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声V(1/2)
“杰洛特!嘿!你在吗?”
他把目光从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所著的《世界历史》那发黄粗糙的书页中抬起。这是一本有趣但充满争议的著作,他从前天开始就在研究它了。
“我在。什么事,南尼克?要我帮忙?”
“你有客人。”
“又是客人?这回是谁?希沃德公爵亲自到访了?”
“不。这回是你的老伙计,丹德里恩。那个懒散又没用的寄生虫,那个侍奉艺术的祭司,那位民谣和情歌领域的闪亮之星。和往常一样,他炫耀名气,吹着牛皮,浑身酒臭。你想见他吗?”
“当然。怎么说他也是我朋友。”
南尼克恼怒地耸耸肩,“我真不明白你们的友谊。他跟你根本是天差地别。”
“互补嘛。”
“这倒没错。好,他来了,”她撇了撇脑袋,“你的知名诗人。”
“他确实是个知名诗人,南尼克。就连你也不会说自己没听过他的民谣吧。”
“我听过。”女祭司缩了缩身子,“是啊,我听过。噢,也许我对诗歌了解不多,但能如此流畅地从动人的抒情诗转到淫声秽语,的确算得上一项天赋。别介意,但我得失陪了。我恐怕没那个心情去听他的粗俗笑话。”
大笑声和鲁特琴弦的颤动声在走廊里回响,身穿淡紫色花边短上衣,歪戴帽子的丹德里恩正在图书室入口处。看到南尼克,这位吟游诗人夸张地鞠躬行礼,帽顶上的苍鹭羽毛拂到了地面。
“老妈妈,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他傻乎乎地嘀咕着,“赞美伟大的梅里泰莉和她的女祭司们,美德与智慧的源泉——”
“别再胡说八道了,”南尼克哼了一声,“也别再叫我老妈妈了。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我就害怕得发抖。”
她转身离开,曳地长袍沙沙作响。丹德里恩弓起身子,夸张地模仿她走路的姿势。
“她一点儿没变,”他欢快地说,“还是开不起玩笑。她只因我跟守门的女祭司聊了会儿天就大发雷霆。那是个睫毛细长的金发美女,还梳着处女辫,一直垂到她可爱的小屁股上,不去捏一把简直是种罪恶。所以我就捏了,南尼克恰好那时候来了……呃,运气够坏的。你好啊,杰洛特。”
“你好,丹德里恩。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诗人挺直脊背,扯了扯裤子。“我去了趟维吉玛,”他说,“听说了那个吸血妖鸟的事,也听说你受了伤。我猜你会来这儿休养。看来你已经痊愈了,是吗?”
“你说得没错,但你最好跟南尼克也解释一下。坐下吧,我们聊聊。”
丹德里恩坐了下来,瞥了眼讲经台上那本书。“历史?”他笑了,“罗德里克·德·诺维布瑞?我读过他的书。历史是我在牛堡学院进修时第二喜欢的科目。”
“第一是什么?”
“地理,”诗人严肃地说,“地图集够大,在后面藏伏特加酒瓶比较容易。”
杰洛特一本正经地笑了笑,起身取下书架上那本卢宁和泰尔斯所著的《魔法奥秘与炼金术》,又拿出藏在厚重书籍后面的那只包裹着稻草的细颈大肚瓶,让它重见天日。
“啊哈。”吟游诗人的喜悦溢于言表,“我懂了,图书馆里还是存在智慧和灵感的。噢噢噢!我喜欢这味道!是李子酒,对不?没错,这才是真正的炼金术。这才是真正值得研究的贤者之石。为你的健康干杯,兄弟。噢噢噢,它简直跟传染病一样厉害!”
“你来这到底想干吗?”杰洛特从诗人手里接过细颈瓶,啜饮一口,咳嗽起来,抚摸着缠着绷带的脖子,“又准备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也就是说,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可以结伴。你打算在这儿待很久吗?”
“不久。本地的公爵来通知过,说他不欢迎我。”
“希沃德?”丹德里恩了解从雅鲁加河到巨龙山脉的所有国王、亲王、领主,“别把他当回事。他不敢顶撞南尼克或梅里泰莉,否则老百姓们会烧了他的城堡。”
“我不想惹麻烦。而且我也在这待太久了。我要去南方,丹德里恩。很远的南方。在这儿根本找不到活干,这儿的人太开化了。他们要猎魔人干吗?我每次找活干的时候,他们都像看疯子似的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什么开化?我一星期前渡过布伊纳河,一路上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很显然,这儿有水精灵,多足巨虫,奇美拉,飞龙,所有肮脏的怪物都有。你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
“噢,故事,其中一半都是凭空捏造或经过夸大的。不,丹德里恩,世界在变化。有些东西迟早会到头的。”
诗人喝下一大口酒,眯起眼睛,重重叹了口气:“你又要为猎魔人的不幸命运而哀叹了?还要来一番哲学探讨?我能理解你不恰当的措辞,因为世界的确是在变化着,就算对那个老古董罗德里克·德·诺维布瑞也一样。说来巧了,世界的无常正是你认同的这部著作里的唯一主题。哈,你摆出一副大思想家的嘴脸跟我谈这些早就不新鲜了——我得说这一点也不适合你。”
杰洛特没有回答,而是喝了口酒。
“是啊,是啊,”丹德里恩又叹了口气,“世界在变化,日升日落,伏特加也喝得快到头了。在你看来,什么东西不会到头?你老是跟我提什么结局啊终点的,大哲学家先生。”
“我可以给你举几个例,”沉默片刻后,杰洛特道,“都是这两个月来,布伊纳河的这边发生的事儿。有一天我骑马过去,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一座桥。就在那座桥底坐着个巨魔,它跟每个过路人收钱。那些拒绝付钱的人会伤着一条腿,有时是两条。所以我找到郡长,问他‘你打算为那头巨魔付我多少?’他很惊讶,‘你在说什么?’他反问我,‘如果巨魔不在了,那谁来修桥呢?他挥汗如雨来修桥,干得又快又好。相比起来,过桥费便宜多了。’于是我继续前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条剪尾龙。个头不太大,从头到尾也就四码长。它在飞,爪子里还抓着只绵羊。我去了村子,问他们,‘你们愿意为那只剪尾龙付我多少?’农夫们纷纷跪下来,‘不!’他们大喊着,‘那是俺们男爵小女儿最喜欢的龙。如果它背上掉下一片鳞,男爵就会烧了俺们的村子,扒了俺们的皮。’我继续前进,也越来越饥肠辘辘,不得不四处找活干。活儿肯定是有的,但那都是什么活儿?替某个男人抓个水泽仙女,替另一个男人抓个宁芙,为第三个人找个树精……他们根本是疯了——村里塞满了女孩,他们却想要类人怪物。还有个人要我杀掉一只蝎蛉,再把它的一根手骨带给他,因为那东西磨碎了放进汤里能治阳痿——”
“胡扯,”丹德里恩打断道,“我试过了,根本就没用,还让汤里全是旧袜子的味道。不过如果有人相信这个,而且愿意付——”
“我可不会去杀蝎蛉。还有其他那些无害的生物。”
“你宁愿挨饿?除非你改行。”
“改行做什么?”
“什么都成。当个祭司好了。有了你瞻前顾后的道德观、还有对人对事的了解,你应该不会干得太坏。你不信神明这件事也不是什么问题——我认识的祭司没几个信的。去当个祭司吧,别再自怨自艾了。”
“我没有自怨自艾。我只是在陈诉事实。”
丹德里恩跷着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磨损不堪的鞋底:“杰洛特,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渔夫。他发现鱼儿都臭气冲天,海风也吹得人骨头发痛。坚定点儿吧,怨天尤人一点用都没有。如果我发现大家都不想听诗歌了,我就丢下鲁特琴,做个园丁去。我会种很多玫瑰。”
“胡扯。你根本没法放下诗歌。”
“唔,”诗人盯着鞋底,承认道,“也许吧。但我们的职业还是有些不同。对诗歌和鲁特琴声的需求永不会减少,可你们这行却一天不如一天。说到底,你们猎魔人是在缓慢但确凿无疑地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你们干得越出色,越尽职尽责,剩下的工作也就越少。毕竟你们的目标是一个没有怪物存在的世界,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一个不需要猎魔人的世界。悖论,不是吗?”
“说得对。”
“在独角兽尚未绝种的过去,有很多女孩保守贞洁,为的就是能捕捉它们。还记得那些吹风笛的捕鼠人吗?所有人都抢着请他们帮忙。但他们很快就被炼金术士和其他高效的毒药所取代,然后是驯化了的白鼬和黄鼠狼。那些小动物更便宜,办事更利索,而且也不会酗酒。明白我的比喻吧?”
“明白。”
“所以学习一下前人的经验吧。捕猎独角兽的处女丢了工作以后,立刻抛弃了贞洁。其中有些渴望弥补那些年的牺牲,于是因技巧和热情而声名远扬。那些捕鼠人……噢,你还是不学他们的好,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酗酒和颓废。好吧,猎魔人的时候似乎也快到了。你在读罗德里克·德·诺维布瑞的书?在我印象里,书里提到的猎魔人,还是差不多三百年前刚开始从事这一行的那些。那时农夫们习惯带着武器去收割作物,村庄也总是围着三重护墙,商队马车看起来就像正规部队在行军,少数几座镇子总有上好弹药的投石车日以继夜地守在墙头。统治这块大地的是巨龙、蝎尾狮、狮鹫、双头蛇怪、奇美拉、吸血鬼和狼人,外加奇奇摩、吸血妖鸟与飞龙兽。我们从它们手里一点一点夺过土地来,每次夺走一片山谷、一个隘口、一座森林或一片草地。如果没有猎魔人的帮助,我们根本办不到。但那些时光早已消逝,杰洛特,无可挽回地消逝了。男爵不允许你杀死剪尾龙,因为它是方圆千里最后的龙族,而且随着时代变迁,它所招来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怜悯和怀旧之情。桥底下那个巨魔和人们友好相处,他不再是个用来吓唬小孩的怪物了。他是件纪念品,是这儿的名胜景点——而且他还有实际用处。至于奇美拉、蝎尾狮和双头蛇怪?它们都居住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或者难以攀登的高山上——”
“所以我说的没错。万事都有个头。无论喜不喜欢,它总是会到头的。”
“我不喜欢听你口吐陈词滥调。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你这是怎么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杰洛特。该死,我们赶快去南方,去那片荒芜的国度吧。等砍倒一两只怪物,你的忧郁就会不翼而飞了。那儿肯定有不少怪物。据说如果那边哪个老女人活够了,就会不带武器跑进林子里去捡柴火,这样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你真该去那儿,然后定居下来。”
“也许是吧。但我不想去。”
“为什么?猎魔人在那儿很容易赚钱。”
“赚钱容易,”杰洛特抿了一口酒,“可花钱也难了。最糟糕的是,他们吃珍珠麦和粟米,啤酒的味道就像尿,女孩都不洗澡,蚊子又特别凶狠。”
丹德里恩哈哈大笑,脑袋倚着书架上那些皮革装订的书卷。
“粟米和蚊子!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头一次结伴前往世界边缘的远征,”他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古勒塔的节庆宴席上相遇,你说服我——”
“是你提出的!你必须尽快逃离古勒塔,因为你在指挥台下搞大肚子的那个女孩有四个大块头兄弟。他们在镇子里到处找你,扬言要阉了你,再把你身上涂满沥青和锯末。所以那时候你才缠着我不放。”
“错,有人能跟你结伴让你喜出望外,从前陪伴你的只有马儿。当然。我必须得消失一段时间,百花之谷似乎是最合适的目的地。毕竟它在传说中位于人类聚居地的最远处,是文明社会的边境,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记得吗?”
“我记得。”
世界边缘
一
丹德里恩端着满满两大杯啤酒,小心翼翼地走下酒馆楼梯。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诅咒着,从一群好奇的孩子当中挤过,再避开地上的牛屎,歪歪扭扭地穿过庭院。
猎魔人跟郡长说话的当儿,不少村民已经在庭院的桌旁聚集起来。诗人放下酒杯,找了个座位。他立刻意识到,在他短暂的离席过程中,谈话没有丝毫进展。
“我是个猎魔人,阁下,”杰洛特无数次重复道,然后拭去唇边的酒沫。“我不卖东西。我不为军队招募士兵,也不知道怎么治疗鼻疽病。我是个猎魔人。”
“这是门行当,”丹德里恩又一次为他解释,“他是猎魔人,你明白吗?他能杀死吸血妖鸟和幽灵,能够消灭各种各样的害虫。他是靠这个谋生的专业人士。听懂了吗,郡长大人?”
“啊哈!”郡长原本因沉思而深锁的眉头舒缓了些许,“猎魔人!你早说多好!”
“是啊,”杰洛特附和道,“现在我问你:这儿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吗?”
“呃……”郡长又思索起来,“活儿?没准那些……唔……怪物?你是不是问我,附近有没有什么怪物?”
猎魔人笑了笑,点点头,用指节揉了揉发痒的眼皮。
“还真有。”好半晌,郡长得出了结论,“往远处瞧,瞧见那些山头了没?那儿住着精灵,他们的王国在那边儿。我听说他们的宫殿是用纯金造的。哎呀,先生!真的,那儿有精灵。他们可怕得很。去了那边的人没有回来的。”
“我想也是,”杰洛特冷冷地说,“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去那儿。”
丹德里恩放肆地笑出了声。
正如杰洛特所料,郡长又沉思了许久。
“啊哈,”最后,他说,“好吧,这儿还有别的怪物。肯定是从精灵那边来的。噢,先生,他们有很多很多,数都数不清。不过里头最坏的是那些灾星,我说得对不对,好伙计们?”
那些“好伙计们”顿时活跃起来,从四面八方围到桌边。
“灾星!”其中一个人说,“哎哎,郡长老爷说得对。大天亮的时候,有个白衣小丫头走过村子,孩子们就死了!”
“还有小鬼!”瞭望塔的士兵补充道,“他们把马厩里马儿的鬃毛都缠在一起了!”
“还有蝙蝠!这儿有蝙蝠!”
“还有多足虫!身上起疹子全是它们干的!”
接下来的几分钟就在对滋扰本地的怪物们的种种恶行——甚至只是怪物的存在本身——的控诉中过去了。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听说了能让诚实的农夫像醉汉般找不到回家路的迷途鬼和误导怪;偷喝母牛奶水的飞龙兽;长着蜘蛛腿、在森林里转悠的人头;戴着红帽子的小妖和一条会趁着妇人于河边洗涤时抢走衣物的危险梭子鱼——如果等得够久,连女人也会被抓走。他们还听说老鬼婆阿南晚上骑着扫帚在天上飞,白天就让女人流产;磨坊主把橡果粉掺在面粉里;还有个家伙认定王室下派的税务官是个窃贼和无赖。
杰洛特平静地聆听着,装作饶有兴味地点点头,问了几个关于道路和附近地貌的问题,然后他站起身,对着丹德里恩点点头。
“保重,诸位,”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再看看能做些什么。”他们沉默地骑上马,沿村舍和栅栏离开,狂吠的狗儿和喧闹的孩子们为他们送行。
“杰洛特,”丹德里恩在马镫上立起身,从探出果园围栏的那根树枝上摘下一只成熟的苹果,“一路上你都在抱怨说工作越来越难找了。从我刚才听到的看来,你大可以在这儿一口气干到冬天。你可以多赚几个子儿,我的民谣也能有些不错的素材,所以解释一下我们为啥要继续赶路吧。”
“丹德里恩,我连一个子儿也赚不到。”
“为啥?”
“因为他们说的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呃?”
“他们提到的那些生物根本不存在。”
“你开玩笑吧!”丹德里恩吐出果核,把它扔向一只杂种斑点狗,“不,不可能。我刚才看得很仔细,而且我很会看人。他们没撒谎。”
“对,”猎魔人赞同道,“他们没撒谎。他们坚信这一切。但这改变不了事实。”
诗人沉默了片刻。
“这些怪物全都……全都不存在?啊!他们列出的那些怪物肯定有几种是存在的。至少一种!承认吧。”
“好吧,我承认。确实有一种是肯定存在的。”
“哈!是什么?”
“蝙蝠。”
他们骑马经过最后一道围栏,来到轻风吹拂下翻滚起伏的金黄田野——种满了油菜花和玉米——之间的大道上。从相反方向赶来的满载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诗人把一条腿搭在鞍头上,鲁特琴放在膝上,随意地拨弄出一段思乡曲调,还不时对路边经过的那些打扮清凉的女孩们挥手,她们结实的肩头扛着草耙,发出阵阵嬉笑。
“杰洛特,”他突然说,“怪物还是存在的。也许没有以前那么多,也许不会躲在森林里的每一棵树后面,但它们是存在的。真的存在。要不你怎么解释他们编造的那些?而且他们还深信自己编造的怪物?声名远扬的猎魔人阁下,你没想过原因吗?”
“我想过,声名远扬的诗人阁下。而且我知道原因。”
“我洗耳恭听。”
“人们,”杰洛特转过头,“喜欢编造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样一来,他们自己就显得不那么古怪了。在他们酗酒、出千、偷东西、打老婆、饿死老母亲的时候,在他们用斧子杀死落入陷阱的狐狸,或者用箭射死濒临灭绝的独角兽时,他们会想起清晨潜入村舍的那个灾星,觉得它比自己更像怪物。他们会因此放宽心,更加从容地活下去。”
“我会记住的,”沉默片刻之后,丹德里恩道,“我会给这事谱曲作词的。”
“去做吧。不过别指望有太多人为你喝彩。”
他们的马速很慢,但村落的房屋仍然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很快,他们翻过了那片林木丛生的小山。
“哈,”丹德里恩勒住马儿,四下打量,“瞧啊,杰洛特。这儿难道不美吗?该死,真是田园牧歌!视觉的盛宴!”
山势缓缓下降,通向一块块平坦齐整、种植着各色谷物,仿佛镶嵌地板般的农田。在田地中央,苜蓿叶般的圆形水域闪烁着光泽,四周围绕着成排的赤杨丛。雾蓝色的山脉轮廓高耸于奇形怪状的黑色森林之上,勾勒出地平线的去向。
“我们继续赶路吧,丹德里恩。”
道路带他们径直前往湖边,沿着护堤,经过那些藏匿在赤杨树丛中,塞满了聒噪的野鸭、白眉鸭、苍鹭和水鸟的池塘。在人类的聚居点——护堤修缮良好,铺满柴捆,水闸也用石头和木材加固过——附近能有如此丰富的鸟类活动,着实令人惊讶。排水口没有丝毫朽坏的迹象,正欢快地淌着水呢。
湖畔的芦苇间,独木舟和码头清晰可见,深水处更有设下的捕网和捕鱼笼。
丹德里恩突然张望四周。
“有人在跟踪我们,”他兴奋地说,“驾着马车!”
“不可思议,”猎魔人头也不回地讽刺道,“还驾着马车?我还以为本地人都骑蝙蝠呢。”
“知道吗?”吟游诗人咆哮道,“我们离世界边缘越近,你也就变得越机智。我真是等不及想看你变成冷笑话大师了!”
他们的速度不快,所以那辆由两匹花斑马拉着,没载货物的马车很快追上了他们。
“吁——!”驾车人在他们身后勒停了马儿。他身上只披着一块羊皮,头发长得盖住了额头,“赞美诸神,尊贵的老爷们!”
“我们,”熟悉本地风俗的丹德里恩回应道,“也献上同样的赞美。”
“谁知道呢。”猎魔人喃喃道。
“我叫奈特里,”驾车人大声说,“我看着你们在上波萨达跟郡长说话来着。我晓得你是个猎魔人。”
杰洛特松开缰绳,任由那匹母马朝路边的荨麻丛喘气。
“我听到,”奈特里续道,“郡长闲扯了好些故事。我瞧见了您的脸色,一点儿不奇怪,我也好久没听过这么些胡言乱语了。”
丹德里恩大笑起来。
杰洛特认真地看着那农夫,一言不发。
奈特里清了清喉咙,“您愿意接一份正经活儿吗,老爷?”他问,“我会酬谢您的。”
“什么活儿?”
奈特里目光坚定:“在路上谈生意可不好。俺们去下波萨达、去我家里吧。然后再谈。反正您本来也得去那儿。”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儿?”
“因为这儿没别的路,而且朝着那边的是您的马鼻子,不是马屁股。”
丹德里恩又大笑:“你怎么说,杰洛特?”
“没什么好说的,”猎魔人道,“在路上谈话可不好。我们走吧,尊敬的奈特里先生。”
“把你们的马儿拴在车上,坐到车里来,”农夫提议,“这样舒服多了。干吗非要在马鞍子上折磨屁股呢?”
“说得对。”
他们爬进马车。猎魔人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上,伸了个懒腰。丹德里恩显然是害怕弄脏那件上好的绿色短上衣,便坐在木板上。奈特里朝马儿们唿哨一声,马车便沿着牢固的护堤“哐啷啷”前进起来。
他们从桥上越过一条睡莲和浮萍丛生的运河,又经过一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牧场。目力所及之处,耕地向四面八方绵延开去。
“难以置信,这儿居然是世界和文明的尽头,”丹德里恩道,“看啊,杰洛特。金灿灿的麦子,高得能把一人一马遮得严严实实。还有这些油菜花,瞧瞧,个头多大啊。”
“你还对农业有所了解?”
“我们诗人必须了解所有事物,”丹德里恩骄傲地说,“要不就没法创作了。学习是必要的,我亲爱的好伙计,绝对必要。世界的命运取决于农业,所以农业知识很重要。农业能提供我们吃穿,帮我们御寒,提供娱乐所用的种种材料,还支撑起了艺术。”
“你在农业对娱乐和艺术的作用方面说得夸张了点儿吧。”
“那就说酒吧,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懂了。”
“你懂得还不够。多学学。看到那些紫色的花儿了吗?那是羽扇豆。”
“那是巢菜,”奈特里插嘴,“你没见过羽扇豆吧?不过你说对了一件事儿,老爷,这儿的东西都特别茂盛,还特别结实。所以这儿才叫做‘百花之谷’。俺们的祖辈把精灵从这块土地上赶走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
“百花之谷,‘多尔·布雷坦纳’,”丹德里恩用胳膊肘碰了碰躺在稻草上的猎魔人,“注意到了吗?精灵们是走了,可他们的名字还留着。真是缺乏想象力。亲爱的东道主,你们是怎么跟这儿的精灵相处的?毕竟他们就在路那边的山里头。”
“我们不相处。各管各的。”
“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诗人说,“对不对,杰洛特?”
猎魔人没有回答。
二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杰洛特把骨勺舔干净,丢进空碗里,“万分感谢。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现在就来谈那份活儿吧。”
“噢,好,”奈特里应道,“祖恩,你怎么讲?”
下波萨达的长老祖恩是个神情阴郁的大个子,他朝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碗碟、然后离开屋子的女孩们点点头,又朝明显面露惋惜之色的丹德里恩颔首——后者自宴席开始就对她们眉来眼去,还用粗俗的笑话逗她们发笑。
“我洗耳恭听。”杰洛特说着,望向传来斧劈和拉锯声的窗口。院子里有人在做木工活儿,浓郁的树脂气息渗进屋里。“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们的忙。”
奈特里看向祖恩。
村长老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噢,是这么回事,”他说,“附近有块地——”
杰洛特在桌子底下踢了丹德里恩一脚——后者正想出言嘲讽。“有块地,”祖恩续道,“奈特里,我没说错吧?那块地休耕很久了,最近才重新犁过,又种上了大麻、蛇麻和亚麻。我跟你说啊,那块地可好了。一路绵延到森林边——”
“然后呢?”诗人忍不住了,“那块地怎么了?”
“噢,”祖恩抬起头,挠挠耳后,“呃,那儿有个磨鬼儿。”
“啥?”丹德里恩嗤之以鼻,“有个什么?”
“我说了,是个磨鬼儿。”
“啥磨鬼儿?”
“还能是啥?磨鬼儿就是磨鬼儿。”
“魔鬼根本不存在!”
“别插嘴,丹德里恩,”杰洛特平静地说,“继续说吧,尊敬的祖恩先生。”
“我说了,是个磨鬼儿。”
“我听到了,”只要愿意,杰洛特可以非常有耐心,“告诉我,他长什么样,他从哪里来,又给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慢慢来,一句一句说,劳烦您了。”
“噢,对,”祖恩举起他粗糙的手,一根根地弯过指头,艰难地计数,“一句一句说。你真是个明白人。呃,是这样的。他的模样儿,先生,就像个磨鬼儿,完完全全是个磨鬼儿。他从哪儿来?呃,是凭空冒出来的。砰、嘭、哐当一下子,然后磨鬼儿就来了。说到惹麻烦,他还真是惹了好些麻烦。但也帮过俺们几次。”
“帮你们?”丹德里恩咯咯笑着,努力想把酒里的一只苍蝇挑出来。“魔鬼会帮助人?”
“别插嘴,丹德里恩。继续说,祖恩。他是怎么帮助你的?这个——”
“磨鬼儿,”长老加重口气,“噢,他是这么帮大伙儿忙的:他施肥,翻土,驱赶鼹鼠,赶跑飞鸟,照看芜菁和甜菜。啊,他还会吃掉卷心菜里的毛虫。当然啦,他把卷心菜也一道吃掉了。他就这么狼吞虎咽的,像个磨鬼儿。”
丹德里恩又笑出了声,然后拣起那只啤酒里的苍蝇,丢向壁炉边的猫。猫儿睁开一只眼睛,责备地看着诗人。
“尽管如此,”猎魔人平静地说,“你们还是准备雇我去解决他,我说得对吗?也就是说,你们不希望他在附近出没?”
“有谁乐意呢?”祖恩阴郁地看着他,“瞧着自个儿祖传的地里有个磨鬼儿?这儿是国王陛下自古赐给俺们的土地,跟磨鬼儿没有半点儿关系。俺们才不稀罕他帮忙。俺们自个儿有手,对不对?还有,先生,他不光是个磨鬼儿,还是头恶毒的野兽,而且他的脑袋里简直——请原谅——塞满了狗屎。鬼才知道他在想啥。有一回他弄脏了井水,还追赶一个姑娘,威胁要强暴她,把她吓得不轻。他手脚不干净,先生,他偷俺们的家当和粮食。他经常打坏东西,惹是生非,破坏河堤,还像麝鼠或水獭似的掘沟开渠——有个池塘里的水全漏光了,里面的鲤鱼也死光了。他还在干草堆里抽烟,这狗娘养的混蛋,结果一整垛干草全烧光——”
“我明白了,”杰洛特打断道,“这么说他确实让你们很烦心。”
“不不,”祖恩摇摇头,“他没让我们烦心,顶多只算是淘气了点儿。”
丹德里恩转身朝着窗子,努力不笑得太大声。
猎魔人保持沉默。
“呃,关于这事儿,”直到刚才都默不作声的奈特里开了口,“你是个猎魔人,对不?那就对那个磨鬼儿做点儿什么。我知道你去上波萨达是找活儿干的。现在你有活儿了。我们会给你应得的钱。不过记住喽:我们不想让你杀掉那个磨鬼儿。这绝对不成。”
猎魔人抬起头,坏坏地笑了。“有意思,”他说,“真少见。”
“什么?”祖恩皱起眉头。
“少见的条件。为什么要对他仁慈?”
“不能杀他,”祖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这座山谷——”
“别杀他,就这么回事儿,”奈特里插嘴,“抓住他就成,先生,要不就把他赶到七座山那边。到时候俺们不会少给你钱的。”
猎魔人微笑着,一言不发。
“你接受吗?”祖恩问。
“首先,我想瞧瞧你们的这个魔鬼。”
两个村夫面面相觑。
“你有这个权利,”奈特里说着,站起身,“去吧。晚上磨鬼儿在村子里四下游荡,不过白天他会躲在大麻地里。要不就是在沼泽地那边的老柳林里。你可以去那儿瞧瞧他。我们不着急。要是想休息,多久都成。来的就是客,这儿好吃好住,舒服得让你们都不想走。回头见。”
“杰洛特,”丹德里恩跳起身,看着走进院子里的那两个村夫,“我完全糊涂了。我们刚刚才讨论过虚构的怪物,过了没一天,你突然就答应收钱去狩猎魔鬼了。每个人——当然除了无知的乡下人——都知道,魔鬼是编造出来的,只在神话故事里存在。你这突然冒出来的干劲是怎么回事?以我对你不多的了解,你应该不是为了让我们有吃有喝有住处才自贬身份去欺骗他们的,对不对?”
“当然,”杰洛特做了个鬼脸,“看起来你对我了解得不少啊,歌手先生。”
“这样的话,我就不明白了。”
“你想明白什么?”
“根本没有魔鬼存在!”诗人的吼声把猫儿彻底吵醒了,“没有这种东西!见鬼,魔鬼根本不存在!”
“的确,”杰洛特笑了,“可是,丹德里恩,我向来抵抗不住这种诱惑——亲眼看到幻想生物的诱惑。”
三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猎魔人的目光扫过前方那片辽阔而纷乱的大麻丛,“这魔鬼不蠢。”
“你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丹德里恩很好奇,“就因为他躲在这片没法通行的大麻丛里?任何一只老野兔都有这脑子。”
“因为大麻的特性。一片这种个头的大麻田会释放出强烈的灵气,阻碍魔法的效力。大多数咒语在这儿都会失效。那儿,瞧见那些长秆儿的作物了吗?那些是蛇麻草——它们的花粉有同样的效果。这不是什么巧合。那个恶棍能感觉到灵气,也知道他待在这儿是安全的。”
丹德里恩咳嗽一声,提了提裤子。“我很好奇,”他挠挠帽子底下的额头,“杰洛特,你打算怎么做?我从没见识过你工作。我想你应该知道些抓魔鬼的法子——我在回忆民谣的内容呢。有一首是关于魔鬼和女人的。有点儿粗俗,不过很有趣。你看,那女人——”
“饶了我吧,丹德里恩。”
“如你所愿。我只想帮忙而已。你不应该轻视古老的歌谣,歌中有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智慧。有首民谣是讲一个名叫慢吞吞的农场工人,他——”
“别唠叨了。我们得把吃住钱挣出来。”
“你想做什么?”
“在大麻地里找找看。”
“很传统,”吟游诗人哼了一声,“但不够优雅。”
“那换了你会怎么做?”
“开动脑子,”丹德里恩吸了吸鼻子,“用巧劲儿。比方说找头猎犬。我会把魔鬼赶出田里,然后骑马在开阔地追赶,再用套索捆住他。你觉得如何?”
“有意思。如果有你帮忙,没准能成,谁知道呢——反正这事至少需要两个人。可我们不是去狩猎的。我想弄清楚这东西,这个魔鬼到底是什么。所以我才想到大麻地里去看看。”
“嘿!”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你没带剑!”
“带剑干吗?我也听过些关于魔鬼的民谣。无论那个女人还是那个叫慢吞吞的农场工人都没用剑。”
“唔……”丹德里恩四下看了看,“我们要挤到这块地的中间去?”
“你不用去。你可以回村子里等我。”
“哦,这可不行,”诗人抗议,“要我错过这样的机会?我也想见识见识魔鬼,瞧瞧他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我只是问,如果有路的话,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挤进田里去?”
“说得对,”杰洛特抬手搭起凉棚,“确实有路。我们走那边吧。”
“如果那是魔鬼走的路呢?”
“那就更好了。我们用不着走太远了。”
“知道吗,杰洛特,”诗人含糊不清地说。他跟随猎魔人走在大麻地里那条崎岖的小路上,“我一直以为魔鬼只是个隐喻,是为了骂人才编出来的:‘见你的鬼去’,‘鬼才知道’什么的。低地人常说:‘魔鬼给我们带来了客人’,矮人做错事的时候会‘鬼哭狼嚎’,还把杂种家畜叫做‘鬼便便’。古语里有句谚语,说‘鬼臭屁’,意思是——”
“我知道。”
丹德里恩不说话了,他取下那顶饰有苍鹭羽毛的帽子,扇了几下风,又擦了擦自己汗水淋漓的额头。充斥田间的花草气息令空气显得更加闷热潮湿。前方出现了弯道,就在弯道旁,道路在一小片踩出的空地那儿到达了尽头。
“丹德里恩,你看。”
在空地正中央,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石头上放着几只陶碗。一根几乎燃尽的牛脂蜡烛竖在陶碗之间。杰洛特在烛泪间那些无法辨认的果核和种子中看到了几粒玉米和蚕豆。
“不出所料,”他喃喃道,“他们一直在供奉他。”
“看来是这么回事,”诗人指着蜡烛,“他们为魔鬼点了根牛脂蜡烛。我明白了,他们还喂他吃种子,跟喂麻雀似的。这鬼地方真是脏透了。所有东西都沾着蜂蜜和白桦焦油。究竟——”
诗人接下来的话被一阵响亮而不祥的羊叫声压了下去。大麻地里有东西在沙沙作响,伴随着重重的脚步声,接着杰洛特所见过的最古怪的生物钻出了那片大麻丛。
那生物几乎有大麻植株的一半那么高,双眼凸出,长着一对山羊角和一副胡须。它的嘴巴,那道不断蠕动的裂口,同样让人想起咀嚼草料的山羊。它的下半身覆满密集的深红色长毛,一直蔓延到它分岔的蹄子那儿。这头魔鬼有根长尾巴,尾巴末端那刷子似的毛穗正晃动不止。
“尤克!尤克!”怪物跺着蹄子,吼道,“你们想干吗?走!不走我就撞你们。尤克!尤克!”
“没人教训过你吗,小羊儿?”丹德里恩又管不住嘴了。
“尤克!尤克!咩——”羊角怪物咩咩叫了起来,不知是出于肯定还是否认,抑或只是想叫几声而已。
“闭嘴,丹德里恩,”猎魔人吼道,“一个字也别说了。”
“咩咿咿咿咿咿!”那生物狂乱地叫着,张开大嘴,露出满口马齿般的黄牙。“尤克!尤克!咩呜咿咿咿——呜咩呜呜呜咩咿咿咿咿!”
“当然,”丹德里恩点点头,“你回家的时候可以带上手摇风琴和铃铛——”
“该死的,闭嘴,”杰洛特嘶声道,“把你愚蠢的笑话留给自己去——”
“笑话!”羊角怪大吼着跳了起来,“笑话?有新的小丑来吗?带来了铁球,对不对?我会给你们铁球的,你们这帮无赖。尤克!尤克!尤克!你们想要笑话,是不是?给你们笑话!给你们铁球!”
那怪物一跃而起,手一挥,只见丹德里恩大喊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额头。怪物咩咩叫着,再次瞄准。有东西从杰洛特耳边掠过。
“给你们铁球!咩咿咿咿!”
一枚直径一寸的铁球重重地撞上猎魔人的肩头,另一枚则命中了丹德里恩的膝盖。诗人臭骂了一句,连滚带爬地跑了,杰洛特紧跟在后,铁球在他头顶呼啸而过。
“尤克!尤克!”羊角怪物尖叫着,上蹿下跳。“我会给你们铁球!下贱的小丑!”又一颗铁球破空。丹德里恩捂住后脑勺,吐出更恶毒的脏话。杰洛特跳进一旁的大麻丛中,却没能避开打中他肩膀的铁球。那羊角怪物的准头很好,而且似乎拥有取之不尽的铁球。猎魔人艰难地挤过大麻丛,听见那羊角怪物发出又一声胜利的叫声,紧接着是铁球的响声、咒骂声和丹德里恩落荒而逃的急促脚步声。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四
“好吧,好吧,杰洛特,”丹德里恩将一只在水桶里浸过的马蹄铁贴在额头上,“我实在没料到。一个长着羊角和山羊胡、像头蓬毛公羊似的疯子,还跟个暴发户似的拒人千里。我的脑袋挨了一下。瞧瞧这肿包!”
“这已经是你第六次给我看了。不比第一次更有趣。”
“真好笑。我还以为我跟着你就不会有事呢!”
“我没叫你跟着我进去,而且我叫你闭上脏嘴。你不听话,所以才受这个罪。拜托安静点儿,他们来了。”
奈特里和祖恩走进房间。他们身后一瘸一拐地跟着个灰发老女人,她腰弯得像块椒盐卷饼。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金发少女搀扶着她。
“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里先生,”猎魔人开门见山地说,“在我动身以前,我问过你们是否对那魔鬼做过什么。你们告诉我什么都没做。我现在有理由质疑这一点。我期待你们的解释。”
几个村民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祖恩把拳头放到嘴边,咳嗽一声,踏前一步:“您说得对,先生。请原谅。我们撒谎了——现在正后悔着哪。我们本想骗过那磨鬼儿,把他赶走——”
“用什么法子?”
“在这个山谷里头,”祖恩慢吞吞地说,“过去有好些怪物。天上有龙,地下有多足怪虫,半人怪物,幽灵,大得要命的蜘蛛和各种各样的毒蛇。我们一直从我们那本大部头儿书里寻找对付这些害虫的法子。”
“什么大部头儿书?”
“把书给他看,老婆娘。我说书。大部头儿书!想急死我吗!简直跟个门把儿一样迟钝!丽尔,跟这老婆娘说,把书拿出来!”
女孩从老女人鸡爪似的手指里扯出那本书,递给猎魔人。
“就是这本大部头儿书,”祖恩续道,“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俺们氏族的东西了,上面写着对付每一种怪物、魔法和奇迹的法子,不管过去的还是未来的。”
杰洛特翻动着那些厚重油腻、蒙着厚厚尘灰的书页。女孩仍旧站在他身前,双手拧着围裙。她比他原先想的要年长些——她和村里那些健壮女孩截然不同的曲线欺骗了他。
他把书放在桌上,翻过沉重的木头封面。“看看这个,丹德里恩。”
“原初符文,”诗人仍旧用马蹄铁紧贴额头,目光越过杰洛特的肩头辨认道,“这本书里的文字比现代语言要古老。不过还是基于精灵符文和矮人的象形文字创造的。句子的架构方式很有趣,那时的人确实是这么说话的。蚀刻画和字母花饰都很有意思。看到这种东西的机会可不常有,杰洛特,要我说的话,它应该放在神殿的图书馆里,而不是在世界边缘的村庄。看在全体神明的份上,亲爱的农夫们,你们究竟是从哪儿弄来它的?你们该不会告诉我你们会读它吧?你们认识原初符文吗?你们认识符文吗?”
“什——么?”
金发女孩儿凑到那老女人身边,对她耳语了几句。
“识字儿?”老女人笑了笑,露出满口空荡荡的牙床,“我?不,甜心。这门手艺我从没学会过。”
“解释一下,”杰洛特转身看着祖恩和奈特里,冷冰冰地说,“既然你们不认识符文,又是怎么运用这本书的?”
“只有最老最老的女人才知道书上写的是啥,”祖恩沮丧地说,“等她快入土的时候,会把知道的东西教给几个年轻人。听好了,两位,俺们的老女人已经到时候了。所以俺们的老女人才选了丽尔做学生。不过眼下这老女人知道的还是最多的。”
“老巫婆和小巫婆。”丹德里恩喃喃道。
“老女人能记下整本书的内容?”杰洛特难以置信地问,“是这样吗,老妈妈?”
“整本可不成,不成,”老女人听过丽尔的转述,然后答道,“只有图画旁边儿的那些。”
“啊,”杰洛特随意地翻开书。那张破破烂烂的书页上,画着一头长着七弦琴状长角的斑点猪。“这样的话——这儿写的是什么?”
老女人咂吧了一下嘴,仔细瞧了眼那幅蚀刻画,然后闭上眼睛。
“长角原牛,或称金牛,”她复述道,“被无知者误称为野牛。其拥有长角,常用来冲撞——”
“够了。非常好。”猎魔人又翻了几页,“这儿呢?”
“云妖精和风妖精种类繁多。有些降雨,有些刮风,有些打雷。若想得其庇佑,需取铁匕一柄,全新,鼠粪半盎司,苍鹭脂肪——”
“好,很好。唔……那这儿呢?写的是什么?”
蚀刻画上是个披头散发的巨人,有硕大的眼睛和比眼睛更大的牙齿,骑了一匹马。这怪物的右手握着一把货真价实的剑,左手里则是一袋钱币。
“狩魔者,”女人咕哝着,“又称猎魔人。召唤他乃最为危险之事,尽管有时为情势所迫,如需要孤身面对怪物与害兽时,惟有狩魔者方可达成。但得小心,切——”
“够了,”杰洛特嘟囔道,“够了,老妈妈。多谢你。”
“不,不,”丹德里恩坏笑着抗议起来,“后面怎么说?多有趣的书啊!继续说,老妈妈,继续说。”
“呃……但得小心,切勿碰触狩魔者,因此行为将招来兽疥癣之疾。少女更应避而不见,因狩魔者之色欲无人可及——”
“太对了,完全正确。”诗人大笑起来。在杰洛特看来,虽然难以察觉,但丽尔也笑了。
“狩魔者虽贪婪放荡,”老女人半闭着眼睛,继续咕哝道,“但汝等勿须多加偿付:水鬼,银币一枚或一枚半;猫人,银币两枚;鸟怪,银币——”
“这些可都是过去的价码了,”猎魔人嘀咕道,“多谢你,老妈妈。现在请告诉我们,书上哪儿提到了磨鬼儿,又是怎么写的。如果你这回能说得详细点儿,我会很感激的,因为俺很想知道你们过去是用怎么个法子对付他的。”
“小心点,杰洛特,”丹德里恩笑着说,“你都用上他们的乡下口音了。这东西是会传染的。”
老女人艰难地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翻过几页。猎魔人和诗人弯下腰细看,只见那蚀刻画确确实实地把那丢铁球的怪物画了出来:长角、蓬毛、有尾,还有那恶毒的笑。
“魔鬼,”女人复述道,“又称‘柳居者’或‘森林神’。对家畜和家禽而言,他可谓恼人的祸害。若想将其逐出村落,汝等需——”
“噢,噢。”丹德里恩喃喃道。
“汝等需携果仁一捧,”女人的手指在羊皮纸上游走,一面续道,“铁球一捧。蜂蜜一罐,焦油一罐,灰皂一桶,软酪一桶。于夜晚之时,前往魔鬼之所在,服食坚果。尔后,贪吃成性之魔鬼必会询问此物是否美味。随即将铁球给予——”
“该死的,”丹德里恩咕哝道,“生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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