听。相反,那个女孩立刻到来。她当时的情况很糟,我就给她洗了澡,给她穿上合适的衣服,然后为了你送她去美发厅做了头发,我这么做的目的是把她打扮成一个女王。你也看到了:很完美。至于那些奢华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平时借给那些要在她们客人面前跳舞的贫苦女孩们穿的。还有那些首饰?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她接着说:“你有花了很多时间去检查这些钻石和金属的真伪,所以你就别瞎弄了”,最后她总结道:“去,把她叫醒,然后请她原谅,之后你就带上她走吧。没有人会比你们俩还快活。”
我花了超自然的努力才相信了她的话,但是爱意总比理智强。受了内心深处熊熊烈火的炙烤折磨后,我对她说:“快活的是您们俩。”我继续吼道:“臭婊子,我再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也不想了解世上其他荡妇的情况,至少是她的一切。”我走到门口,向她做了一个永别的手势。罗萨-卡瓦尔加斯并没有丝毫怀疑。
她做了个可悲的鬼脸说:“愿上帝保佑你”,然后转回现实生活中,加了一句:“不管怎样,过会我仍会把今天房间损失的账单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