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碎片(2/2)
“那就好。你听我说,我能做出这样的请求,就因为你是猎魔人,而不是人类。我可以对猎魔人诚实,却无法给予人类同样的真诚。杰洛特,我想给叶娜理解、安定、爱和幸福。你能把手按在心口,说出同样的话吗?不,你不能。对你而言,这些字眼毫无意义。你追求叶娜,因她不时表现出的好感而乐得像个孩子。就像经常被人用石头砸的流浪猫,一旦有人壮着胆子抚摸,它就会高兴得不得了。懂我的意思吗?哦,我知道你懂,很明显,你又不傻。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你无权拒绝我的好意了吧?”
“我有充分的权利拒绝你。”杰洛特慢吞吞地回答,“正如你有充分的理由提出请求。我们的权利两相抵消,情况又回到原点。重点在于:叶现在跟我在一起,她不在乎我是变种人,不在乎相应的后果。你可以向她求婚,这是你的权利。她说她会考虑,对吗?这是她的权利。你觉得她摇摆不定,那她为什么摇摆不定?是我造成的吗?这就是我的权利了。她犹豫不决,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也许我能给她一些东西——猎魔人的字典里不存在的东西。”
“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你说她曾跟你在一起,对吗?谁知道呢,也许她的临时情人是你而不是我,毕竟任性和冲动在她身上再普通不过了。伊斯崔德,我甚至无法排除她只把你当成玩物的可能性。巫师阁下,仅凭这番谈话,什么都证明不了。不过在我看来,被当作玩物的人更喜欢夸大其词。”
伊斯崔德不动声色。杰洛特很佩服他的镇定。但这漫长的沉默似乎证明,他确实触到了对方的痛处。
“你在玩文字游戏。”最后,魔法师说,“用这种话来麻痹自己。你用言语伪造出并不存在的人类情感。你的言语表达出的并非感情,只是声音,就像敲打头骨的声音一样。你无权……”
“够了。”杰洛特语气尖锐地打断他——也许过于尖锐了,“别再否认我的权利了,我已经听腻了,听到了吗?我说过,我们的权利是对等的。不,该死,我的权利胜过你。”
“真的?”令杰洛特高兴的是,魔法师的脸色有些发白,“为什么?”
猎魔人思考片刻,决定把话说完。
“因为,”他大声说道,“昨晚跟她做爱的是我,不是你。”
伊斯崔德拿起头骨,抚摸起来。杰洛特又开始恼火,因为对方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在你看来,这能为你带来更多权利,是吗?”
“起码给了我下结论的权利。”
“啊哈。”魔法师缓缓地说,“好吧。很好。可她今早也跟我做爱了。你有权得出你的结论。我也得出我的结论了。”
沉默持续良久。杰洛特搜肠刮肚地寻找回话,但一无所获。
“我们谈得够多了。”最后他站起身,有些生自己的气,因为他的语气既粗鲁又愚蠢,“我要走了。”
“下地狱去吧。”伊斯崔德头也不抬,同样粗鲁地回答。
五
她进门时,他正和衣躺在床上,枕着双手,盯着天花板。他看向她。
叶妮芙缓缓关上门。她真美。
真美 ,他心想。她的一切都那么美,又那么危险。她衣服的颜色是对比鲜明的黑与白,象征她的美丽与可怕。她的天然卷发如渡鸦般漆黑。她颧骨很高,微笑时愈发突显——如果她肯屈尊微笑的话。她的嘴唇,因口红显得小巧而凸翘。等白昼过去,她洗去妆容,双眉又会增添粗细不一的美感。她的鼻梁高得异常美妙。她双手小巧,略有些神经质,好动而灵活。她的身材曼妙纤细,兼有束紧的腰带加以勾勒。她双腿修长,在黑裙下隐约可见。真美。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旁,双手撑着下巴。
“哦,来吧,我们开始吧。”她说,“对我来说,这漫长而又戏剧性的沉默太老套了。现在就来解决问题吧。起床,别再气呼呼地盯着天花板了。这种状况已经够愚蠢了,没理由让它更加愚蠢。我说,起来吧。”
他没有丝毫犹豫,顺从地起身,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她没有移开视线,一如他的期待。
“我说了,我们得解决这事,而且要快。为了避免让局面更加尴尬,在你提问之前,我会尽快给你几个答案。是的,跟你一起来艾德·金维尔时,我已经知道自己会去见伊斯崔德,也知道见面以后会跟他上床。但我没想到这事会公开,也没想到你们会彼此吹嘘。现在我知道你的感受了,我很抱歉,但我并不内疚。”
他沉默不语。
叶妮芙摇摇头,富有光泽的卷曲黑发披散在肩。
“杰洛特,说点什么吧。”
“他……”杰洛特清清嗓子,“他叫你叶娜。”
“对。”她移开目光,“而我叫他瓦尔。这才是他的真名,伊斯崔德是小名。杰洛特,我认识他很多年了。我们非常亲密。别这么看着我。你和我也很亲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你真在考虑接受他的求婚?”
“你明白的,我是在考虑。我刚刚说过,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有共同的兴趣、目标、理想。我们无须说话就能相互理解。他会支持我,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真的需要支持。最重要的是……他……他爱我。我想是的。”
“我不会阻止你,叶。”
她猛地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闪着苍白的火焰。
“阻止我?你真的蠢到什么都不懂吗?如果你敢阻止我,哪怕只是妨碍我,我都能在眨眼间摆脱你,把你传送到布利姆巫德海角的尽头,或变出一阵龙卷风,把你送去汉纳的乡间。不用费什么力气,我就能把你变成一块石英,放进我花园的牡丹丛。我还可以给你洗脑,让你忘记我的名字和身份。这将是最理想的解决方案,因为我只要说:‘真有趣,再见。’就可以静静地离开了,就像你离开我在温格堡的家一样。”
“别这么大声,叶,你没必要这么凶。也别再提温格堡了,我们说好不再提的。我没生你的气,叶,也没责怪你。我知道不能用常人的标准衡量你。光是想到我会失去……这段记忆,我就会伤心……伤心得活不下去。身为被剥夺情感的变种人,就只剩下这一丁点儿的感受能力……”
“我受不了你再说这种话了!”她脱口而出,“我恨你用那个词。永远别对我提那个词。永远!”
“这就能改变事实吗?说到底,我仍是个变种人。”
“这不是事实。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词。”
栖在鹿角上的黑色茶隼拍拍翅膀,伸伸爪子。杰洛特看着鸟儿,看着它平静的黄眼睛。叶妮芙又用双手撑住下巴。
“叶。”
“我在听,杰洛特。”
“你刚才说会回答我的问题,甚至不需我真的开口提问。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一个从没问过的问题,一个不敢问的问题。回答我。”
“我办不到,杰洛特。”她断然答道。
“我不相信,叶。我太了解你了。”
“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女术士。”
“回答我,叶。”
“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这不算回答,对吗?”
一阵沉默。街上的嘈杂声渐渐微弱。
落日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映进整个房间。
“艾德·金维尔,”猎魔人轻声道,“冰之碎片……我感觉到了。我知道,这座城市……是我的敌人。恶毒的敌人。”
“艾德·金维尔,”她缓缓重复道,“精灵女王的雪橇。怎么了,杰洛特?”
“我在追你,叶,因为我的雪橇缰绳系在你的白马上。暴风雪在我身边肆虐,还有冰霜与严寒。”
“你心中的温暖会融化我刺进你体内的冰之碎片。”她轻声道,“咒语将会消失,而你会看到真正的我。”
“叶,鞭策你的白马,到极北之地去吧。在那里,冰永远不会融化。我想快些跟你住进你的冰雪城堡。”
“冰雪城堡并不存在。”叶妮芙的嘴唇扭曲颤抖,“它只是个象征。我们在追逐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因为我,精灵女王,同样渴望温暖。那是我的秘密。所以每一年,我都会乘雪橇来到这座城市,融入飘飞的雪花,每年都会有人中了我的咒语,把雪橇的缰绳绑在我的白马上。每年都是不同的面孔。就这么永远持续下去。气候温暖时,我会渴望毁掉咒语,让魔法和魅力随之消弭。我选择的人,被冰之碎片刺中的人,会突然变回不起眼的凡人。在他们面前,冰雪消融后的我,也会平凡得……和常人一样。”
“在那纯净的白色中,春天随之到来。”他说,“艾德·金维尔也出现了,那是个有着美丽名字的丑陋城市。而我必须走进艾德·金维尔臭气冲天的垃圾堆,因为我收了酬劳,因为我存在的目的就是清理令人畏惧和反感的污秽。我被剥夺了感知的能力,所以感受不到对肮脏事物的恐惧,所以看到它时不会退缩,更不会恐惧地转身逃跑。没错,我被剥夺了情感,但并不彻底。干这活儿的人,手段并不怎么高明。”
他沉默下来。黑色茶隼抖抖羽毛,翅膀展开又合拢。
“杰洛特。”
“我在听。”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从来没问过的问题。我不敢问的问题……我不打算今天就提出来,但还是希望你回答。因为……因为我真的很想听到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一个你从来没说过的字。说出来吧,杰洛特。拜托。”
“我办不到。”
“为什么?”
“你不知道?”他悲哀地笑了笑,“因为我的回答只是一个字而已。但这个字无法表达我的感受,也无法表达我的情感。我的情感和感受早就被剥夺了。那个字只是个声音,就像敲打冰冷空无的头骨发出的声音。”
她沉默地看着他,睁大的双眼透出深紫色的光彩。
“不,杰洛特。”她说,“那不是真的。至少不全是真的。你的感受没被完全剥夺。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知道……”
她陷入沉默。
“别说了,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要骗我。我了解你。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
她转过头去。他明白了。
“叶。”他轻声说。
“把手给我。”她说。
她握住他的手。猎魔人立刻感到一阵刺痛,血液在前臂的血管里脉动。叶妮芙用冷静而慎重的语气念出一句咒语。他看到,疲惫的汗水浮现在她苍白的额头,她的瞳孔也因痛苦而放大。
她放开他的手臂,抬起双手,动作就像温柔的爱抚——抚摸一具无形的躯体,缓缓地,由上至下。在她指间,空气变得稠密而不透明,像烟雾一样摇曳盘旋。
他看得入了迷。这种创造魔法——它被视为魔法师成就的——每次都能让他着迷,甚至胜过制造幻像或改变形体的魔法。是啊,伊斯崔德说得对,他心想,跟这样的魔法比起来,我的法印确实荒谬得可笑。
在叶妮芙颤抖的双手间,缓缓浮现出一只煤黑色的鸟儿。女术士的手指温柔地抚过略显蓬乱的羽毛、扁平的脑袋和弯曲的鸟喙。手又动了动,动作流畅细致,却让人昏昏欲睡。黑色茶隼低下头,响亮地叫了一声。它那安静地待在角落的孪生兄弟则回以一声“嘎”。
“两只茶隼。”杰洛特平静地说,“两只黑色茶隼,皆由魔法创造。我想,这两只你都需要。”
“猜得没错,”她费力地说,“两只我都需要。我曾错误地以为一只就够了。我错得厉害,杰洛特……作为骄傲的、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冬之女王,我很恼火。有些东西……你注定无法得到,就算用魔法也不行。还有些礼物,你永远无法接受,除非你能给予回报……用同样珍贵的东西作回报。否则这礼物就只能从指缝间溜走,好像手里融化的碎冰。只留下悔恨、失落和负疚……”
“叶……”
“我是个女术士,杰洛特。我拥有强大的力量,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这礼物需要付出代价。我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什么也没剩下。”
她沉默了。女术士伸出颤抖的手,擦了擦额头。
“我错了,”她重复道,“但我会修正自己的错误。情感和感受……”她摸摸黑色茶隼的头。鸟儿抖抖羽毛,张张鸟喙,但没出声。“情感和谎言,迷恋与游戏,感受和缺乏感受……不该接受的礼物……谎言与真相。什么才是正确?是死守谎言,还是陈述事实?如果事实是谎言,那真相又是什么?谁的情感会丰富到无法承受,谁又是冰冷空无的头骨?是谁?什么才是正确,杰洛特?真相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叶。你告诉我。”
“不。”她垂下双眼。这还是头一次。他从没见她做过这个动作。从没。
“不。”她重复一遍,“我办不到,杰洛特。我没办法告诉你。就让这只鸟儿,经由你手碰触而生的鸟儿来告诉你吧。鸟儿,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茶隼说,“是冰之碎片。”
六
尽管只是漫不经心又漫无目的地在小巷里闲逛,但杰洛特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南城墙边的挖掘场:一道道沟渠四处蜿蜒,将古代地基的一部分暴露在外,又在一堵石墙的废墟处交错。
伊斯崔德也在那儿。他穿着高筒靴,挽起衣袖,正对一群仆人叫喊着什么。仆人们用锄头挖掘一道沟渠的土墙,土墙分成色彩各异的几层,分别是泥土、黏土和木炭的颜色。旁边几块木板上,摆着发黑的骨头、锅子的碎片和其他一些东西,全都锈迹斑斑、腐蚀严重,根本难以辨认。
魔法师立刻注意到他。他向正在挖掘的人低声下了几道命令,然后跳出沟渠,走向杰洛特,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有何贵干?”他突然发问。
猎魔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回答。仆人们假装在工作,实际上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偷偷打量他们。
“你的眼里透出憎恨。”伊斯崔德皱着眉说,“我说了,有何贵干?你做出决定了?叶娜在哪儿?我希望……”
“别抱太大希望,伊斯崔德。”
“哦?”魔法师说,“我听到了什么?我没理解错吧?”
“你理解了什么?”
伊斯崔德双手叉腰,挑衅地盯着猎魔人。
“我们别再自欺欺人了。”他说,“你恨我,我也恨你。为了侮辱我,你说了关于叶妮芙的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你。你冒犯了我,我也冒犯了你。让我们用男人的方式解决吧,我不认为会有别的办法了。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对吧?”
“对。”杰洛特擦了擦额头,“你说得对,伊斯崔德。我是为此而来,毫无疑问。”
“好极了。这事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今天我才知道,这几年来,叶妮芙一直在你我之间打转,像一只破布球。她先跟我在一起,然后是你。她为找你而从我身边逃开,反之亦然。在这过程中的其他人不算,只算你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和我只能留一个。”
“是啊。”杰洛特仍用手按着额头,“是啊……你说得对。”
“因为自大,”魔法师续道,“我们都认为叶娜会毫不迟疑地选择更好的人。至于谁更好,我们两个都自信满满。你我就像两个小孩子,吹嘘她对我们的关心,又像涉世未深的少年,把这关心的本质和含意暴露给对方。你应该跟我一样,考虑过这事,也意识到我们犯了多大的错误。叶娜不想在我们中间选择,即便我们能接受她的抉择。好吧,那我们就只能替她做决定了。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叶娜,而你会来这儿,说明你也有同样的想法。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了。只要我们两个都在,就没法确认她的感受。你我只能留下一个。你明白吧?”
“的确。”猎魔人绷紧的嘴唇微微翕动,“真相是冰之碎片……”
“什么?”
“没什么。”
“你怎么了?病了还是醉了?还是吃了太多猎魔人的草药?”
“我没事。我的眼睛里……有东西。伊斯崔德,只有一人能留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毫无疑问。”
“我就知道。”魔法师说,“我知道你会来。我就对你说实话吧。你猜对了我的打算。”
“你是指闪电球吗?”猎魔人无精打采地笑了笑。
伊斯崔德皱皱眉。
“也许吧。”他说,“也许真是闪电球。当然了,我不会偷袭你。这是场面对面的体面较量。你是猎魔人,我们的机会均等。好了,该决定时间和地点了。”
杰洛特思索片刻,做出了决定。
“那个广场……”他指了指,“我从那边过来……”
“我知道。那儿有口井,叫绿钥匙。”
“就在井边吧。没错,井边……明天,日出后两小时。”
“好,我准时赴约。”
他们静静地伫立了好一会儿,避开彼此的目光。最后魔法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他踢了踢一团黏土,又用鞋跟把它踩碎。
“杰洛特?”
“什么?”
“不觉得很蠢吗?”
“是很蠢。”猎魔人不情愿地承认。
“这下我放心了。”伊斯崔德低声道,“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像全世界最大的傻瓜。我从没想过会为了女人跟猎魔人生死相搏。”
“我明白你的感受,伊斯崔德。”
“哦……”魔法师挤出一丝微笑,“但我既然能做出与天性相反的决定,就说明这事……很有必要。”
“我知道,伊斯崔德。”
“你肯定明白,你我当中,活下来的人必须立刻逃往世界尽头,好躲避叶娜。”
“我明白。”
“那你肯定也明白一个事实:等她怒气平息,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当然。”
“好,那就这么定了。”魔法师做了个准备转身的动作,但迟疑片刻,又向杰洛特伸出手,“明天见,杰洛特。”
“明天见。”猎魔人握住对方的手,“明天见,伊斯崔德。”
七
“嘿,猎魔人!”
杰洛特从桌上抬起头。刚才陷入深思时,他用洒在桌上的啤酒画了几个奇怪的图案。
“找你可真不容易。”赫伯尔斯会长坐下来,把酒壶和酒杯推到一旁,“酒馆的人说你去了马厩,但我在马厩只找到你的马和行李。结果你在这儿……这是全城最脏的酒馆,只有最下等的人才会来。你在这儿做什么?”
“喝酒。”
“我知道。我想跟你聊聊。你还清醒吗?”
“清醒得像个婴儿。”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有何贵干,赫伯尔斯?你也看到了,我很忙。”杰洛特说着,朝送上又一壶酒的女孩笑了笑。
“传闻说,”会长皱皱眉,“你要跟魔法师来场生死决斗。”
“这是我们的事。他和我。别管闲事。”
“不,这可不光是你们的事。”赫伯尔斯反驳道,“我们需要伊斯崔德,我们负担不起另一个魔法师。”
“那就去神殿祈祷他胜利吧。”
“别嘲笑我。”会长吼道,“也别跟我耍小聪明,流浪汉。看在诸神的分上,我真想把你丢进洞里,丢进地牢最深处,或用几匹马把你拖出城,或让蝉像杀猪一样宰了你。不幸的是,伊斯崔德在乎名誉,如果我这么干,他绝不会放过我。我很清楚。”
“听起来真棒。”猎魔人又灌下一大口酒,把掉进酒杯的稻草吐到桌下,“我逃过了一劫。你说完了?”
“还没。”赫伯尔斯从外套里掏出装满银币的钱袋,“这里是一百马克,猎魔人,拿着它离开艾德·金维尔。离开这儿,最好马上就走,赶在日出之前。我告诉过你,我们负担不起另一个魔法师,我不会让他冒着生命危险跟你这样的人决斗,何况决斗的理由蠢得……”
他突然闭了嘴,尽管猎魔人一动没动。
“我要你那张蠢脸立刻从桌边消失。”猎魔人说,“把那一百马克塞进你的屁眼。快滚,我看到你的脸就反胃,再多看几眼,我可就吐你一身了。”
会长收起钱包,两手按在桌上。
“不,我不会走。”他说,“我本想用体面的方式解决,如果行不通,那就随你们便。你们就去为那人尽可夫的婊子打打杀杀、去把彼此撕成碎片吧。依我看,伊斯崔德会解决你,你这收钱办事的杀人犯,你全身上下只有鞋子能剩下。就算你赢了,不等他尸体凉透,我也会抓到你,打断你全身每一根骨头。你的身体不会有一处完整,你……”
他来不及把手移开。猎魔人的手从桌下伸出,动作疾如闪电,会长只看到一团黑影从眼前闪过。伴着一声闷响,匕首已经扎进他指缝间的桌面。
“也许吧。”猎魔人嘶声说着,紧握刀柄,盯着赫伯尔斯血色尽褪的面孔,“也许伊斯崔德会杀了我。如果他没能办到……我会离开的,而你这杂种别想挡我的路,除非你想让这城里每条肮脏的街道都血流成河。滚!”
“会长先生!出什么事了?嘿,你……”
“别紧张,蝉。”赫伯尔斯缓缓抽离双手,尽可能远离刀锋,“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蝉收回半出鞘的剑。杰洛特没看他,也没看离开酒馆的会长。蝉替会长挡开醉酒的船员和马夫。隔着几张桌子,有个小个子男人长着老鼠脸和敏锐的黑眼睛,杰洛特紧盯着他。
我在紧张 ,他警惕地想,我的手在抖。我的手的的确确在发抖。对我来说,这事绝不可能发生……这是不是意味着……
是啊 ,他看着鼠脸男人心想,我想是的 。
好冷啊……
他站起身。
他看着那个小个子男人,笑了笑,掀起外套下摆,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金币,丢在桌上。金币发出丁当声,其中一枚旋转着撞上匕首的刀刃——那把匕首依然稳稳地插在桌面上。
八
这一下来得出人意料。木棒划破黑暗,发出微弱的嗖嗖声,快到让猎魔人差点来不及护住头:他本能地抬起手臂,挡住这一击,又迅速扭动身体,卸去大半力道。他往后跳去,单膝跪地,又向前翻滚,站起身来。木棒再次落下,他感到扑面而来的劲风,于是优雅地原地转身,避开,从黑暗中逼近他的两个人影中间穿过。他把手伸向右肩,拔剑。
剑没了。
但你们偷不走我的本能反应 ,他这么想着,轻巧地向后躲开,是习以为常,还是细胞的记忆?我是个变种人 ,反应也像变种人。他再次单膝跪地,躲过又一击,把手伸向靴子,想要拔出匕首。但匕首也不见了。
他苦笑一下。木棒打中他的头。杰洛特眼冒金星,痛楚骤然蔓延到指尖。他无力地倒在地上,脸上仍带着笑。
有人扑过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另一个人从他腰间扯走钱袋。他的眼前闪过刀刃的寒光,跪在他胸口的人撕开他的衬衫衣领,扯出他的徽章。他们立刻松开了手。
“看在别西卜的分上,”杰洛特听到喘息声,“他是个猎魔人……”
另一人喘着气,咒骂一句。
“他没有剑……诸神啊……真倒霉……别碰它,拉德加斯特!别碰那东西!”
月亮在稀薄的云层中暂现。杰洛特瞥见了面前那张瘦削的脸:是个男人,长着一张鼠脸和露出精光的黑眼睛。散发猫儿和炊烟气味的巷子里,他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
鼠脸男人把膝盖缓缓地从杰洛特的胸前抽走。
“下一次……”杰洛特听到清晰的低语,“下一次,如果你不想活了,别找其他人代劳。用自己的缰绳在马厩里上吊就好。”
九
昨晚下雨了。
杰洛特走出马厩,揉揉双眼,拂去头发里的稻草。朝阳照在潮湿的屋顶上,水坑里反射着金子般的光。猎魔人觉得嘴里有股令人不快的味道,头上的肿包也在隐隐作痛。
马厩门前坐着一只黑猫,正一丝不苟地舔爪子。
“嘿,猫咪猫咪。”猎魔人说。
猫儿停下,转而愤怒地盯着他,耳朵折向脑后,嘶嘶地叫着,露出牙齿。
“我知道。”杰洛特点点头,“我也不喜欢你。只是开个玩笑。”
他不慌不忙地松开外套的饰带和带扣,抚平衣服的皱褶,确保自己的行动不会受到任何限制。他把剑收回背后的鞘里,正了正右肩的剑鞘,将一块皮头巾系在额头上,头发拢到耳后。他戴上一副长长的铁手套,上面镶着银色小饰钉。
他又看了一眼朝阳,瞳孔缩成垂直的线。真是个好天气 ,他想,适合决斗的好天气。
他叹口气,吐了口唾沫,然后缓缓穿过街道。街道两边的墙壁散发着灰泥和湿石灰的刺鼻味道。
“嘿,怪胎!”
他转过头。蝉坐在沟渠旁边的一堆圆木上,另有三个带着武器、形迹可疑的同伴。蝉站起身,伸个懒腰,走到街道中间,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水。
“你要去哪儿?”蝉问,两只瘦削的手搭在挂着武器的腰带上。
“跟你无关。”
“我先把话说清楚。我才不在乎什么会长、魔法师,还有这狗屁城镇。”蝉一字一句道,“我只对你感兴趣,猎魔人。你没法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听到没?我很想知道你有多厉害。这事让我整晚睡不着。我说了,站住。”
“别挡道。”
“站住!”蝉手按剑柄,大喊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要跟你打一场!我要挑战你!很快我们就能知道,谁才是最厉害的!”
猎魔人耸耸肩,但没放慢脚步。
“我向你挑战!怪人,听到没?”蝉叫嚣着,再次挡住他的去路,“你还在等什么?拔出你的武器!怎么,你怕了?还是说,你只在乎伊斯崔德,因为那家伙上过你的女术士?”
杰洛特继续往前走,迫使蝉尴尬地退后。带着武器的几人也站了起来,跟在后面,保持距离。杰洛特听到他们踩踏烂泥的嘎吱声。
“我向你挑战!”蝉重复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听到没,你这该死的猎魔人?你还等什么?要我往你脸上吐口水吗?”
“吐啊。”
蝉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准备吐出口水。他看着猎魔人的眼睛,却没留意他的双手。这是个错误。杰洛特没有放慢速度,戴着镶钉手套的拳头飞快地打中蝉的嘴巴。他没停下脚步,仅仅借着身体的惯性发力。蝉的嘴唇像挤碎的樱桃一样裂开,流出红红的液体。猎魔人收回手,再次击中同样的部位。这次他短暂地停了一下,感到自己的愤怒随这一击的力道和气势而消散。蝉一只脚抬在空中,一只脚在泥地里转了半圈,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倒在一摊积水里。猎魔人听到背后传来拔剑的响声,于是停下脚步,用流畅的动作转过身,单手按住剑柄。
“来啊。”他的语气因愤怒而颤抖,“来试试。”
拔剑的人盯着杰洛特的双眼,仅仅一秒,便转过头去。其他人开始后退,起先很慢,随后越来越快。握剑在手的人权衡一下,也向后退去,嘴唇无声地翕动。离得最远的人转身逃命,泥水四下飞溅。另两人呆在原地,不敢前进半步。
蝉在烂泥里坐起,手肘撑着身子,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吐出大团红色的东西,其中夹杂着白色。杰洛特从他身旁经过,漫不经心地一脚踢在他脸上,踢碎了面颊骨。蝉再次瘫倒在水坑里。
他继续前进,没有回头。
伊斯崔德已经来到井边。他站在那儿,斜倚着爬满青苔的绞盘旁边的木轴。他的腰上佩着一把剑,一把轻巧美丽的剑,剑柄配有细剑的后斜式护手,剑鞘的尖头不时拂过富有光泽的马靴靴口。魔法师的肩上停着一只黑鸟。
一只茶隼。
“你来了,猎魔人。”伊斯崔德伸出戴着驯鹰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鸟儿放到水井的顶棚上。
“我来了,伊斯崔德。”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走了。”
“你看到了,我还在这儿。”
魔法师仰起头,放声大笑。
“她想让我们都活着……”他说,“我们两个。但这不重要,杰洛特。拔剑吧。只有一人能留下。”
“你想用剑决斗?”
“很奇怪吗?你不也用剑吗。开始吧。”
“为什么,伊斯崔德?为什么用剑,而不是魔法?”
魔法师脸色发白,嘴唇紧张地颤抖。
“我说了,开始吧!”他吼道,“没工夫提问了。问答时间已过!现在是行动的时刻!”
“我想知道,”杰洛特缓缓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用剑?我想知道,你这只黑色茶隼是从哪儿弄来的?我有权知道。我有权知道真相,伊斯崔德。”
“真相?”魔法师语气苦涩,“好吧,也许你有这个权利。是啊,没错,我们的权利是对等的。你说这只茶隼?它在黎明时分飞来,羽毛被雨水打湿。它带来一封信。内容很短,我记在了心里:‘再见了,瓦尔。原谅我。我无法接受你的礼物,因为我无以为报。这就是真相,瓦尔。真相是冰之碎片。’怎么样,杰洛特?现在你高兴了?你得到满足了?”
猎魔人缓缓点头。
“很好。”伊斯崔德说,“现在轮到我行使权利了,因为我无法接受那封信上的消息。我不能没有她……我宁愿……该死,拔剑啊!”
他旋过身子,拔剑的动作迅速而优雅。显然,他的剑术颇有造诣。茶隼“嘎”地叫了一声。
猎魔人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
“你还在等什么?”魔法师大吼。
杰洛特缓缓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
“不打了,伊斯崔德。”他轻声道,“再见。”
“该死,你这是什么意思?”
杰洛特停下脚步。
“伊斯崔德,”他回过头说,“想死的话,别找其他人代劳。如果你真想这么做,到马厩里用缰绳上吊就好。”
“杰洛特!”魔法师的叫声突然变得嘶哑,带着刺耳的绝望,“我不会放弃的!我会追她到温格堡,会去世界尽头寻找她!我永远不会放弃她!记住我的话!”
“别了,伊斯崔德。”
他走上街道,没有回头。他就这么往前走,不在意匆忙让道的行人和飞快关紧的门窗。任何人和任何事,他都毫不理会。
他在想酒馆里等着的信。
猎魔人加快脚步。他知道,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黑色茶隼正在床边等他,弯曲的鸟喙里衔着一封信。他要尽快读到那封信。
虽然内容他早已知晓。
(1) 传说中用炼金术制造的矮小类人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