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你们手痒了?”半加仑长出一口气,吐了口唾沫,重重地坐上一只马鞍,“等不及要穿过边境去亚甸?真等不及了,对吗?真是群凶猛的狼崽子,除了龇牙咆哮什么都不会。”
“说得没错。”老斯塔勒冷冷地说,重心由一只脚换到另一只。他的腿弯得像蜘蛛腿,但对老骑兵来说,这倒不是坏事。“没错,百夫长大人。昨天已经是我们待命的第五晚了。我们想知道状况。到底是有仗可打,还是要撤回去?”
“我们要过境了。”百夫长粗鲁地宣布,“明天清早。总共五个兵团的人马,褐旗营打头阵。现在听好了,因为接下来,我要把总督大人及尊敬的阿德·卡莱侯爵曼斯菲德——他可是国王陛下派来的——告诉我们这些百夫长和准尉的话说给你们听。竖起你们的耳朵,因为我只说一遍。而且这都不是普通的命令。”
帐篷里安静下来。
“尼弗迦德帝国军已经通过了多尔·安格拉。”百夫长说,“他们粉碎了莱里亚的部队,又在四天内攻到艾德斯伯格,在那场决定性战役里击溃了德马维的军队。然后,他们只用六天时间,就在叛徒的帮助下攻破了温格堡。现在他们正朝北方快速进发,从亚甸返回的部队则被派去了庞塔尔山谷和多尔·布雷坦纳。他们正朝我们、朝科德温逼近。所以给褐旗营的命令是这样的:跨越边境,朝南方的百花之谷急行军。我们要在三天内赶到迪弗尼河。我重复一遍,只有三天,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让战马小跑前进。等我们赶到那里,不要过河。连过河的念头都不准有。因为要不了多久,尼弗迦德人就会出现在对岸。我们——听好我的话——不能跟他们交战。任何方式都不行,听明白没?就算他们做出渡河的举动,我们也只能……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服色。让他们明白,我们是科德温的军队。”
虽然不大可能,但帐篷里比刚才更安静了。
“什么?”伯德最后喃喃道,“不能跟尼弗迦德人打?我们到底要不要跟他们开战?百夫长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命令就是这样。我们不跟他们开战,而是……”半加仑挠挠脖子,“……而是向兄弟们伸出援手。我们跨越边境,是为保护上亚甸的人民……等等,我说错了……不是亚甸,而是洛马科的人民。尊贵的曼斯菲德侯爵是这么说的。没错,他还说,德马维已经一败涂地。德马维这一跤摔了个嘴啃泥,因为他缺乏统治能力,政治手腕也烂得要命。所以他完蛋了,连带着整个亚甸也跟他一起完蛋。我们的国王借了德马维不少钱,因为德马维帮过他。这么大一笔财富可不能轻易打水漂,所以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了。我们也不能让洛马科的同胞兄弟被尼弗迦德人俘虏。你们明白的,我们必须解救他们。因为洛马科是我们古老的领土,那片土地曾是我们祖国的一部分,现在该让它回归科德温的怀抱了,直到迪弗尼河边为止。这就是我们的亨赛特国王陛下跟尼弗迦德的恩希尔达成的协议。但不管有没有协议,褐旗营都得驻扎在那条河边。你们听明白了吗?”
没人回答。半加仑皱起眉头,摆了摆手。
“哦,活见鬼。我知道,你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过不用担心,因为我也不懂。思考问题的活儿就留给国王陛下、侯爵大人、总督大人和那些贵族吧。我们是军人!只需服从命令:三天之内赶到迪弗尼河边,然后坚如磐石地驻扎在那儿。就这样。倒酒,札维克。”
“百夫长大人……”札维克结结巴巴地说,“要是……要是亚甸的部队反抗呢?或者封堵道路?毕竟我们要全副武装地穿过他们的国家。那样的话,我们怎么办?”
“我们的同胞兄弟,”斯塔勒恶狠狠地说,“我们将要解救的人……怎么会朝我们射箭或丢石头呢?嗯?”
“我们要在三天内赶到迪弗尼河岸。”半加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只能早,不能迟。任何想拖延或阻止我们的人,毫无疑问都是敌人。对待敌人无须手下留情。不过听好我的话!听好命令!不准焚烧任何村庄、任何农舍,不准拿任何人的东西,禁止抢掠,更不准强奸女人!你们和你们的手下要记住这一点,因为所有违反命令者都得上绞架。总督大人把这句话重复了起码十遍:我们他妈的不是入侵者,我们是去伸出援手的!斯塔勒,你笑啥?这是命令!现在赶紧召集你们各自的手下。叫他们爬起来,把马和挽具擦得像满月一样亮堂!等到今天下午,所有兵团都要集合检阅。总督大人会亲自到场。如果哪队人让我蒙羞,他们的十夫长会长记性的。哦,没错,他会牢牢记住!你们已经听到命令了!”
札维克是最后一个离开帐篷的。他在明亮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看着营地里的骚动。十夫长们飞奔回各自的小队,百夫长们来来往往,咒骂不停,贵族、号手和侍从们也纷纷爬起身。来自班·阿德的重骑兵正在旷野上策马奔驰,掀起阵阵尘云。天热得可怕。
札维克加快脚步,从四个吟游诗人身边走过。他们几个来自阿德·卡莱,昨天刚到,现在正坐在侯爵那顶装饰豪华的帐篷投下的阴影里。诗人们正在谱写一首歌谣,内容是这场成功的军事行动,还有国王的英勇、指挥官的审慎,以及卑微的步兵们的勇敢。就像从前一样,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在行动之前就开始谱写了。
“兄弟欢迎我们,送上面包与盐……” 一位诗人试唱道,“他们欢迎救星,送上面包与盐…… 嘿,赫拉菲尔,帮我想个跟‘盐’押韵的词儿。”
另一位诗人提出建议,但札维克没听清。
他的小队在池塘边的几棵柳树下扎营。一见到他,士兵纷纷起身。
“做好准备!”札维克站在远处大吼,免得让嘴里的酒味影响下属的士气,“等太阳再爬升四指的高度,会有一次全军检阅!所有东西都要擦得闪闪发亮。武器、马具、制服,还有你们的坐骑。如果哪个人在检阅中让我丢脸,我就打断他的腿!精神点儿!”
“我们要去打仗了。”骑兵克拉斯加飞快地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猜测道,“我们是要去打仗吗,十夫长大人?”
“你以为呢?你还想去收获节庆典跳舞吗?我们要过境了。整个褐旗营会在明天黎明出发。百夫长没提如何列队,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小队会跟以往一样打头阵。现在,精神点儿,跑起来!等等,回来。我得提前告诉你们,因为以后就没时间了。这不是平时那种战争,伙计们。尊贵的大人们想出了一个时髦的蠢主意,说是解放人民之类。我们不会跟敌人打仗,而是要往我们,呃,自古以来的领土进军,去那里——你们懂的——帮我们的同胞一把。现在仔细听好我的话:你们不准碰亚甸的百姓,也不准抢劫……”
“什么?”克拉斯加嘴巴大张,“您说不准抢劫是什么意思?那我们怎么喂马呢,十夫长大人?”
“你们可以抢些马饲料,但仅此而已。不许伤害任何人,不许烧毁任何屋子,也不许破坏任何谷物……闭上你的嘴,克拉斯加!这儿可不是村里的集市。这儿是军队!不遵守命令,你就得上绞架!我说了:不准杀人,不准杀牲畜,也不准……”
札维克顿了顿,思索一下。
“就算你们要强奸女人,也别弄出动静。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片刻之后,他补充道。
“在迪弗尼河的桥上,”丹德里恩总结道,“他们握了手。阿德·卡莱的曼斯菲德侯爵、尼弗迦德帝国的多尔·安格拉部队总指挥官梅诺·寇赫伦。他们在流血濒死的亚甸王国之上握手,令人不齿地瓜分了战利品。堪称史上最卑劣的一次握手。”
杰洛特沉默不语。
“既然说到卑劣,”他镇定得惊人,片刻后再度开口,“丹德里恩,那些巫师呢?我是说巫师会和术士评议会那些。”
“没有一个巫师留在德马维身边。”过了一会儿,诗人回答,“弗尔泰斯特把所有为他效命过的巫师都赶出了泰莫利亚。菲丽芭在崔托格帮海德薇格王后平息瑞达尼亚的乱局,特莉丝和另外三个陪着她,但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还有几个去了科德温。大部分巫师逃到柯维尔和亨佛斯。他们选择了中立,如你所知,伊斯特拉德·蒂森和聂达米尔也都保持中立。”
“我知道。威戈佛特兹呢?还有跟从他的人呢?”
“威戈佛特兹不见了。人们本以为他会出现在失陷后的亚甸,担任恩希尔的总督……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和他的同伙都不见了,除了……”
“继续说,丹德里恩。”
“除了一位女术士。她当上了女王。”
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在沉默中等待回答。女王凝视着窗外,同样沉默不语。就在不久前,窗外的花园还是多尔·布雷坦纳上一位统治者——来自温格堡的暴君——的骄傲与珍宝。面对充当尼弗迦德大军前锋的自由精灵,那位人类统治者选择了逃亡。他带走了古老精灵宫殿里的大部分财宝,甚至包括一部分家具。但他没法带走花园,于是将它付之一炬。
“不,菲拉凡德芮,”女王终于开口,“这么做为时尚早。早得很。我们还是先考虑如何扩张疆域吧,因为目前,我们甚至没法确定自己的领土有多大。科德温的亨赛特没打算按协议从迪弗尼河边撤走。密探回报说,亨赛特完全没有放弃侵略的打算。他随时有可能攻击我们。”
“这么说,我们什么也没得到。”
女王缓缓伸出一只手。一只阿波罗蝴蝶飞进窗子,落上她的蕾丝袖口,尖尖的翅膀开开合合。
“我们得到了很多。”女王轻声说道。她不想吓跑这只蝴蝶。“比原来期望的还多。一百年后,我们终于收复了百花之谷……”
“我可不会这么说。”菲拉凡德芮悲伤地一笑,“大军过境之后,这儿应该叫‘灰烬之谷’才对。”
“我们还夺回了自己的国家。”女王看向蝴蝶,“我们不再是流亡者了。而灰烬也将滋养土壤。到了春天,这座山谷将再次百花齐放。”
“这可不够,雏菊。真的不够。我们的标准已一降再降。就在不久前,我们还吹嘘说要把人类赶回海里,赶回到他们的来处。现在我们却把疆域和野心缩小到多尔·布雷坦纳……”
“恩希尔·迪斯温将多尔·布雷坦纳送给我们,这是份厚礼。菲拉凡德芮,你还指望我什么?提出更多要求吗?你别忘了,接受礼物也得适度,尤其是恩希尔的礼物,因为他从不平白无故给人好处。我们必须保住他给我们的土地。而我们的力量只能勉强守住多尔·布雷坦纳。”
“那就把突击队从泰莫利亚、瑞达尼亚和科德温撤回来。”白发精灵提议,“让我们撤回所有正与人类作战的松鼠党部队。你现在是女王了,艾妮德,他们会服从你的命令。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一小片国土,再让他们继续战斗已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职责应该是返回并守卫百花之谷,让他们身为自由人保护自己的边疆。而此时此刻,他们正像匪徒一样在森林里死去!”
山谷雏菊低下头。
“恩希尔不允许。”她低声道,“突击队必须继续作战。”
“为什么?那这还有什么意义?”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突然坐直了身子。
“耐心听我说。我们不能支持、也不能协助松鼠党。这是弗尔泰斯特和亨赛特开出的条件。泰莫利亚和科德温会尊重我们在多尔·布雷坦纳的统治,但条件就是,我们要公开谴责松鼠党的所作所为,并与他们保持距离。”
“那些孩子正在死去,雏菊。他们每天都在死去,在不公平的战斗中消亡。我们与恩希尔达成秘密协议的直接后果,会导致突击队被攻击、被毁灭。他们是我们的子女!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血脉!可你却说,我们该跟他们划清界限?e&039;ss aen dicette,艾妮德?vorsaeke&039;ln?aen vae?”
蝴蝶拍打翅膀,朝窗口飞去,又在夏日的热风中掉头飞回。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又名艾妮德·安·葛丽娜,曾经的女术士,如今则是aen seidhe、自由精灵的女王——抬起头,美丽的蓝眼睛闪烁着泪光。
“突击队,”她轻声重复道,“必须继续作战。他们必须扰乱人类王国,阻挠他们的备战行为。这是恩希尔的命令,而我不能反抗恩希尔。原谅我,菲拉凡德芮。”
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看着她,深鞠一躬。
“我原谅你,艾妮德。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原谅。”
“就没有一个巫师因此悔过吗?就算尼弗迦德人正在亚甸杀人放火,也没有一个巫师离开威戈佛特兹或去协助菲丽芭?”
“一个也没有。”
杰洛特沉默良久。
“我不相信。”最后,他低声说,“我不相信当他背叛的理由和后果大白于天下后,会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众所周知,我是个幼稚、落伍又愚蠢的猎魔人,但我依然相信,总会有些巫师正受到良心的谴责。”
蒂莎娅·德·维瑞斯用花哨的字体在信尾熟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思索良久之后,她又在旁边加上一个代表她真名的表意文字。没人知道她这个名字。自打成为女术士那天起,她就再没用过这个名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云雀。
她把笔放到羊皮纸上,动作谨慎又端正。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端坐在那里,注视着落日的红晕。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盯着窗外的屋顶又看了好一阵。在那些房屋里,普通人已上床就寝,平凡而又艰辛的尘世生活令他们筋疲力尽;他们的脑海里充斥着普通人对命运和明天的憧憬。女术士看着桌子上的信。看着那封写给普通人的信。大多数普通人不识字的事实并不重要。
她站在镜前,拉直头发,抚平衣裙,从泡泡袖上抹去一粒并不存在的尘埃。她正了正胸前的红宝石项链。
镜子下面的烛台摆放得不大整齐。肯定是她的仆人在清扫时挪动了位置。
她的仆人,一个普通女人,一个普通人类,目光中透出对眼下一切的恐惧。一个在这轻蔑的时代随波逐流的普通人类。正是这个普通人类,在她——一位女术士——身上寻求着希望和安全感……
但她辜负了这个普通人的信任。
有脚步声。士兵沉重的皮靴踩踏地面的声响从街道那边传来。蒂莎娅·德·维瑞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甚至没有转身。是谁的脚步声并不重要。王家士兵?受命逮捕叛徒的守卫?刺客?威戈佛特兹的杀手?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脚步声消失在远方。
镜子下面的烛台看起来乱糟糟的。女术士把烛台重新摆好,又正了正桌布,让它的四角和桌角对齐,同时与烛台的四边形底座对称。她解下手腕上的金手镯,整整齐齐地放在平整的桌布上。她又仔细检查一遍桌布,这次挑不出哪怕一丁点儿毛病。一切都整齐又干净。就像她期望的那样。
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把骨柄短刀。
她的面孔骄傲又僵硬。全无表情。
房间里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见一片凋谢的花瓣落在桌布上的声音。
殷红如血的夕阳缓缓沉入那片屋顶之下。
蒂莎娅·德·维瑞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吹熄一根蜡烛,将羽毛笔再次放在那封信上,然后割断了双腕的动脉。
旅行一整天带来的疲惫自行浮现。丹德里恩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睡着了。他挪挪身子,差点从树枝堆上滚落。杰洛特没躺在他旁边,也就没人帮他维持这张临时床铺的平衡。
“我说到……”他咳嗽着坐起身,“说到哪儿了?哦,那些巫师……杰洛特?你在哪儿?”
“在这儿。”猎魔人的身影在昏暗中依稀可见,“请继续吧。你正要告诉我叶妮芙的事。”
“听着,”诗人清楚,他绝不可能提到猎魔人所说之人,“我真的一无所知……”
“别撒谎。我了解你。”
“如果你真了解我,”吟游诗人有点生气,“那你干吗非要逼我开口?既然你对我了解得如此透彻,就该知道我保守秘密的原因——因为我不想重复自己听到的流言蜚语!你应该猜得到流言的内容,还有我不愿开口的原因!”
“e sue&039;s?”睡在附近的一位树精说。他抬高的嗓门吵醒了她。
“抱歉吵到你了。”猎魔人轻声说。
布洛克莱昂森林里,几乎所有绿色“提灯”都熄灭了,只剩几盏还亮着黯淡的光。
“杰洛特,”丹德里恩打破这片沉默,“你总是主张不卷入任何事件,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她也许相信了这一点。在她和威戈佛特兹开始这场棋局时,她就相信……”
“够了。”杰洛特说,“一个字也别说了。我听到‘棋局’这两个字就想杀人。哦,把剃刀给我。我想刮胡子。”
“现在?这么黑……”
“我不觉得黑。我是个怪胎。”
待猎魔人拿着洗漱用品走去溪边,丹德里恩发现自己已睡意全无。天空已经亮起,黎明眼看就要到来。他站起身,走进森林,小心翼翼地跨过相拥熟睡的树精。
“他的不幸跟你有关吗?”
他猛转过身。倚着松树的树精有一头银色长发,在黎明的黯淡光线中也清晰可见。
“失去一切之人,”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口,“真是可叹的一幕。要知道,吟游诗人,这真的很有趣。我曾以为没人会真正失去一切,他们总会剩下点儿什么。每次都是。即便在这轻蔑的时代,再幼稚的行为也会导致残酷后果的时代,也不可能有人失去一切。但他……他失去了好几品脱的血、自如行走的能力、左手的部分功能、他的猎魔人之剑、他爱的女人、他凭奇迹得到的女儿,还有他的信念……可是我想,他肯定还剩下些什么。但我错了。他已一无所有。连把剃刀都没了。”
丹德里恩保持沉默。那个树精也没动。
“我问他的不幸是否跟你有关。”片刻过后,她再度开口,“我想,答案已不言自明。显然跟你有关。你是他的朋友,可他依然失去了一切,所以他的朋友显然负有责任——因他们做过或没做的某些事。”
“我又能做什么?”他低声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树精回答。
“我没告诉他一切……”
“我知道。”
“但我问心无愧。”
“不,你有愧。”
“不对!我没有……”
他一跃而起,让身下的临时床铺嘎吱直响。杰洛特坐在他身边,正在揉脸。他有股肥皂的味道。
“你没有什么?”他平静地问,“我真想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梦见你变成了青蛙?冷静点儿。你没有。你梦见自己变成个笨蛋?哦,那倒挺合情理的。”
丹德里恩四下张望。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个。
“她在哪儿?她们在哪儿?”
“在森林边缘。收拾一下吧,你该走了。”
“杰洛特,我刚才在跟一个树精说话。她用的是不带口音的通用语,而且她说……”
“这些树精没一个会说不带口音的通用语。你肯定是在做梦,丹德里恩。这儿是布洛克莱昂,什么梦都有可能。”
一个树精正在森林边缘等他们。丹德里恩立刻认出了她——正是昨晚为他们拿来提灯,又怂恿他继续唱歌的绿发树精。树精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停下。她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搭箭的弓。猎魔人把手按在吟游诗人肩头,用力捏了捏。
“有事发生?”丹德里恩轻声问。
“没错。安静点儿,别乱跑。”
缎带河的水面上,浓稠的雾气压抑了声音和响动,但丹德里恩还是依稀听到了水花声和马儿的鼻息声。有骑手正在渡河。
“精灵。”他猜测道,“是松鼠党吗?他们想逃进布洛克莱昂森林,对吧?一整支突击队……”
“错。”杰洛特凝视迷雾,低声道。诗人知道猎魔人的视力和听力都精准而敏锐,但他猜不出杰洛特的结论是基于视觉还是听觉。“不是一整支突击队,而是残余的部分。五或六个骑手,三匹空马。待在这儿别动,丹德里恩。我过去看看。”
“gar&039;ean,”绿发树精用警告的口气说道,抬起了弓,“nfe va,格温布雷德!ki&039;r!”
“thaess aep,法芙。”猎魔人回答的语气出人意料地粗鲁,“&039;aespar e va&039;en,ell&039;ea?尽管放箭吧,或者把我关起来,但别想吓唬我,因为你根本吓不倒我。我必须跟米尔瓦·巴林谈谈,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这么做。待着别动,丹德里恩。”
树精垂下头,也放下了弓。
九匹马从雾气中浮现,丹德里恩看到,的确只有六匹马上有骑手。他隐约看到几名树精钻出灌木丛,前去迎接。他注意到,有三个骑手要靠她们的帮助才能下马,又在她们的搀扶下走向布洛克莱昂森林。其他树精像幽灵一样穿过山坡——那里到处都是被狂风刮倒的树木——随后消失在缎带河的浓雾中。对岸传来一声呼喊,一阵马嘶,还有水花的泼溅声。诗人好像听到了利箭破空声,但他不敢确定。
“有人在追赶他们……”他喃喃道。法芙转过身,握紧弓箭。
“唱首歌吧,taedh,”她厉声道,“n&039;te shaent a&039;ne,跟伊塔蕊尔无关的歌。哦不,亲爱的。时机不对。没错,现在是杀戮的时刻。没错,唱首歌吧!”
“正在发生的事,”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的错……”
树精沉默片刻,转过头去。
“也不是我的。”她说着,飞快地消失在灌木之间。
不到一个钟头,猎魔人回来了。他牵着两匹马——珀迦索斯,还有一匹枣红色母马。母马的鞍褥上沾着血迹。
“精灵的马,对吗?那些过河的精灵?”
“对。”杰洛特回答。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变得陌生。“是精灵的母马,但它暂时归我了。只要有机会,我会拿它再换一匹——那匹马要懂得如何背负受伤的骑手,一旦骑手落马,它还得留在骑手身边。显然这匹母马还没学会。”
“我们要走了?”
“是你要走了。”猎魔人把珀迦索斯的缰绳丢给诗人,“再会了,丹德里恩。树精会带你往上游走几里路,免得你落到布鲁格士兵手中。他们多半还在对岸徘徊呢。”
“那你呢?你要留下?”
“不。我不会。”
“你听说了。从松鼠党口中,你知道了希瑞的事,对吗?”
“再会了,丹德里恩。”
“杰洛特……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猎魔人大吼道,嗓音突然一阵颤抖,“我不能……不能任她听天由命。她现在独自一人……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丹德里恩。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永远不会有人明白,除了我。如果她独自一人,我遭遇过的一切都会在她身上重演……你永远不会明白……”
“我明白。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疯了。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我知道。杰洛特,我……我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问心有愧。我当时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我要跟你一起去。跟你同行。我没告诉你……关于希瑞和那些流言的事。我遇到几个柯维尔的熟人,他们听说了几个使节的报告,而那些使节刚从尼弗迦德回来……我想流言应该也传到松鼠党耳中了,而你已经从渡过缎带河的精灵口中得知了一切。所以让我……让我告诉你吧……”
猎魔人站在那里,思考了很久。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上马吧。”等他最后开口,语气又有了变化,“你可以在路上跟我说。”
那天早上,洛克·格瑞姆宫——皇帝夏天的行宫——发生了不寻常的骚动。更不寻常的是,尼弗迦德贵族表现出少有的激动和兴奋之情,而这些情绪通常会被视为不成熟的表现。在尼弗迦德贵族看来,类似行径理应受到严厉的谴责和蔑视,就连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很少有人会要求他们足够成熟——也该尽量避免过于兴奋。
但那天早上,洛克·格瑞姆宫里却没有年轻人。年轻人没有理由来洛克·格瑞姆宫。这座宫殿庞大的王座厅里满是神情刻板而严肃的贵族、骑士和朝臣,每一个都穿着正式的宫廷黑色礼服,只有白色的环状褶领和袖口抵消了些许沉闷。有些男人身边跟着同样刻板而严肃的贵妇,按照习俗,她们用了一点点朴素的珠宝为黑色衣裙稍加点缀。所有人都摆出庄重、刻板而又严肃的表情,但其实他们都兴奋得要命。
“听说她很丑。又瘦又丑。”
“可我听说她有王室血统。”
“私生的?”
“完全不是。是婚生子女。”
“她会继承王位吗?”
“如果皇帝陛下下此决定……”
“看在雷霆的分上,看看阿达尔·爱普·达西和德·维特伯爵……看看他们的脸,就像喝了醋……”
“小点声,阁下……他们的表情让您很意外吗?如果传闻没错的话,恩希尔就要给那些老牌家族一记耳光了。他会羞辱他们……”
“传闻不可能是真的。皇帝陛下不会娶那个弃婴的!他不可能……”
“恩希尔想干吗就干吗。注意您的用词,阁下。说话千万当心。有些人也说过恩希尔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最后他们都上了绞架。”
“他们说他已经签署了一道命令,要给她提供一份年金。每年三百马克。真是难以置信,对吧?”
“还有公主头衔。你们有谁见过她吗?”
“她来之后,一直由里德塔尔伯爵夫人负责照看,她的住处还有卫兵把守。”
“他们把她交给伯爵夫人,希望能让那小丫头懂点礼貌。他们说,那位公主的言行举止就像个农家姑娘……”
“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来自北方,野蛮的辛特拉……”
“这就让恩希尔娶她的传闻更叫人怀疑了。不,不,绝不可能。皇帝陛下会按早先的安排,迎娶德·维特的小女儿。他不会娶那个篡位者!”
“他也该结婚了。为了王朝考虑……是时候迎接一位小皇太子了……”
“那就让他结婚,但不能娶个流浪儿!”
“安静,别激动。我向你们保证,尊贵的大人们,这种事不会发生。这样的结合能有什么好处?”
“事关政治,伯爵夫人。我们正在筹备战争。这桩婚姻有政治和战略方面的显著意义……在她所属的王朝中,那位公主头衔合法,还拥有对下雅拉 (2) 地区的合法统治权。如果她成为皇帝陛下的配偶……哈,那可是步好棋。看看那边,看看伊斯特拉德王的使节,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
“公爵大人,这么说你支持这桩古怪的联姻喽?还是说您就是这么向恩希尔提议的?”
“支持或不支持什么是我的事,侯爵大人。而且我建议您不要质疑皇帝陛下的决定。”
“他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
“那您可就错了。”
“女士,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恩希尔把塔恩汉男爵夫人遣离了王宫。他命令她回到她的丈夫身边。”
“他跟德乌菈·特莱芬·布罗尼分手了?这不可能!德乌菈三年来备受他的宠爱……”
“现在她被逐出了宫廷。”
“的确。他们说金发德乌菈把场面搞得很难看,最后只好出动四个王家卫兵,把她扛进了马车……”
“她丈夫肯定高兴极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
“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恩希尔跟德乌菈分手了?为了一个弃婴跟她分手?为了一个北方蛮子?”
“小点儿声……老天啊,小点儿声!”
“谁在支持这桩婚姻?哪个派系?”
“我说了,小点儿声。他们都在看咱们……”
“那个乡下丫头——我是说,公主——据说很丑……等皇帝陛下接见她时……”
“你想说,他还没见过她?”
“他没时间。一个小时前他刚从达恩·鲁阿克回来。”
“恩希尔向来不喜欢丑女人。艾妮·德莫特、克拉拉·爱普·格温多林·戈尔……德乌菈·特莱芬·布罗尼更是个绝世美人儿。”
“也许那个弃婴也会越长越漂亮……”
“等她好好洗个澡之后?他们说北方的公主很少洗澡……”
“注意你的用词。你正在谈论的人很可能会成为皇帝陛下的配偶!”
“她还是个孩子,连十四岁都不到。”
“我再说一次,这是政治联姻……纯粹只是形式……”
“如果真是这样,金发德乌菈应该留在王宫才对。出于政治和形式上的考虑,辛特拉弃婴会坐上恩希尔身边的王位……但到晚上,恩希尔会给她戴上后冠,让她玩那些珠宝,然后拜访德乌菈的卧室……至少等到小丫头能安全地生儿育女为止。”
“唔……的确,你说得有些道理。那位公主叫什么?”
“谢蕾拉什么的。”
“不对不对。她叫……齐瑞菈。没错,我记得是齐瑞菈。”
“真是个蛮族的名字。”
“小点儿声,该死的……”
“注意形象。你们这么吵嘴,简直像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留神你的用词!当心,不然我会觉得你是在侮辱我!”
“如果你想来场决斗,你知道去哪儿找我,侯爵大人!”
“安静!别说话!皇帝陛下……”
传令官没费多少力气,只用木杖敲敲地板,戴着黑色软帽的贵族和骑士们便乖乖地鞠躬行礼,仿佛大风吹过玉米地。王座厅里鸦雀无声,传令官也就没有抬高嗓门的必要。
“恩希尔·瓦·恩瑞斯——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驾到!”
“在敌人墓上起舞的白焰”踩着惯常的轻快脚步从伫立两旁的贵族中间走过,同时精力充沛地挥舞着右手。他的黑色服饰与朝臣一般无二,只是没有环状褶领。皇帝陛下蓬乱的黑发上系着一条金发带,显得比平时整洁不少,那条象征皇权的项链在他脖子上闪闪发光。
恩希尔漫不经心地坐上王位,一边手肘拄着扶手,同时手托着下巴。他没把腿搭上另一边扶手,说明礼节还得遵守。下面一片低垂的头颅连一寸都不敢抬。
皇帝陛下没有改变坐姿,只是大声清了清嗓子。朝臣们呼出一口气,纷纷站直身子。传令官又用木杖敲敲地板。
“辛特拉女王、布鲁格公主和索登女公爵、伊尼斯·阿德·史凯利格与伊尼斯·安·史凯利格的继承人、阿特里及艾伯·雅拉的宗主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驾到!”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门口。高挑端庄的里德塔尔伯爵夫人史黛拉·康格里夫就站在那儿,身边则是那堆冗长头衔的持有者——瘦小、银发、肤色苍白、身形有些佝偻,身穿一条蓝色长裙。那条裙子显然让她既尴尬又不舒服。
恩希尔·迪斯温从王座上站起身,朝臣立刻再次弯腰。史黛拉·康格里夫轻轻推了银发女孩一把,两人从鞠躬的贵族中间穿过,他们都是尼弗迦德帝国显赫家族的成员。女孩走路的姿势既僵硬又犹豫。她会摔倒的,伯爵夫人心想。
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果然摔倒了。
又丑又瘦的小东西 ,伯爵夫人走到王座旁,心中暗想。不但笨拙,还很迟钝。但我会让她变成美人儿。遵从您的命令,恩希尔,我会将她塑造成一位女王。
王座上的尼弗迦德白焰看着二人,双眼一如既往地眯了起来,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辛特拉女王又一次摔倒。皇帝依然用一边手肘拄着扶手,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在笑。史黛拉·康格里夫离得很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笑。她惊恐得动弹不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心想,确实不对头。有人要掉脑袋了。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有人要掉脑袋了……
她恢复镇定,行了个屈膝礼,让女孩有样学样。
恩希尔·瓦·恩瑞斯没有起身,但略微点了点头。朝臣们屏住呼吸。
“陛下。”恩希尔说道。女孩缩了缩身子。皇帝没有看她,他正看着聚在王座厅内的贵族们。
“陛下,”他重复道,“我荣幸地欢迎您来到我的皇宫与帝国。我以皇帝的身份向您许诺,您很快就会真正拥有这些头衔,连同您合法继承的国土,还有无可置疑属于您的土地。那些在您的领地上称王的篡位者向我宣战。他们攻击我,还声称是在维护他们的正当权利。愿全世界都知道,您求助的人是我,不是他们。愿全世界都知道,在我的土地上,您正在享受配得上女王之名的尊敬与待遇——虽然在我的敌人看来,您只是个流亡者。愿全世界都知道,在我的国家里,您安全无虞——可我的敌人们不但想要您的王冠,还打算置您于死地。”
尼弗迦德皇帝看着柯维尔国王伊斯特拉德的使节,又看看亨佛斯联盟的国王聂达米尔的大使。
“愿全世界都知道真相,包括那些假装不知何谓正义与公正的国王。愿全世界都知道我将给予您的协助。您的敌人和我的敌人都将一败涂地。和平将再度降临辛特拉、索登、布鲁格和阿特里,还有史凯利格群岛及雅拉三角洲,而您将登上王座,令您的所有臣民和所有珍视正义之人欢欣鼓舞。”
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孩将头垂得更低。
“在那之前,”恩希尔说,“我和我的全体臣民将给予您应得的尊敬。但战争之火仍在您的王国燃烧,所以,为了证明尼弗迦德帝国对您的尊敬、重视和友好,我授予您罗万和亚穆拉克女公爵头衔,并将达恩·罗万城堡的所有权赠送与您,您现在就可以去那儿,以待更加和平与快乐的时日来临。”
史黛拉·康格里夫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神情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惊。他没打算把她留在身边 ,她心想,而是把她送去达恩·罗万,送去世界的另一头,送去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他没打算追求这个女孩。他考虑的并非闪电式的婚姻。他甚至不想见到她。那他为什么赶走德乌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回过神,很快拉起公主的手。觐见结束了。离开王座厅时,皇帝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朝臣再次鞠躬。
她们前脚刚走,恩希尔·瓦·恩瑞斯就把一条腿搭到王座扶手上。
“契拉克,”他说,“过来。”
皇室总管走到礼节规定的距离便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近点儿,”恩希尔说,“再近点儿,契拉克。我会把声音放低。我的话只打算让你一人听见。”
“陛下。”
“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在几份许可文件上签名,授予柯维尔使节正式的认可证书,”皇室总管飞快地念道,“任命新行省、新领地的总督与地方官,批准伯爵头衔和封地……”
“那我们就把认可证书授予给使节,再私下接见他。其他事务推到明天。”
“遵命,皇帝陛下。”
“通知艾登子爵和史凯伦,接见完使节,我要在图书馆跟他们碰面。私下碰面。你也来,带上你那位有名的巫师,那个预言家……叫什么来着?”
“沙斯希乌斯,陛下。他住在城外一座塔里……”
“我对他住哪儿不感兴趣。派人找他来,带到图书馆。悄悄地来,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陛下……接见占星师,会不会不太明智……”
“这是命令,契拉克。”
“遵命,陛下。”
不到三个钟头,受召的几人便齐聚皇室图书馆。艾登子爵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对这次召见并不意外。他是军事情报机构的最高长官,经常被恩希尔召见,毕竟现在可是战争时期。史提芬·史凯伦——外号“灰林鸮”——对此也毫不吃惊。他是皇帝的御用验尸官,也是特殊部队的负责人。什么事都不会令“灰林鸮”吃惊。
第三位受召者却显得异常惊讶,尤其是因为皇帝最先跟他打起了招呼。
“沙斯希乌斯大师。”
“尊贵的皇帝陛下。”
“我必须确认某人的所在。这人不是失踪了,就是被人藏起来了,也可能遭到了囚禁。我先前委托的巫师没能办成,你愿意接下这个使命吗?”
“那人的所在之处离这儿有多远——或者可能有多远?”
“如果我知道,就用不着你的巫术帮忙了。”
“请您原谅,尊贵的皇帝陛下……”占星师结结巴巴地说,“问题在于,如果距离过远,会影响星辰占卜的结果,甚至彻底阻止占卜的进行……呃,唔……而且那人也许处于魔法防护之下……我可以试试看,不过……”
“长话短说,大师。”
“我需要时间……还要准备施法需要的材料……如果星辰的排列足够理想,那么……唔,呃……尊贵的皇帝陛下,您提出的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需要时间……”
再多说几句,恩希尔就该让你人头落地了 ,灰林鸮心想。如果巫师继续喋喋不休的话……
“沙斯希乌斯大师,”皇帝带着出人意料的礼貌,用可谓温和的语气插嘴道,“一切需要的东西都随你支配,包括时间。只要理由充分。”
“我会尽我所能,”占星师宣称,“但我恐怕只能确定大概的方位……我是说地区或范围……”
“抱歉,你说什么?”
“占星术……”沙斯希乌斯结结巴巴地说,“在远距离情况下,占星术只能粗略定位……非常粗略的定位,而且误差……误差会相当大。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
“你能办到的,大师。”皇帝慢悠悠地说,黑色双眸闪现出凶光,“我对你的能力非常有信心。既然说到误差,你的误差越小,我就会对你越宽容。”
沙斯希乌斯在发抖。
“我必须知道那人的准确出生日期。”他喃喃道,“可以的话,精确到小时……如果能给我那人的物品,帮助将会非常大……”
“头发,”恩希尔平静地说,“头发可以吗?”
“哦哦!”占星师双眼一亮,“头发!这会大大加快占卜的速度……呃,如果还有粪便或尿液的话……”
恩希尔恶狠狠地眯起眼睛。巫师缩缩身子,然后深鞠一躬。
“小人惶恐地向您致歉,尊贵的皇帝陛下……”他嘟囔道,“请原谅我……当然……没错,有头发就足够了……完全足够……我什么时候能拿到?”
“今天之内给你送去,连同出生日期,精确到小时。我就不留你了,大师。回你的塔去,马上开始研究星象吧。”
“愿伟大的日轮永远照耀您,尊贵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现在轮到我们了 ,灰林鸮心想。不知道他给我们准备了什么使命。
“哪怕有人,”皇帝缓缓地说,“敢走漏一个字,我都会把他五马分尸。瓦提尔!”
“在,陛下。”
“那位……公主 ……是怎么来这儿的?牵涉到哪些人?”
“她从纳史特罗格的要塞来。”瓦提尔说,“护送她来的卫兵是由……”
“见鬼,我不是问这个!那女孩是怎么出现在维登的纳史特罗格的?谁把她带去那座要塞的?目前那里的指挥官是谁?是送来报告的人吗?他是不是叫什么格迪维伦?”
“格迪维伦·皮特卡恩,”瓦提尔·德·李道克斯飞快地说,“想必听说过里恩斯和卡西尔·爱普·契拉克伯爵的任务。仙尼德岛事件的三天后,有两个人出现在纳史特罗格。确切地说,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半精灵。他们提到了里恩斯和卡西尔伯爵的名字,然后把公主交给了格迪维伦。”
“啊哈。”皇帝笑了起来,让灰林鸮的后背一阵发抖,“威戈佛特兹赌咒发誓说能在仙尼德抓到希瑞菈。里恩斯给了我同样的保证。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也得到了明确的指示。于是在岛上那起耸人听闻的事件发生三天后,希瑞菈被带到雅拉河边的纳史特罗格。带她去的人不是威戈佛特兹,不是里恩斯,不是卡西尔,而是一个人类和一个半精灵。格迪维伦没有逮捕他们?”
“没有。陛下,需要为此给予惩戒吗?”
“不必了。”
灰林鸮咽了口口水。恩希尔沉默不语,揉着额头,他戒指上硕大的钻石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片刻之后,皇帝抬起头。
“瓦提尔。”
“陛下?”
“出动你的所有下属,命令他们逮捕卡西尔伯爵和里恩斯。我推测,他们两个应该还待在尚未被敌人占领的地区。你可以借助松鼠党或艾妮德女王手下精灵的帮助。抓到他俩之后,送去达恩·鲁阿克,在那里进行拷问。”
“陛下,您想问出哪些信息?”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眯起眼睛,假装没注意到皇室总管契拉克苍白的脸色。
“什么也不用。等他们的态度软化下来,我再亲自审问。史凯伦!”
“在,陛下。”
“那个老傻瓜沙斯希乌斯,如果他当真达成我的命令,你要在他指明的区域内对某人进行搜寻,届时你会收到外貌和特征描述。说不定占星师指明的地区就在我们控制之下,到那个时候,你必须调动那里的全部人手,包括所有民间和军事机构。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务。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陛下。我可否……”
“不,你还不能走。坐下来听好,灰林鸮。沙斯希乌斯也许不会有任何收获。我命令他找的人也许身在敌国,或有魔法防护措施。我敢用我的人头担保,我要找的人跟我们的好朋友——神秘失踪的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位于同一地点。所以,史凯伦,你要去集结一支特殊部队,由你亲自指挥。动用你手下最优秀的人才。他们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而且不能迷信。我的意思是,不能畏惧魔法。”
灰林鸮扬起双眉。
“你的部队,”恩希尔总结道,“将负责攻击威戈佛特兹,我们从前的好朋友和好盟友,并将其俘获。我并不知道他目前的藏身之处,那里多半做过相当完备的伪装,而且戒备森严。”
“遵命,陛下。”灰林鸮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否可以推测,你要找的某人,不能受到一点伤害?”
“你的推测完全正确。”
“那威戈佛特兹呢?”
“他嘛……”皇帝露出残忍的微笑,“他理应受到彻底的伤害。致命的伤害。这一点也适用于在他巢穴发现的所有巫师。无一例外。”
“遵命,陛下。谁来负责找出威戈佛特兹的巢穴?”
“当然是你,灰林鸮。”
史提芬·史凯伦与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对视一眼。恩希尔靠向椅背。
“都听明白了?明白的话……契拉克,你有什么事?”
“陛下……”皇室总管呜咽着说。直到刚才为止,根本没人留意他。“求您发发慈悲……”
“对叛徒没有慈悲可讲。反抗我旨意的人也一样。”
“卡西尔……我的儿子……”
“你儿子……”恩希尔眯起双眼,“我还不知道你儿子的过错是什么。但愿他只是错在愚蠢和无能,而非背叛。如果是前者,他的下场只是砍头,而不是车轮之刑。”
“陛下!卡西尔不是叛徒……卡西尔不可能……”
“够了,契拉克,一个字也别说了。他的罪行必须受到惩罚。他们想欺骗我,而我不会原谅这一点。瓦提尔、史凯伦,一小时后到我这儿领取签好的指令和授权书,然后你们就可以出发执行任务了。还有一件事,我想不需要我特意叮嘱:对所有人来说,不久前出现在王座厅的女孩仍是辛特拉女王和罗万女公爵希瑞菈。所有人。我命令你们,把这事当作最重要的国家机密看待。”
在场之人都吃惊地看着皇帝。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微微一笑。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们送来的不是真正的希瑞菈,而是个替身。那些叛徒以为我不认识她。但我认得真正的希瑞。就算世界毁灭,就算身处黑暗的地狱,我也认得出她。”
(1) 弗罗林和马克是尼弗迦德帝国的货币,六十弗罗林合一马克。
(2) 尼弗迦德人对雅鲁加河的称呼。
独角兽的习性令人极其费解。尽管它异常羞怯且畏惧人类,但若遇见尚未和男性有过肉体关系的少女,它便会跑上前去,跪倒在她面前,毫不畏惧地枕在她的膝头。据说在蒙昧的远古时代,有些女子便以这一行业为生。她们终身不嫁并禁欲多年,充当猎人捕猎独角兽时的诱饵。然而人们很快发现,独角兽只会接近年轻处女,却对年老处女不屑一顾。作为一种睿智的生灵,独角兽无疑明白,过于长久地保持处子之身既令人生疑,又违背自然规律。
——《生物论》