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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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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德里恩赶忙点头。直到这时,里恩斯才露出微笑,打了个手势。诗人无助地尖叫一声,感觉绳索绷得更紧,他的双臂扭向背后,关节疼痛难当。

“你没法说话。”里恩斯露出恶毒的笑容,确认道,“而且疼得厉害,对吧?现在你该明白了,我把你吊起来只为取乐,因为我喜欢看人受苦。继续,再高点儿。”

丹德里恩大口喘气,几乎窒息。

“可以了。”里恩斯终于命令道,然后走向诗人,揪住他衬衣领,“听好了,你这小老二。我会解除法术,让你说话,但你要敢把悦耳的嗓音提高到不必要的程度,那一定会后悔。”

他打个手势,用戒指碰碰诗人的脸颊,丹德里恩的下巴、舌头和上颚恢复了知觉。

“现在,”里恩斯平静地续道,“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迅速而流利地回答,而且知无不言。要是你口吃,或者哪怕有一瞬间的犹豫,如果你给我丝毫怀疑的理由,那么……低头看。”

丹德里恩照做了。他惊恐地发现,一条短绳正系在他的脚踝上,另一头是满满一桶石灰。

“如果我把你继续抬高,”里恩斯露出残忍的微笑,“这只桶也会跟你一起抬起,然后,你的双手也许就再也没法恢复知觉了。从此以后,我很怀疑你还能不能再弹鲁特琴。我真的很怀疑。所以我相信你会开口。我说得对吗?”

丹德里恩没答话。恐惧让他既没法转动脑袋,也说不出话。但里恩斯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

“你要明白,”他平静地说,“不费吹灰之力,我就能看出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你敢愚弄我,我马上就能察觉到,我也不会让你靠诗歌技法或含糊表述蒙混过关。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就像在楼梯上麻痹你的身体一样。所以我建议你仔细权衡每一个字,人渣。好了,别再浪费时间,现在开始吧。你知道,我想了解你那美妙歌谣的女主角:辛特拉王国卡兰瑟王后的外孙女希瑞菈公主,就是那位讨人喜爱的希瑞。根据目击证人的说法,小家伙两年前在攻城战中死去。可在歌谣里,你生动又感人地描述她跟一位近乎传奇的陌生人见了面,那个……猎魔人……杰洛特,还是杰拉德来着?抛开命运和命中注定之类的废话,从歌谣的其他部分来看,这个孩子在辛特拉之战中幸存了下来。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丹德里恩呻吟着说,“诸神在上,我只是个诗人!我听到一部分说法,至于其他……”

“怎么?”

“其他是我瞎编的,是捏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诗人看到里恩斯冲汗臭男打个手势,感觉绳索又一次绷紧,连忙哀号道:“我没撒谎!”

“的确。”里恩斯点点头,“你说的不全是谎话,我能感觉到。但你在闪烁其词。你不可能虚构整首歌谣,这没道理。话说回来,你认识那个猎魔人,经常有人看到你与他同行。所以招了吧,丹德里恩,如果你还爱惜手腕的话。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这个希瑞,”诗人喘着气说,“注定属于那个猎魔人。她是所谓的意外之子……你肯定听说过,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她父母发誓把她交给猎魔人……”

“她父母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疯狂的变种人?交给凶残的杀手?你在撒谎,蹩脚诗人。这种故事只有女人才会信。”

“可这是事实,我以我母亲的灵魂发誓。”丹德里恩啜泣起来,“我的消息来源很可靠……那个猎魔人……”

“说女孩的事。眼下我对猎魔人不感兴趣。”

“我对女孩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战争爆发时,猎魔人正要去辛特拉接她。我就是那时遇见他的。他从我口中听说了大屠杀,还有卡兰瑟之死……他向我打听了王后的外孙女,那个小女孩……可我只知道辛特拉的所有人都遇害了,最后的堡垒里无人幸存……”

“继续说。少用隐喻,多讲事实!”

“听说大屠杀和辛特拉陷落之后,猎魔人打消了去那儿的念头。我们一起逃往北方,在亨佛斯地区分别,我从此再没见过他……但他在路上讲了这个……希瑞,管她叫什么呢……还有命运什么的……所以,我创作了这首歌谣。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发誓!”

里恩斯皱眉看着他。

“猎魔人在哪儿?”他问,“那个见钱眼开的怪物杀手,喜欢谈论命运的诗意屠夫,眼下在哪儿?”

“我说过了,我上次见到他……”

“我知道你说过什么。”里恩斯打断他,“我听得很仔细。现在你要仔细听我说,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我要问的是:如果一年多都没人见过猎魔人杰洛特,或者杰拉德,那他会藏在哪儿?他通常的藏身处在哪里?”

“我不知道。”吟游诗人连忙答道,“我没撒谎。我真不知道……”

“太快了,丹德里恩,你答得太快了。”里恩斯露出不祥的微笑,“太着急了。你很狡猾,但不够谨慎。你说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我敢说,你知道。”

丹德里恩愤怒而绝望地咬紧牙关。

“怎么样?”里恩斯朝臭烘烘的家伙打个手势,“猎魔人躲哪儿去了?那地方叫什么?”

诗人保持着沉默。绳索绷紧,绞缠他的双手,他的脚也离开了地面。丹德里恩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号,却又戛然而止:里恩斯的魔法戒指封住了他的嘴。

“高点儿,再高点儿。”里恩斯双手叉腰,“要知道,丹德里恩,我可以用魔法刺探你的想法,但这太费力气。另外,我喜欢看人痛得双眼凸出。反正你迟早会告诉我的。”

丹德里恩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绑住脚踝的绳子开始绷紧,石灰桶底刮擦着地面。

“阁下。”另一个恶棍突然开口。他用斗篷掩住提灯,透过猪圈门上的缺口向外观瞧。“有人来了。好像是个姑娘。”

“你知道该怎么办。”里恩斯嘶声道,“把灯吹灭。”

汗臭男放开绳索,丹德里恩无力地倒向地面,在这过程中,他看到手拿提灯的恶棍站到门边,汗臭男也手持长刀,俯卧到另一边的地上。妓院的灯光透过木板缺口照射进来,诗人听到歌声和嘈杂的话音。

猪圈门嘎吱一声打开,现出一个身穿斗篷、头戴圆帽的矮小女人身影。迟疑片刻后,女人跨过门槛。汗臭男纵身朝她扑去,刀子用力挥出,结果他蹒跚跪倒,刀子没碰到任何阻碍,只是径直划过那团身影的喉咙,就像划过一团烟。那道身影的确只是一团烟,此刻已经开始消散。在它彻底散去之前,另一道人影冲进猪圈,那是个模糊的黑影,灵活得像只鼬鼠。丹德里恩看到人影把斗篷扔向提灯男,并从汗臭男身上一跃而过,他看到那人手里闪烁的寒光,又听到汗臭男发出剧烈的喘息。提灯男甩开斗篷,挥动刀子。一道耀眼的闪电自人影手中射出,击中壮汉的脸部和胸口,随后像烧着的油一样燎遍他的全身。恶棍尖叫一声,烤肉的气味洋溢在猪圈里。

这时,里恩斯发起了攻击。他施放的咒语画出一道蓝色闪光,照亮了黑暗。丹德里恩借着亮光看到一个身穿男装的苗条女子,正用双手比画着怪异的手势。他只瞥见她一瞬间,蓝光便在一声巨响后消失不见。里恩斯怒吼着往后退,重重地倒在猪圈的木墙上,撞烂了木板。男装女子紧追不舍,手里多了一把短剑。光辉再次照亮了猪圈——这次是金色的闪光——光源来自突然出现在空中的某个椭圆形物体。丹德里恩看到里恩斯从满是灰尘的地上一跃而起,跳进那个椭圆,随即消失不见。椭圆变得暗淡无光,但在它彻底消失之前,女子跑上前去,大喊着令人费解的字眼,然后伸出双手。噼啪声和沙沙声响起,椭圆短暂地包裹在烈焰之中。一阵模糊的声音传入丹德里恩耳中,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像是一声痛呼。椭圆彻底消失不见,黑暗再次吞没了猪圈。诗人感觉到,那股让他没法说话的力量消失了。

“救命!”他哀号道,“救命!”

“别嚷嚷了,丹德里恩。”那女子说着,跪在他身旁,用里恩斯的短剑割断绳结。

“叶妮芙?是你吗?”

“你不会忘了我的长相吧?你有对音乐家的耳朵,不可能听不出我的声音。能起来吗?他们没打断你的骨头,对吧?”

丹德里恩吃力地站起身,舒展疼痛的双肩,呻吟不止。

“他们都死了?”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两具躯体。

“检查一下嘛。”女术士收起短剑,“有一个应该还活着。我要问他几个问题。”

“这个。”吟游诗人站在汗臭男身前,“大概还活着。”

“我表示怀疑。”叶妮芙满不在乎地说,“我割断了他的气管和颈动脉。他也许还能嘟囔几句,但活不久了。”

丹德里恩打个哆嗦。

“你砍了他的脖子?”

“若非我天生谨慎,先送出一道幻象,躺在地上的就该是我了。看看另一个……活见鬼,这么壮的家伙都承受不住。可惜,真可惜……”

“他也死了?”

“他没能撑过去。唔……我有点用力过猛……你瞧,他连牙齿都烧焦了——你怎么回事,丹德里恩?你要吐吗?”

“我想吐。”诗人口齿不清地说,额头顶在猪圈的木墙上。

“就这些?”女术士放下酒杯,伸手去拿肉叉上的烤鸡,“你没撒谎吧?没忘掉什么?”

“没有。但忘了一句‘谢谢’。谢谢你,叶妮芙。”

她看着他的双眼,略微点点头,闪亮的黑色卷发晃动几下,落在她肩头。她把烤鸡放进餐盘,用刀叉熟练地切开。在此之前,丹德里恩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熟练地用刀叉吃鸡肉,现在他知道杰洛特是跟谁学的了。好吧, 他心想,这也难怪,毕竟他在温格堡跟她住了一年之久,叶妮芙给他灌输了不少奇怪的习惯,直到分手。 他从烤肉叉上取下另一只鸡,想也没想就扯下一只鸡腿,故意用双手捧着吃。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你怎么会刚好赶来救我?”

“你表演时,我也在伯琉赫里斯树下。”

“我没看到你。”

“我不想被人看到。随后我跟你进了镇子,在旅馆里等——说实话,要我跟你去那个未必有欢欣、却必然有淋病的地方真心不太合适。我最后失去了耐心,于是到院子周围转悠,结果听到猪圈里有人说话。我强化了听觉,这才发现猪圈里不是我最初以为的某个变态,而是你。喂,老板!麻烦再来点酒!”

“听凭您差遣,尊贵的女士!马上就来!”

“请拿刚才的酒,这次别掺水。我只能容忍浴缸里有水,酒里可不行。”

“乐意效劳,乐意效劳!”

叶妮芙推开餐盘。丹德里恩注意到,烤鸡还剩不少肉,足够旅店老板一家当早餐吃了。用刀叉吃鸡肉确实既文雅又讲究,但着实浪费。

“谢谢。”他又说一遍,“谢谢你救了我。那个该死的里恩斯不可能放过我,他会榨干我知道的一切,然后宰掉我,就像宰一只羊。”

“对,我想也是。”她为自己和吟游诗人各倒些酒,举起酒杯,“为你的获救与健康干杯,丹德里恩。”

“也为你的健康干杯,叶妮芙。”他回答,“从今天起,只要有机会,我就会为你的健康祈祷。你有恩于我,美丽的女士,而我会用我的歌谣偿还这份恩情。他们都说巫师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说女术士很少会帮助穷困、不幸和陌生的凡人,而我会驳斥这样的谣言。”

“这倒不必。”她笑了笑,眯起漂亮的紫色眸子,“这种传言并非无中生有,倒也有其根据。你不算陌生人,丹德里恩。我认识并且喜欢你。”

“真的?”诗人也笑了起来,“那到目前为止,你都掩饰得很好。我甚至听说,你没法忍受我——引用你的原话——正如你没法忍受瘟疫。”

“曾经是这样。”女术士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但后来,我的观点改变了。后来,我很感激你。”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不说这个了。”她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还是考虑更重要的问题吧。在猪圈里拷问你的家伙,差点把你的手臂扯脱臼。丹德里恩,究竟发生了什么?逃离雅鲁加河之后,你当真再没见过杰洛特?不知道他在战后回了南方?不知道他受了重伤——甚至有谣传说他死了?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我在庞德·维尼斯待了很久,一直在伊斯特拉德·蒂森王的宫廷里。然后去了聂达米尔王的亨佛斯……”

“你不知道。”女术士点点头,解开束腰外衣。一条黑色丝绒缎带围在她的脖子上,上面饰有一块镶有钻石的星形黑曜石。“你不知道杰洛特伤好以后去了河谷地区?你猜不出他是去找谁的?”

“大概能猜到。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她。”

“你不知道。”她重复一遍,“平日的你明明无所不知,无所不唱,甚至拿人家的感情隐私当题材。我在伯琉赫里斯树下听了你的歌谣,丹德里恩,其中好几句写的就是我。”

“诗歌,”诗人盯着烤鸡,喃喃说道,“本来就有适度的夸张。你不该因此生气……”

“‘发如渡鸦之翼,恍如夜之风暴……’”叶妮芙用夸张的强调语气引述道,“‘……紫罗兰色的双眸沉睡着闪电……’是这么唱的吧?”

“我印象中的你就是这样。”诗人胆怯地笑着说,“谁觉得我唱得不对,可以先拿石头打我。”

“但我不知道,”女术士抿紧双唇,“是谁允许你这样描述我的内脏的?怎么唱的来着?‘她的心脏,仿如装点她玉颈的宝石。坚硬如钻,冰冷如钻,锋利更胜黑曜石,切开……’这是你自己编的吗?还是说……”她的双唇扭曲而颤抖,“还是说你听了谁的抱怨?”

“呃……”丹德里恩清清嗓子,赶忙绕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告诉我,叶妮芙,你上次见到杰洛特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战后?”

“战后……”叶妮芙的声音起了变化,“不,战后我再没见过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想见任何人。好吧,诗人,言归正传。我有点吃惊,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说,却有人为打探消息不惜把你吊到房梁上。你难道不担心吗?”

“我担心。”

“听我说。”她语气尖锐,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仔细听好。把那首歌谣从你的常备曲目里剔掉,别再唱了。”

“你是说……”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去唱对抗尼弗迦德人的战争吧,唱杰洛特和我,这样你帮不到谁,也碍不着谁,不会让事情变好或变差。但别唱辛特拉的幼狮。”

她扫视四周,确认这个时间段屈指可数的顾客中没人偷听,然后一直等到清理餐桌的女招待走回厨房。

“另外,你该尽量避免跟不认识的人单独碰面,”她轻声说,“那些‘忘记’替你们共同的朋友向你致意之人。明白吗?”

他惊讶地看着她。叶妮芙露出微笑。

“迪杰斯特拉向你致意,丹德里恩。”

这下轮到诗人提心吊胆地扫视四周了。他的惊讶一定很明显,表情也很可笑,因为女术士忍不住露出嘲弄的微笑。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她凑过去低声道,“迪杰斯特拉要你汇报。你刚从维登回来,他很想知道埃维尔王的宫廷里有些什么传闻。他要我转告你,这次你的报告务必详尽且有重点,绝对不能写成诗歌。散文,丹德里恩,散文就好。”

诗人吞了口口水,点点头。他保持着沉默。

但女术士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艰难的时代正在到来。”她轻声说道,“艰难又危险的时代,但也是变革的时代。与其带着不安和悔恨老去,倒不如确保变革能朝好的方向进行。你同意吧?”

诗人点头赞同,清了清嗓子。“叶妮芙?”

“我在听,诗人。”

“猪圈里那些人……我想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目的,还有他们的主使者。你杀了其中两个,但我听有传闻说,你能让死人开口。”

“传闻里没提到死灵法术是巫师会明令禁止的吗?算了吧,丹德里恩,那些恶棍恐怕也不知内情。不过逃掉的那个……唔……他就另当别论了。”

“里恩斯。他是个巫师,对吧?”

“没错,但算不上行家。”

“可他从你手里逃走了。我看到了——他是传送走的,对吗?这还不能说明些什么?”

“说得对,说明有人帮他。里恩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打开悬浮在空中的椭圆传送门。那种传送门可不是说笑的。显然有另一个巫师开启了传送门,一个远比他强大的巫师,所以我才不敢追过去——我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我还是送了点猛料给他。他得耗费相当多的法术和灵药,我给他留的记号会持续很久。”

“或许你有兴趣知道,他是个尼弗迦德人。”

“你这么觉得?”叶妮芙坐直身子,用流畅的动作抽出口袋里的短剑,握在手中,“现在很多人都用尼弗迦德短剑,因为它们很称手、很灵巧——甚至可以藏在乳沟……”

“不是因为短剑。他审问我时,用了‘辛特拉之战’、‘攻城战’或类似的词。这些我都闻所未闻。对我们来说,它永远是一场大屠杀。辛特拉大屠杀。没人会用别的名字称呼它。”

女术士抬起手,审视自己的指甲。“聪明,丹德里恩。你的耳朵真灵。”

“我的职业病。”

“我很好奇,你说的是哪个职业?”她妩媚地笑笑,“不过,还是多谢你这条情报。很有价值。”

“就算我为变革作出的努力吧。”他笑着回答,“告诉我,叶妮芙,为什么尼弗迦德人对杰洛特和来自辛特拉的小女孩这么感兴趣?”

“这事你还是别管为妙。”她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我说过了,你最好忘记听说过卡兰瑟的外孙女这回事。”

“的确,你说过。但我不是在寻求歌谣的主题。”

“那你是在寻求什么?麻烦吗?”

“作个假设。”他下巴搁在交扣的双手上,看着女术士的双眼轻声说,“假设杰洛特真的找到并救出了那个孩子,假设他终于开始相信命运的力量,并把那个孩子带在了身边,他会去哪儿呢?里恩斯想用酷刑逼我说出来。但你知道的,叶妮芙,你知道猎魔人藏在哪儿。”

“我知道。”

“你也知道该怎么去那儿。”

“我也知道。”

“你不觉得该去警告他吗?警告他,里恩斯这类人正在找他和那个小女孩?我很想去,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也不想把那地方的名字透露给别人……”

“说重点,丹德里恩。”

“既然你知道杰洛特在哪儿,你就该去警告他。你欠他的,叶妮芙。你们之间毕竟还有些……那个。”

“是啊。”她冷冷地承认,“我们之间的确有些那个,所以我了解他。他不喜欢别人强加给他的帮助。如果他真需要帮助,会向信任的人求助。那些事已过去一年了,而我……我没收到他任何音讯。说到我们之间,我欠他的和他欠我的相同。半点不多,半点不少。”

“那我去好了。”他昂起头,“告诉我……”

“我不会告诉你的。”她打断他的话,“你已经暴露了,丹德里恩。他们还会再来找你,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从这儿消失,到瑞达尼亚去,去找迪杰斯特拉和菲丽芭·艾哈特,待在维兹米尔的宫廷里。我再警告你一遍:忘掉辛特拉的幼狮吧,忘掉希瑞,假装你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照我说的做。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我喜欢你,又欠你太多……”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可是叶妮芙,你欠我什么?”

女术士转过头,一时沉默不语。

“你跟他一起旅行。”她终于开了口,“多亏了你,他才不会孤单。你是他的朋友。他有你的陪伴。”

吟游诗人垂下目光。

“我们的友谊,”他喃喃道,“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我给他带去的基本只有麻烦。他总是为我解决困难……帮助我……”

叶妮芙凑上前去,按住他的手,无言地捏了捏。她的眼神带着悔恨。

“去瑞达尼亚。”片刻后,她重复道,“去崔托格。让迪杰斯特拉和菲丽芭照看你。别逞英雄,你掺和的事很危险,丹德里恩。”

“我发现了。”他面露苦相,揉揉酸痛的肩膀,“所以我觉得,应该有人去警告杰洛特。只有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他,该怎么去。我猜你曾经……拜访过那儿……”

叶妮芙转过头。丹德里恩看到她抿紧双唇,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

“是啊,我去过。”她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捉摸又让人陌生的情绪,“我曾数次拜访过那儿。但向来是个不速之客。”

狂风劲吹,令废墟间的草地泛起涟漪,也令山楂丛和高大的荨麻沙沙作响。云朵从月亮表面掠过,月光不时洒落在这座庞大的城堡上,为护城河和仅剩的几块城墙浸上苍白的光辉,染上起伏的阴影。月光还照亮了成堆的头骨,它们龇着破碎的牙,用黑洞洞的眼窝窥视着虚无。希瑞尖叫一声,把脸埋进猎魔人的斗篷。

猎魔人用脚跟夹夹马腹,母马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堆砖块,穿过一条破破烂烂的拱廊。马蹄铁在石板地上叮当作响,墙壁间响起诡异的回声,却又被呼啸的狂风盖过。希瑞瑟瑟发抖,双手埋进马鬃里。

“我害怕。”她轻声道。

“没什么好怕的。”猎魔人把手按在她肩膀上,“要找到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可不容易。这儿是凯尔·莫罕,猎魔人要塞。这座城堡也曾雄伟壮丽,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头。猎魔人那匹叫“洛奇”的母马轻轻喷了喷鼻子,似乎也在安慰小女孩。

他们步入黑暗的深渊,沿着一条点缀着圆柱和拱廊、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隧道前进。洛奇自信地走着,对深邃的黑暗视若无睹,马蹄铁在地板上发出清亮的声响。

在他们前方,隧道尽头,一道笔直的竖线突然闪现红芒。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宽,最后变成一扇门。门后,墙上铁支架里的火把放射出摇曳的光芒。一条黑影站在门框内,在亮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谁?”希瑞听到一个凶狠刺耳的声音,仿佛犬吠一般,“杰洛特?”

“对,艾斯卡尔。是我。”

“进来吧。”

猎魔人下了马,把希瑞抱下马鞍,让她站在地上,又把一个包袱塞进她的小手里。她紧紧抱住那包东西,如果不是包袱太小的话,此刻希瑞真想用它把自己遮起来。

“跟艾斯卡尔等在这儿。”他说,“我送洛奇去马厩。”

“到亮光中来,小鬼。”名叫艾斯卡尔的男人粗鲁地说,“别藏在暗处。”

希瑞抬头看着他的脸,差点压抑不住惊恐的尖叫。他不是人类。虽然他有两条腿,虽然他身上有汗臭和烟味,虽然他穿着普通的人类服装,但他不是人类。人类不可能有那样的脸, 她心想。

“喂,你在等什么?”艾斯卡尔问道。

她一动不动。黑暗中,希瑞听到洛奇的蹄声渐渐远去。一个柔软的东西吱吱叫着爬过她的脚背。她吓了一跳。

“别待在暗处,不然老鼠会啃掉你的靴子。”

希瑞抱紧包袱,赶紧走向火光。老鼠们尖叫一声,从她脚边箭一般地跑开。艾斯卡尔俯下身,从她手里接过包裹,掀起她的兜帽。

“看在瘟疫的分上,”他喃喃道,“是个女孩。真是雪中送炭。”

她惊恐地看着他。艾斯卡尔在微笑。她这才明白,他是个人类,有一张人类的脸,只是被一道从嘴角延伸到耳边、贯穿整张脸颊的半圆形丑陋伤疤毁了容貌。

“既来之则安之,欢迎来到凯尔·莫罕。”他说,“别人怎么称呼你?”

“希瑞。”杰洛特悄无声息地走出黑暗,替她作了回答。艾斯卡尔转过身。两位猎魔人默然对视,突然彼此拥抱,肩臂紧紧地贴在一起,然后很快分开。

“白狼,你还活着。”

“没错。”

“很好。”艾斯卡尔从支架上取下一根火把,“来吧。我要关上内城门,免得冷风吹进来。”

他们沿着走廊前进。这儿也有老鼠:它们沿着墙脚跑来跑去,在黑暗的角落和分岔的通道里吱吱乱叫,飞快地穿过火把投下的摇曳光圈。希瑞快步走着,努力跟上两个大人。

“都有谁在这儿过冬,艾斯卡尔?除了维瑟米尔。”

“兰伯特和柯恩。”

他们走下一段又陡又滑的楼梯。下面能看到光线。希瑞听到人声,闻到烟味。

大厅很宽敞。硕大的壁炉连着烟囱,炉膛里燃着烈火,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大厅中央有张沉重的大桌,桌边至少能坐十个人,不过眼下只有三个。三个人类。不,三个猎魔人, 希瑞纠正自己。她只能看到火光映出的三道轮廓。

“你好啊,白狼。我们一直在等你。”

“你好,维瑟米尔。你们好,伙计们。回家的感觉真好。”

“你带来了谁?”

杰洛特沉默片刻,手按希瑞肩头,把她轻轻往前推了推。她笨拙而犹豫地走了几步,弯着腰,缩着身子,低着头。我害怕, 她心想,怕极了。杰洛特找到我,带我走时,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了。我以为恐惧已经过去了……可现在,我不在家里,而在一个又黑又破的老旧城堡,这里到处都是老鼠,还有吓人的回音……我又站在一堵红色的火墙前。我看到不祥的黑色身影,我看到有眼睛在盯着我,可怕、凶狠、闪闪发光……

“白狼,这孩子是谁?这女孩是谁?”

“她是我的……”杰洛特一时语塞。希瑞感觉到,他强壮有力的双手按在她肩头。突然,恐惧消失了,不留丝毫痕迹。炉膛里的火散发着温暖,只有温暖。黑色的身影属于朋友。他们关心她。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流露出好奇,还有关怀,以及些许不安……

杰洛特的双手握紧她的肩膀。

“她是我们的命运。”

说实话,再没有比猎魔人更丑恶、更违背自然的存在了,因为他们是恶毒的巫术与妖法的产物。他们是没有道德、良知与顾忌的无赖,是真正的恶魔般的造物,除了杀戮,别无所长。正派人不屑与之为伍。

凯尔·莫罕,那些无耻生物的栖息之处,也是他们修行恶毒技艺之地。我们必须将那座城堡彻底抹去,用盐和硝石洒遍那儿的每一寸土地。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详

偏狭与迷信向来是普通民众常见的愚行之一,据我推测,这些愚行永远也无法彻底根绝,因为它们与愚蠢本身一样永存不灭。现今的高山,或许会是未来的汪洋;现今的汪洋,或许会是未来的荒漠。但愚蠢始终是愚蠢。

——《关于生命、幸福与繁荣的默想》,尼哥底母·德·布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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