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牺牲(1/2)
一
年轻的美人鱼腰部以上浮出水面,双手猛烈拍打海水。杰洛特觉得她的乳房很美——可谓完美 。只是色彩有些破坏美感:乳头是淡绿色的,乳晕则更淡一些。美人鱼技艺娴熟地驾驭着她掀起的海浪,用迷人的姿势伸了个懒腰,甩着灰绿色的头发,唱出悦耳的音色。
“什么?”公爵把身子探出船栏杆,“她说什么?”
“她拒绝。”杰洛特说,“她说她不愿意。”
“你有没有告诉她,说我爱她,没有她我活不下去,我想娶她,想和她终身厮守,而且不会再爱上别人——你告诉她这些了吗?”
“我告诉她了。”
“然后?”
“没有然后了。”
“再跟她说一遍。”
猎魔人把手指贴到嘴唇上,发出一阵颤音。确认了语言和旋律之后,他开始一丝不苟地传达公爵的爱之表白。
年轻的美人鱼躺在浪头,打断他的话:“别再翻译了。别再费劲了。”她唱道,“我已经明白了。他向我坦白爱意时,永远带着愚蠢的假笑。他说过什么具体的东西吗?”
“没怎么说。”
“真可惜。”
美人鱼拍打海水,尾巴用力一甩,整个身体浸没在海中。鱼鳍搅动得海水浮泛出泡沫。
“什么?她说什么?”公爵问。
“她说真可惜。”
“什么可惜?她说‘可惜’是什么意思?”
“在我听来像是拒绝。”
“没人拒绝过我!”公爵不顾明显的事实,叫嚷起来。
“大人。”船长朝他们走来,“渔网准备好了。我们只需扔出渔网,就能抓到……”
“我建议你别这么干。”杰洛特用慎重的语气打断他,“她可不是独自前来。水下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这里的水深足以藏下一头海怪。”
听到最后那个词儿,船长颤抖起来,脸色发白。“海……海怪?”
“海怪。”猎魔人确认道,“我建议你别乱用渔网。她只要一声尖叫,这条船就会变成海上的浮木,我们也会像猫一样淹死。至于你,艾格罗瓦尔,你必须做出决定:你想要个妻子,还是养在缸里的鱼?”
“我爱她。”艾格罗瓦尔坚定地回答,“我要娶她。但她必须要有两条腿,而不是长着鳞片的尾巴。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用两磅漂亮的珍珠换来一瓶魔法灵药,确保她能长出双腿。她最初三天会有些痛苦,但仅此而已。呼唤她,猎魔人,把这些再跟她说一遍。”
“我解释两遍了,她断然拒绝。但她说她认识一位海女巫,能把你的双腿变成漂亮的尾巴,而且毫无痛苦。”
“她疯了吗?她想让我长出鱼尾巴?想都别想!告诉她,杰洛特!”
猎魔人把大半个身子靠在栏杆上。在他的影子中,海水就像薰衣草那样翠绿。没等他发出呼唤,美人鱼便从喷涌的水柱中浮现。她的动作停顿片刻,用尾巴保持平衡,然后转过身,优雅地跃入波涛,将她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杰洛特咽了口口水。
“嘿,你!”她唱道,“还要继续下去吗?我的皮肤都快被太阳晒裂了!白发人,问他是否同意。”
“他不同意。”猎魔人附和她的旋律,答道,“希恩娜兹,你必须明白,他不可能长出尾巴,在水下生活。你能呼吸空气,但他无法在水中呼吸!”
“我就知道!”她尖声唱道,“我就知道!借口,愚蠢而幼稚的借口:哪怕一点点牺牲都做不到!谁喜欢牺牲自己?而我已经为他做出了牺牲:每一天我都会爬上礁石,任石头刮去我背上的鳞片,擦伤我的鳍,全是为了他!而他却不肯放弃那两根糟糕的拐杖?爱不光是索取,还要有奉献和牺牲!把这话告诉他!”
“希恩娜兹,”杰洛特呼喊道,“你不明白吗?他没法在水下生活!”
“我不接受这种蠢话!我……我也爱他,想跟他一起抚养小鱼苗,可他拒绝变成我这样的鱼儿,我的愿望又怎能实现?我该在哪儿产下鱼卵?在他帽子里吗?”
“她在说什么?”公爵喊道,“杰洛特!我带你来,不是让你跟她单独聊天……”
“她拒绝改变主意。她很生气。”
“撒网!”艾格罗瓦尔咆哮道,“我要把她在池子里关上一个月,然后……”
“然后什么?”船长粗鲁地打断他的话,“船下说不定藏着一头海怪!大人,您见过海怪吗?您还是自己跳到海里抓她吧!我可不想掺和。我还得靠这片海活着呢。”
“靠这片海?有我你才活得下去,你这无赖!快撒网,不然我把你大卸八块!”
“给我听好!在这船上,管事的人是我,不是你!”
“你们两个都闭嘴!”杰洛特愤怒地嘶吼,“她正跟我说话呢。这种语言很难懂,我得集中精神!”
“我受够了!”希恩娜兹高唱起来,“我饿了。所以,白发人,他该做决定了!告诉他,我不会再忍受羞辱等待他,看他像四腿海星一样蹦来蹦去。告诉他,我的女性朋友给我的满足,比他在礁石上给我的要多得多!在我看来,他那套把戏更适合年轻的鱼儿。而我是成年美人鱼,正常……”
“希恩娜兹……”
“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呢!我健康、正常,也到产卵的年龄了。如果他真想要我,他就必须长出尾巴和鱼鳍,还有其他一切,像个正常的男性人鱼一样。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他!”
杰洛特迅速翻译起来。他尽量剔除粗俗的词汇,但不太成功。公爵涨红了脸,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无耻的荡妇!”他大吼道,“冷酷的婊子!找条鲱鱼过日子去吧!”
“他说什么?”希恩娜兹游近些问道。
“他不愿长出尾巴!”
“告诉他……我希望他被太阳烤干!”
“她说什么?”
“她希望你……”猎魔人解释道,“趁早淹死。”
二
“真可惜。”丹德里恩叹息道,“我本想陪你一起出海,可我办不到啊!我晕船晕得厉害!要知道,我这辈子还没跟美人鱼说过话呢。该死,太可惜了。”
“我了解。”杰洛特说着,系紧剑带,“但这不会妨碍你创作歌谣。”
“当然。我已经想好了第一段。在我的歌谣里,美人鱼为公爵牺牲了自己:她把鱼尾巴变成两条漂亮的腿,但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声音。公爵背叛了她,抛弃了她。她在悲伤中死去,化作阳光下的一团浮沫……”
“谁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
“这不重要。”丹德里恩嘟囔道,“我写歌谣不是让人信服,而是为打动人。我干吗跟你说这些?你什么都不懂。告诉我吧,艾格罗瓦尔付你多少酬劳?”
“一个子儿都没给。他说自己对我很失望……说我没达成职责。他只看成果,不看过程。”
丹德里恩点点头,摘下帽子,看着猎魔人,失望地抿起嘴唇。
“这就意味着我们还是没钱?”
“看来是这样。”
丹德里恩的表情更凄惨了。
“都是我的错。”他呻吟道,“全都是我的错。杰洛特,你生我的气吗?”
不,猎魔人没生丹德里恩的气。远非如此。
但毫无疑问,他们的不幸确实得归咎于丹德里恩。是吟游诗人坚持要参加在四枫树举办的那场聚会。他解释说,参加聚会是人类的天性,能满足内心的需要。丹德里恩说,人应该时不时跟朋友见见面,一起大笑、唱歌、吃羊肉串和饺子,喝啤酒、听乐曲、看舞蹈、调戏那些皮肤闪烁汗水光泽的女孩。他声称,如果每个人都用老办法满足需要,不肯参与有组织的集体活动,那么无穷的混沌就将接踵而至。节庆和聚会就是因此而发明的,所以遇到这样的场合时,出席才是合适的选择。
杰洛特没有断然拒绝。当然,在他内心需求的清单上,出席聚会几乎要排到最末尾。他答应陪丹德里恩前往,因为他觉得在聚会上能找到合适的活儿: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接到委托了,如今钱袋轻得可怕。
猎魔人也不怪丹德里恩激怒守卫,因为他自己也并非毫无过错:他本可以插手并阻止吟游诗人的冲动行为,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不想跟名为“护林员”的森林守卫为伍。这个志愿者组织素有狩猎“非人生物”的恶名,杰洛特亲耳听到他们夸口自己的壮举:用弓箭射死精灵、树精和邪恶妖精,或把它们吊死在树上。丹德里恩有猎魔人陪同,便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讽刺之言惹得周围的农夫哄堂大笑,但护林员一开始没啥反应。随后,丹德里恩唱起一首充满侮辱意味的歌谣,让局势急剧恶化,结尾那句“你蠢得像块木头,所以肯定是个护林员”更是引发一场混战,酒馆棚屋被烧个精光。秃头布迪博格指挥一支小队赶来调停,因为四枫树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他最后宣布:护林员、丹德里恩和杰洛特要共同为这场破坏承担责任,要担责的还包括混乱过后在田地后面的灌木丛里找到的未成年红发女孩——她傻乎乎地笑着,面泛潮红,束腰外衣褪到腰间。幸好秃头布迪博格认识丹德里恩,将刑期折算成罚款,于是他们的腰包分文不剩。他们还被迫骑马逃离四枫树,以免遭到被村民驱逐的护林员的报复。在周边森林里,参与狩猎的护林员多达四十名,杰洛特可不想沦为靶子——毕竟对方的鱼叉状箭头会留下可怕的伤口。
他们本打算前往森林边缘的村庄,好让杰洛特顺路接点活儿,可这一闹,他们就只能改道布利姆巫德海角了。更不幸的是,杰洛特接到的唯一委托便是插手艾格罗瓦尔和美人鱼希恩娜兹之间的恋情,而他们终成眷属的可能性本就极为渺茫。为了买吃的,杰洛特卖掉了金戒指,丹德里恩则卖掉了众多情人之一赠送的紫翠玉胸针。尽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猎魔人并没记恨丹德里恩。
“不,丹德里恩。”他说,“我没生你的气。”
丹德里恩一个字也不信,这正是吟游诗人反常地沉默的原因。杰洛特又翻了一次鞍囊,然后拍了拍马脖子。他早知道不可能找到值钱的东西。附近农舍飘来的食物香气更让人难以忍受。
“大师!”有人突然叫道,“哎,大师!”
“什么事?”杰洛特转身答道。
两头驴拉着一辆货车,停在路边,一个挺着大肚皮的男人走下来。他脚踩一双毡鞋,身穿毛皮镶边的厚实狼皮外套。
“呃……那个……”矮胖男人尴尬地走上前来,“我不是叫您,阁下,我在叫……丹德里恩大师……”
“我就是。”诗人自豪地确认道,正了正羽毛装饰的帽子,“这位先生,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致以最深的敬意,大师。”胖男人说,“我叫特莱利·杜路哈德,香料商人,本地商人公会的会长。我儿子加斯帕德跟戴拉订了婚——戴拉是王家海军船长梅斯特文的女儿。”
“啊!”丹德里恩摆出完美无瑕的严肃表情,“向这对新人致以最衷心的祝愿和祝贺。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跟初夜权有关?这事我从不拒绝。”
“啊?不……不是……实际上,宴会和婚礼就在今晚举行。丹德里恩大师,我妻子想邀请你去布利姆巫德海角,所以让我跑这一趟……女人都这个样子。听我说。她告诉我:‘特莱利,我们要让整个世界明白,支配我们的并非无知,而是文化和艺术。所以我们举办宴会,要做到尽善尽美,而不只是给人们提供纵酒狂欢、喝到呕吐的借口。’我对那个蠢女人说:‘我们已经找到吟游诗人了,还不够吗?’她回答:‘一个诗人当然不够,哎呀呀,要是能请来丹德里恩大师,会叫邻居们嫉妒死的。’大师?你能赏光吗?我会象征性地付您二十五塔拉……作为对艺术的支持……”
“我的耳朵欺骗了我吗?”听完最后几句,丹德里恩质问道,“你想让我给人打下手?想让我去给其他音乐家帮忙?我?尊敬的先生,我可没自甘堕落到给别人伴奏的地步。”
杜路哈德涨红了脸。
“抱歉,大师。”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是我妻子……我本人非常尊敬您……”
“丹德里恩,”杰洛特压低声音,“别再装腔作势了。我们需要这笔钱。”
“用不着你教我。”诗人顽固地说,“你说我装腔作势?我?你没资格教训我——你总是回绝有趣的活儿!你不杀希律怪,因为它是濒危物种;你不杀蝎蝇,因为它们没有危害;夜行美人就更别提了,那只是迷人的女术士而已;龙也不能杀,因为违背你的道德准则。希望你明白,我也是个有自尊的人!我也有自己的准则!”
“丹德里恩,算我求你,接了吧。一点点牺牲,伙计,这就是我的要求。我答应你,我下次不会这么挑剔了。拜托,丹德里恩……”
吟游诗人挠挠脸颊上的绒毛,盯着地面。杜路哈德走近些,大声道:“大师……请给我们这份荣幸吧。如果不带你回去,我妻子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所以……我会把价码提高到三十塔拉。”
“三十五!”丹德里恩坚定地开出价码。
杰洛特露出微笑,期待地嗅着农庄那边飘来的食物气味。
“好,大师,好。”特莱利·杜路哈德飞快地应承下来。显然,就算丹德里恩开价四十,他也会欣然接受。“还有……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在我家休息和放松。还有您……请问尊姓大名?”
“利维亚的杰洛特。”
“阁下,我也邀请您……来吃饭、喝酒……”
“他很乐意。”丹德里恩插嘴,“请带路吧,尊敬的杜路哈德阁下。悄悄问您一句,另一位吟游诗人是?”
“可敬的艾希·达文女士。”
三
杰洛特又用袖子擦擦皮带扣和夹克上的银镶钉,梳了遍头发,用绳子扎紧。他把鞋子擦得锃亮,顺带擦了遍马靴。
“丹德里恩?”
“嗯?”
吟游诗人摸摸帽子上的白鹭羽毛,又抚平拉直夹克衫。他们花了半天时间清洗衣物,总算能见人了。
“怎么了,杰洛特?”
“等会儿规矩点儿,别不等宴会结束就把人吓跑了。”
“真有意思。”丹德里恩愤愤不平地说,“我还想建议你注意举止呢。我们能进去了吗?”
“走吧。你听见没?有人在唱歌。是个女人。”
“你才发现?那是艾希·达文,外号‘小眼睛’。你从没见过女吟游诗人?哦没错!我都忘了,你总对艺术繁荣的地方敬而远之。小眼睛是个诗人,也是很有天赋的歌手,就是有些恶劣的毛病——如果我消息来源可靠,她的毛病还不少。她现在唱的正是我创作的歌谣。等着瞧吧,听我唱过之后,她的小眼睛又该嫉妒地眯起来了。”
“老天爷啊,丹德里恩。他们会把我们赶出去的。”
“你别管。这就是这一行的做法。进去吧。”
“丹德里恩。”
“嗯?”
“为什么叫她‘小眼睛’?”
“你会明白的。”
他们搬空一座存放鲱鱼和鱼油的大仓库,作为婚礼会场,残留的腥气大半都被高高挂起的成捆槲寄生和石楠花——还扎着缎带作为装饰——吸走了。根据传统,这里到处挂着大蒜编成的“花环”,用来吓阻吸血鬼。靠墙的桌椅盖着白布,仓库一角有堆硕大的篝火,上面架着烤肉叉。尽管这里人头攒动,但并不喧哗。超过五百名来自不同国家和不同行业的来宾,连同麻子脸的新郎,还有几乎被他的目光生吞活剥的新娘一起,静静聆听一位年轻女子的迷人演唱。那女子身穿端庄的蓝色衣裙,坐在舞台上,用膝头的鲁特琴为悦耳的歌声伴奏。她看起来不过十八岁,身材异常单薄,浓密的长发呈暗金色。二人走进会场时,她刚好唱完最后一句。人群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但她只略一点头,长发随之轻轻晃动。
“欢迎您,大师,欢迎。”杜路哈德身穿他最好的衣服,拉着他们来到仓库中央,“也欢迎您,杰拉德阁下……非常荣幸……是的……请允许我……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我们的贵客,他赏光来到这里……丹德里恩先生,著名的歌手和歌谣作者……以及诗人!他给了我们莫大的荣幸……让我们有幸……”
欢呼声和鼓掌声淹没了杜路哈德语无伦次的致辞,也让他免于将自己憋死。丹德里恩骄傲得像只孔雀,换上与这场合相应的礼节,深鞠一躬,向坐成一排的年轻女孩挥挥手。女孩们的坐姿就像架子上的小鸡,由后面那排老妇人严密监视。她们毫无反应,像被木工胶之类的东西粘在了长椅上,双手平放在膝头,无一例外地张着嘴巴。
“好了!”杜路哈德大喊,“喝啤酒吧,朋友们!再吃点东西!这边,这边!承蒙诸神的恩典……”
人群仿佛拍向礁石的波涛,朝堆满食物的桌子涌去。穿蓝衣的女孩分开众人,走了过来。
“嗨,丹德里恩。”她说。
自从与丹德里恩结伴旅行,杰洛特就觉得吟游诗人恭维所有女孩“眸若星辰”的形容既老套又陈腐。但在艾希·达文面前,即便杰洛特对诗歌一窍不通,也必须承认这句描述非常贴切。在那可爱、友好,却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脸蛋上,有只闪闪发亮、美丽又迷人的深蓝色大眼睛。艾希·达文的另一只眼睛大半时间会被一缕金发盖住,而她会习惯性地摇摇头,或对那缕头发吹口气——这时就能看出,两只眼睛一般无二。
“嗨,小眼睛。”丹德里恩笑着回答,“刚才那首歌真动听。你的保留曲目真是改善了不少啊。我早就说过,如果没法自己写歌,就该从别人那里借一些。你经常这么干吗?”
“算不上。”艾希·达文针锋相对。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小巧的牙齿,然后说:“有过几次吧。我倒想多借几次,但能借用的歌实在不多:歌词太糟,旋律虽然悦耳,但又单调至极,甚至可谓粗陋,实在不符合听众的期望。丹德里恩,你最近写新歌了吗?我还没听过呢。”
“这也难怪。”吟游诗人叹口气回答,“我献唱的地方,只会邀请最有天赋也最知名的艺术家。在那些地方,我从没见过你。”
艾希涨红了脸,吹了吹头发。
“的确。”她说,“我没有光顾妓院的习惯。那儿的气氛太压抑。想到你只能在那种地方演奏,我真为你伤心。不过也没办法,没天赋的人没有选择听众的资本。”
满脸通红的人换成了丹德里恩。小眼睛快活地笑笑,靠在丹德里恩肩头,响亮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猎魔人有点吃惊,但只有一点点。作为丹德里恩的同行,她特立独行的个性也在情理之中。
“丹德里恩,亲爱的老傻瓜!”艾希说着,拥抱了他,“看到你身体和精神都这么健康,我真是太高兴了。”
“嘿,洋娃娃。”丹德里恩抱起身材娇小的女孩,转了一整圈,衣裙褶边随风飘起,“诸神在上,你真是太棒了。我好久没听到这么可爱又恶毒的话了,你吵起架来比唱歌还厉害。你还是这么漂亮!”
“丹德里恩,我告诉你多少次了?”艾希吹开那缕头发,又看向杰洛特,“别再叫我洋娃娃了。还有,你该介绍同伴了——看得出,他不是同行。”
“谢天谢地,他的确不是。”吟游诗人大笑,“洋娃娃,他既不会写歌,也不会演唱——他最多只会用‘梅毒’和‘后厨’押韵。这位是猎魔人的代表,利维亚的杰洛特。过来,杰洛特,亲亲小眼睛的手。”
猎魔人不知所措地走过去。吻手礼的对象至少得是公爵夫人,且多半要吻在戒指上——面对公爵夫人通常还得下跪。在南方这边,面对地位不那么高的女性,这种礼节等同于示爱,而且只有确立关系的爱侣才会这么做。
但小眼睛的动作打消了杰洛特的疑虑。她活力十足地伸出手,五指朝下。猎魔人笨拙地接过她的手,吻了下去。艾希盯着他的动作,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利维亚的杰洛特!”她说,“你这位同伴可不简单啊,丹德里恩。”
“我很荣幸。”猎魔人意识到自己跟杜路哈德一样语无伦次,“女士……”
“见鬼。”丹德里恩咆哮道,“别吞吞吐吐的,也别用那些鬼头衔让小眼睛难堪了。她叫艾希。艾希,他叫杰洛特。介绍完毕。该说正事了,洋娃娃。”
“再叫我洋娃娃,我就给你一耳光。你想说什么正事?”
“我们得决定演出顺序。我提议轮流献唱,这样效果最好。当然了,只能唱自己写的歌。”
“也许吧。”
“杜路哈德给你多少?”
“不关你的事。谁先开始?”
“我。”
“同意。嘿!看看谁大驾光临了!艾格罗瓦尔公爵。看啊,他刚进门。”
“哈!这下听众的质量也上了个台阶。”丹德里恩欢快地说,“但没什么好高兴的:艾格罗瓦尔是个吝啬鬼,杰洛特可以作证。公爵花钱总是很心疼。他会雇人,这倒没错,但等结账时……”
“我也听说了。”艾希拂开那缕头发,看着杰洛特,“这事已经在码头周边传开了。关于有名的希恩娜兹,对吧?”
门口的仪仗队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但艾格罗瓦尔只是短促地点点头,径直走向杜路哈德,把他拉进角落,避免引起房中宾客的注意。杰洛特用眼角余光扫向他们。他们压低了声音,但两人看起来都很激动。杜路哈德忍不住用袖子擦拭额头,摇头晃脑,又挠起脖子。看到对方的反应,公爵的表情僵硬而不快,只用耸肩回应。
“那个公爵,”艾希贴着杰洛特,低声说,“看起来心事重重。会不会是为爱情烦恼?因为早上跟美人鱼的误会?猎魔人,你怎么看?”
“也许吧。”杰洛特瞥了她一眼,莫名地既吃惊又恼火,“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但不是每个人的问题都能被人拿到集市上传唱。”
小眼睛的脸微微发白。她朝那缕头发吹了口气,挑衅地看着他。
“你这么说是想伤害我,还是单纯地想让我不痛快?”
“都不是。我只是不想再提起艾格罗瓦尔和美人鱼——那些问题,我觉得我无法回答。”
“懂了。”艾希·达文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我不会让你再陷入两难境地了,也不会再多问,坦白讲,我原本是邀请你来一场友好的对话。但还是算了吧。别担心,这事不会成为集市上的歌谣,我会把乐趣全都留给自己。”
她飞快地转过身,朝餐桌走去。丹德里恩不安地挪挪身子,低声道:“你对她可不怎么友好啊,杰洛特。”
“我承认,我太蠢了。”猎魔人回答,“平白无故伤害了她。也许我该向她道个歉……”
“算了吧。”吟游诗人说完,又严肃地补充道,“要改变第一印象是很难的。好了,还是去喝啤酒吧。”
他们没能喝上酒,因为杜路哈德中断了与几位宾客的交谈,上前跟他们搭话:“杰拉德大人,”他说,“请原谅。公爵大人想跟您谈谈。”
“我这就去。”
丹德里恩拉住猎魔人的袖子。“杰洛特,别忘了。”
“什么?”
“你答应过会毫无怨言地接下任何委托。我还记得你的话。怎么说的来着?一点点牺牲?”
“我知道,丹德里恩。但你怎么知道艾格罗瓦尔……”
“我这方面直觉很准。别忘了,杰洛特。”
“当然,丹德里恩。”
他跟着杜路哈德来到房间一角,远离宾客。艾格罗瓦尔坐在矮凳上,身边有个衣服五颜六色、留黑色短须的男人。杰洛特早先没注意到他。
“又见面了,猎魔人。”公爵开口,“虽然我今早才发誓再也不想见到你,但身边没其他猎魔人可用,只能靠你了。这位是泽李斯特,负责管理我名下的采珠业。”
“今天早上,”肤色黝黑的男人慢吞吞地说,“我打算扩展一下采珠区域。我派了一条船去西方远处,也就是海角后方,靠近龙齿礁那边。”
“龙齿礁,”艾格罗瓦尔插话道,“是两座火山形成的巨大礁石,位于海角尽头附近。在岸上就能看到。”
“没错。”泽李斯特确认,“通常我们不会把船开到那儿。旋涡和暗礁太多,潜水太危险。但岸边的珍珠越来越少了,只好去碰碰运气。船上有两个水手、五个采珠人,可他们直到晚上都没回来。虽然海上风平浪静,但我们很担心。我派了两条小艇过去,他们发现船漂在海上,船上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不清楚究竟怎么了,但肯定发生过搏斗。一场屠杀。痕迹……”
猎魔人眨眨眼。“什么痕迹?”
“甲板上全是血。”
杜路哈德吹了声口哨,紧张地四下张望。
泽李斯特压低声音。“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咬紧牙关,重复一遍,“船上全是血。屠杀。有什么东西杀死了他们,说不定是海怪干的。哦,肯定是海怪。”
“这儿就没有海盗?”杰洛特轻声发问,“没有跟你们竞争的采珠人?你们排除了有人登船、用普通刀剑杀死他们的可能性?”
“基本排除了。”公爵答道,“这片海域既没有海盗,也没有竞争者。就算海盗杀光所有船员,也不可能不留下尸体。不,杰洛特,泽李斯特说得对:这是海怪的杰作,没有其他可能。听着,现在没人敢出海了,就算早已熟悉的海域也一样。人们陷入恐慌,港口停止运作,就连大船也不敢离开港口。你明白了吧,猎魔人?”
“我明白了。”杰洛特点点头,“谁能带我过去?”
“哈!”艾格罗瓦尔把手放到旁边的桌上,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这话我爱听。我们的猎魔人终于有点像样的反应了,不再计较细枝末节了。你瞧,杜路哈德:饿肚子的猎魔人才是好猎魔人。是这样吧,杰洛特?要是没有你的歌手朋友,你今晚就得饿着肚子入睡!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杜路哈德垂下头。泽李斯特空洞地看着他。
“谁能带我过去?”杰洛特冷冷地盯着艾格罗瓦尔,重复一遍。
“泽李斯特,”公爵说着,笑容退去,“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明天早上。”
“我在码头等你,泽李斯特阁下。”
“好的,猎魔人大师。”
“很好。”公爵搓着双手,露出讽刺的笑,“杰洛特,希望这次的结果比希恩娜兹那次要好。我全指望你了。哦,还有一件事。不准告诉别人。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增加民众的恐慌。杜路哈德,听懂了吗?如果我发现你走漏风声,我就拔掉你的舌头。”
“听懂了,公爵大人。”
“很好。”艾格罗瓦尔站起身,“我该走了,免得破坏气氛,引来闲言碎语。再会了,杜路哈德,代我向新娘致以最诚挚的祝愿。”
“谢谢,公爵大人。”
艾希·达文坐在凳子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听众。她正在唱一首旋律优美、勾人思乡的歌谣,讲述一个受到背叛的女人遭遇的种种不幸。丹德里恩靠着柱子,低声嘟囔着什么,同时用手指计算时间和音节。
“这么说,”他问,“你终于接到活儿了?”
“对。”
猎魔人没有继续说明,但吟游诗人并不介意。
“我告诉过你。这种事我眼光很准。很好,非常好。我赚了点钱,你也一样。我们应该犒劳一下自己,然后去希达里斯参加收获节。但先等一下,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杰洛特循诗人的目光看去,但除了十来个合不拢嘴的女孩,他没发现值得注意的东西。丹德里恩抚平夹克衫,把帽子歪了歪,自信地朝长椅走去。他从侧面绕过负责监护的老妇人,露出迷人的微笑,老练地和那些女孩搭讪。
艾希·达文的歌谣结束了。听众报以掌声、一个小钱袋,还有一大束有些褪色的山菊花。
猎魔人大步走进人群,寻找挤近餐桌的机会。他沮丧地看着腌鲱鱼、白菜卷、煮鳕鱼头、羊排、香肠片、熏鲑鱼和熏火腿片飞快地消失不见。问题在于,餐桌边根本没有空位。
女孩和老妇人颇为兴奋地围住丹德里恩,请他唱首歌。他回以不太真诚的笑,又带着虚伪的谦逊拒绝了她们的要求。
抛开礼节之后,杰洛特终于挤到餐桌边。有个浑身醋味的年长男人热心地为他挤出个空位,差点让邻座的人全都摔下椅子。杰洛特没有浪费时间,立刻吃起来。眨眼工夫,他就吃完了自己能够到的那盘菜。散发醋味的男人又递给他一盘。为了表示感谢,杰洛特被迫耐心聆听他关于年轻人和当今时势的长篇大论。那人还把社会自由和胃气胀画上等号,杰洛特费力地忍着笑。
艾希独自站在墙边,调着她的鲁特琴,两边分别有束槲寄生。猎魔人看到一个身穿锦缎紧身上衣的年轻男人凑上前,对她说了句什么。艾希看着他,抿紧漂亮的嘴唇,飞快地答了几个字。年轻人站直身子,猛地转过身。他耳朵通红,在昏暗的房间里很是惹眼。
“……厌恶、屈辱和羞愧,”浑身醋味的男人续道,“就像严重的胃气胀,先生。”
“您说得对。”杰洛特用一块面包擦着餐盘,随口附和道。
“尊贵的大人们,我谦卑地请求各位安静。”杜路哈德在房间中央大喊道,“著名的丹德里恩大师,尽管身体疲惫不适,仍将为我们演唱他的知名歌谣《玛丽恩女王和乌鸦》!因为丹德里恩大师表示,他无法拒绝我们敬爱的磨坊主的女儿、维芙卡小姐的私人请求!”
维芙卡小姐是长椅上不那么漂亮的女孩之一,此时却仿佛在闪闪发光。杂乱的掌声盖过了年长男人的胃气胀理论。丹德里恩一直等到人群彻底安静,才做了一番夸张的自我介绍,随后唱起歌来,目光始终不离维芙卡小姐。他每唱一句,那位年轻女孩就显得更加迷人。只需一点点挑逗,就能胜过叶妮芙在温格堡的店铺贩售的乳霜和魔法精油 ,杰洛特心想。
但他注意到,艾希偷偷绕到在丹德里恩面前围成半圆的听众身后,又小心翼翼地上了阳台。在某种奇怪冲动的驱使下,他礼貌地离开餐桌,跟了上去。
艾希的手肘拄着阳台栏杆,纤细的胳膊撑着下巴。她用迷离的目光打量着月亮和码头路灯照亮的海浪。杰洛特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艾希站直身子。
“请原谅,我没想打扰你。”他语气生硬地说,发现她的嘴唇紧紧抿起,就像跟穿锦缎衣服的年轻人说话时那样。
“你没打扰我。”她微笑着回答,又拂开那缕头发,“我想要的不是独处,而是新鲜空气。烟雾和浑浊的空气也让你难受了?”
“有点儿吧。但更让我难过的,是我伤害了你。我来请求你的原谅,艾希。你说过想来场友好的对话,希望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她又把双手按到栏杆上,“是我反应过度了。这种事常有:我总控制不住自己。请原谅,并允许我再跟你说说话。”
他走上前,站到她身边。他感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暖意,还有微弱的马鞭草香味。杰洛特喜欢这种香味,尽管它无法跟丁香和醋栗相比。
“杰洛特,大海会让你想到什么?”她突然发问。
“担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意思。可你看起来既冷静又镇定啊。”
“我不是说自己。你问的是我会把什么跟大海联系起来。”
“本能的联系就是灵魂的投影。我很清楚,因为我是个诗人。”
“那大海对你来说是什么?”杰洛特飞快地发问,免得对方问及自己在担忧什么。
“是永无休止的涌动。”思索之后,她答道,“是改变。也是个不解之谜,让我无法理解。我能用一千种方式写下一千首关于大海的诗歌,却始终触及不到它的本质与核心。是啊,也许对我来说,大海就是这样。”
“你同样感到担忧。”杰洛特说,马鞭草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郁,“可你看起来既冷静又镇定……”
她转过身,那缕头发飘向一旁。她用漂亮的双眼注视着他。
“我既不冷静也不镇定。”
事情突然发生,毫无预警。杰洛特本想轻触她的双肩,却不知怎么猛地搂住了她的腰。他的身体迅速却温柔地靠近,一与女孩相触,杰洛特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艾希突然愣住了,僵硬地弓起背脊,抓住猎魔人的双手,想要把他推开。
“嘿……你要干什么?”
小眼睛瞪大双眼,看着杰洛特。
猎魔人凑近她的脸,吻上她的双唇。艾希依然抓着杰洛特的双手,依然弓着背脊,避免和他发生身体接触。他们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停打转,像跳舞似的。艾希热情又老练地回吻了杰洛特。他们的嘴唇很久才分开。
接着,女孩轻而易举地挣脱猎魔人的手,重新用手肘拄着栏杆,双手托腮。杰洛特突然觉得自己蠢得要命。他压下了再次接近、亲吻她耸起的双肩的冲动。
“为什么?”她没回头,就这么冷冷地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猎魔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此刻已如履薄冰。任何伪装、谎言、欺瞒和虚张声势,都将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
“为什么?”她重复一遍。
杰洛特没回答。
“你想找女人陪你过夜?”
他还是没回答。艾希转过身,碰碰他的肩膀。
“进去吧。”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这骗不了猎魔人,他听出了其中的紧张,“别摆出那副表情,什么也没发生。我可没在找过夜的男人。不要觉得内疚,好吗?”
“艾希……”
“走吧,杰洛特。他们正在要求丹德里恩唱第四首歌,该轮到我了。我会……”
艾希冲那缕头发吹了口气,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我会为你而唱。”
四
“啊哈!”猎魔人装出吃惊的样子,“这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
丹德里恩扣上门环,把鲁特琴和羽毛帽挂在钉子上,再脱下外套,拍去灰尘,丢到狭小房间一角的几只袋子上。除了那些袋子,房间里还有一副床垫和一大捆干草,没有任何家具,就连烛泪都在地板上汇成一摊。杜路哈德仰慕丹德里恩,但显然没到给他提供真正卧室的程度。
“你为什么以为我今晚不会回来?”丹德里恩脱掉鞋子问道。
猎魔人拄着手肘坐起来,身下的稻草嘎吱作响。“我以为你会在维芙卡小姐的窗外唱小夜曲——你今晚一直贪婪地盯着她,像公狗盯着母狗。”
“嘿!”吟游诗人大笑,“你不会蠢到这份上吧?你还不明白?我不在乎维芙卡。我只想在明天有实质性进展之前,让埃克莉塔小姐先嫉妒一下。让点地方给我。”
丹德里恩倒在床垫上,把盖在杰洛特身上的厚实毛毯扯向自己。猎魔人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名火,他转头看着窗户,透过密密麻麻的蛛网仰望星辰。
“你怎么了?”诗人问,“我追女孩让你不痛快了?以前可不这样啊?你希望我像德鲁伊那样立下贞洁誓言?还是说……”
“别没完没了。我累了。难道你没发现,我们两周来头一次睡在床垫上,头上还有屋顶?想到明早不会被人粗鲁地晃醒,你不觉得欣喜若狂吗?”
“对我来说,”丹德里恩思忖道,“没有年轻女人的床垫根本不是床垫。这是残缺的幸福……残缺的幸福有什么好?”
杰洛特不由呻吟起来。丹德里恩得意洋洋地继续长篇大论。
“残缺的幸福,就像……被人打断的亲吻……我说,你干吗咬牙切齿的?”
“你真是无聊透顶,丹德里恩。除了床、女人、屁股、胸部、残缺的幸福和被人打断的亲吻,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很明显,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有轻浮,或者说放荡的想法,才能促使你谱曲、写诗和唱歌。你看,这就是你天赋的黑暗面。”猎魔人激动地说。
丹德里恩轻易看穿了他的想法。
“啊哈!”吟游诗人平静地回答,“肯定是因为我们的‘小眼睛’艾希·达文。她把可爱的小眼睛转向猎魔人,开始散播混乱。猎魔人在我们的小公主面前情绪失控了,但他没有自我反省,而是莫名其妙地拿我撒气。”
“你真是满口胡言,丹德里恩。”
“不,我的朋友。艾希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别抵赖。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但你要小心点,别做错事。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就算她的天赋有什么黑暗面,恐怕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我明白了。”猎魔人说,“你很了解她。”
“相当了解。但不是用你以为的那种方式。”
“你居然会承认这种事,真令人吃惊。”
“你可真够蠢的。”吟游诗人伸了个懒腰,双手垫在脖子下面,“小眼睛还是孩子时,我就认识她了。对我来说……她就像妹妹。我重申一遍:别对她做任何蠢事。你已经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因为她也被你迷倒了。承认吧,你想要她。”
“我跟你不同。就算是事实,我通常也不会谈论这种事。”杰洛特冷冷地说,“我不会拿它作歌谣的主题。感谢你告诉我她的事。我的确因此避免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打住吧。这事已经结束了。”
丹德里恩沉默地躺了一会儿。但杰洛特太了解这位同伴了。
“我知道。”诗人终于开口,“我都明白。”
“你什么都不明白,丹德里恩。”
“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吗?你总是表里不一。你习惯于夸耀自己的与众不同,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特异之处。你把这些强加给自己,却不明白对大多数人来说,你并不特别。是啊,你反应更快,瞳孔会在阳光下变成垂直的细线,你能像猫儿那样在黑暗中视物,又能施展一点儿法术,可那又如何?关我什么事?我认识一个酒馆老板,他能不间断地连放十分钟的屁,甚至能用屁演奏圣歌《欢迎,欢迎黎明之星》。除了这项勉强可以算作天赋的技能以外,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酒馆老板,有老婆,有儿女,还有个瘫痪的祖母。”
“你能否解释一下,这跟艾希·达文有什么关系?”
“当然可以。你以为小眼睛对你有兴趣,是出于某种可疑、甚至是异常的目的。可你错了。你以为她看你的目光里,带着对独角兽、双头牛犊或动物寓言集里的火蜥蜴的迷恋。你刚跟她认识,就进行了无情又不公平的指责,挑起了她的敌意:你对子虚乌有的冒犯作出反击。我亲眼所见!我没目睹接下来的事件,但我注意到你们离开了房间,回来时她脸上带着红晕。没错,杰洛特。告诉你吧,你犯了个错误。你想报复她,因为她——以你的观点看——对你表现出异常的兴趣。然后你决定利用她对你的好感。”
“我再说一遍:你真是胡话连篇。”
“你想把她骗上床。”吟游诗人泰然自若地躺在床上,续道,“所以你告诉她,怪物、变种人兼猎魔人上床会是什么样。幸运的是,艾希表现出远胜于你的聪慧,并对你的愚蠢表现出强烈的同情,所以她原谅了你。我之所以得知这一事实,是因为你从阳台回来时,眼睛没被人打肿。”
“你说完没有?”
“说完了。”
“很好,晚安。”
“我知道你为什么坐立不安又咬牙切齿。”
“当然,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受伤太深,所以没法理解普通女人的心。但伤害你的可是叶妮芙啊——天知道你看中了她哪一点。”
“别说了,丹德里恩。”
“说真的,你不喜欢艾希这样的普通女孩吗?那个女术士有什么地方艾希比不上?年龄?也许小眼睛年纪还小,但她至少年龄和外表一致。你知道叶妮芙有天喝酒之后跟我说了什么?哈……她说她第一次跟男人上床时,犁这东西才刚刚发明!”
“你在撒谎。在叶妮芙看来,你跟恶毒的瘟疫没什么区别。她不可能对你承认这种事。”
“你说得对。我在骗你。我承认。”
“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太了解你了。”
“你以为你了解我。可别忘了,人的本性是很复杂的。”
“丹德里恩,”猎魔人叹了口气,他刚才差点就睡着了,“你只是个愤世嫉俗、好色成性又谎话连篇的家伙。相信我,这些算不上复杂。晚安。”
“晚安,杰洛特。”
五
“起得真早,艾希。”
女诗人微笑,按住随风飘舞的头发。她沿着码头缓缓前进,避开腐朽木板上的窟窿。
“我忍不住想看看猎魔人工作时的样子。你会不会又觉得我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好奇。你的工作进展如何?”
“什么工作?”
“哦,杰洛特!”她说,“你低估了我的好奇心,还有我在收集与理解信息方面的才能。我已经知道了采珠人遭遇的意外,也对你跟艾格罗瓦尔约定的细节一清二楚。我还知道,你正在寻找能送你去龙齿礁的船夫。你找到没?”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回答:“不。我没找到。”
“他们不敢?”
“没错。”
“如果不能过海,你该怎么侦察呢?又怎么给那头杀死采珠人的怪物挠痒痒呢?”
杰洛特拉着女孩的手,快步离开码头。他们走在遍布岩石的海滩上,周围是停靠在岸边的小艇、挂在柱子上的渔网,还有正在架子上风干的死鱼。杰洛特惊讶地发现,女孩的陪伴既不会令他不快,也不显得累赘。他也希望一场平静而愉快的对话能抹去阳台上那个吻留下的不快回忆。另外,艾希出现在码头,也意味着她并不记恨他。他很高兴。
“给怪物挠痒痒。”他低声重复女孩的话,“要是我知道方法就好了……我对海生怪物的知识非常有限。”
“真有意思。据我了解,海里的怪物要比陆地多很多,无论种类还是数量。在我看来,大海应该更适合猎魔人施展拳脚才对。”
“不是这样。”
“为什么?”
“人类在海上活动,”他清清嗓子,转过头来,“还是不久前的事。在第一次移民时代,猎魔人最为人需要的场所是陆地。我们并不擅长跟海洋生物搏斗,尽管海底确实充斥着极具攻击性的生物。猎魔人的能力不足以对抗海中怪物。那些生物要么过于庞大,要么甲壳厚实,要么太过灵活,更可能三者兼备。”
“你觉得杀死采珠人的怪物是什么?你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说不定是只海怪。”
“不,海怪会把船打碎。”小眼睛脸色发白,吞了口口水,“别以为我是瞎猜。我在海边长大……不止一次见过那种怪物。”
“巨章鱼能把船上的人丢进海里……”
“那就不会有那么多血了。杰洛特,那头怪物不是章鱼、不是逆戟鲸,更不是龙龟,因为它没有毁掉或打翻船。或许你在寻找罪魁祸首时犯了个错误。”
猎魔人思索起来。
“我开始钦佩你了,艾希。”他的话让艾希面泛红晕,“你说得对。也许这次袭击来自天空:鸟龙、狮鹫兽、双足飞龙、翼龙,或者双翼巨人,甚至可能是……”
“等等。”艾希插嘴道,“瞧瞧谁来了。”
艾格罗瓦尔独自沿海岸走来,衣服都湿透了。看到他们时,他似乎更愤怒了。
艾希谨慎地鞠了一躬,杰洛特低下头,用拳头碰碰胸口。艾格罗瓦尔吐了口唾沫。
“我在礁石上等了三个钟头,几乎从日出开始。”他咆哮道,“可她根本没露面。我在海浪冲刷的礁石上等了整整三个钟头,活像个傻瓜。”
“我明白……很抱歉。”猎魔人低声道。
“抱歉?”公爵爆发了,“只是抱歉?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搞砸了自己的工作,是你毁掉了一切。”
“我毁掉了什么?我只不过负责翻译……”
“见你的鬼!”公爵愤愤地打断道,侧过身去。他的侧影很有王家风度,就像货币上的侧身像。“要不是雇佣了你,我会比现在好过得多。也许这话听起来很怪,但没有翻译时,希恩娜兹跟我沟通得更好,你应该懂我的意思。而现在……你知道镇上的人怎么说吗?他们私底下说,采珠人之所以死掉,是因为我冲美人鱼发了火。这是她的复仇。”
“荒谬。”猎魔人冷冷地评论道。
“我怎么知道荒不荒谬?”公爵吼道,“我怎么知道你跟我隐瞒了什么?我怎么知道她能做到什么,那儿的海水里又有什么怪物听她的话?向我证明这些话有多荒谬吧。把屠杀采珠人的怪物的脑袋带来。有空在海滩上调情,还不如快点干活……”
“干活?”杰洛特也发火了,“怎么干活?乘着木桶横渡大海吗?你的泽李斯特已经拿严刑拷打和绞架威胁那些水手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没人愿意带我去。泽李斯特本人也不乐意。我该怎么……”
“关我屁事?”艾格罗瓦尔大叫着打断他的话,“这是你的事!猎魔人之所以存在,不就是为了让普通人不必烦恼怪物吗?既然我雇了你,就有权命令你服从。要是做不到,我就找根棍子,把你赶出我的领地!”
“冷静点,公爵大人。”尽管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小眼睛还是低声道,“请您别再威胁杰洛特了。丹德里恩和我跟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有些交情,他喜欢我们的歌,也是位很有热情的业余艺术家。埃塞因王很开明,他认为我们的歌谣不仅是音乐和韵律,也是人类的编年史。我的公爵大人,您想出现在这部编年史里吗?我可以帮你的忙。”
艾格罗瓦尔用冷漠的眼神看了她片刻。
“死掉的采珠人也有老婆孩子。”最后,他用更加慎重而平静的语气说,“等到饿肚子时,采珠人、捞牡蛎和龙虾的,还有所有渔夫,早晚会回到海上,可他们能平安归来吗?杰洛特,你觉得呢?达文小姐,你呢?你的歌谣肯定很有趣:猎魔人无所事事地站在海滩上,看着孩子们冲鲜血染红的小艇号啕大哭。”
艾希的脸更苍白了。她拂开那缕头发,正要反驳,但没等她开口,猎魔人就抓住了她的手。
“够了。”他说,“你说了这么多,只有一句真正重要:你雇了我,艾格罗瓦尔,而我接受了你的委托。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完成这份工作。”
“我盼着那一天。”公爵低声回答,“再会了。向你致意,达文小姐。”
艾希没鞠躬,只是点点头。艾格罗瓦尔拖着湿淋淋的衣服,弓着身子朝码头走去。杰洛特这才发现,自己仍然抓着女诗人的手,而她也没有挣脱的意思。他放开手。艾希的面孔恢复了平时的色彩,转头看着他。
“让你冒险还真简单,”她说,“只要提几句女人孩子就够了。就这样他们还说猎魔人麻木不仁呢。艾格罗瓦尔根本不在乎女人、小孩和老人。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他的捕鱼和采珠生意能恢复正常,因为每过一天都意味着损失一分利润。他用挨饿的孩子当幌子,就是想让你拿生命冒险……”
“艾希,”他打断她的话,“我是个猎魔人。拿生命冒险是我的工作。这跟孩子没关系。”
“别骗人了。”
“我干吗骗你?”
“如果你真是自己伪装的那个冷血的猎魔人,就该跟他讨价还价,可你连酬劳都没提。不过这个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怎么办?”
“继续往前走。”
“我很乐意。杰洛特?”
“嗯……”
“我告诉过你,我在海边长大。我会开船……”
“算了吧。”
“为什么?”
“算了吧。”他的语气不容反驳。
“你完全可以换个更礼貌的说法。”
“是没错,可那样你就会觉得……哦,鬼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个麻木不仁的猎魔人而已。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但不能拖别人下水。”
艾希咬紧牙关,摇摇头。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纷乱的金色发丝一时盖住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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