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2)
就在森林尽头的十字路口,地上钉着九根木杆,每根顶部都有个平放的车轮,轮缘和轮轴绑满了东西。车轮上还挤满乌鸦与渡鸦,在不停地啄咬、撕扯着什么。由于木杆的高度和拥挤的鸟群,旁观者只能猜测那些难以辨认的残骸都是啥——是尸体,不可能是别的。
希瑞转过头,厌恶地皱起鼻子。风从木杆的方向吹来,也带来了弥漫在十字路口的尸体腐烂的恶臭。
“真是奇妙的风景。”马背上的叶妮芙略微探出身子,往地上吐口口水,全然忘记不久之前,自己因希瑞做了同样的事而严厉责骂过她。“景色别致,气味宜人。可干吗要在荒郊野外?这东西通常都架设在城墙外。我说得对吗,好心的阁下们?”
“他们是松鼠党,尊贵的女士。”她们在十字路口偶遇的行商匆忙解释道。他正给自己的花斑马套上挽具,马后面是满载的货车。“是精灵。我是说,木杆上那些。所以杆子才会立在森林旁边,作为对其同党的警告。”
“这是不是说明,”女术士看着他,“被人带来时,那些松鼠党俘虏还活着……”
“我的女士,很少有精灵会任由自己被活捉。”商人插嘴道,“有时士兵确实会把俘虏带到城里,那是为了震慑非人种族居民。等他们看过松鼠党在城镇广场被拷打,就不会再有兴趣加入了。如果精灵在战斗中被杀,尸体就会被带到十字路口,像这样挂到木杆上。有时他们被捕的地方非常远,到这儿就已经散发出……”
“想想吧,”叶妮芙厉声道,“出于对死者尊严和遗体的尊重,他们禁止我们练习死灵法术。他们理应得到尊重与安宁,还有约定俗成、符合礼仪的葬礼……”
“女士,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吧,希瑞,离开这儿。呸,这臭味都要黏到我身上了。”
“咿——我也是。”希瑞驱马快步绕过行商的马车,“让马跑快点儿吧!”
“好吧……希瑞!跑归跑,可别摔断脖子!”
她们很快看到了城市——高墙环绕,尖塔危耸,塔顶闪闪发光。城市另一边是大海,灰绿色的海面反射着上午的阳光,点点白帆散落其中。希瑞在砂土覆盖的悬崖边勒住马,站到马镫上,贪婪地呼吸着微风及其裹挟的气息。
“苟斯·维伦。”叶妮芙在她身边停下马,“终于到了。好了,该回路上去了。”
她们让马沿路慢跑,将几辆牛车和背着沉重柴捆的路人甩到身后。等她们远离所有人,在路上独自行进时,女术士却放慢了速度,招呼希瑞停下。
“过来。”她说,“再近点儿。牵好缰绳,拉住我的马。我得松开双手。”
“为什么?”
“我说了,牵好缰绳,希瑞。”
叶妮芙从鞍囊里取出一只小银镜,擦拭几下,低声念出一句咒语。镜子飘离她的手心,浮在空中,停留在马颈上方、女术士面前。
希瑞敬畏地呼出一口气,舔了舔嘴唇。
女术士又从鞍囊里掏出梳子,摘下软帽,精神十足地梳起头发。接下来几分钟,希瑞保持沉默。她知道叶妮芙梳头时不许别人打扰。她那一头看似凌乱却迷人的浓密卷发,需要相当多的精力和时间打理。
女术士再次把手伸进鞍囊。她戴上一副钻石耳环,双手各套了一只手镯。她取下披巾,解开衬衫的几粒纽扣,露出脖子和饰有黑曜石星星的黑色缎带。
“哈!”希瑞终于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在进城前好好打扮一下!我说得对吗?”
“嗯,说得对。”
“那我呢?”
“你什么?”
“我也想打扮一下!我要梳头……”
“戴上帽子。”叶妮芙厉声喝道,目光不离马儿头顶的镜子,“像之前一样。把头发塞进去。”
希瑞愤愤地哼了一声,但还是照做了。她早就学会分辨女术士说话的语调。她能听出什么时候可以抗议,什么时候不可以。
叶妮芙终于梳理完额前的发丝,又从鞍囊里取出个小巧的绿色玻璃罐。
“希瑞,”她换上较和缓的语气,“我们是在乔装旅行,而且旅途尚未结束,所以你必须用软帽藏住头发。每道城门都有人仔细盘查来往行人。你明白吗?”
“不明白!”希瑞拉住女术士的黑色骟马,壮着胆子反驳道,“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城门守卫的眼珠子都会掉出来!这种乔装还真少见!”
“我们要去的城市是苟斯·维伦。”叶妮芙笑道,“我在苟斯·维伦不需要乔装——应该说,恰恰相反。但你不一样。你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盯着你的人也会看到我!”
女术士拔出玻璃罐的塞子,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立刻飘散出来。她把食指伸进去,将罐里的少许东西涂到眼睛下面。
“只怕,”她脸上依然带着神秘的笑容,“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你。”
骑手与马车在吊桥前排起长龙,旅人们聚在门房周围,等待卫兵搜身。一想到可能要等上很久,希瑞不禁抱怨起来。叶妮芙却在马鞍上坐得笔直,让马小跑前进,目光高高越过旅人们的头顶——他们迅速为她让道,还纷纷鞠躬行礼。身穿锁甲的卫兵注意到女术士,立刻为她放行,还用矛杆敲打那些执拗地不肯让开,或者动作太迟缓的家伙。
“这边,这边,尊贵的女士。”一名卫兵叫喊起来。他看看叶妮芙,脸泛红晕。“请走这边。让开,让开,你们这些乡巴佬!”
卫兵队长匆匆走出门房,脸色阴沉而愤怒,但一看到叶妮芙,他立刻涨红了脸,瞪大眼睛,张开嘴巴,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尊贵的女士,我谦卑地欢迎您造访苟斯·维伦。”他含混不清地说着,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地盯着女术士,“在下听凭您的差遣……我该如何为您效劳?您是否需要护送?或者向导?需要我为您找什么人吗?”
“这些就不必了。”叶妮芙在马鞍上挺直身子,低头看着他,“我不会在这座城市停留太久。我要去仙尼德岛。”
“当然,女士。”刚才的卫兵一边嘀咕,一边左脚倒右脚,目光始终无法从女术士脸上移开。其他卫兵也盯着她看。希瑞自豪地挺胸抬头,却发现没人看她,好像她压根不存在。
“好的,女士。”卫兵队长也重复一遍,“去仙尼德岛,是啊……参加集会。好的,我明白。那我祝您……”
“谢谢。”女术士驱马前进,显然对卫兵队长的祝愿毫无兴趣。希瑞跟在她身后。叶妮芙经过时,卫兵纷纷鞠躬致意,却连看都不看希瑞一眼。
“他们甚至没问你的名字。”希瑞赶上叶妮芙,一边嘟囔,一边小心翼翼地在满是车辙的泥地上打马前进,“你给他们施了法术?”
“不是他们,是给我自己。”
女术士转过脸,希瑞不由惊呼一声。叶妮芙的双眼闪着紫罗兰色的光,面容明艳照人,美到令人目眩——那是充满挑逗、危险而不自然的美。
“那个小绿罐,”希瑞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魅力灵膏,一种炼金药,或者说是在特殊场合使用的乳霜。希瑞,你非要让马踩进路上的每个水坑吗?”
“我想把马蹄后面的距毛洗干净。”
“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坑里只有泔水和马尿,没有雨水。”
“啊啊……告诉我,你干吗要用灵药?外表对你来说就这么……”
“这里是苟斯·维伦,”叶妮芙打断他,“这座城市的繁荣多亏了巫师和女术士。说实话,大部分功劳应该归于女术士。你也看到这儿的人如何对待我们了。但我不想自报家门,也不想证明自己的身份。我宁愿让他们第一眼就认出我。过了那栋红房子往左转。希瑞,让马放慢速度,别踩到路边的孩子。”
“可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我刚才告诉你了。”
希瑞哼了一声,奋力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她抿着嘴唇,靴跟狠狠踢进马腹。她的母马突然加快脚步,差点撞上一辆从旁经过的马车。车夫站起身子,正准备报以一长串极其专业的谩骂,但一看到叶妮芙,便立刻坐了回去,专心研究起自己的木鞋。
“再这么搞一次,”叶妮芙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就要惹上麻烦了。你就像只没长大的山羊。真让我丢脸。”
“明白了。你想送我去某间学院或孤儿院,对吧?我不去!”
“闭嘴。有人在看着呢。”
“他们看的是你,不是我!我不去学院!你答应一直陪我的,现在又打算丢下我一个人?我不想独自一人!”
“你不会一个人的。学院里有很多跟你同龄的女孩,你会交到许多朋友。”
“我不要朋友。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再说……我以为我们……”
叶妮芙突然转头看着她。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我们是去见杰洛特。”希瑞挑衅地仰起头,“我很清楚你这一路都在想啥,还有你每晚为什么叹气……”
“够了!”女术士嘶声道,愤怒的眼神令希瑞把脸埋进了马鬃,“别太过分了。需要我提醒你吗?你还没到可以违抗我的时候!有脾气就冲自己发。现在你只要服从,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没?”
希瑞点点头。
“我说这些是为你好,一直都是。所以你必须服从我,认真听我教诲。这么说够清楚吗?好了,停马。我们到了。”
“这就是你说的学院?”希瑞抬头看着建筑物雄伟的正面,嘟囔道,“这是……”
“别多嘴。下马,注意你的言行。这不是学院。学院在艾瑞图萨,不在苟斯·维伦。这是一家银行。”
“我们来银行干吗?”
“自己想。快听我的话下马,别踩进水坑!别管马了,那是仆人的活儿。摘下手套,没人会戴着骑马手套进银行。看着我,希瑞。把帽子摆正,理好衣领,后背挺直。还有,如果不知道你的手该干吗,那就什么也别干!”
希瑞唉声叹气。
跑出大门、前来协助的仆人都是矮人,他们争先恐后地鞠躬行礼。希瑞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虽然他们矮小敦实,留着大胡子,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的朋友亚尔潘·齐格林和他的“小伙子们”。这些仆人看上去灰扑扑的,着装统一,毫无特色,而且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这一点在亚尔潘和他的“小伙子们”身上根本看不到。
她们走进银行。魔法灵药的效力仍未褪去,因此叶妮芙的外貌立刻引起了轰动。又一群矮人匆忙赶来,向她鞠躬致敬,奉承地表示欢迎,表示自己乐意效劳。直到一个衣着奢华的白胡子胖矮人出现,骚动才算平息下去。
“我亲爱的叶妮芙!”矮人用洪亮的嗓音吼道。他肌肉发达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叮当作响的金链子,比白胡须还要长上许多。“真是个惊喜!真让我荣幸!请到我办公室来。你们这群家伙都别傻站着,回去干活儿,算你们的账去。威弗里,送瓶‘纽夫堡’去我的办公室。哪一年的?……你知道我要哪一年的。快点儿,现在就去!这边,这边,叶妮芙,能见到你真让我高兴。你看上去……哦,该死,简直美到令人窒息!”
“你也一样,”女术士笑道,“你保养得很好,吉安卡迪。”
“那是自然。这是我的办公室,请进。不,不,你先请。这是规矩,你明白的,叶妮芙。”
办公室有些昏暗,但凉爽宜人,气味跟希瑞记忆里抄写员雅尔的塔楼一般无二——墨水和羊皮纸的味道,还有覆盖在橡木家具、织锦和旧书上的灰尘气息。
“请坐吧。”银行家为叶妮芙拉开桌边那张沉重的扶手椅,好奇地瞥了眼希瑞。
“唔……”
“给她拿本书,莫尔纳。”女术士察觉到他的目光,满不在乎地说,“她很喜欢书。她会坐在桌子那头,绝不打扰我们。是不是啊,希瑞?”
希瑞懒得回答。
“唔唔,书。”矮人热切地说着,走向一个满是抽屉的储物箱,“看看我们都有什么?哦,账簿……不,这不行。关税和港务费……也不行。贷款与赔偿金?不行。咦,这书怎么在这儿?天知道……不过应该可以。给你,小姐。”
这本书叫《生物论》 (1) ,十分古旧且破破烂烂。希瑞小心翼翼地打开封面,翻了几页,很快就有了兴趣,因为其中提到许多不可思议的怪物和野兽,还有各式各样的插图。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努力一心二用,在看书的同时偷听女术士和矮人的谈话。
“莫尔纳,有我的信吗?”
“没有。”银行家给叶妮芙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没有新到的信。一个月前,我把最后那几封用老办法送出去了。”
“我收到了,谢谢。有没有别人对我的信感兴趣?”
“这儿倒没有。”吉安卡迪·莫尔纳笑道,“不过亲爱的,你的怀疑并非毫无依据。维瓦尔第银行那边私下告诉我说,有人数次企图追踪那些信的去向。他们在温格堡的支行也有报告,说有人想追踪你所有私人账户的资金流动。他们发现有个员工行为不轨。”
矮人停下话头,浓眉下的双眼看向女术士。希瑞竖起耳朵。叶妮芙一言不发,手里把玩着那颗星形黑曜石。
“维瓦尔第银行没能深入调查。”银行家压低声音说道,“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愿。那个被收买的职员醉酒掉进水沟淹死了。一场不幸的意外。真可惜。太快了,也太草率……”
“现在惋惜也没用了。”女术士撇撇嘴,“我知道谁对我的信和账户感兴趣。至于维瓦尔第那边,就算他们调查也发现不了什么。”
“既然你也这么说……”吉安卡迪拨弄自己的大胡子,“你要去仙尼德岛吗,叶妮芙?参加巫师集会?”
“没错。”
“为了决定世界的命运?”
“别这么夸张。”
“现在可是谣言四起啊。”矮人冷冷地说,“而且事态横生。”
“说说看,只要不是什么秘密。”
“从去年开始,”吉安卡迪摸着胡子说,“税收政策就出现了怪异的波动……我知道你对这个不感兴趣……”
“继续。”
“人头税、冬营税 (2) ,这些由军方直接征收的税费都增加了一倍。每个商人和企业家还要向王家金库缴纳‘格罗特什一税’。这是全新的税种:每收入一枚诺布尔,就要上缴一枚格罗特 (3) 。除此以外,矮人、侏儒、精灵、半身人的人头税和烟囱税进一步增加。如果他们从事贸易生产,还要强征‘非人种族捐税’,每一百格罗特的收入就要收取十枚。这一来,我有百分之六十的收入要上缴给王家。我的银行,包括所有支行,每年要向四大王国缴税六百马克。这么说吧,这个数字相当于一位富有的公侯为其名下所有地产缴纳税款的三倍。”
“人类不用给军队多缴捐税吗?”
“不用。他们只缴冬营税和人头税。”
“也就是说,”女术士点点头,“军队与松鼠党开战的费用,全由矮人和其他非人种族买单。这事在我意料之中。但税收跟仙尼德岛集会有什么关系?”
“你们每次集会过后,总会有事发生。”银行家低声道,“每次都是。这次我希望情况能反过来。我希望你们的集会能阻止某些事。举例来说,如果物价上涨能停止的话,我会非常高兴。”
“说详细点。”
矮人靠向椅背,十指交扣在胡须遮盖的肚皮上。
“我在这行干了很多年,”他说,“足够让我把特定的物价波动和特定的事件联系起来。最近宝石价格在急速上涨,因为市场需求量变大了。”
“为了避免汇率和货币价值波动,你们平时不都用现金兑换宝石吗?”
“是这样没错。宝石还有一项优势。一袋钻石只有几盎司重,可以放进口袋,价值大概相当于五十马克。同等的钱币却重达二十五磅,要用中等大小的口袋才装得下。虽然价值相同,揣一小袋宝石可比扛一大袋金币容易得多,逃跑时也更快,还能空出两只手。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必要的话,你可以一手搂着老婆,另一只手打人。”
希瑞轻轻哼了一声。叶妮芙立刻狠狠瞪她一眼,叫她安静。
“也就是说,”叶妮芙抬起头,“某人正准备逃跑。我想知道他们要逃去哪儿?”
“最可能是去遥远的北方。亨佛斯、柯维尔和波维斯。首先因为远,其次因为那都是中立国家,而且跟尼弗迦德关系良好。”
“我懂了。”女术士的嘴角浮出一丝坏笑,“你把腰包里的钱换成宝石,打算带上老婆逃去北方……会不会早了点?哦,别介意。告诉我吧:还有什么涨价了?”
“船。”
“什么?”
“船。”矮人笑着重复道,“海岸地区所有船工都忙着造船,是弗尔泰斯特王的军需官下的订单。他们出手大方,新订单不断增加。如果你有闲钱的话,叶妮芙,拿去投资造船业吧。那可是座金矿。你完全可以用树皮和芦苇造船,再以上等松木帆船的价格卖给军方,获利跟军需官平分……”
“别开玩笑了,吉安卡迪。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船都被送往南方。”银行家看着天花板,漫不经心地说,“送去索登和布鲁格,送去雅鲁加河。但我听说,这可不是用来捕鱼的。船被藏进东岸的森林。听说军队正用大量时间操练登船与登陆,当然眼下还只是操练而已。”
“啊哈。”叶妮芙咬住嘴唇,“为什么选在那儿?雅鲁加河可是在南边。”
“军队的担心不无道理。”矮人瞥了眼希瑞,低声说道,“如果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听说战船下水,肯定不会大喜过望。有些人相信他会大发雷霆,因此试航最好尽可能远离尼弗迦德边境……见鬼,至少等到收获季结束嘛。要是庄稼收割完毕,我就能松口气了。可惜啊,如果真有事发生,肯定会在收获季之前。”
“谷物入仓之前。”叶妮芙缓缓地说。
“没错。光是残株可没法让马吃饱,粮草充足的要塞也能抵挡更长时间的围攻。今年气候宜人,收成会很好……没错,气候好得出奇。阳光炽热,雨水充沛……而雅鲁加河在多尔·安格拉部分的水位很浅,无论哪边都能轻松渡河。”
“为什么是多尔·安格拉?”
“我希望,”银行家捋捋胡须,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女术士,“我希望能信任你。”
“你永远都可以信任我,吉安卡迪。一如既往。”
“为什么是多尔·安格拉?”矮人缓缓说道,“因为莱里亚和亚甸啊,他们同泰莫利亚是军事同盟关系。弗尔泰斯特出钱造那么多船,总不可能全留给自己用,对吧?”
“嗯,”女术士缓缓说道,“我想也不是。多谢你提供的信息,莫尔纳。谁知道呢,也许你说得对。也许在集会中,我们能想出改变世界和人类命运的方法。”
“别忘了矮人,”吉安卡迪哼了一声,“还有他们的银行。”
“尽量不忘。既然说到这个……”
“我洗耳恭听。”
“我有些开销要解决,莫尔纳。但如果我动用在维瓦尔第银行的账户,恐怕又会有人淹死,所以……”
“叶妮芙,”矮人打断她,“你在我这儿想贷多少都没问题。温格堡大屠杀过去很久了,也许你都忘了,但我永远不会。吉安卡迪家族无人遗忘。你要多少?”
“一千五百泰莫利亚奥伦,转账到锡安凡尼利银行在艾尔兰德的支行,收款方是梅里泰莉神殿。”
“交给我吧。这么转账很精明,给神殿捐款不用收税。还有呢?”
“艾瑞图萨学院每年收多少学费?”
希瑞侧耳聆听。
“一千两百诺维格瑞克朗。”吉安卡迪说,“还要加上学杂费:每名新生大概两百克朗。”
“涨得真够狠的。”
“所有东西都在涨价。好在他们不再刁难学生了,她们在艾瑞图萨过得就像女王,而且半个城市都靠她们过活——裁缝、鞋匠、糖果商、日杂商……”
“我知道。汇两千克朗到学院户头,匿名,附带一条口信,就说是新生的注册费和当年的学费。”
矮人放下羽毛笔,看看希瑞,露出会心的微笑。希瑞假装专心阅读,同时竖起了耳朵。
“叶妮芙,就这些了?”
“再给我三百诺维格瑞克朗,要现金。为了仙尼德岛的集会,我至少需要三套衣裙。”
“要现金干吗?我给你开张五百克朗的汇票。进口衣料最近也在疯涨,你又不穿羊毛和亚麻。如果你还需要别的——不管是你,还是艾瑞图萨的准新生——我的店铺和仓库都随时恭候。”
“谢谢。你看几成利息比较合适?”
“利息?”矮人抬起头,“你的利息早就预付给吉安卡迪家族了,叶妮芙。就在温格堡。这事别再提了。”
“我不喜欢欠账,莫尔纳。”
“我也一样。但我是商人,矮人里的生意人。我知道什么是义务,也知道它的价值。所以重复一遍:这事别再提了。你的要求,我一定办到,包括你还没提出的要求。”
叶妮芙扬起一边眉毛。
“一位被我视作家人的猎魔人,”吉安卡迪笑道,“最近去了多里安城。我听说他欠一个放债人一百克朗。而那个放债人恰好在我手下干活。我会取消他的债务,叶妮芙。”
女术士瞥了眼希瑞,面露苦相。
“莫尔纳,”她冷冷地道,“别做多余的事。恐怕他早就不在乎我了,可如果听说债务取消,他肯定会恨我入骨。你也了解他,不是吗?他那么在乎荣誉。他去多里安是多久以前的事?”
“差不多十天前。然后有人在小沼地见到他。听说他从那儿去了希伦顿,有几个农夫委托他干活。跟往常一样,要他杀什么怪物……”
“跟往常一样,他们会付他花生当酬劳。”叶妮芙的语气略微变了变,“跟往常一样,这些还不够他的医药费。一切照旧。莫尔纳,如果你真想为我做点什么,试试这个:联系一下希伦顿的农夫,提高报酬,让他活得下去。”
“一切照旧。”吉安卡迪哼了一声,“如果哪天他发现真相呢?”
叶妮芙盯着希瑞,后者也看向这边,懒得再假装对《生物论》很感兴趣。
“他会从谁那儿……”她喃喃道,“发现真相呢?”
希瑞垂下目光。矮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摸摸胡须。
“去仙尼德岛之前,你要不要去一趟希伦顿?当然了,我是说碰巧路过?”
“不。”女术士转过头,“我不会去的。换个话题吧,莫尔纳。”
吉安卡迪再次摸摸胡须,看向希瑞。女孩垂下头,咳嗽一声,在椅子里扭扭身子。
“可不是嘛,”他说,“是该换个话题了。但这孩子显然厌倦了书本,也厌倦了我们的谈话。只怕换个话题会让她更心烦:世界的命运、矮人的命运,以及他们银行的命运。对一个女孩、一个艾瑞图萨未来的毕业生来说,这些东西太无聊了……让她舒展舒展翅膀吧,叶妮芙。让她去城里转转……”
“哦,太好啦!”希瑞大喊道。
女术士露出恼怒的神色,正要开口反驳,突然却改了主意。虽然不太肯定,但希瑞觉得,正是矮人银行家说话时的眼色影响了叶妮芙的决定。
“让她领略一下古城苟斯·维伦的奇妙景观。”吉安卡迪露出欢快的笑容,“去艾瑞图萨之前,她理应享受一下自由的时光。我们也可以继续讨论……唔……关于某人本质的话题。不,我不是叫她独自一人,虽然这座城市很安全。我会为她安排一位同伴兼护卫。我的年轻雇员之一……”
“请原谅,莫尔纳。”叶妮芙不理他的笑容,“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即便是治安良好的城市,矮人的出现也会……”
“我没打算找个矮人。”吉安卡迪愤愤地说,“我说的雇员是位可敬的商人的儿子,是如假包换的人类——请原谅我的用词。你以为我只雇用矮人吗?嘿,威弗里!把法比奥叫来,动作快!”
“希瑞,”女术士走到她身边,略弯下腰,“别做出可笑的举动,别让我蒙羞。还有,记得安静,明白吗?答应我,你会注意自己的言辞举止。别光点头。说出口才叫承诺。”
“我答应你,叶妮芙女士。”
“时时留意太阳的位置。正午就回来。必须准时。如果……不,我觉得不会有人认出你,但要是发现有人观察你时太过仔细……”
女术士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绘有符文、打磨成沙漏形状的绿玉髓。
“放进口袋,别弄丢了。万一出现突发事件……还记得咒语怎么念吧?不过要谨慎使用:护身符启动时会发出强大的魔力,启用期间魔力也会持续传出。如果附近有人能感知到魔法,你不但无法藏身,反而会更显眼。哦,再带上这个……如果你想买点什么的话。”
“谢谢您,女士。”希瑞把护身符和钱塞进口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冲进办公室的男孩。他的脸上长着雀斑,栗色卷发搭在灰色职员制服的高领上。
“这位是法比奥·塞克斯。”吉安卡迪介绍说。男孩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法比奥,这位是叶妮芙女士,我们的贵宾和重要客户。这位受她监护的年轻女士想游览我们的城市,你要陪着她,作她的向导和护卫。”
男孩又鞠一躬,这次是对希瑞。
“希瑞,”叶妮芙冷冷地说,“请你站起来。”
希瑞有些吃惊地站起身,因为她懂得相关的礼节,知道自己没必要起身。但她很快理解了叶妮芙的用意。那个职员看起来跟希瑞同龄,但比希瑞还要矮上一头。
“莫尔纳,”女术士说,“你到底要谁照顾谁?就不能找个高大些的雇员吗?”
男孩涨红了脸,质询地看向他的上司。吉安卡迪认可地点点头。男孩又鞠了一躬。
“尊贵的女士,”他讲话流利,充满自信,“我也许个子不高,但您可以信任我。我非常了解城区、郊区及周边地区的情况。我会尽我所能照看好这位年轻女士。如果我——小法比奥·塞克斯,法比奥·塞克斯之子——尽我所能做事的话,就算……很多年长的男孩也没法与我相提并论。”
叶妮芙看了他一会儿,转身面对银行家。
“祝贺你,莫尔纳,”她说,“你很会挑选雇员。你将来一定会感激这位年轻职员的。没错,是金子总会发光。希瑞,我就把你放心地交给法比奥之子法比奥了,因为他是个认真可靠的男人。”
男孩的脸一下子红到头发根。希瑞觉得自己也脸红了。
“法比奥,”矮人打开一个小箱子,叮当作响地翻找起来,“这儿有半个诺布尔和三枚——两枚——五格罗特 (4) 。如果年轻女士有什么需要,你尽管用。如果不需要,你就还回来。很好,你们可以走了。”
“正午回来,希瑞。”叶妮芙提醒她,“一刻也不准迟。”
“记住了。我记住了。”
“我叫法比奥。”他们跑下楼梯,来到繁忙的街道上时,男孩说,“你叫希瑞,对吧?”
“对。”
“希瑞,你想看苟斯·维伦的什么地方?主干道?金匠巷?海港?还是集市广场?”
“全部。”
“唔……”男孩认真思考了一下,“可我们正午前就得回来……可以去一下集市广场,今天正好是赶集日:你能看到海一样多的奇妙物件!但首先,我们去爬城墙吧,那儿能看清整个海湾和著名的仙尼德岛。听起来如何?”
“那就走吧。”
街道上充斥着车轮的滚动声、牛马沉重的蹄声,还有制桶工滚桶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忙碌,喧嚣让希瑞有些不知所措。她笨拙地离开木制的步道,踩进深及脚踝的烂泥和垃圾。法比奥想拉她的胳膊,但被她抽开了手。
“我不用别人扶!”
“唔……当然。继续走吧。我们正在主干道上。它叫卡多大街,跟两道城门相连——主城门和海港门。走那边可以到市政厅。看到那座有黄金风向标的塔楼没?还有那边,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那是一间名叫‘宽衣解带’的旅店。不过我们,呃……不会去那儿。我们走这边,从蜿蜒街的鱼市抄近道过去。”
他们转进一条窄街,来到被房屋环绕的一个小型广场。这里到处都是货摊和大小各异的桶子,全都散发出强烈的鱼腥味。这个市场繁忙喧闹,摊主和顾客奋力抬高嗓门,好盖过头顶海鸥的鸣叫。墙角趴着几只猫,装出对鱼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你的监护人,”穿行于货摊之间,法比奥突然开口,“真的很严格。”
“我知道。”
“她不是你的直系亲属,对吧?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吗?怎么看出来的?”
“她太漂亮了。”法比奥用年轻人特有的方式做出回答,漫不经心但率直到残忍。希瑞猛地扭过头,但没等她还以颜色,比如对法比奥的雀斑或身高做出尖刻的评论,男孩就拉着她穿过手推车、桶子和货摊,一路上还向她介绍:广场上方的棱堡叫盗贼棱堡,建造它的石料取自海床,棱堡下方生长的植物叫车前草。
“你真安静,希瑞。”他突然说。
“我?”希瑞装出震惊的神色,“才没有!我在专心听你说话。很有趣,不是吗?但我想问……”
“说吧。”
“这儿离……离艾瑞图萨城远吗?”
“一点也不远。艾瑞图萨也不是城市。等我们爬上城墙,我指给你看。瞧,那儿就是上去的台阶。”
城墙很高,台阶很陡,法比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不奇怪,因为他一路就没有停过嘴。希瑞也因此知道,环绕苟斯·维伦的城墙是新近筑造的,比城市本身新得多,而这古城则是许久以前由精灵建造的。她还发现,城墙足有三十五尺高,是用粗凿石料和未经烧制的砖块砌成的所谓“空心城墙”,这种构造最适合抵御攻城槌的撞击。
爬上城墙,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受够了城中污浊沉重的空气,希瑞欢快地呼吸起来。她用双肘拄着城垛,俯视着被各色船帆点缀的海港。
“法比奥,那是什么?那座山!”
“那就是仙尼德岛。”
仙尼德岛似乎并不远,但它一点也不像岛屿,更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底座则是立在海床上的巨型石柱。金字塔周围环绕着螺旋扭结的道路,还有之字形的台阶与阶地。阶地上遍布果园和花园,绿意盎然,仿佛燕巢般紧贴石面的绿地中间还耸立着白色的高塔,以及一片回廊拱绕的建筑物的华丽圆顶。那些建筑完全不像由石头砌成,更像直接在岩坡上凿刻出来的。
“都是精灵建造的,”法比奥解释说,“据说他们借助了魔法。但在所有人印象中,仙尼德岛一直属于巫师。你看那儿,小岛最高点附近,那些闪亮的穹顶就是加斯唐宫。几天后,那儿将召开巫师大会。你再看最高处,那座有城垛的塔叫托尔·劳拉,海鸥之塔……”
“能走陆路上岛吗?看起来它离陆地很近。”
“哦,可以。海湾和岛之间有座桥,不过被树挡住了,从这儿看不着。看到山脚下那些红色屋顶没?那是洛夏宫,桥就通到那儿。你得先穿过洛夏宫,然后沿路走到上层阶地……”
“那些可爱的回廊和小桥呢?还有花园?它们是怎么附着在岩石表面的?……那座宫殿叫什么?”
“艾瑞图萨,你刚刚还问来着。那就是专为年轻女术士开办的著名学院。”
“哦,”希瑞说着,舔舔嘴唇,“就是那儿啊……法比奥?”
“嗯。”
“你见过去那儿上学的年轻女术士吗?我是去艾瑞图萨学院?”
男孩看着她,显然很吃惊。
“没,从来没有!没人见过!她们不能离岛,不能进城,外人也进不了学院。就算市长和治安官有事要找女术士,他们也只能到洛夏宫。洛夏宫在阶地最底层。”
“跟我想的一样。”希瑞点点头,看着艾瑞图萨闪闪发光的屋顶,“那儿才不是什么学院,是监狱,是建在岛上,建在石头和悬崖上的监狱。它是个监狱,就这么简单。”
“我想也是。”思索片刻后,法比奥承认,“从那儿出来是挺难的……但也不对,在岛上跟在监狱不一样。毕竟学生都是女孩,她们需要保护……”
“为什么?”
“呃……”男孩一时语塞,“我是说,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哦……我觉得……你想啊,希瑞,没有人强行把她们关进学院。她们肯定是自愿留下的……”
“那是自然。”希瑞露出淘气的微笑,“只要愿意,她们就可以留在那所监狱;如果不愿意,她们当然不会允许自己被关在那儿。这没什么可说的。你只需选择正确的逃跑时机,但必须在进去之前,因为一旦上岛,一切就太迟了……”
“什么?逃跑?她们能跑到哪儿……”
“她们,”她打断他,“也许确实没地方可去,那些可怜鬼。法比奥?有个叫……希伦顿的城市在哪儿?”
男孩惊讶地看着她。
“希伦顿不是城市,”他说,“而是一座大型农庄。那儿的果园和菜园为附近所有城镇提供蔬菜水果。那里还有鱼塘,养鲤鱼和别的鱼。”
“这儿离希伦顿有多远?该走哪条路?指给我看。”
“你问这个干吗?”
“拜托,指给我看就好。”
“看到那条向西的路没?有很多货车那条?它就到希伦顿,大概十五里,全程穿过森林。”
“十五里。”希瑞重复一遍,“如果有匹好马,不算远……谢谢,法比奥。”
“谢我做什么?”
“别介意。带我去集市广场吧,你答应过的。”
“走吧。”
希瑞从没见过像苟斯·维伦集市广场这样又拥挤又吵闹的地方。与之相比,他们早先经过的鱼市简直像神殿一样安静。它大得惊人,又挤得惊人。希瑞本以为只能离远了看看,压根不可能进去,法比奥却拉着她勇敢地挤进人群。希瑞立刻感到一阵头晕。
商贩在大吼,顾客吼得更凶,迷路的孩子哭号不停。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家禽的咯咯和呱呱声搅成一团。矮人工匠专心致志地敲打金属板,一有工夫停下喝口小酒,嘴里就开始骂骂咧咧。广场角落传来长笛、小提琴和扬琴的乐声,显然是有吟游诗人和乐师在演奏。更夸张的是,人群里有人不停吹着号角,但那家伙明显不是什么乐师。
为了躲开尖叫着从旁经过的猪,希瑞踢到一笼子小鸡,差点被绊倒。片刻之后,她被路人推了一把,踩到个柔软的东西,后者喵的一声惨叫,吓得她后退一步,结果差点被一头又高又臭、长相骇人的可恶畜牲踩伤。那畜牲扭着毛发蓬松的侧腹,把周围人尽数挤开。
“那是什么东西?”她哼哼一声,拼命站稳身子,“法比奥?”
“骆驼。别害怕。”
“我才不怕!一点都不!”
希瑞好奇地四下打量。她看到几个半身人,正在众人围观之下用山羊皮制作华丽的酒囊。两个半精灵摆出货摊,那些漂亮的玩偶让她爱不释手。她看到用孔雀石和碧玉制作的器具,贩售者却是个粗鲁阴沉的侏儒。她用专业眼光兴致勃勃地审视着铁匠打造的刀剑。她看着女孩们编织柳条筐,心里断定没有比劳作更可怕的事了。
号角声终于停了。估计那家伙被人杀了。
“味道好香,是什么?”
“甜甜圈。”法比奥摸摸口袋,“来一个?”
“来两个。”
小贩递给他们三个甜甜圈,收下一枚五格罗特,找零四枚铜币,又把其中一枚掰成两半,收了一半回去。希瑞在人群中拼命站稳,一边狼吞虎咽第一个甜甜圈,一边看着小贩掰开铜币。
“有句俗话,”她开始吃第二个,“叫‘半个铜板都不值’,是不是这么来的?”
“没错。”法比奥几口吃完他的甜甜圈,回答道,“再没有比格罗特面值更小的钱了。你家那边没人用过半格罗特吗?”
“没有。”希瑞舔舔手指,“我家那边用杜卡特金币。掰铜币真是太蠢了,而且毫无意义。”
“为什么?”
“因为我还想吃一个。”
塞满李子酱的甜甜圈就像最神奇的炼金灵药,让希瑞的心情由阴转晴,热闹的广场不再令她害怕,她甚至开始喜欢这里了。现在不是法比奥拖着希瑞,而是希瑞拉着法比奥朝最拥挤的地方走。那儿有个人,站在木桶堆成的临时讲台上,正对人群发言。发言者的身材用“臃肿”形容还嫌不够。看到那剃光的脑袋和棕灰色的长袍,希瑞认定他是个游方教士。她以前见过这类人——他们时不时便会造访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女祭司南尼克对他们的称呼永远都是“狂热的蠢货”。
“世上只有一种律法!”矮胖的僧侣咆哮道,“神圣律法!整个世界都要服从这种律法,大地上居住的所有生命都一样!咒语和魔法皆违反神圣律法!所有巫师注定都要灭亡,神谴之日已近,天空将会降下火雨,摧毁他们邪恶的小岛!洛夏、艾瑞图萨和加斯唐宫将会倒塌,连同聚集其中策划阴谋的异教徒一起!高墙将会倾塌……”
“然后我们就得重建该死的墙壁。”希瑞身边的砌砖匠嘀咕道。他的罩衫上沾着不少石灰。
“我要奉劝善良又虔诚的诸位,”教士继续喊道,“别相信巫师,也别向他们求教或求助!别被他们漂亮的外表和出色的口才蒙骗,因为说实话,魔法师就像粉刷过的坟墓,外表美丽,内里却只有腐肉和枯骨!”
“瞧他唾沫横飞的熊样!”一个挎着一篮胡萝卜的年轻女人评论道,“他跟魔法师这么不对付,肯定是看人家眼红了。”
“那是当然。”砌砖匠附和道,“瞧他那长相,脑袋跟鸡蛋似的,肚皮都快垂到膝盖了。巫师们却很英俊,不会发福也不会秃头……至于女术士,哦,她们那么美……”
“因为他们把灵魂卖给魔鬼,换来了美貌!”一个腰带上别着制鞋锤的矮小男人喊道。
“你这蠢鞋匠!要不是艾瑞图萨的女士们,你早就去要饭了!多亏她们,你才能吃饱饭!”
法比奥拉着希瑞的袖子,又一次返回人群,这次他们来到广场中央。他们听到敲鼓声,还有要求众人安静的叫喊。虽然人群全然没有安静的意思,木头平台上的公告员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有副训练有素的大嗓门,而且懂得如何运用。
“告知你们身边的人,”他大声说着,摊开一卷羊皮纸,“半身人雨果·安斯巴赫已被通缉,他曾为‘松鼠党’那些邪恶精灵提供住处和饮食。还有贾斯汀·英格瓦,矮人铁匠,曾为那些恶徒打造箭头。市长宣布,通缉此二人,务必将他们捉拿归案。谁能抓到他们,赏金五十克朗。谁敢给他们提供食物或庇护,将被视为共犯,遭受同样的惩罚。若他们在哪个村庄被捕,所有村民都将缴纳罚金……”
“谁会给半身人提供庇护?”人群里有人大喊,“应该去农场把他们全抓起来,把非人种族统统关进地牢!”
“他们该去的不是地牢,而是绞架!”
公告员又朗读了几条市长和市议会颁布的公告,希瑞没了兴趣,正要离开人群时,突然感觉有人在摸她屁股。这显然不是什么意外,因为那只手既无耻又老练。
拥挤的人群本该让她无法转身,但在凯尔·莫罕,希瑞早就学会了如何在狭窄场所活动。尽管引起了不小的躁动,她还是成功转过了身。那个光头年轻教士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无耻的微笑。“怎么?”那笑容似在说,“你想怎样?你只能涨红脸并就此作罢,不是吗?”
显然,教士没跟叶妮芙的学生打过交道。
“管好你的爪子,死秃子!”希瑞气得脸色发白,“摸你自己的屁股去,你这……你这粉刷过的坟墓!”
趁那教士被人群挤着没法动弹,希瑞本想踢他一脚,但法比奥阻止了她,拉着她匆匆远离教士和事发现场。见她气得浑身发抖,他递过几块撒着白砂糖的油煎饼。希瑞立刻冷静下来,把刚才的事抛到了脑后。他们站在一个货摊旁边,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一座配有颈手枷的绞刑台,只是没有犯人。绞刑台装饰着花环,一群吟游诗人正在上面表演,他们打扮得五颜六色,活像一群鹦鹉,正起劲儿地拉着小提琴,吹奏长笛和风笛。一个黑发年轻女子身穿金属片装饰的背心,又唱又跳,摇着手鼓,用小巧的便鞋踩着节拍。
路边女巫赤着双脚,
毒蛇一咬大事不妙,
蛇儿小命白白送掉,
女巫依然活蹦乱跳。
聚在绞刑台前的人群放声大笑,还和着节奏拍起双手。卖油煎饼的小贩又往锅里丢了几块面饼。法比奥舔舔手指,拉着希瑞的袖子走开了。
广场上的货摊多到数不清,到处都是美味的食物。他们各吃了一个奶油面包,又分吃了一条熏鳗鱼,接下来是一种奇怪的食物——先在油里炸,又用铁钎串起。然后他们停在几桶泡甘蓝前,假装要买很多、所以得先行品尝的样子。他们吃了个够,却什么都没买,气得摊主骂他们是“一对儿小杂种”。
继续往前走,法比奥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小篮香梨。希瑞抬头看看天,断定正午还没到。
“法比奥?墙边那些帐篷和棚屋是干什么的?”
“杂耍表演。想看吗?”
“想。”
第一个帐篷前聚了很多人,他们正激动地走来走去。帐篷里传来长笛声。
“黑皮肤的莱拉……”希瑞努力分辨帐篷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会在舞蹈中揭示身体的全部秘密……什么乱七八糟的!能有什么秘密……”
“好啦,走吧。”法比奥的脸略微发红,连忙催促她往前走,“啊,你瞧,这边更有趣。有个占卜师能替人算命。我还有两枚格罗特。应该够……”
“别浪费钱。”希瑞不屑地说,“什么预言能值两枚格罗特?想预知未来,你得先成为女先知。预知是了不起的天赋。一百个女术士里,拥有预知能力的不超过一个……”
“有个占卜师预言说,”男孩插嘴道,“我大姐会结婚,这事果然成了。别做鬼脸,希瑞。来吧,我们去算算命……”
“我不想结婚,也不想算命。天这么热,帐篷里又全是焚香味,我才不要进去。你想去就自己去吧,我在外面等。我只是不明白你干吗想听预言。你想知道什么?”
“呃……”法比奥有点语无伦次,“我主要想知道……能不能去旅行。我想旅行。我想看看整个世界……”
他会的 ,希瑞心想,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会乘巨大的白帆船远航……前往无人造访的王国……法比奥·塞克斯,探险家。他会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处海角,那是一块至今尚未得名的大陆的最远端。他会结婚,养育一儿三女。到了五十四岁,他会死在异乡,远离家园与所爱之人……死于某种至今尚未得名的疾病……
“希瑞!你怎么了?”
她揉揉脸,感觉自己像在水中穿行,正从深邃冰冷的湖底浮向水面。
“我没事……”她嘟囔一句,扫视四周,意识也恢复了清醒,“有点头晕……因为天太热,还有帐篷里飘出来的焚香味……”
“我看是因为泡甘蓝吧。”法比奥严肃地说,“我们不该吃那么多。我的肚子也不太舒服。”
“我没事!”希瑞大声说道,用力抬起头。她真的感觉好些了,刚刚浮现于脑海的念头如消散的旋风,无迹可寻。“走吧,法比奥。我们走。”
“想吃梨吗?”
“当然想。”
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用陀螺游戏赌钱。陀螺顶端密密地缠上一条细绳,玩家要用灵巧的手法拽动绳子——效果跟甩鞭子一样——让陀螺旋转,并沿白垩笔画出的圆形路径前进。说到转陀螺,大多数史凯利格群岛的男孩,加上梅里泰莉神殿全部的见习女祭司,都不是希瑞的对手。她正考虑要不要加入游戏,叫那些男孩把钱和打着补丁的裤子都输个精光时,一阵响亮的喝彩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在帐篷和棚屋尽头,有个外观奇特的半圆形围场,夹在城墙和几段石头台阶中间。六尺长的木杆撑起几块帆布充当“围墙”,其中两根木杆间有个入口,一个穿短上衣、条纹长裤和水手靴的高大麻脸男人挡在那里。一小群人在他身前转悠,有人把几枚铜币丢进麻脸男人手中,然后消失在帆布后。麻脸男人把钱丢进一只大口袋。他摇晃钱袋,用沙哑的嗓音吆喝着。
“瞧一瞧看一看唉!来这边!你会亲眼看到神明最可怕的造物!无与伦比的恐怖!活生生的石化蜥蜴,来自泽瑞坎沙漠的恶毒怪物,魔鬼的化身,贪婪的食人猛兽!诸位,那可是你们见所未见的怪物,才捕获不久,用小艇从海外运来。亲眼见识一下恶毒的石化蜥蜴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这村没这店!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区区十五格罗特,就能进去观赏!带小孩的女人只收十格罗特!”
“哈!”希瑞挥手赶走几只围着梨子转悠的黄蜂,“石化蜥蜴?还是活的?一定要看看。我只在书上见过。来吧,法比奥。”
“我身上没钱了……”
“我有。我帮你付。来吧,我们进去。”
“这些可不够。”麻脸男人看着掌中的四枚五格罗特,“每人十五格罗特。只有女人带小孩才有优惠。”
“他,”希瑞用梨子指指法比奥,“就是小孩。我是女人。”
“抱孩子的女人才行!”麻脸男人咆哮道,“快点儿,再给我十格罗特,你这小鬼头,不然就滚,别挡着后面人。抓紧时间,伙计们!只剩三个空位了!”
帆布围场内部,众人在舞台周围聚成一圈。舞台用木板搭成,上面放个木头笼子,笼子上盖着毛毯。最后几名观众入场后,麻脸男人跳上舞台,抓起一根长木杆,挑起毯子,混合了动物内脏与爬行动物体味的恶臭顿时扑面而来。观众们抱怨着后退几步。
“诸位,你们的做法很明智。”麻脸男人说,“别太靠近,它非常危险!”
狭小的笼子里躺着一只硕大的蜥蜴,全身覆盖着奇形怪状的黑色鳞片,身体蜷成一个球。麻脸男人用木杆敲敲笼子,那只爬行动物扭动起来,鳞片擦过笼子的木条。它伸长脖子,发出刺耳的嘶鸣,露出满嘴锐利的白牙,与其口部周围的漆黑鳞片形成鲜明的对比。观众的吸气声清晰可闻。有个女人——看穿着像是个货摊主——臂弯里的蓬毛小狗尖声吠叫。
“仔细看好,诸位。”麻脸男人叫道,“这样的怪物不在我们城市周围栖息,你们应当庆幸!这头可怕的石化蜥蜴来自遥远的泽瑞坎!别再靠近了,虽然它关在笼子里,吐息却能叫人中毒!”
希瑞和法比奥终于挤进围观的人群。
“石化蜥蜴是全世界最毒的野兽!”舞台上的麻脸男人手拄木杆,像个手持长戟的卫兵,“石化蜥蜴乃爬虫之王!如果它们再多一些,整个世界就会被破坏殆尽!幸好这种怪物极其罕见:只有小公鸡生下的蛋里才能孵出。诸位也清楚,不是每只小公鸡都能下蛋,只有把自己当成母鸡,朝别的公鸡噘起屁股的家伙才有机会。”
听到这句精彩——还有点低级——的笑话,观众们哄堂大笑。唯一没笑的人是希瑞,她始终盯着那头怪物。喧闹声让它烦躁地扭动身体,用力撞击笼身,用牙齿啃咬木条,甚至企图在狭小的笼子里伸展翅膀。
“那颗小公鸡下的蛋,”麻脸男人续道,“还得由一百零一条毒蛇孵化!等石化蜥蜴破壳而出时……”
“那不是石化蜥蜴。”希瑞嚼着香梨说。麻脸男人斜眼看了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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